艷陽高照。
炎荒羽站在葬情崖邊,倚著石欄,出神的看著崖下。
山風凜冽,直吹得他的衣衫獵獵作響。
山霧越來越大,慢慢地散著,使得葬情崖邊的人影也變得隱隱約約的,令人恍然間有種身臨仙境之感。
炎荒羽身邊的一對情侶就在這里,已經情不自禁的摟作一團,做起了親昵的小動作。
炎荒羽雖不用看,但是敏銳的六知卻已經將兩人的一舉一動都了若指掌地映在了明澈的心鏡之中。
隨著一陣大風,又一陣濃重的山霧自崖下涌了上來,將崖頂的每個人都籠罩了進去,使得除了緊緊擁抱一起的情侶外,相互即便近在咫尺也無法看清相鄰之人。
“呀,好大的霧啊……”
“衣服都打濕了,快離開這里吧……”
“嗯,看不見人了……”
人們都不禁為這鋪天蓋地的濃霧議論起來。
不一會兒,又一陣強風襲來,聚繞的濃霧立即四處飄散開來,游客們重又恢復了各自的視线。
只是炎荒羽身邊的那對情侶卻總覺得好像有些不對勁,似乎少了些東西,但偏又想不起來究竟哪里異常。
於是便嘀嘀咕咕底離開了葬情崖邊。
他們的感覺並沒有錯,在他們的身邊的確少了點東西。
不,確切來說,是少了一個人—炎荒羽。
就在那陣大霧漫卷過來時,炎荒羽自葬情崖頂消失了……
盡管有浩然無匹的混沌真氣護體,盡管有白虎元陽拱衛,但是炎荒羽仍感覺到一陣陣的陰寒試圖透過他的毛孔——不,應該說是欲透過他靈神的空隙鑽入他的身體內。
雖然閉著雙眼,但是他的心眼卻空前地開放,將身邊所有那些怨靈的動靜察得一清二楚。
在這個時候,肉體已經完全失去了俗世間所能有的作用——除了維持他在峭壁上的攀附。
只有怨氣。
濃重的怨氣。
若非炎荒羽的混沌心訣鍛煉有成,在靈神的境界中達到了幾近金剛的堅固,恐怕早已經被這些千百年來積聚的怨氣給吞噬了。
所有的七情六欲在這里已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有無名的怨恨。
這怨恨是如此的深重,以至於達到了沒有任何理由的純粹怨恨。
那種意欲毀滅一切“入侵者”的意念強烈地撞擊著炎荒羽澄澈的心靈之鏡。
猛烈的山風在耳邊“嗚嗚”悲嘯,不停地催擊著他的身體,似要將他從緊貼的石壁上剝離下來,擲到那萬劫不復的深淵中跌個粉身碎骨一般。
外來的撕扯力量倒還可以經受得住,唯有那一直不停地衝擊炎荒羽大腦神經的怨靈恨意,令他難受不已,幾次差點失去心靈對肉體的控制,差點使得‘如影隨形’撤離作用……
不知什麼時候,等到炎荒羽的六知感覺自己的確已經腳踏實地,直覺告訴他身邊的環境不再危險,萬丈懸崖已經高高在上時,他才睜開了雙眼。
在睜開雙眼的一刹那,幾乎可以聽到一聲“呼”的輕響從腦中飛出,連帶得他的身子也不由為之一輕——他知道,那些糾纏自己的怨靈,終於因他的堅韌神識而放棄了圍攻。
環顧四周,看著身處的環境,炎荒羽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最近以來一直都時不時會有的那股郁悶之感,原來根源就在這里!
他終於知道,殆情峰究竟是個什麼地方了。
殆情峰真正是個情冢,是個情孽至重的所在。
累累森森的白骨堆得遍地皆是,那幽幽的磷火竟照得這個人間地獄一片通明,令炎荒羽看了不禁一陣毛骨悚然。
天啊,竟然有這許多人從這崖頂跳下來——不,抑或可以說是被這里的怨靈拉下來的!
炎荒羽平定一下心神後,忍不住輕嘆一聲。
腳下的骸骨因為日久年深,踏上去時,便發出“喀嚓喀嚓”的碎裂聲,一蓬蓬骨塵輕煙自腳邊輕輕揚起。
炎荒羽背靠石壁,放棄了繼續深入前行的想法,就這麼留在原地,舉目掃視眼前詭異淒慘的景象。
一股與先前濃烈的怨恨不一樣的淒婉悄無聲息地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如同幔帳輕紗將這個自生靈世界里來的人纏裹了起來。
那股淒婉的力量立即影響到了炎荒羽的精神波動,兩顆淚滴緩緩地自他的面頰悄然滑落,“哧”地一聲輕響墜下,在激起腳邊骨粉一股輕塵後消失了……
想不到這里的情愛願力竟是如此的單一,如此的質純。
如果說先前涌上葬情崖頂的是無邊的怨恨的話,那麼沉淀在這崖底的,就是可與之相匹敵的厚重真愛。
無窮無盡的悲憫自炎荒羽胸口噴薄欲出。
原來自己一開始時,只是看到了這個‘情冢’所包含的怨戾惡相,卻不知在表象之下,卻是埋葬著如此熾熱的真情!
看來自己根本還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啊……
他徹底明白了,不知在什麼時候,這里的怨氣——情愛的怨氣悄悄侵蝕了自己浩然坦蕩的靈識,令他不能夠對武慧、韋亭逍以及師姐季綿虹可疑多變的感情釋然。
但這其實正是這個“情冢”所釋放的真愛力量對他的影響啊!
難道自己對身邊的女孩子並不具有真正的愛嗎?
難道自己的所作所為都錯了嗎?
炎荒羽開始反省起來。
“唉……”一聲悠悠的嘆息從他的腦海中悄然響起。
“你想得通嗎?你想不通的……我對於這個問題已經想了很久了,可是仍沒有想通……”女鬼的思感清晰地傳遞到炎荒羽的靈識中。
“什麼是愛?愛的真諦究竟是什麼?難道就是報怨嗎?我在這里只能察覺得到濃重的怨恨……”女鬼繼續嘆息道。
炎荒羽陡然間一個機靈!
“報怨?報怨!”他登時被激得睜大了雙眼。
眼前的景象已經開始發生了變化。
那原本看來只是森森白骨的幽冥陡然間變得迷蒙一片,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陰風將那遍地的骨塵平地掀起,揚得漫天雪白。
與此同時,一股強烈至極的怨氣竟有如實質般向炎荒羽直衝而來。
天啊!
一陣陰風襲過,炎荒羽驚駭地發現,自己竟然被一股不知什麼樣的力量,憑空舉起了數十公尺高,緊緊地壓在了堅硬冰寒的石壁上。
耳邊響起無數的“嗚嗚”聲,那超高頻的異界玄音如同一枚枚尖利的鋼針般刺割著他腦內的每一根神經。
劇烈的疼痛登時令炎荒羽忍不住發出一聲慘厲的嚎叫。
“啊……”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整個元神炸成了千百個碎片,大腦中竟是一片空白。
“不要……”在這危急關頭,一道白影“倏”地自炎荒羽頂門躥出——神竅內的女鬼竟迫然而出離開現身。
僅僅須臾之間,炎荒羽血紅的雙眼清楚看到,無數的憧憧虛影漫漫涌出,從地底,從天空……
他看得真真切切,那些虛影是直撲女鬼而去的。
一個靈光在剛剛從空白中恢復一些的腦中迅速閃過,不好!
那些怨靈分明是想將那女鬼的神識烙印徹底抹去。
如果這樣的話,那這可憐美麗的女鬼將再無法遁入輪回,以至永不超生!
在想到這點的同時,炎荒羽趁靈識未有怨靈侵入的瞬間,將心海沉入混沌心訣,在刹那間令自己的心量無限地擴大,發出鯨吞萬物的浩然氣魄,繼而以赫赫元陽充斥其中,竟爾在這幽暗陰森的非人世界強行迸出萬道心燈光芒。
“大慈大悲……渡厄脫困……情天恨海……何處寂滅……六道無門……方便不現……沉屙勇斷……萬靈難在……五蘊皆空……如去如來……百載千年……念念歸一——咄!般若波羅密,吽……破……痴情頑恨,盡皆滅之!”隨著口中念念有詞,炎荒羽的雙手迅速在胸前不停變幻出形態各異的法印,在他心鏡的映照下,這些法印伴隨著他的心光織成了一張疏而不漏的恢恢天網,將那些執著得早已失去心靈烙印的怨靈盡皆包容了進去。
心念再一動,那原本被諸多怨靈包圍的女鬼立即受到炎荒羽靈識的召喚,竟暢通無阻地穿過了法印羅網,回到了炎荒羽的靈竅之中,只剩下那羅網中的怨靈無意識地哀鳴啾啾……
看著那法印羅網中怨靈的痛楚,炎荒羽心中不覺涌起一陣莫名的悲苦。
現在,他的雙手一手指天,一手垂地,這姿勢正是本證大師教與他的佛門至高無上法印——“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六道寂滅金剛大悲”印,一個破除一切妄執、絕滅一切有情的威烈金剛印訣。
只要他將雙手劃圓一輪,圓滿合什後,面前的法印天羅就將合攏收攝,並最終歸於寂滅無形。
而這羅網中的怨靈,也將和千百年來被佛子道徒銷煉原形、磨齏成煙的無數妖魔鬼怪一樣,隨著法印天羅的寂滅而煙消雲散,失去歷劫神識記憶,永不超生——盡管以它們的現狀,超生也已經成為幾乎不可能的事情,它們的下場將連“一闡提”也不如。
“一闡提”之為六道中最為惡趣之屬,亦和一切有情眾生一樣,尚有成佛的預果;而它們,經過——金剛大劫之後,卻絕不會再有將來……
炎荒羽不懂這佛門的知識,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施用的法印完成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他只記住了本證大師告訴他的話:待這個充滿了至陽靈力的法印施展出來後,曾經影響了殆情峰千百年的怨情之源,將徹底從陰陽兩界消失,永除後患。
但是炎荒羽卻被一股無法用常識思想的感覺阻住了法印天羅的最後合什。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一種超越了神識的感知告訴他,這樣做將會有嚴重的後果產生,至於是什麼樣的後果,卻不得而知了……
心中的悲苦愈來愈重,愈來愈沉。
炎荒羽的雙手在劃圓之後,始終無法觸指合什。
眼看隨著法印天羅在心光的照耀下不斷地收束,他似乎能感覺到里面的怨靈在原本單痴執著的怨情之中竟透出淒惶畏懼來。
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的心中會有濃濃的悲苦呢?
這究竟是為什麼啊……炎荒羽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如此的心理。
但是這種心理最終促成他下了決定。
“我願意放了你們,但是希望你們以後不要在陰陽不分,早點醒悟吧!”炎荒羽長嘆一聲,雙掌在距離三寸的地方停了下來,隨後緩緩地垂下。
法印天羅隨之化作漫天無數的光華碎片消失於虛彌無形。
一經得到解脫,那數不清的怨靈立時發出嘰嘰啾啾的聲音,再不敢於炎荒羽盛大光輝的無妄心光面前停留片刻,在眨眼間便悉數鑽進了地下。
“它們都走啦,但願它們聽你的話,不再像以前那樣。”那女鬼幽幽地嘆息道。
炎荒羽長長地吁了口氣,抬頭看看天。
不知什麼時候起,這萬丈深淵之中竟神奇地沒有了絲毫的雲霧,一輪清冷銀亮的半月懸掛在深藍的夜空中,似憐還淒地照著這個悲涼之地。
炎荒羽輕嘆一聲,將目光隨著悠悠神傷的思緒還是收了回來,向身下看看。
不看則已,一看之下,他登時大吃一驚!
自己竟然是“站”在空中的。
天啊!
這這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啟料心念剛動,他便覺得身子一沉,竟開始向下墜落。
在這刹那間,“混沌六知”立即超越尋常思維本能地發動起來。
炎荒羽雙手陡然伸出,分別牢牢攀附在峭壁上,‘如影隨形’隨之發動,那掌指上的肌理皮紋登時蠕蠕而動,似八爪魚般吸附其上,整個人的身體立即緊緊地貼上了石壁,止住了下墜的勢頭。
“媽呀,好險!”炎荒羽驚魂甫定下忍不住輕叫道。
他這才有空回想方才事情發生的經過。
剛才自己明明是被一股陰風力量托舉升空,並重重壓在石壁上的,怎麼後來居然會離開石壁“懸浮”在半空中呢?
炎荒羽百思不得其解。
這實在是超出他的思想認識范圍的事了。
能飄在空中,並停下來,那豈不是就是“飛”了嗎?
雖然想想很美,可是炎荒羽卻不願欺騙自己。
因為他知道,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一沒有鳥類的翅膀,二不是神仙妖怪,哪里會有飛翔的本領呢?
看來剛才一定是在自己身上發生了自己所不知道的怪事……算了,還是等爬上這個懸崖,到本證師父那里去問個究竟吧!
這個老和尚實在是高深莫測神出鬼沒,看起來充滿了古怪——當然,還有那個總是嬉皮笑臉的徒弟宏補。
想到這里,炎荒羽搖了搖頭,自我哂嘲了一番,然後抬頭向上望去。
哦,好高啊!
以他超卓的目力,在懸崖的萬仞之高,加之峭壁的凹凸不平下,也根本無法看得到懸崖頂端。
望望夜空中的冷月,炎荒羽不禁想到,看來自己從上面下來時花了不少的時間,起碼要一個白天。
那麼如果再從這里爬回原處的話,豈非需要至少相同的時間嗎?
體力上固然不會有問題,但是時間上卻大大地不妥。
如果自己現在爬上去,到了頂上,豈不是正好與早起的僧人,抑或是留宿寺廟看日出的游客相遇嗎?
那可是萬萬不成的!
思前想後,他的目光落在崖底時,一個大膽的念頭生了出來。
沿著潮濕漆黑的山洞不斷前行著,炎荒羽閉著雙目,全憑六知觸感探路。
在重回地面後,他憑借敏銳的六知,感覺到在這個四面幾近封閉的巨大崖底墳場中,有著細微的氣流涌動,並根據氣流涌動的狀態,判斷出在崖底石壁間有一處地下山洞,便決定嘗試從這山洞中走出去。
雖然山洞里黑不隆咚的沒有一絲的光明,但是炎荒羽卻以其敏銳的耳力傾聽洞內石壁滲漏的滴水聲音回蕩的情況,以皮膚的‘物過囿形’感觸腳下身邊的地形地貌,以鼻息判斷氣流的方向和其中氣味的變化……在綜合所有可用的感知後,即便沒有眼目的視覺,但是這山洞里的所有細微形狀卻都如同歷歷在目般清晰無比地映在了他明澈的心鏡之中,令他在漆黑一片的洞穴甬道中如同一只盲眼的蝙蝠般暢行無阻,始終保持著迅捷的穿行。
洞穴甬道內涼風颼颼,空氣新鮮無比,且攜帶著大量的水氣,顯示出這山洞的另一頭,定有一個地下水源。
炎荒羽一面在黑洞中穿行,一面逐漸摒絕口鼻呼吸,完全借助體內自如的胎息。
自從胎息大成以來,他開始愈來愈少運用口鼻汲取氧氣了。
一般而言口鼻僅僅起個空氣的過濾回流作用,目的是利用其獨有的感官性能,分辨出氣味而已,而非是用它們來進行呼吸。
此外,由於‘物過囿形’的大成,更使得他周身毛孔完全打開,終日處於暢通無阻狀態——這也是他不需排汗的原因之一,由此就更無須口鼻呼吸了。
口鼻的呼吸功能,在他這里已經變成可有可無。
剛才由於擔心這山洞里會有不測,出於心理緊張,因此他才動用了口鼻功用,現在既然情況漸漸明朗化,自是不需要再這樣做,因此他便封閉了口鼻,甚至連周身的毛孔也閉合了起來。
他已經判斷出,洞穴的前面盡頭,正是一個巨大的地下水潭。
轟然如雷鳴的水流聲赫然出現在前面。
炎荒羽停住了腳步。
這水流聲太大,再經過山洞的不斷回聲,多少影響了他的耳力分辨。
他需要將心神更加沉淀一下,也便更加清楚地判斷出整個地下巨潭的情況。
以超凡絕倫的耳識‘聞音知機’將真相實景自水浪重疊的聲音反射回蕩中剝離出來,炎荒羽的心鏡豁然開朗一片通明。
整個巨潭的情況已歷歷分明地映現在他的眼前。
想不到這個地下水潭居然如此之大,竟如同一個湖泊一般的寬廣。
頂部的石壁宛若一個巨大的天穹,抑或說是一口巨大倒轉的飯鍋般籠扣著整個地底湖泊。
而連接支撐這石壁穹頂和地底湖的,卻是直立著的數百根,不,確切數目應該是三百六十根天然石柱,正好是一天卦之數。
炎荒羽心中倏地掠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難道這就是影響了方圓百里的原因嗎?
轟隆隆的水流聲打斷了炎荒羽繼續思索,他腳步堅定地向這深不見底的地底湖泊走了進去。
不出之前通過“聞音知機”所料的,剛一沒入湖中,炎荒羽便感覺這表面並無異樣的湖中隱藏著一個巨大無朋的暗流旋渦。
而現在他身邊的水流正隨著湖心那個旋渦吸力,將他帶往湖中心的渦眼。
由於胎息自如,炎荒羽在水中並未感覺到呼吸有絲毫的不暢,僅僅因為第一次身處這樣巨大的水泊里,他一時間有些無法適應,感覺四肢不太容易正確用出力氣。
不過他並不慌張,此時他已經沉浸在混沌訣帶來的浩大恬然之境中,正隨著一個人本能的力量,調整著身體的狀態。
很快的,炎荒羽便在水中適應了身體的平衡,知道如何順著水勢維持自身動態的穩定。
不過這個時候,他也已經被旋渦的巨臂扯到了渦流的中央。
來不及做出一點的反應,炎荒羽便被一下卷了進去,迅速地打著急旋向地底湖那深不見底的下方沉去。
巨大的水壓令炎荒羽的身體警兆頻生。
體內原本貯存的濁氣不斷地從身體表皮被迫噴張的汗毛孔中迸出,炎荒羽感到自己的五髒六腑正急劇萎縮。
“喀喀喀喀喀……”體內的節節骨骼也開始發出不支的擠挫聲。
雖然愈往下沉,身體愈感冰寒,不過由於混沌真氣陰陽自動調和的護佑,炎荒羽並未感到有何難過,倒是這越來越沉重的水壓,著實令他痛苦不已。
不行!
這樣下去,自己非得被壓成肉餅不可。
一個警訊自炎荒羽腦中掙出。
體內的真元不斷地催生周轉,但仍無法阻止身體在水流萬鈞之力下劇烈的撕扯擠壓。
炎荒羽感覺自己的耳鼻中正在開始往外滲血。
天啊,難道自己竟會葬身在這種地方嗎?
不,不要啊……就在炎荒羽因驚恐而有些失去正常神識思維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幕令他畢生難忘的事情。
就在他的眼前,這個漆黑一片的深水之中,竟然開始出現了一點光亮!
天,那是什麼?
炎荒羽驚駭地發現,隨著自己被旋渦的力量不斷帶沉,那黑幽幽湖水下方的光亮越來越大。
在急速下沉一段距離後,已經能夠較為清楚地見到那下方發光之處究竟為何事物了!
出現在他眼前的,分明是一群渾身發著忽明忽暗幽光的魚兒。
由於這湖底過於黑暗,才使得這些魚兒發出的微弱光线顯得如此的醒目。
再加上炎荒羽本身具有的超卓眼力,更將這湖底世界的奇觀看得清清楚楚。
炎荒羽怎麼也沒有想到,在這個湖底,竟有這樣一種東西存在。
他看到了一只巨碩無朋的大龜。
僅僅是巨龜也只會令見多了怪事的炎荒羽稍稍驚訝片刻而已。
令炎荒羽真正震驚的,卻是這個大龜的形象。
他看到,在這個大龜巨碩的身體里,正伸出兩條纖長如蛇的東西,而這纖長如蛇的東西在纏纏繞繞幾個來回後,在不停交叉旋轉擺動的頂端竟赫然顯現著兩支龜頭。
天哪!
這這……這難道就是……炎荒羽想起了九公曾經在他小時候給他看過的上古神話中的幾樣動物中的一種——玄武神龜。
在水中渾身發光游魚的拱衛下,這傳說中的神物顯得通體雪白,似乎還隱隱地有些透明,尤其它那碩大的龜甲,甚至可以透過表面看到里面隱然流動的光華。
在炎荒羽與那玄武神龜其中一只龜首一雙通紅如火的眼眸對視時,陡然間,炎荒羽感覺體內似乎有一股力量猛然蘇醒,腦內一蓬烈火轟然爆起。
是白虎的力量!
他腦中直覺地生出這個思感。
與此同時,那原本因為萬鈞水流造成的壓迫竟忽爾地為之一輕,全身骨骼‘喀啦啦’一陣脆響之後,他的渾身上下重又恢復了無窮的力量。
那種難以承受的壓迫之感登時不復存在,甚至連水流對身體的阻力也似乎消失了一般。
靈感告訴炎荒羽,體內已被自己融合的虎魄元陽,必是因眼前的玄武神龜而重新激發出應有的威勢。
只可惜,它的威勢再大,也不過是受到自己元神操控的傀儡而已了。
周圍的水流已不能對炎荒羽造成絲毫的影響。
那原本流速急迫的旋渦,竟也隨著炎荒羽那君臨天下的氣勢而有所停滯。
不,炎荒羽敏銳地發現,這水流之所以停滯,分明是受到那玄武神龜的兩條如同長蛇般的脖頸的影響。
原來,那地底湖泊的旋渦,竟是這玄武神龜兩條蛇頸的旋轉擺動造成的呀!
炎荒羽終於恍然大悟。
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仍在做交叉旋轉的兩條蛇狀龜頸的另一條。
在這條蛇狀龜頸的龜首上,他看到了一雙綠如碧玉的眼睛,正與另一龜首通紅似火的眼眸互為映襯。
一個靈感自炎荒羽腦中迸出——陰……陽……
對,這正是陰陽的表現啊!
他的視线繼續下移,落到了那玄武神龜的龜甲上。
他看到,雖然那兩條瑩白透明的蛇狀脖頸在不停地做著纏繞交叉旋轉的動作,但是卻沒有一點的糾結阻滯,始終保持著流暢回圈;那龜甲一如磐石般屹立在水流之中,不動分毫。
炎荒羽自胸襟間長嘆一聲:有陰有陽,陰陽交感,生生不息。
龜甲不動為一,首分陰陽變換交流為二——太極陰陽,理源於此啊!
九公長期以來為配合混沌訣而教給他的這些古學,終於令他進一步有所感悟。
如果白虎的至陽需要女鬼的至陰交濟一樣,這玄武也必須陰陽相合才能長久存在;不但要存在,而且還需要不停往復流轉。
其實它同白虎一樣,都是缺少了那陰陽之道最後的破關而不得不滯留於這萬丈深湖之中。
他終於知道了,這個地底湖一定有著極不尋常的來歷。
正如白虎的形成一樣,其實這面前的玄武神龜形象也不過是這神獸歷經數劫而修成的元神凝結出的。
正因為那兩只陰陽龜首時刻不停地進行陰陽交感轉動,進而帶動了這湖水的流動變化,因此才有了旋渦的產生。
隨著他對陰陽之道的體悟思索,面前的情況開始發生變化。
水中原本一直生生不息的陰陽變幻,因為白虎元陽的出現而開始出現翻騰涌動,原本清澈的湖底,也開始渾濁起來。
那些本來逍遙地順著水流旋渦打轉游動的魚兒,也似乎不適應這意外的變化而開始驚慌亂竄。
炎荒羽心如止水地看著眼前的變化。
他明白,自己的思維不可能瞞過身下早已通靈的玄武神龜。
遽然之間,那本就已經巨碩無朋的玄武神龜,竟倏地膨大起來。
那種氣魄感覺,只能用吞吐天地來形容。
炎荒羽只是淡淡地看著這玄武神龜的變化,卻連眼皮都未抬一下,似乎不論這奇異的東西如何變化,都不會影響他不波的心鏡一般。
對於心量的操控,炎荒羽並不陌生,因此他知道,這玄武神龜縱使大得蓋過了整個寰宇,也不過是個空架子而已。
現在,他感覺自己已經被一股清涼陌生的力量給包圍了起來,他不禁嘴角露出一絲愜意的笑容,索性閉上了眼睛,去細細體會這種力量的細微之處。
正如他所猜想的,玄武神龜在陰陽之道上,與元陽白虎一樣犯了妄執。
之所以它要選在這萬丈深潭中,而且又是殆情峰底這陰氣極重的所在,正是想借助這里的至陰之力,進一步滋養其陰元靈體。
只可惜至陰之處生至陽,看它通紅如火的雙眼,便知它至陽靈體也已經到了顛峰之境,只是它長久以來,只顧著養護陰元,卻對這身邊的至陽忽視了,以致於始終無法得到最後一步的解脫。
雖然沒覺察到這包圍了自己的玄武神龜的神識思感,但炎荒羽並未將之放在心上,而是在一瞬間,由自身的體內生出一股冰寒至陰之力,迎向那玄武神龜的陰元靈力。
幾乎在這同時,那玄武神龜感受到了炎荒羽的變化,似乎大為震動,登時那包容炎荒羽身體的元陰之體變得一片冰寒,再不復先前的清涼。
但是炎荒羽卻立即改變了心念,那體內的至陰冰寒竟沒有一點痕跡地在頃刻間變成了無比熾烈的元陽之火。
顯然沒有料到已經被自己元陰靈體包容的生靈竟然會發生這種變化,玄武神龜至陰之中長期被壓抑的至陽登時發作。
一切在瞬間便得到了解決。
真是沒有想到,尚未來得及與這神物進行神識的交流,一切就結束了。
因無法適應陰極生陽的變化,玄武神龜的神識烙印在轉眼間,便被炎荒羽的白虎元陽所激發的至陽烈火焚燒殆盡,整個靈體也被炎荒羽倏然放大心量而無限伸張的神識給吞沒銷並,落得與元陽白虎一樣的下場。
湖底的水很快恢復了寧靜清澈。
那流轉了幾千年的太極旋渦,終於因‘一’的消失而歸於平靜。
炎荒羽睜開眼睛,卻意外看到一幅異像——那原本一直圍繞著旋渦打轉的會發光的魚兒,現在卻開始圍繞著自己打轉了。
炎荒羽不需要想的,便感覺出這些魚對自己的戀戀眷念。
他知道,這些魚兒並不是眷念自己,而是痴念被自己消融的玄武神龜的靈體。
唉,真想不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
炎荒羽愧疚地在心中輕嘆一聲。
“我要走了,我會來看你們的,希望到時候你們還在這兒。”他忍不住在心中默念道。
大腦中立即收到明確的訊息——這些魚兒在向他表達感情!
炎荒羽的淚潸然而下,溶入這幽深的湖水中。
他怎麼也想不到,一直以來,他都以為只有山林里的動物才會有思維,哪里想到這水里的魚兒也會有如此深厚委婉的情感呢!
他忽然記起了曾經在學校圖書室看過的一句話:魚對水說,你看不到我的眼淚,因為我在你的身體里;可水對魚說,我感覺得到你的眼淚,因為你在我的心里。
這段話他當時並沒有特別在意,只是當作一個感動來看。
但是,現在他卻真的體會到了魚兒的眼淚,因為它們就在他的心里——在玄武神龜千百年來安詳巋然的心里。
如一尾游魚一般,炎荒羽順著洶涌咆哮的地下暗流衝出了殆情峰的地底湖。
‘嘩啦’一聲,他擺動著兩腿躥出了水面,回到了環繞著殆情峰的平安省。
上得岸後,炎荒羽不去顧及其他,首先坐在了沙灘上,攤開一直緊握的右手掌——在掌心里,一尾如玉般皎潔透明的魚兒正在慢慢地停止鰓嘴的翕動,一層瑩瑩的光澤正隨著它身體的硬質化而幽幽浮現。
一枚玉石般質地精美的魚飾漸漸出現在炎荒羽的掌心。
炎荒羽禁不住輕嘆一聲。
想不到自然的造化是如此的神奇,居然會產生這種神奇的物類。
在與那些魚兒進行思感交流時,炎荒羽得知,這種小魚曾經是上古時期與玄武神龜同時並存的神物,曾經是當時部落人們爭相捕捉的精美飾物。
這種小魚的神奇之處在於,一旦脫離了水,它們將自動石化,使身子形成玉石般光潤堅硬的質地。
如果將之置於水中,再以玄武神龜的神識力量喚醒,那麼她們將再次恢復生命形態,在水中自在游動。
但經過千百年來的地形變遷,滄海桑田,以及人類只知賞玩濫捕並隨捕隨棄,卻因為沒有玄武神龜的神識力量喚醒而使得它們的數量變得愈來愈少。
目前僅在殆情峰底的這個古潭中才有它們的族類存在繁衍。
據那些魚兒所述,由於長年僅在至陰至寒之處生長,因此如果炎夏之際,將玉魚置於口中,即可生津止渴,遍體陰涼。
關於這方面的傳說,炎荒羽倒是聽九公大擺龍門陣時說過。
說什麼唐朝的那個胖美女,叫做楊貴妃的,特別怕熱,就曾經依靠這麼一枚玉魚兒度過炎炎盛夏的。
不過炎荒羽並未在意這種魚兒的神奇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
他只是因為感動才將它帶出來的。
在他離開之際,那些魚兒主動推選了一尾玉魚跟隨他,說是可以辟邪。
炎荒羽本來不擅於虛偽客套,見其情誼真摯,便不再猶豫,帶了掌心里的這尾精致美麗的魚兒出來。
看著手心里的魚兒已經完全變成一枚精美絕倫的‘玉雕’,炎荒羽再次輕嘆一聲,舉到眼前凝神細看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收回到懷中。
盡管全身的衣褲都已經濕透,但是因他毛孔盡皆密閉,故而寒邪根本無法入侵。
不過他還是拾起兩塊鵝卵石,起身走到平安省邊的小樹林里,揀了一些枯枝干草,找到一處空地堆了起來,然後雙手握著鵝卵石,在干草內用力一擠一搓,登時自兩塊鵝卵石間迸出點點火星,落在干草中,不消一會兒,干草便升起了煙霧,火苗也很快躥了出來。
就著熊熊的火光,炎荒羽赤裸著身子,將衣服一件件烘干。
他必須在天亮前重新穿好衣服,回到寺里向本證大師報告自己葬情崖底之行的結果。
在天色蒙蒙亮的時候,炎荒羽重新踏上了上山的道路。
登到峰頂,炎荒羽並未直接到本證大師的禪房去,而是先行來到了葬情崖。
葬情崖邊仍然是經年不散的迷霧。
但是炎荒羽卻知道,蠱惑人們盲目投崖的根源也不會輕易出現,相信這里將會有一段不短時間的安寧。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面前的層層雲霧中不時閃現觀景游客的折射身影,令這些游客們不停的拍照留念。
炎荒羽看著面前層層疊疊的雲霧,心中暗道,如果沒有這些氤氳霧瘴的遮蔽,恐怕那些怨靈早已經受不住太陽威力的照射而乖乖地永遠躲在葬情崖底,而無法借霧瘴之勢上峰頂來作祟了。
炎荒羽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被雲霧籠罩著的萬丈崖底,然後轉身離開了這里。
他已經在心中立念:除非怨靈再現,他將永不再踏上此處半步。
不出所料,本證師父的住所仍然有信徒早早地前來問安,不過這些人又換了一批,僅有兩個是昨天的老面孔。
在簡單地與他們打過招呼後,炎荒羽便徑自推開側面的小門,進去見正在念誦早課的本證大師。
“本師父,我已經按照您教的去做了,不過……”炎荒羽小心翼翼地垂手立在本證大師的身邊小聲道。
“很好,你的善根之重,真是出乎我的預料——不過放過她們,究竟是對還是錯,只能看將來了……”本證大師輕輕喟嘆道,似乎已經知道了炎荒羽的所作所為。
“可是,您不是能夠知道未來之事嗎?難道不能……”炎荒羽奇怪道。
要知道,老和尚可是知曉自己很多事情的啊!
“未來之事?我可不知道……老衲也不過知曉一些過往的因緣而已,未來的變數如此之多,尤其是陰靈之事,更是渺茫難測變變幻通天,老和尚是不可能知道的……”本證大師卻搖頭否認了。
炎荒羽呆了一下,不再言語。
“陰陽之辨,小道耳……要成就金剛不壞,談何容易啊……”本證大師停了一會兒,和炎荒羽對幾說道。
炎荒羽立即豎起耳朵傾聽。
從本證大師接下來的教導中,他終於明白了,他在崖底深潭所獲得的一些力量以及在他身上發生的奇異事情,其實正是佛門禁止的妄念神通。
正所謂佛法大不過世間法,佛力有多大,業力就有多大。
不同種類的力量,只能用在各自種類相對應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上,業力最大的,當屬凡世的人類。
炎荒羽關於女鬼陰靈、白虎鳥獸、玄武神龜的異能,僅能作用於這些相應的屬界,而無法用在人世凡俗。
在人世間,要想得到相類似的力量,真正要靠的還只能是充滿矛盾斗爭的世間法。
聽了老和尚充滿玄機的話語,炎荒羽雖似懂非懂,但憑借心靈的直覺,還是弄清了一件事情,就是與人打交道,只能用人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