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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第34章 十方轉經,越浦鳳儀

妖刀記 默默猴 11610 2024-03-02 07:48

  遲鳳鈞認得他的臉。

  在不覺雲上樓,遲鳳鈞曾親眼目睹他自猙獰的邪獸--天裂妖刀之下,解了岳宸風雙臂受困之危。遲鳳鈞親眼見過他為阿傻口譯那謎樣的手語“道玄津”,看過他二人連手揭穿岳宸風的偽善假面,看過他倆面對岳宸風時一殺一救,看過耿照如何從邪獸血吻中救出阿傻……

  --遲鳳鈞認得他!

  或許有千百分之一的機會,公務繁忙的東海經略使大人不會記得那張臉……那張最終在“不覺雲上樓”震懾全場、昂揚風發的年輕面孔。但現在耿照連一絲一毫的風險也不想冒。

  “一德師父!”他盡量壓低聲音,垂眸側首,嘴唇輕輕歙動;從旁邊看來,就像乘隙打了個哈欠。“這箱子交給我罷。”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規似的交錯回轉著:“後邊……省力些。”

  寺內正傳弟子地位較高,常遇執役雜工獻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軟,忙不迭地與他調換位子。耿照還比他矮了大半個頭,一到後列,登時被掩去大半面容,只從一德肩上露出一顆新剃的大光頭。

  鑼鼓聲中,一名身穿烏紫章服、佩掛金紫魚袋的大官跨入院門,五綹長須迎風飄揚,挺准鳳目、清健如竹,正是總綰東海一道的撫司大人遲鳳鈞。

  數日前於流影城中初見時,這位東海父母官只一襲儉朴青袍,書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卻是穿戴齊整:身上的公服色澤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質地厚實的錦紋團袍做成曲領大袖、繡金橫襴的形制;腰束御賜的翠毛細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帶,以彰顯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頭帶烏紗直腳幞頭,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樣是清瘦有禮、眸光溫潤的中年文士,此刻卻別有一番威儀。

  只是遲鳳鈞遲大人不愛鋪張的習慣還是老樣,隨身只帶了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門公人,算上山門外簡陋的竹制雙抬便轎,至多是六個隨從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異常耀眼,也不過就是一縣縣令的排場。

  那法性院的首座顯義迎上前去,合什頂禮。

  “阿彌陀佛!撫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遠迎,尚祈大人見諒。”

  “大和尚客氣了。”遲鳳鈞也合什還禮,清朗一笑。“俗人俗務,多擾清聽。眼看三乘法會之期將近,若是耽擱了寺里的准備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兩人推讓一番,把臂相偕狀甚親熱,並肩行入院中。遲鳳鈞忙著與顯義大和尚說話,雙目不曾斜視,自也不會留意旁邊齊齊低首的僧眾弟子。

  耿照才剛松了口氣,忽見恒如的目光瞟了過來,下巴一抬,低聲道:“快跟上!警醒些!”四人忙抬起那兩只大紅木箱,亦步亦趨地進得院里。

  法性院是蓮覺寺中最大的別院,歷史也最為悠久。院中的建築多是數百年前蓮宗盛極之時建成,還保留著壘石成台、上築木構的古制。石台高約四、五尺,比現今風行的二尺台基還要高得多,用大塊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龜甲積,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築的外壁則不用磚石,皆以整顆完整的桅杉或金絲楠等珍貴大料刨成厚寸壁板,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須一根鐵釘。梁上也無多余的裝飾,然斗拱堆棧如層巒,更見工法的巧妙。

  金絲楠的大料筆直而節少,木紋里帶有金絲,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越見光亮,滑順如繅絲,故而得名。也因此院里的建築都不髹漆,不同於一般寺院五彩斑斕、極描精繪的裝飾,只露出光裸油亮的木色,在陽光照耀下隱帶輝芒,襯與滿院的蒼茂松柏,散發出一股古老寧靜的莊嚴與肅穆。

  遲鳳鈞與顯義邊走邊聊,恒如領著四人遠遠跟著,隔著四名帶刀護衛,保持著無法聽清二人交頭接耳的距離。耿照落在隊伍的最末尾,只盼遲鳳鈞別回頭,更莫要一時興起、忽然想認識顯義的徒子徒孫之類;走著走著,隊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築之前。

  那建築一樣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迭成龜甲狀的台基,上頭的屋舍等全是木構,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濃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著絲絲金縷,顯然年代久遠,猶在滿園建築之上。

  但最奇特處卻非古舊,而是建築的詭異結構。

  這座堂子乃是由十間長方形的獨立屋舍所組成,每間屋舍僅有末端的邊角相接,居中圍成一個小小的正十邊形呈放射狀,每屋之外有三邊圍廊環繞;仔細一想,才發現長屋與長屋之間盡管有外圍廊廡相連,實際上卻是相鄰而不相接,十屋共計四十面牆,竟無一面牆是由相鄰的兩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間長屋的屋頂,均采最復雜的九脊歇山式設計,重檐迭嶂、層層相因,最後竟壘出了八十個懸山面、共兩百四十條屋脊,造型單純、毫無花飾的斗拱一層迭一層,看來便似蓮花海一般,陡地壯觀雄偉起來,其繁復精巧令人瞠目。

  遲鳳鈞昂首駐足,欣賞了好一會兒,才撫須喃喃道:“大和尚,這座“十方轉經堂”無論看過多少次,每回親睹時的震撼卻不曾稍減。嘆前人的智慧何其高遠,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壯闊的偉構!”

  顯義眉目不動,似無所感,但終究不好掃了撫司大人的興頭,接口道:“這座轉經堂最好之處,在於十間精舍不共一牆,相鄰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異常結實,閉起門窗之後,堪稱與世隔絕,連一絲聲息也不漏,是天下間最適合密議的場所。”

  “密議”二字似是觸動了遲鳳鈞,一下將他從思古幽情中拉回現實,捋須微笑,轉頭問:“是了,幾位行老、巨商們都到了麼?”

  顯義稽首道:“回大人的話,都到啦,正在“東之天”里候著。”

  轉經堂的十間長屋分別以十方天命名,“東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數來的第三間。

  遲鳳鈞造訪蓮覺寺的次數頻繁,每回議事均選在這轉經堂,對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點頭道:“大老板們日進斗金,辰光寶貴,莫讓他們久等。”徑自往東之天間走去。

  顯義濃眉一動,上前攬住,低聲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稟報一事。大人這邊請。”挽著遲鳳鈞的臂彎,引他走入為首的“上之天間”。恒如見機極快,回頭一瞪四人,低喚:“跟上!”抬著禮物上了階台,便在上之天間的門廊間候著,靜待師父召喚。

  那長屋從外觀看來,便知屋內空間不大,約莫是流影城中一間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長一些。兩丈之內對面相望,耿照沒把握不被認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轉經堂又在院里深處,院門外俱是顯義的弟子徒眾,階台下還有四名帶刀衙差,要硬闖出去實有困難。

  他悄然四望,抓緊時間思索脫身計,靈機一動,聳肩將抬木一頂,箱角正撞著前頭一德的膝彎處。一德痛得微一踉蹌,及時掩口,硬生生捂住一聲慘叫;抬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彎腰,堪堪將木箱接住,沒碰著廊間的木地板。

  恒如惡狠狠地回頭,低聲咒罵:“你作死麼?沒用的東西!”一德不敢接口,低頭揉著傷處。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都將東西放下,乖乖站好。一會兒首座若喚,再將箱子抬進去。”另外二人如獲大赦,趕緊也將箱子輕放落地,四人仍是魚貫而立,誰也不敢抬頭。

  耿照站在最後頭,一見恒如回過身去,立刻躡手躡腳地閃過屋角,一溜煙似的竄至廊底,縱身往兩屋交角處的垂檐一躍,伸手攀住斜紋鏤花窗格,猿猴般爬上檐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牆壁與屋梁間的鑲板,最頂端有一條固定用的木格稱做“由額”,與固定斗拱、橫梁用的“闌額”之間還有一小段空隙,只比橫掌而入的高度略寬些,以供室內通風。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著強橫的臂力支起身子,試圖抬腳勾上飛檐,卻無法克服那如蓮瓣層迭般的厚重斗拱;接連擺蕩幾次仍不成,雙眼恰巧湊上那一小段空隙。只見屋內遲鳳鈞、顯義兩人分作賓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實木牆所隔的聲音,也意外地清晰起來。

  “大和尚,你找我來,總不會是為了敘舊罷?”遲鳳鈞放落茶盅,從容一笑:

  “說罷,你想要什麼?若論金銀珠寶,別說我那寒磣的東海臬台司衙門,只怕連“東之天”里坐著的那票大老板,手頭的現銀都不及蓮覺寺闊綽;若想當官,你該找鎮東將軍府的門路,而非我這有名無實的經略使。我實在想不出,我能幫你什麼?”

  顯義哈哈大笑。

  “同遲大人說話,真是爽快得很,一點兒也不費勁。”

  一離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動起來,眥目挑眉,齜牙咧嘴,每一句都說得很用力,說話間白牙閃閃、口沫橫飛,襯與那張筋肉糾結的虬勁面孔,便似淌著口涎的飢餓土狼突然開口說起了人話,表情偏又極其豐富,說不出的怪異。

  “這回聖上下旨,著平望都的效國寺派遣琉璃佛子前來,於本寺舉行三乘辯經論法大會,廣邀天下高僧,一統佛門三乘,並拔擢東海修為高深的佛法學問僧入京。”顯義嘿嘿笑道:

  “小僧不才,想請大人代為引薦,與法使欽差琉璃佛子大人私下論一論佛法。”

  “辯經”是僧人為了理解經義,采取相互詰問辯論的方式來引證佛法,是央土佛門常見的活動。顯義若想在法使欽差的面前一顯能為,臨會辯經也就是了,又何須私下請托引見?明顯便是想走後門。

  遲鳳鈞鳳眼一眯,撫須呵笑。

  “怎麼,大和尚也懂佛法麼?”

  顯義卻一點也不生氣,跟著眯眼捻髭,嘿嘿笑道:“大人此言差矣!眾生皆有佛性,小僧有、大人有,連路旁的狗子也有,哪個不懂佛法?”起身推開房門,大喊:“都抬進來!”

  (不好!)

  恒如一回頭喚人,便會發覺耿照不見;若在這短短的片刻間不能翻上屋頂,耿照的形跡便即敗露,想逃也來不及了--他奮力擺蕩身體,希望一舉將自己甩上檐頂,無奈支撐檐角的斗拱太過厚重繁復,飛出的角度懸殊,根本無法由下翻上。

  千鈞一發之際,身下的照壁板忽被推開,一只黑袖倏然卷出,纏住耿照的腰際,“颼!”一聲將他整個人扯了進去!耿照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數寸、軟如棉花的積塵上。

  那塵土怕積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一落下,只發出既輕又細的“嗤嗤”聲響,連灰粉也沒怎麼揚起,塵土黏結壓實如雲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條厚棉被上。

  兔起鶻落間,恒如的身影已晃過屋角,依稀聽得他壓低聲音怒問:“……人呢?怎不見了?你們誰……”一德的嚅囁回答不易聽清,似提到解手之類。

  耿照驚魂甫定,又覺好笑,苦苦忍著噗哧一聲的衝動,揮去浮塵四下張望,才發現置身於一條橫梁之上。那梁橫過整幢“上之天間”,是將整株楠木刨成方柱,面寬三尺有余,跨坐著都嫌襠開難受,盤腿而坐綽綽有余,還不必多費力保持平衡。

  他身後坐著一人,身穿漆黑的比丘尼緇衣,略嫌短促的裙下伸出兩條渾圓結實、白皙無瑕的修長玉腿,襯著幽暗的梁間背景,便如一雙曲线絕美的裸腿浮在半空中,其上又虛懸一張笑吟吟的如玉嬌靨,連攏成一束、披在胸前的烏黑濃發也消失不見,竟是明棧雪。

  耿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動,黑暗中忽然又現出一只鶴頸般的細長皓腕,一根尖細纖美的如玉食指飄到了明棧雪姣好的唇畔,咬著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微抿,示意他閉口噤聲,又指了指他身下壓的那片照壁板。

  (原來她……一直跟著我。)

  耿照會過意來,心中五味雜陳,卻已不及細想,連忙輕手輕腳將卸下的照壁板又裝回原位。

  從闌額縫間望出去,恒如正風風火火自腳下走過,行進間不住左顧右盼,口中低聲咒罵,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間的木地板上,發散著急躁又茫然不解的煙硝火氣。

  屋內顯義面色一沉,探頭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抬進來!”

  “是……是!”恒如一咬牙,只得與一德挑起那只沉重的大紅木箱,搖搖晃晃地抬進了上之天間。顯義冷哼一聲,將閒雜人等趕了出去,打開兩只紅箱,里頭竟裝滿了黃澄澄的金鋌!

  “大人,便是黃金之中也有佛性。這一箱是小僧孝敬大人,另一箱卻要拿來與佛子論一論法。”

  梁上不見遲鳳鈞的表情,仍聽得他一聲長笑,曼聲悠然。

  “大和尚,琉璃佛子乃效國寺首屈一指的學問僧,曾登壇說法,壓服來自天下四道的三千僧人,連南陵緣覺乘的僧團高僧都推崇他是“法王轉世”,乃於佛滅度千年之後首度降生於東勝洲,欲重新統合三乘、結束教門分裂的聖人。你……竟要用一箱金子收買他?”

  顯義面上毫無愧色,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受了諷刺,反倒像抓住了他的語病,濃眉橫挑、劍髭戟張,嘴角還沾著幾點唾沫星子,卻忙不迭地裂開血盆大口,翻攪著腐敗內髒似的肥厚肉舌,嘿然笑道:

  “大人這話,一點也不懂佛。凡人供養比丘須用三淨肉--不見殺、不聞殺、不疑為己故殺。我這箱金子連條豬狗都沒死,比三淨還干淨,正好讓比丘供養比丘。”

  明棧雪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聲噗哧,黑暗中直如香花綻放、玉露逢春,說不出的秀美脫俗;目光中除了輕鄙,竟也隱有一絲佩服。

  耿照心想:“這人固然臉皮奇厚,口才的確不俗,狡辯中也有急智。”

  遲鳳鈞似是懶與爭辯,擺了擺手,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東海以外的各寺僧團,連三淨肉也不能吃。罷了,你托我做這淨人,欲求佛子何事?”

  顯義咂了咂嘴,嘿嘿兩聲,隨手摸著大光頭。

  “小僧不說,大人也是水晶肚腸,清楚得很。敝寺法琛長老來日無多,如蒙佛子惠允,上書舉薦小僧接掌住持,他日佛子接掌效國寺、甚至坐上國師大位,在東海也有小僧於門前座下,長效犬馬。”

  東海各大寺院的住持,乃由朝廷委派,便似各地官署一般。

  顯義雖握寺中大權,一旦法琛長老圓寂,朝廷或可指派其他“顯”字輩的弟子接任住持,甚至征召他寺名僧前來亦不無可能。顯義汲汲營營,正是為了保住自家的地盤飯碗。

  遲鳳鈞手捋須莖,笑道:“大和尚若想討好佛子,有一條門路遠勝萬兩黃金。”

  顯義喜動顏色,急忙道:“請大人指點。”

  “傳說昔日大日蓮宗滅亡之後,在東海留有八條余脈,人稱“八葉”。”遲鳳鈞道:

  “琉璃佛子此番前來,要開的是三乘論法大會。佛子代表的是央土佛門的大乘正宗,而南陵諸封國所信奉的緣覺乘僧團,也將派代表與會;屆時若無大日蓮宗的聲聞乘代表出席,佛子要如何“統合三乘”?大和尚若能請出八葉之人,佛子必定青眼有加。”

  顯義面色一沉,原本豐富的表情倏然不見,半晌才慢吞吞地開口。

  “小僧出家二十載,沒聽過有寺院叫“八葉”的。土生土長的東海人,只知日蓮八葉院流傳於江湖雜談,既沒人見過、沒人去過,也沒人知道是不是真有,更不曾有人親身遭遇過。

  “八葉之說,便與狐仙、鬼怪等相差仿佛,四百年來只存在於街談巷議、茶樓酒館,是吃飽喝足了拿來嗑牙,孩兒啼哭時用以遏止之物,比龍皇應燭的傳說更加虛無飄渺。一提起“八葉”二字,旁人便知是要說故事。”

  他濃眉壓眼,血絲迸溢,翻出一抹凌厲的精光。

  “大人要我找這種東西,小僧不如送黃金算了。”

  遲鳳鈞呵呵直笑,搖了搖頭。“我非東海出身,游宦數年,不知所以,幸有大和尚教我。這兩箱物事我會為大和尚送到,成或不成,還得看佛子的意思。”

  兩人素有默契,顯義也跟著站起來,相偕走出“上之天間”。

  耿照松了口氣,正欲說話,不料明棧雪卻搖搖頭,凝雪冰晶似的纖細指尖往身後暗處一比,檀口微啟、香尖輕彈,無聲地做了個嘴形:“跟我來。”屈起渾圓修長的一雙裸腿,俯在梁間翹起美臀,緩緩地朝黑暗中爬去。

  她身上只披了件不合尺碼的女尼緇衣,聳起險丘似的挺翹美臀,在三尺來寬的梁面上手腳並用、徐徐爬行,盡管敏捷如母豹,連一片積塵都未抖落,但過短的衣擺在臀股間上下滑動,白皙的腿根處緊繃著結實滑潤的肌肉线條,依稀見兩瓣肥美如厚嫩蘭葉、熟潤似悶紅牡丹的酥膩嬌脂,在黑幕擺蕩間若隱若現,令人血脈賁張。

  從身後看來,明棧雪的小腿足脛十分纖細修長,趴跪時膝彎兩側繃起青筋,襯與凹陷處的淡淡橘紅,與她那既敏捷又平衡、仿佛不多費一絲余力,矯健而優美的動作相比,竟出乎意料地顯得可愛。

  這一刻的她似乎一點都不危險,沾著灰塵的小小腳兒充滿女人味,還有那翹起半裸雪臀,門戶大開、渾不設防的可愛姿態也是。耿照呆呆望著,一時竟忘了跟上。

  明棧雪聽身後毫無動靜,一回過頭便對上他欲火熊熊的灼熱目光,省起自己正如牝犬般聳臀爬行,窄小的梁上不容她並起腿根,兩條修長健美的白皙裸腿永遠只能一前一後地交錯著,不住壓擠腿心處肥嫩的花唇……

  這種無心使媚、卻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讓她罕見地大羞起來,兩朵紅雲倏地飛上雪靨。

  明棧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樣卻嬌軟軟的一點也不嚇人,兀自細聲斥道:“再看,我挖了你的眼!”負氣似的擰過頭,三兩下爬到盡處,攏著裙底按梁一撐,雙腿懸空擺蕩,又輕輕巧巧坐上橫梁。

  耿照如夢初醒,脹紅一張黝黑面皮,也跟著爬過去。

  梁間空隙不容一名成人起身,只能趴跪著一路爬行。

  耿照背對著“上之天間”里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棧雪身旁時,雙眼已漸漸熟悉黑暗,不覺一愣:“這……這是什麼地方!”舉目只見橫梁的盡頭,乃是一根巨大的心柱,須兩人合圍方能抱起;而心柱之上,如輪軸般接著十條橫梁,四向發散,恰恰伸往“轉經堂”的十間長屋!

  “這梁頂……是相通的?”耿照低聲道。

  “我也是鑽進了梁間,才發現這轉經堂的奇妙構造。”明棧雪定了定神,雪靨紅潮漸褪,輕笑道:“這十間長屋便像車輪里的軸輻一樣,以我們腳底下這個十邊形的小小空間為軸心,向外發散出去,雖然無一面牆相與共,屋頂卻是彼此相通。”

  耿照曾隨七叔學過精細的標尺制圖,並為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繪制圖樣,打鐵與木工雖是截然不同的技藝,但對於重心、短長、配比、榫接等精度的要求卻是一致的。

  他仔細觀察心柱與橫梁之間的結構,輕聲點頭道:“嗯,這根大柱子與十屋各自的欂柱(嵌在牆壁里的柱子)共同分擔了屋頂的重量,才能穩穩支撐起層層相迭、如此龐大而繁復的九脊式結構。”

  “還不只如此。”明棧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著心柱環視一周,發現每間屋內或因方位互異,從頂上闌額空隙處透入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體上都保持著某種寧靜幽暗的氣氛,故有人活動的房間必須點上燈燭。由心柱往十個方位一一掃視,哪間房里透出燈光,就代表其中有人。

  適才遲鳳鈞、顯義所待的“上之天間”往右數去第三間也透著光,而且還更加明亮。

  忽聽“咿呀”一聲門扉開啟,燈影中似有數人起身,壁上一片參差晃搖,清楚聽見顯義開口:“諸位,遲大人來了。”隨後一片恭維推讓,除了遲顯二人外,現場至少還有四個人,聲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頭,卻聽明棧雪壓低了聲音輕笑道:“你明白了麼?天下間最適合密議的場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轉經堂任一屋中,都聽不到其他九間屋子里說什麼;在屋子外以耳貼壁,也難以聽入三寸有余的木牆。但只有在這兒,卻能清清楚楚聽見十間房子里的動靜,誰也提防不了。”

  “這是……這是刻意設計的機關麼?”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齷齰。”明棧雪笑道:“若有心要窺人陰私,機關該設在底下這十邊形的空間里,十面牆上各安覘孔聽道,十間動靜俱在掌握之中,又何苦爬上梁來?”

  耿照一想也對,腳下安置心柱的十邊形空間里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只怕自建成以來都不曾有人至此,況且出入無門,要當作密室使用委實也太過困難;“十間傳聲於一柱”的奇特現象,或許純粹是無心所致。

  明棧雪輕輕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窺看“東之天間”里顯義眾人的談話,點了點頭。明棧雪單手一撐,擰腰躍起,兩條筆直渾圓的美腿凌空交錯,如蝴蝶般飄落在第三根橫梁上,依舊是懸腳橫坐的姿態。

  耿照雖不諳輕功,勝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躍蓮塘連跳過兩根梁面。前頭的明棧雪正要繼續爬近些個,陡地想起方才春光盡泄的窘迫,玉靨一紅,板著俏臉故作無事,低聲道:“換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臊著臉訥訥扶著梁頂,從她身上跨將過去,兩人腰腿相貼、隔衣廝磨,俱都沉默不語。狹小空間里熱流滾沸,無比迫人,回蕩著“噗通、噗通”的心跳聲,久久不絕於耳。

  明棧雪無處閃躲,一陣面紅耳熱,沒來由地煩躁了起來,咬著唇一擰他的小腿。

  耿照吃痛回頭,卻見她俏臉生寒,纖纖柔荑一比,正對著他的心口,又在耳畔作勢吵嚷,豎指抵唇,要他安靜一些。耿照莫可奈何,雙掌用力按住左胸,果然鼓動聲略微平息,卻聽另一處兀自“噗通噗通”響著,忍不住抬起頭,同時明棧雪也垂落目光,四只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聳尖挺的渾圓左胸。

  所幸房里的六人俱未聽見。

  圓桌之上,早已備妥酒菜,遲、顯二人未至時,先來的五人便小酌開來,打發時間。主客既來,七人分坐停當,一齊舉杯。

  遲鳳鈞朗聲道:“此番朝廷遣使東來,弘揚佛法,著下官召開三乘論法大會,用度均由東海道臬台司衙門支應,幸有諸位慷慨解囊,籌備工作方能順利進行。下官此杯借花獻佛,向諸位聊表謝忱。”眾人皆稱不敢,一飲而盡。

  耿照聽了一陣,終於摸清在座諸人的身分,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沉四大行會商幫的領袖。

  東海道的商業從北而南,分為三大中心:北是鎮東將軍坐鎮的靖波府,南方則以湖陽、湖陰兩座雙子城居冠。然而要說到商業之盛、影響之大,首推被譽為“東勝洲第一大河港”、位於三川匯流之地的越城浦。

  --河川主、支流匯合處,謂之“浦”。

  越浦自古便是舟馬集中的良港,後來設立官署、建城經營,便稱越城。今人所說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圍村鎮的龐大區域。

  越城浦的商賈分工細密、吞吐量驚人,各幫各行均有嚴密的行會組織,主要掌握在江、桓、戚、雷、沉等五大家族的手里。行會首領勢力極大,連臬台司衙門都不得不禮敬三分,客客氣氣地與他們協調聯絡,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逼鎮壓,予取予求。

  “東之天間”內,但有江、沉、戚、桓四家,卻獨缺雷家的代表,言談間也多是閒聊,顯然雷家之人未至,其余四家也不談正事,與遲鳳鈞打起了你推我閃的渾水太極,盡揀些雪月風花來說。

  遲鳳鈞碰了幾回軟釘子,微笑舉杯,靜聽眾人閒聊,面上看不出有絲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這位遲大人當官著實不易。鎮東將軍府的一介布衣幕僚岳宸風欺他,面對姊姊之時身段亦軟,連越浦四大行的頭兒也不買他的帳。這般辛苦的一品大員,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無聊,忽地門扉輕叩,裂開一线,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啟稟首座,雷大人到。”顯義橫眉一挑,起身應道:“快請!”屋內諸人俱都離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幞頭粉靴、衣錦飾繁,面上帶著親切笑意。

  同樣是五綹長須、身形高瘦,遲鳳鈞舉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讀書人;此人卻有股說不出的江湖氣,步子輕快穩健,行走時衣袂不動,不帶一絲風聲。

  明棧雪本欲開口,櫻唇微動,忽又噤聲,眯著美眸一端詳,用指尖在梁間塵上書寫:“此人內功不弱,勿出聲息。”耿照點了點頭,注意力又回到房內。

  遲鳳鈞似是不識來人,顯義忙與他介紹:“大人,這位便是雷家的大賬房、大總管雷門鶴大人,兩位親近親近。”遲鳳鈞笑道:“莫非是人稱“凌風追羽”的雷門鶴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門鶴滿面堆笑,拱手道:“區區匪號,敢擾大人清聽!雷某這幾年已洗心革面,不聞“凌風追羽”四字久矣。如今只安生做點小買賣,適才讓撫司大人一喊,一下還不知是誰哩!”眾人盡皆大笑。

  遲鳳鈞笑道:“四太保說笑啦。放眼東海各水路碼頭,誰人不知赤煉堂的雷四太保?近年雷總舵主深居簡出,我聽說赤煉堂事無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里里外外無不妥適,幫務發展得好生興旺,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哪!”

  耿照渾身一震,才明白“凌風追羽”雷門鶴這個萬兒,何以這般耳熟。

  --原來五大商幫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煉堂!

  ◇ ◇ ◇

  對江湖人而言,赤煉堂雷家是東海三大鑄號之一。

  但對十倍、百倍、甚至千倍萬倍於此的平民百姓來說,赤煉堂雷家是酆江漕運中最大的一家商號,勢力橫跨鹽、漕、漁、鐵等,無處不在。江湖人念茲在茲的刀劍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干,甚無可道的一項。

  --而赤煉堂的總舵,便在越城浦。

  這下可好。耿照連夜奔逃,誰知峰回路轉之後,竟又撞到了赤煉堂的手里。也難怪明棧雪慧眼一照,便即發出警告,在執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錄里,“凌風追羽”雷門鶴論武功論資歷,皆非好相與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氣凝神,不敢輕舉妄動。

  正主已到,遲鳳鈞察言觀色,起身拱手:“不瞞諸位,今日下官邀諸位前來,為的還是三乘論法大會。鎮東將軍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蓮覺寺附近興建一座清蹕行館,讓我們妥善覓地,盡快動工。”

  一名身穿團領窄袖的雙鷲錦袍、頭戴雲巾的青年“哼”的一聲,低聲道:“我道怎地,原來又是問咱們要錢。”

  他約莫三十出頭,頷下蓄有豹髭,在與會眾人中是第二年輕的,一身裝扮頗有武風,精繡抱肚、腰系蹀躞(蹀躞帶,系指上有帶環,用來佩掛弓、刀等配件的胡風腰帶),還比雷門鶴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樣也特別不客氣。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絲帛巨商,家財萬貫,這位桓家少東桓嚴高平日最好舞槍弄棒、逐獵放鷹,在城里有個外號叫“蟹眼高”。遲鳳鈞素聞其行,只笑笑不接口,徑從袖中取出一份數折圖紙,原封不動,屈指緩緩推至桌心。

  “下官攜來藍圖一紙,乃將軍親定,請各位過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業的行首,專門經營南來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長齡是土木間架的大行家,見眾人投來目光,也當仁不讓,拱手道:“撫司大人,草民有僭了。”

  “戚老爺請。”

  戚長齡展開圖紙,來回端詳幾遍,目光一凜,表情卻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謹慎開口:“大人,依草民看,這座行館的間架似乎太……太鋪張了些。臨時用的行館,需要蓋這麼大的屋舍麼?”

  桓嚴高伸長脖子細看了圖中標注的尺寸,不禁變色:“遲大人!莫非你當我們是有錢的呆子,銀兩多到花不完麼?只住一回的行館,需要蓋得這般富麗堂皇、巍峨壯觀?你--”

  眾人中年紀最長的米鹽巨商江坤微微舉起手來,制止了桓嚴高。

  論資歷論財勢,桓嚴高只得乖乖閉嘴,老大沒趣的坐下來。

  “遲大人,這場法會既是將軍的臉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東海萬民的臉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宮,我等也絕不推辭。況且,世間以銀錢計量之事,若有我等浦商辦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沒有人能辦到。”七十幾歲的老人眯著眼睛,怡然道:

  “敢問大人,這間行館須得幾時完成?我等皆十分關心琉璃佛子抵達越城浦的時間,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備。”

  遲鳳鈞微微一笑,試圖掩去瞬間掠過的尷尬之色。

  “下官並不知道佛子的行程。”桓嚴高抱胸冷笑,余人面上亦微露不滿。遲鳳鈞面色鎮定,續道:“不只下官不知道,將軍大人也不知。為防有變,將軍下令行館須在十五天內竣工,不得有誤。”

  此話一出,就連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為之色變。

  桓嚴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這麼大的一間屋子從無到有,還得要弄得金碧輝煌,眼下連地都沒有,居然限我們在十五天內完成!”瞪著另一名與他年紀相仿、始終不發一語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來:

  “沉世亮,你沉家的好女婿!你舅子大公無私,把咱們都當成了二楞子肥羊!”

  那青年富商沉世亮,正是經營瓷器、漆器、珍寶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沉家。

  六年前,沉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與慕容柔為妻,成了鎮東將軍的大舅子。浦商家大業大,自有規矩,對鎮東將軍府一向是陽奉陰違,歷朝歷代的將軍們也寧斗郊狼猛虎,不與家犬為難,雙方各取所需,相安無事。

  慕容柔素以鐵腕著稱,殺伐決斷,雷厲風行。越城的浦商們始終防著有朝一日,將軍會把腦筋動到三川之地來,對沉家與將軍府聯姻一事寄予厚望,認為此舉能大大緩和與北方的對立。

  誰知自從娶了美貌的沉家明珠沉素雲後,慕容柔便對浦商施行種種新規,編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財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連天。當初歡天喜地嫁出女兒的沉家,頓成眾矢之的;“沉家合親示弱,助長北方氣焰”的說法喧囂塵上,儼然形成輿情。

  見沉世亮面色鐵青,一聲不吭,桓嚴高益發張狂,拍桌道:“還是這趟混水,又只有你沉家不用蹚?你大舅子愛妻心切,來幫著沉家削弱對手,好一舉吃下越城百里的富戶麼?”

  “好了!”

  江坤抬起頭,皺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銳光,在場靜得仿佛連針落地都能聽見。

  “少說兩句。這幾年沉家出的錢,也沒比桓家少過。”

  桓嚴高瞪了沉世亮一眼,氣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靜地望著對桌的撫司大人,緩緩開口。

  “大人,銀錢使得夠了,這也不是辦不到的事。但銀錢雖然好使,卻不是這般使法兒。”老人淡然一笑。“老朽斗膽一問,將軍何以要這麼大的行館?”

  “這是將軍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實轉達而已。”遲鳳鈞從容回答。

  縱橫商場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幾眼,淡淡一笑,不再說話。

  而身旁始終笑容可掬、不曾說話的雷門鶴,卻突然開口:“方才大人曾說,這是一座“清蹕”行館。莫非不是將軍欲建來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貴族?”

  遲鳳鈞神色微凜,但也不過是一瞬之間,旋即回復如常,淡然道:“關於這點,下官還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書,只是將軍的使者有約略提到。將軍府那廂也是近日才接獲消息,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來弘法,欲統合五道三乘,更是百年來從未有過的盛事。皇後娘娘篤信佛教,更蒙佛子點破,前世乃如來座前的淨蓮天女,今世為護持佛法而降生於東勝洲,專為統合教門分裂,因此皇後娘娘非常重視。”

  雷門鶴親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後娘娘要派遣哪一位親王郡主為使,前來東海代天?據我所知,流影城主獨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貴冑,更是聖上的親叔叔,若由他代表皇後娘娘,可比任何一位親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強。”

  遲鳳鈞搖了搖頭,沉聲道:“四太保想錯了。據下官接獲的消息,欲來東海護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後娘娘的懿尊聖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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