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
耿照反應快極,腦海中靈光一閃,心下登時雪亮。
岳宸風恃以要挾帝窟者,除了那不知名的“至寶”之外,便是紫度神掌的雷丹。耿照誤打誤撞吸走了薛百螣的雷勁,挽救老神君於五內將焚之間,若能如法炮制,將五島眾高手的隱患一一祓去,這下可輪到岳宸風倒大楣了--
這是漱玉節的如意算盤。可惜道理雖不能說錯,施行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當日明棧雪為他易筋拓脈之後,曾三令五申,不惜板起絕美嬌顏,嚴正警告:
“虎籙七神絕雖屬同源,然而碧火功畢竟不是紫度神掌,否則何須分作兩門?你的護體真氣抵擋不了雷勁,這次沒事,是旁人幾輩子都遇不上的運氣;再來一回,極可能將你殛成了焦炭,連我也不能救!下次斷不許如此了,聽見沒有?”
光吸薛老神君的雷丹便差點賠上耿照的小命,漱玉節的修為絕不在薛百螣之下,眼下已無明棧雪的臂助,豈能說吸就吸?何君盼年紀輕輕,內力亦十分渾厚,又是純血處子、元陰滋潤,養出的雷丹也不容小覷,更別提五島內還有這麼多受制於岳宸風的好手……
若在一個月以前,耿照既知此法難行,就算不在第一時間據實以告,也必定接口應對。但此刻,他只是沉默回望著嫻雅的黑紗麗人,面上一絲表情也無,鋼刀穩穩架著弦子白皙眩人的長頸,對方稍有蠢動,便是血濺三尺的局面。
漱玉節淡淡一笑,美眸中卻無笑意,暗忖道:“這少年不好對付。”嗓音不緊不慢,悠然道:“當日典衛大人在樹頂聽了許久,料想應知,本門眾人受制於那“紫度神掌”之患,若無九霄辟神丹,難逃五內俱焚的淒慘收場。”
“宗主應尋名醫丹士,在下不通丹道,只怕幫不上忙。”
漱玉節蛾眉微蹙,一旁的薛百螣拗得十指如炒豆一般,嘿嘿怪笑:“別跟這小子廢話!他能吸化雷丹,必與那廝同路。待老夫拿將下來,慢慢拷問出化解雷丹的方法便是。”下巴一抬,滿眼都是釁意:
“來!耿家小子,當日密室之中,咱倆還未分出勝負。今日你只消在老夫手底下走完十合,老夫便放你自去,絕不阻攔!如何?”
耿照動也不動,半晌突然抬頭。
“老神君放我自去,那旁人呢?”
薛百螣嘿嘿兩聲,卻不接口,一雙怪目迸出銳光,惡狠狠地盯著眼前的少年。
耿照沉聲道:“宗主口口聲聲說要“合作”,卻不見有合作的誠意,既胡亂拿言語擠兌,又想賺我放人。待我行出三十里後,自會將兩位姑娘放回。請!”
須知岳宸風當日在不覺雲上樓受困於天裂妖刀,得耿照出手才能脫險,此事被他引為平生奇恥,欲殺耿照而後快;五帝窟替岳某人辦事,又豈能不知?是以耿照一聽薛百螣的說法,便知兩人在扮黑白臉兒唱雙簧,把自己當成了初出茅廬的黃口小兒耍弄。
把戲被揭,漱玉節仍是從容不迫,微笑道:“貴友尚在帝門手里,典衛大人若不乖乖放下鋼刀,妾身便將他交了出去。”
耿照知她說的是阿傻,搖頭:“宗主此時才要交人,倒霉的是五帝窟。我的朋友暫寄在此,日後我會回來帶他走,屆時只怕宗主攔不住。”見漱、薛兩人面面相覷,揚聲喝道:“宗主!我是亡命之徒,誰敢攔我,便只有拼命而已!”轉過刀背,往弦子頸間劈落。
“且慢!”
漱玉節素手一揚,仿佛下定決心,斂衽垂頸,裊裊下拜:“是妾身胡塗,若有得罪處,請典衛大人莫放心上。五帝窟有求於典衛大人,是誠心誠意要與大人合作,望大人放還小女,敝門上下將奉大人為上賓,絕不加害。”
以她統轄五島高手、總領一門豪傑的身份,這話實已說得軟極。耿照心中不無慨嘆:“為了女兒,她什麼也顧不上了。”面上似不為所動,沉聲道:“要談合作,我只聽宗主一句話。”
漱玉節與薛百螣交換眼色,纖纖玉手一揮,何君盼會過意來,回頭吩咐了幾句。
月門外,一名潛行都衛領命而去,片刻後陣陣腳步窸窣,原本退至小園外的帝窟人馬紛紛撤出廊間。耿照運起先天胎息監聽動靜,聲息直退出里許才漸失目標,眾人俱都撤離了阿淨院。
小園廊內,除了受制的雙姝之外,偌大的五帝窟便只剩下宗主及兩名神君。
耿照眉目不動,沉穩如山,仍在等待。漱玉節清了清喉嚨,一字一字地說:
“五帝窟與那岳宸風之仇,不共戴天!願與典衛大人合作,共謀應付之策!”
“好!”他並未考慮太久。盱衡形勢,帝窟眾人的所欲與所懼與他最為一致,孤身一人或許利於逃亡躲藏,卻無法挽救阿傻,或從岳宸風手里奪回赤眼。
還有另一件事,也令耿照放心不下。若郁小娥所言非虛,明姑娘並未落入天羅香之手,以聶冥途的武功和傷勢,要偷襲得手、伺機逃亡不難,想撂倒武功智計均超人一等的明棧雪,還要挾持她遠離蓮覺寺,這可能性實在太低。
扣除這兩者,還有誰能限制她的自由,令其無法返回耿照身邊,與之會合?
--盡管萬般不願,他仍無法驅除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的“岳宸風”三字。
明姑娘與岳宸風,就像針鋒相對、勢均力敵的兩枚箭鏃。光與影、剛與柔,彼此了解卻又實力相若,只要任一方稍占優勢,便要立刻吞噬對手……
(有沒有可能在當晚,岳宸風也來到蓮覺寺,在娑婆閣撞見了那一場激烈的圍殺搏斗,乘機抓住了明姑娘,以致天羅香出手落空?)
他無法停止胡思亂想。
唯一的方法,就是親至岳宸風處一探,以確定明棧雪的失蹤與他無關。
耿照搖了搖頭,強迫自己驅散腦海中紛亂的雜識,本要放還瓊飛,忽聽漱玉節低聲道:“請典衛大人放回小女。”心念一動,倒轉神術寶刀,啪啪兩聲,拍開弦子的穴道。
盡管隔著層層衣布,仍能清楚感覺她的肌膚細如敷粉,曲线滑如水的美背渾無半分積贅,纖勻之余,偏又不露一絲硬峭。這冷冰冰如霜刃一般的女郎,身子卻柔若無骨,耿照想起當日枕在她胸前之時,那枕著兩只薄膜水袋似的溫綿細軟,耳根微微一熱;心神略一恍惚,掌中余勁所及,推得弦子往前踉蹌幾步。
她還未回過頭,微帶透明的手背已繃得青白,那柄直刃刀泛著獰惡青光,似將出手。
“弦子,過來!”漱玉節揚聲叫喚。
苗條的黑衣女郎聞聲一停,還刀入鞘,長腿交錯,飛快回到主人身邊,垂首靜立一旁。耿照也將神術插回鞘中,彎腰把瓊飛抱起,薛百螣奔前幾步,厲聲道:“交給老夫,別拿你的手碰她!”
耿照想起曾在密室之中口出狎褻,雖屬無心,到底是在人家爺爺面前說的,一時間理不直氣不壯,只得訥訥將人放下,瓊飛卻暈暈迷迷的攀著他的脖頸,迭聲輕喚:“爺爺……爺爺……”蒼白的小臉泛起兩抹熱病似的暈紅,不見了平時的驍悍跋扈,出乎意料的可愛了起來,猶如一只被雨淋濕了的微蜷小貓,令人不禁又愛又憐。
薛百螣接過孫女,回頭交給漱玉節,衝耿照冷笑:“你好得很啊!淨吃小女娃豆腐,算什麼英雄好漢?”
耿照臉一紅,訥訥撓著光頭,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仿佛做了什麼壞事被活逮的小男孩,支支吾吾:“我……不是……唉……”忽生感應,猛地仰首下腰,及時避過迎面一爪!薛百螣卻毫不放松,唰唰兩聲,鑄鐵也似的黝黑十指屈成鷹爪,由上往下一抓,眼看便要將他剖腹開膛!
“老神君……你這是做甚!”
耿照著地滾開,衣擺被扯去了一幅,模樣十分狼狽。
薛百螣冷笑不語,手上奇招迭出,變幻紛呈。他雖折損了三成功力,但雷丹盡去後,又經數日的調養,與密室時已不可同日而語。耿照避過兩合,第三招再無閃躲的余裕,忙不迭地叫苦:“上當!”雙掌回旋掃出,大開大闔,以“不退金輪手”之招相應。
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是天下硬功中的絕門,指間能持刀握劍,轉動巨戟大槍、獨腳銅人等重兵如無物,十根手指堅逾金鐵,足以洞胸穿腹。耿照的手掌與之相觸,就像撞上了精鋼硬岩,若非有碧火真氣護體,早已筋骨摧折。
他擋得幾下,忍痛向後躍開,赫見兩臂條條瘀青,如遭鞭笞,風吹直若針刺,痛楚難當。
薛百螣也不追擊,擺開架式,冷笑道:“怎麼?你就只有這點本事?”
耿照閉目咬牙、喘息濃重,片刻忽然睜眼,大喝一聲易守為攻,招式變得極其剛猛,拳掌如錘突進,勁風迫人,正是當日聶冥途用以對付《役鬼令》神功的一路“金剛杵手”。
薛百螣雙目一亮,大聲贊道:“來得好!”十指緊握,也把拳頭當成了銅瓜鐵錘來使。兩人四臂掄掃,直拳相對,竟爆出一連串金鐵對撞的悶鈍聲響,震得人胸中沉郁,嗡嗡有聲。
漱玉節靜靜旁觀,心中納罕:“這少年內力驚人,招數亦精,怎地兩者卻各行其是,配合起來如此生疏?不知他是本有一身深厚內功、新近才學了這路拳腳,還是原本就練熟了外門招式,不久前才得了一身內功?”
場中二人以快打快,一路二十式的“金剛杵手”轉眼使到了頭,耿照想也不想,順手又從第一式用起,薛百螣是何等樣人,一見他臂抬肩動,登時便認出了這一手,壓著勢頭往死里打,耿照原本法度嚴謹的攻勢一下便亂了套,慌忙還了幾式“不退金輪手”、“白拂手”、“化宮殿手”的守勢,新招一出奪人耳目,居然讓他拼了個不進不退。
薛百螣一凜:“這小子壓箱寶還未出盡,瞧你能有什麼手段!”冷不防踹得他倒退幾步,仍不追擊,不緊不慢地拉開架式,眯眼冷笑,滿臉都是釁意。
耿照不覺動了意氣,心想:“士可殺,不可辱!你這是什麼意思?”閉目思索片刻,改以一路“寶劍手”突圍。薛百螣冷笑一聲,五指並攏成“斬魔劍”勢,也以手刀掠、削、抹、刺,所使俱是長劍的套路。
“蛇虺百足”不單鍛煉指力,也有對應的招式,一雙精鋼也似的指掌模擬百兵,合計一百零八式,故稱“百足”。薛百螣半生浸淫兵器拳腳,耿照卻只是半路出家,鬼手縱使精妙,臨敵的威力猶不及原來的兩成;要不多時,“寶劍手”也敗下陣來。
他閉目片刻,改以熾烈如火珠的“日精摩尼手”對敵;落敗之後,再換屬性全然相反的“月精摩尼手”、招里藏招的“化宮殿手”、勁若陰雷的“寶缽手”,以及號稱諸部剛猛第一、更勝於金剛杵手的“跋折羅手”……轉眼金剛部八路使完,又改用蓮華部的“紅蓮華手”、“寶鏡手”、“寶印手”、“蓮華合掌手”、“軍遲手”、“錫杖手”--
薛百螣雖是一一擊回,眼看自家的“蛇虺百足”也將到頭,不覺心驚:“渡頭交戰時,他決計沒有這樣的身手!便是在密室里,也不過才換幾路手法而已……短短數日間,他上哪兒學了這些奇招,又如何記得起來?”
“薜荔鬼手”本是天下擒拿手法中的絕學,招數之精、套式之繁,任一路練得精了,都足以與天下英雄一爭雄長,須得花費數年、乃至十數年的苦功,方能夠略有小成。
昔日聶冥途受困娑婆閣,花了一年的工夫,終於破解觀音像與羅漢圖的秘密,以狼首的武功才智,也得苦練二十余年,才將八部四十路的招式套路融會貫通。耿照入娑婆閣不過短短兩夜,豈能盡學其招,還記得分毫不差?
旁人覺得神奇,耿照自己的驚訝只怕還在他人之上。
第一次發現這件事,是在密室中與薛百螣交手之時。
當時情況緊急,為了保命,他順手使出那幾日間念茲在茲、不住鑽研苦思的菩薩像招數,片刻一路“白拂手”即將使完,正自著急:“怎麼辦?怎麼辦?”腦海里忽浮現閣樓里的情景,並非白駒過隙似的匆匆一瞥,而是完完整整的、猶如圖片一般的清晰畫面,可以任意檢視畫面中的所有角落細節,絕不會因為一時的恍惚茫然而產生動搖。
耿照在心里,錯愕地對著那幅憑空浮現的閣樓內景發怔。
但現實中的拼搏已不容他猶豫--假想的“目光”由雕有白拂手的千手觀音,移到了旁邊緊鄰的另一尊,耿照依樣畫葫蘆,模仿精致的木雕手路使出從未練過的防御套路“榜牌手”,堪堪格住薛百螣的攻勢。
也多虧薛老神君當時怒火上心,拼著不用內力,也要搧這“小淫僧”幾耳光,逼得他不住對照心中的閣樓影像,一一模仿觀音手法相應。之後耿照與狼首過招時用的那幾路“薜荔鬼手”,可說是老神君於密室中一手催生。
這幾日在大佛腹內等待明棧雪歸來的同時,他又反復試驗了幾遍,現在不需要在腦海里叫出整間閣樓的場景了,只消想著“白拂手”,便能看見那尊雕有招式的千手觀音,隨想隨有,還能叫出不同的幾尊相互對比,又或與聶、薛交手的影像相對照,就像是這些畫面被分門別類,放入不同的抽屜里--
只消打開抽屜、取出圖片,便能輕松比對觀視,一點兒也不費力。
(一格一格的……抽屜。畫面就像圖片,被分門別類放入了抽屜。)
--奪舍大法!
琴魔將神識灌入他的腦中時,耿照感覺記憶像是一格格的屜櫃,從原本所在的位置脫出,落入吞噬一切的黑洞里。要不是他及時憶起自己是誰,“耿照”早已不存於世,留下的是琴魔魏無音的意志。
(這奇妙的現象,一定是奪舍大法所造成!)
他收攝心神,默念著琴魔前輩所授的口訣,透過“入虛靜”的法門,幾乎是一瞬間便潛入了意識的空明之境,連一點困難也無。朦朧之間,耿照只覺身在一片深幽無際的空間里,記憶的片段信手拈來,就像一幅幅綻放著微弱光暈的半透明圖畫--
說是“畫面”其實也不甚精確,他隨手翻出一頁,那是在娑婆閣前、聶冥途狠狠毒打他的某個瞬間。耿照輕觸著懸浮在半空中的光頁,刹那間,狼爪著體的疼痛、身在半空的感覺,風聲、蟬鳴、夜梟尖啼……一一歷遍,真實得像是回到了那一夜。
他並不知道,這些信息早已超越了他的知覺記憶,被無比妥善地儲存在潛意識之中,人人都一樣。
但“奪舍大法”徹底改變了耿照。對常人來說,掌管知覺記憶的“腦海”仿如其名,是一片不知深淺的灰色海洋,雖說是無邊無際,卻永遠只能看見浮在海面上的記憶片段;一旦有新的記憶掉下來,舊的就會沉入海底,久而久之便不復想起。
經奪舍大法改造之後,腦海不再是一片無邊灰海,而是一格一格的抽屜,所有存入的信息--無論有無自覺--都被分門別類地收進不同的抽屜。對他而言,世上再也沒有“遺忘”這件事,所有你經歷過的事物、感覺將永不消失,只要你願意,隨時都能打開抽屜,把記憶取出來,一次又一次的回到當下--
蓮華部八路手法轉眼已畢,耿照真氣悠長,絲毫不倦,對薜荔鬼手的體悟越多,自信心也越來越強;手勢一變,改以如來部的“施無畏手”拆解,三招里已能搶攻一招,有時還能稍占上風,逼得薛百螣回臂防守。
一旁觀戰的漱玉節焦躁起來,心想:“這少年的武功,怎地仿佛越打越多,招式倒像憑空生出一般,用也用不完?”憂心老神君大病初愈,再拖下去難免生變,轉頭道:“弦子,劍來!”
弦子解下腰畔的靈蛇古劍--那柄直刃刀--雙手捧上。漱玉節接過一掂,對弦子使了個眼色,忽將古劍往戰圈擲去,清叱:“老神君接劍!”
耿照背向漱、弦二姝,乍聞腦後風至,回臂一勾,輕輕巧巧將靈蛇古劍抄在了手里,冷不防薛百螣雙手連擊,更不消停,如雷奔電掣一般;耿照單臂連揮帶格,硬是擋去了七八手,終究還是“啪啪啪啪啪”連挨五記,被打得向後飛出,百忙中轉身一印,“砰!”與漱玉節對了一掌,只覺她掌心溫軟,轟出的掌勁卻十分強橫。
耿照的身形借力一拋,穩穩落地,忽有一道烏影黏纏直上,仿佛自腳底的影子里竄了出來!來人搶握靈蛇古劍的直柄,順勢一抽,森冷的銀光由下而上,“颼!”一聲掠過耿照的咽喉鼻尖,若非先天胎息生出感應,他搶先一步挪開分許,眼下便是一分而二的死狀。
(好……好厲害的逆手拔刀術!)
耿照躲開致命一擊,踉蹌兩步,一雙鐵鑄般的鷹爪已扣住頸背肩胛,勁透筋脈要穴,掐得耿照膝彎一軟,半身脫力,不由得單膝跪倒,手中的靈蛇古鞘匡當落地。
身後,傳來薛百螣不滿的聲音:“宗主!你這是瞧不起老夫麼?”
“老神君言重啦。再打下去,只恐驚動了旁人,難免走漏風聲。”漱玉節溫婉一笑,抿唇道:“老神君覺得如何?”
“確實不壞!有一拼的本錢。”
耿照半邊身子酸麻,被扣住的肩臂劇痛難當,弦子劃傷的虎口兀自淌血,不覺惱怒:“你們在胡說什麼?堂堂一派之主,竟然出爾反爾,也不怕江湖人笑話!”薛百螣怪眼一翻,嘿嘿怪笑:“江湖打滾,出爾反爾的多啦!卻非是咱們五帝窟。”
“什麼?”
“你不是要看誠意麼?這便是我家宗主的誠意!”薛百螣手一松,推得他向前幾步,差點翻個了筋斗。耿照握緊創口,活動酸麻的腕臂,濃眉緊蹙,一下子摸不清這幫人打的是什麼主意,索性閉口不語。
葛衣白巾的黝黑老人怪笑幾聲,負手道:“若無誠意,咱們就該綁了你去見岳宸風,雖不能解去雷丹的威脅,起碼也能換幾年解藥;若想要了你的小命,方才亦可動手。不殺你也不會賣你,這便是我們的誠意。
“再說了,你若能祓去雷丹,武功修為必定不弱。老夫前兩次與你交手,卻似乎不是這麼回事……為防有個什麼變量,只好試你一試。要不,我們的誠意既已拿出,你的誠意又在哪里?”
耿照半信半疑,漱玉節斂衽施禮,垂頸道:“適才多有得罪,請典衛大人原宥則個。”從裙裳里拈出一枚晶瑩可愛的羊脂方墜,隨手交給了弦子。“這是敝門的療傷聖藥“蛇藍封凍霜”,對於外門金創極具療效,請典衛大人笑納。”
弦子握著玉墜子走到他身前,彎腰拾起刀鞘,將靈蛇古劍還入鞘中,斜插腰後,小心旋開玉墜頂端的珠狀樞紐,這方墜竟是一只精工雕琢的玉瓶。
她將形如鼻煙壺的羊脂玉瓶往掌心點了幾下,倒出一大把蛙卵似的晶瑩小珠,珠內一點漆黑藥心,十分巧致。
耿照與她貼面而立,相距尚不及一尺,見她修長的身子當真薄到了極處,渾如一片冷玉雕成,肩若刀削、鵝頸尖頷,如此高挑窈窕的人兒,纖腰卻堪可盈握;略一俯身,懷襟里飄來一股溫溫融融的幽淡清氛,竟似晨霧間托著露珠的鮮嫩花草,分外宜人。
弦子拉起他的傷手,耿照很是不好意思,忙道:“我自己來好了。”弦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從懷里取出一條雪白的手絹,濃睫微顫,冷道:“你知道怎麼用?”耿照一時語塞,神情十分尷尬。她將大把藥珠送入口中,姣美的尖頷一陣輕動,低頭將嚼碎的藥末唾在他的創口上,用撕成長條的白絹扎起。
耿照頓覺傷口一陣清涼,疼痛大減,不知是心理作用,抑或是那“蛇藍封凍霜”的藥性所致,仿佛連她的津唾都有一股新鮮青草似的芳香,絲毫不覺汙穢。弦子執起他另一只手掌,掌心里的斑剝長痂才剛要剝落,愈合大半的創口鼓起一條蜈蚣似的丑陋肉疤,橫掌而過,正是那日奪采藍之劍所遺。
弦子的十指便如她的人一樣,極細極長,尖端如玉質般微透著光,指尖的觸感微涼,若非還有勻了層粉似的酥滑,幾與上等的羊脂白玉無異。
耿照的手被她捧在軟滑的指掌之間,膚觸又細又涼,呵癢似的酥麻之感直要鑽進心竅尖兒里,耿照臊得耳根火紅,正要尋個什麼借口推辭,弦子忽從靴筒里抽出一柄蛇匕,冷不防地在他掌上劃一刀,傷疤頓時迸裂開來,鮮血汩汩而出。
她的身手固然快絕,仍快不過先天胎息的感應,只是她這一著不帶絲毫殺氣,耿照雖已察覺,卻沒有抽身應變,靜靜看著她嚼碎藥珠、唾在新割的傷口上,仔細用絲絹包扎妥當。
“用了蛇藍封凍霜,”她垂首打了個小結,依舊不看他一眼,低聲道:
“以後就不會留疤。”
“多謝姑娘。”耿照訥訥點頭。
弦子也不理他,徑自轉身離開,苗條的背影冷若冰鋒,未受脂粉沾染、鮮洌如沾露嫩草般的處子體香卻在耿照鼻端縈繞不去,便如掌上她那涼滑細膩的指觸,萬般纏人。
耿照暗提一口真氣走遍全身,不似有中毒的跡象,精神反而更加暢旺,雙手傷處已無疼痛之感,那“蛇藍封凍霜”果然是極名貴的金創靈藥,稍放下心來,衝著漱玉節遙遙拱手:“多謝宗主賜藥。”
漱玉節搖頭微笑。
“是妾身謝典衛大人才對。敝門受制那廝多年,飽受欺凌折辱,若無大人援手,只怕苦日子便如漫漫長夜不見天日,不知伊於胡底。”耿照連連搖手,想了一想,又道:
“有件事,在下須向宗主說明。”將方才遭遇符赤錦的事說了一遍。“我見符姑娘與岳宸風的關系不同一般,若將少宗主的無心言語泄漏給岳宸風知曉,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漱玉節笑容倏凝,薛百螣見她神情不對,身形微晃,倏將昏迷不醒的瓊飛遠遠抱開,怪眼一翻,沉聲道:“小孩兒不懂事!說都說了,殺了她也沒用。”
何君盼快步走過長廊,提著裙角衣帶娉婷而來,也幫著勸:“宗主勿惱。都說是“拿賊拿贓”,空口白話,不止難以取信於人,若是撲了個空,料想岳宸風也放她不過。須找一處安全的地方,安置典衛大人才好。”
漱玉節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咬牙道:“為了這個小畜生,我們還要擔上多少風險,付出多少代價!嘯舟……唉!”頓了一頓,似想起還有外人在,歉然道:“典衛大人,為防那廝突然殺來,妾身想在這阿淨院里另覓一處房舍,讓大人暫時棲身,不知典衛大人意下如何?”
五帝窟眾人均駐守在王舍院中,這話是將他當作了盟友來征詢,不但充分表示信任,也將耿照的安危置於第一優先。“便按宗主的意思。”他也不想身處帝窟眾人之間,行動難免不自由;思考片刻,突然抬頭:
“不過,我想先見一見我的朋友。”
◇ ◇ ◇
耿照隨漱玉節等回到王舍院的大院里,漱玉節命人安置了昏迷不醒的瓊飛之後,親自領著耿照來到後進的一小間獨院之中。院里的廂房門窗鏤空雕花,並無加上鐵鏈鎖頭之類,天井處有一片種滿菜蔬的圃畦,環境十分寧靜。
院外僅有兩名潛行都的黑衣女郎看守,一見宗主前來,紛紛躬身行禮。
漱玉節玉手一揮,轉頭對耿照微笑道:“貴友便在房中,典衛大人請自便,妾身在此候著,不打擾二位啦。”耿照微微頷首,徑自穿入月門、越過苗圃,走上檐前階台,推門而入。
房中布置精潔,一人身穿雪白中單,赤足盤坐在錦榻上,模樣像是行功已畢,正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一頭黑發梳理齊整,在發頂上挽了個髻,更襯得容貌清秀絕倫,直比女子陰柔之美,卻不是阿傻是誰?
當夜渡頭一別,恍若隔世,耿照難掩心情起伏,邁步欲入,卻不小心踢到門坎,差點栽了個大跟斗。
阿傻雖聽不見,但再細微的震動都逃不過先天胎息的感應,倏地睜眼,卻見一名年輕的蘭衣僧人站在門前,呆呆望著自己,五官既熟悉又陌生,不覺傻了,兩人就這麼隔著大半個房間直發愣。
片刻他忽然醒覺,雙目圓睜,張大嘴巴,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耿……耿照!”畸零的語調嘶啞怪異,缺乏起伏,卻再也熟悉不過。耿照大叫一聲,張臂衝上前去,阿傻光著腳板奔下床來,兩人在房中央撞成了一團,四臂交纏、又叫又跳;半晌耿照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滿臉是淚。
“看見你平安無事,真是……真是……”耿照橫臂抹臉,咧著嘴大笑:
“真是太好了!”
阿傻無法流淚,神情卻也十分激動,無論如何比劃也趕不上心急,嘴里咿咿呀呀亂叫一氣。耿照不住去撥他的手:“慢點……慢點!我看不懂!”四條手臂你推我搪的,最後索性朝天一掀,兩人滾倒在地,放懷大笑;笑得累了,這才並頭不動,胸膛不住起伏,肚皮全朝向屋梁頂。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阿傻。”耿照目光投向房脊,喃喃說道。
阿傻未見唇形,不知他說了什麼,但兩人之間似有默契,天生聾啞的白面少年也跟著點了點頭。
耿照坐起身來,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嘖嘖稱奇:“她們對你不錯嘛!小白臉。”
“還好啦。”阿傻胡亂摸他的腦袋,嘻嘻賊笑:“你光頭挺好看的,小和尚。”
“去你的!”耿照輕輕揍他一拳,自己也笑起來。
回想起來,渡頭的那一夜簡直就像是前世的死別。記憶中越是艱險難當,重逢後便笑得越酣暢,仿佛那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不過是茶余飯後興之所致的趣聞談資,如此而已。
阿傻本就是男生女相,梳洗潔淨、換過新衣之後,儼然是濁世翩翩佳公子,文質娟秀清逸絕俗,若再手持玉笛什麼的,簡直就像不小心墜入凡塵的的月夜謫仙。漱玉節故意隱匿不報,原是為了不遂岳宸風之意,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名少年身有殘疾,十分可憐,偏偏樣貌又討人喜歡,這才把他留了下來。
這幾日不只負責阿傻日常起居的侍女滿懷憐愛,曲意照拂,就連外頭看守的潛行都衛也頻頻趁職務之便,隔著鏤窗大飽眼福,借機偷看這名蒼白纖弱、比女子還要美貌的俊美少年,姐妹淘之間常私下品頭論足。
耿照不知他在此間大受歡迎,明棧雪尚在之時,還著實擔心了幾晝夜。兩人隨手比劃,最後索性席地盤腿,交換別後所遇。
當夜渡江之後,阿傻與老胡這一路遭黑島埋伏截擊,阿傻很快就被制服,昏迷不醒,對其後之事也不甚了了。這幾日受到五帝窟的善待,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自也無法得到更多的情報。
耿照將被岳宸風追殺、破廟又遇天羅香,乃至赤眼失落等,扼要說了一遍,歉然道:“修老爺子的明月環刀我沒保住,應該也落到了岳宸風的手里。你別擔心,我一定幫你找回來。”解下背上的神術刀:“這是我新得的一柄利刃,你拿去防身,權當是抵押罷。待我取回修老爺子的寶刀,你再還我便是。”
阿傻搖了搖頭,舉起疤痕累累、萎如枯焦的兩只手,意思十分明白:“給了我也沒用,你留著罷。”本欲接過神術刀掂一掂,誰知細瘦的臂膀完全撐持不住。耿照見狀忙把刀接了回來,以免他砸傷自己。
阿傻勉強一笑,衝他比了比手勢:“我家的赤烏角刀很厲害,這刀還不夠沉。”
耿照笑道:“我沒打算對上赤烏角。除非萬不得已,我見了岳宸風肯定是腳底抹油,先溜為妙。”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哧兩聲,又是一陣捧腹。
好不容易收了笑聲,耿照從內袋里取出一只油布包,珍而重之的交給阿傻。
油布包著的正是“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的遺物,西山清河修氏的族譜《鑄月殊引》與《清河後錄》兩書。當日老胡在鬼頭嶺的草廬中搜了出來,交給耿照貼身收藏。縱使這一路歷經艱險,他始終不敢大意,妥善保管。
“這你拿著。”
耿照看著他的眼睛,確保接下來要說的話不會被遺漏。
阿傻忽有所感,咿咿呀呀地猛搖頭,要將油布包推回去,雙手卻被牢牢握著,動彈不得。
“你聽好,阿傻:若我有什麼萬一,我不希望這物事落到岳宸風的手里。我會想方治好你的手;在那之後,無論有多辛苦,你都要努力活下去,莫讓修老爺和修姑娘為你白白犧牲。”
阿傻沉默片刻,才點了點頭,將布包謹慎地收進懷里。
“要從岳宸風處奪回赤眼刀,送交白城山的蕭老台丞,需要五帝窟的協助。她們有求於我,想必也不會為難你,你且在這里安心住著。待我打聽到老胡的下落,再來與你會合。”阿傻點點頭,比了個手勢。
“我明白,我自己會小心。”耿照猶豫片刻,又道:
“阿傻,我見到你大嫂啦。”
阿傻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無怒無喜,竟是毫無反應。
“明姑……明棧雪,她本來也在這里。是她從岳宸風的手里救了我。”
阿傻面無表情,片刻後才打手勢:“小心她害你。”
耿照只得點頭,半晌無言,又道:“她……似乎很惦記你,想見你一面。”
阿傻搖頭。
“我沒想見她。”
“你……還恨她麼?”耿照試圖望進他的眸中。
誰知,那雙比女子還要好看的清澈眼底竟掠過一絲訝然,阿傻被問得有些錯愕,怔怔發呆,那神情耿照曾在“不覺雲上樓”見過,就在他描述著與嫂嫂偷情的那一段時,同樣的空洞淡漠,仿佛心上一片荒蕪。
“恨?”阿傻笑起來:
“我從來就不恨她。若不是你提起,我早忘了這個人。再說,我恨她做什麼?就算偶爾會想起過去的事,與她比將起來,我更該恨的……”
俊美的半殘少年寂寞一笑,垂落長頸,微帶透明的臉龐浮現淡淡青絡。
“是我自己。”
◇ ◇ ◇
耿照掩上房門,回見漱玉節還候在月門邊,一身玄素相間,風姿凜秀如玉梅,心想:“她是一門宗主,何等氣派!今日卻屏退了手下之人,獨自在此等我。”微感歉疚,躬身道:“勞宗主久候,是在下一時不察,多耽擱了時間。”
漱玉節微笑搖頭。“典衛大人客氣。妾身已為貴友號過脈,抓了些溫補的藥,再多休息幾天,自能恢復元氣。典衛大人無須掛懷。”
耿照拱手:“多承宗主照拂,在下銘感五內。”漱玉節素手微抬,優雅地往後進一比:“有勞典衛大人移駕內堂,妾身已備好了茶點。請。”
兩人並肩走在長廊上,耿照嗅得她身上溫溫融融的蘭馨芬芳,眼角余光中盡是雪肌腴漾,波濤洶涌,不禁心神一蕩,暗忖:“也難怪岳宸風如此覬覦她的美色。卻不知她芳齡幾何?女兒都這麼大了,怎地一點兒也不顯老?”忽聽漱玉節笑著問:
“典衛大人在想什麼?”
耿照面上微紅,總不好和盤托出,靈機一動,搖頭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卻不好直問宗主。”漱玉節瞥了他一眼,溫婉的眼神中掠過一抹少女似的頑皮狡黠,仿佛看出他這話不盡不實,只是不戳破而已,抿嘴笑道:
“典衛大人但說無妨。”
“我見貴派行事磊落、氣派雍容,宗主與薛老神君皆是一等一的人物,怎會……與岳宸風那廝扯上了干系,為他所制?”
漱玉節幽幽嘆了口氣。
“這也沒甚不好說的。典衛大人可知,我五帝窟歷代均是由女子掌權?”
耿照原本不知,但那日聽瓊飛與岳宸風的對話,模模糊糊得了些印象,老實道:“當日曾聽少宗主提及。在下初涉江湖,之前的確不曾與聞。”
漱玉節解釋道:“我帝門嫡傳武學,須純血之人方能練成。而男子中符合條件者少,久而久之,便以女子為尊。帝門中,男子最高可做到神君,但若要繼承宗主的大位,唯女子而已。”
“原來如此。”
“過去百余年來,這宗主之位多由紅島符家所有,但本門先代的“火日玉精”符承明符老宗主逝世後,後繼之人才能平庸、難以服眾,五島之中便有人興起了取而代之的念頭,糾眾叛亂,欲以武力強行統一五島,打破數百年來祖宗傳下的規矩。”
耿照心念一動。
“這領頭叛亂之人,莫非是男子?”
漱玉節抿嘴微笑,曼聲道:“典衛大人好聰明。這人武功極高,單打獨斗,門中任誰都不是他的對手。說來也算是妾身僥幸,想了個法子將他制服,最後才平息這場動亂。事後論起功勞,眾人都舉薦我接掌宗主之位,妾身萬難推辭,這一做便做到了今天。”
“宗主太謙虛啦。”耿照微微一笑,拱手說道。
漱玉節含笑不語;片刻,才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符老宗主的小女兒,名喚符若蘭,從小是與我一塊長大的。她說符家幾代都是宗主,斷不能將大位交出,但她的武功、人望均不足以服眾,鬧了幾次不肯消停,竟然提議擺擂台,以武論尊,勝者可一統五島。
“符若蘭武功有限,家傳的帝字絕學“蛇蛻大法”練不到家,我與薛老神君都覺有詐,然而這卻是最快、也最無可爭議的法子,最後也只能答應。”
她嘆息道:“後來發生的事,誰也料不到。”
“符若蘭勾結了岳宸風那廝,偷偷將他送入島內,本要趁亂偷取一樣至寶,要挾我等就范。誰知岳宸風得手之後,卻未將那寶物交給符若蘭,反而趁著我與薛老神君交手之際,將雷勁打入我等體內。
“場中就數我二人武功最高,居然被他輕易制服,眾人礙於寶物,投鼠忌器,五島首腦俱被挾制,從此生不如死。”
耿照恍然大悟,終於明白眾人仇視符赤錦、乃至火神島符家的原因,心中不無感慨:“一個人才濟濟、獨立於世的門派,就這樣被自己人給賣啦。卻不知那符若蘭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麼?她與符赤錦又是什麼關系?”
漱玉節察言觀色,似是聽見了他心中之問,淡淡一笑:“岳宸風控制五島之後,頭一個殺雞儆猴的就是符家。紅島的高手被他清完了一輪,符若蘭更是淪為他采補邪術下的犧牲品,不但全身元陰及功力被汲取一空,死前還飽受折磨,下場極為淒慘。
符家的嫡裔折損殆盡,萬不得已,只好從移居島外的旁支找繼承人。
符老宗主有個孫女兒,血統甚純,其時業已許了人,丈夫是島外之民。小兩口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誰知丈夫卻在前度的動亂里死於叛黨之手,十來歲的新婦頓成了小寡婦。
耿照心念電轉,轉頭道:“那便是符赤錦啦,是不是?”
“嗯。算起來,符若蘭還是她的親姑姑。”漱玉節續道:
“她運氣不好。純血男子與外島女子能生出純血女兒的,幾十年間都未必能有一個,偏偏她就是了。她從小和島上的牽連不深,連武功都是外學,怎麼也輪不到她繼位。反正早晚要嫁給外人的--大家都這麼想,恐怕她自己也是。
“那時符赤錦新寡不久,才將丈夫的骨灰送回家鄉安葬,又被接回島上來擔任神君;底下人瞞著她反岳宸風,事跡敗露後,紅島被屠殺一空,她也教那廝給玷汙啦。小的時候還是個挺好的姑娘,唉。”
耿照聽得不忍,心下惻然,忽地濃眉一挑,擊掌道:“是了,宗主不擔心她會向岳宸風告密,是因為符姑娘對他的痛恨,其實並不亞於島內眾人?”
漱玉節溫雅一笑,搖了搖頭。
“其實我擔心得很。但君盼說得沒錯,若無實據,岳宸風未必信她。符赤錦是聰明人,這條线報不是大好便是大壞,她若想領這個功,這幾日里必定會來踩踩盤子探探風。等她再出現,我們就要小心啦。”
耿照想想也是,眼看長廊將盡,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不吐又覺不快,猶豫了半天,才開口問道:“宗主先前說的那個叛亂之人,是否就是那人稱“蒼島戰神”的木神島神君肖龍形?”
漱玉節抿嘴微笑,並未回答,片刻才淡然道:“在五帝窟之中,“肖龍形”這三字乃是禁忌里的禁忌,望典衛大人以後莫再提起。”語聲依舊溫柔動聽,眸中卻無笑意。
長廊盡頭有間小巧的花廳,四下無人,只有弦子守候在門前,見得漱玉節來微一躬身,利落地將門牖打開,引領二人進入。“少宗主的情況如何?”漱玉節待耿照落座後,自己也坐了下來,隨口向弦子問道。
“少宗主用過湯藥,這會兒應該睡了。”
“嗯。”
漱玉節眼神一瞟,毋須開口,弦子便會過意來,將門窗小心閉起、放落紗簾,以免廳內的密談泄漏於外。正要退出廳去,卻被漱玉節叫住:“你過來。”
“是。”
優雅婉約的雍容麗人端起幾上蓋杯,對耿照作勢一停,殷殷微笑:“典衛大人,請。”耿照執杯還禮,一時摸不清她要做什麼,蓋杯捧在手上,卻未就口。
漱玉節好整以暇地抿了口香茗,拂去裙膝上那看不見的塵沙,怡然道:“妾身不只禮遇大人,更善待貴友,對於本門與岳宸風的前緣夙怨,也是推心置腹,盡說與大人知曉。這份誠意,望典衛大人心有所感。”
耿照點頭道:“宗主之誠,更無二話。”
“既然如此,”漱玉節道:
“該輪到大人顯露誠意啦。”
耿照猝不及防,聽得一愣。
“宗主的意思,恕在下……”
“老神君之疑,妾身同樣也有。”
她若無其事的端起香茗,巧笑倩兮的模樣,似與至親閒話家常,嫻雅中帶著一派少女似的爛漫天真。“典衛大人雖為老神君祓去了雷丹,妾身卻禁不住想:這手段是否十拿九穩?是不是可一不可再?能否救得我全島之人……這些疑慮在合作前,須請典衛大人給個交代。”
耿照背脊發寒,強自鎮定,沉聲道:“宗主要如何交代?”
“也不難。只消典衛大人當著妾身之面,再施展一次祓除雷丹的絕藝,妾身更無疑惑,願率我五島之豪傑,供典衛大人驅策!”指著身畔侍立的弦子嫣然一笑,妙目凝光:
“請典衛大人一試,為這孩子祓去雷丹,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