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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9章 英雄夢醒,奪舍龍息

妖刀記 默默猴 10122 2024-03-02 07:48

  耿照得聞秘辛,驚訝之余,心中一動:“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這不是我能聽的事。前輩此刻說了出來,定有深意。”凝神靜聽,不再言語。

  魏無音道:“世間正邪,本無常道。史冊多由勝者書寫,千百年後人都死光了,能拿來參考的,只有經籍史書而已;書上說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沒別的話。”

  耿照心想:“聽前輩的口氣,這個藪源魔宗似乎還不是太壞,後人不知內情,竟是冤枉了他們。”

  魏無音似看透他的心思,搖頭道:“那也不必將他們當成是什麼善男信女。藪源魔宗最初被稱為“天源道宗”,與滄海儒宗、大日蓮宗等合稱“東境三宗”,在還沒有三鑄、四劍等七大門派之前,便是由三宗分治東海,各領一方。

  “日換星移,隨著光陰逝去,滄海儒宗、大日蓮宗消亡於東海的歷史之中,天源道宗卻堅持與中原皇權對抗,手段盡出,最盛時據點分布天下,影響力遍及整個東勝洲;從崛起到消滅,歷時大約兩百余年。

  “中原朝廷從此怕了東海的勢力,歷代均撥大兵據守,以防這些以“鱗族後裔”自居的東境遺民作亂,更將天源道宗改稱為“藪源魔宗”,史書上所寫,自然是沒一句好話。”

  “能躲在隱密處,控制東境武林達兩百年之久,一度威脅中原皇廷,幾乎顛覆天下……”老人說著搖頭,聲音里有一絲難言的欷噓:

  “手段是夠厲害了,染的血腥、殺的無辜,決計是少不了的。但經過兩百年的光陰,暮氣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勢力連手鏟除。殘余的教眾及外圍勢力仍有一定的實力,終究不能盡滅,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們口中的“七玄”。”

  東境之人說起“七玄”,都覺詭秘重重。

  耿照江湖閱歷有限,連“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說不上來,這個名號卻是自小聽熟了的。從前村里小兒夜啼,大人們總說:“還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來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豈料七玄中人,竟與藪源魔宗有此關連。

  “藪源魔宗覆滅的前夕,教中首腦知道已無力回天,便將魔宗里最厲害的秘器“五毒妖刀”放出,做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指的是“貪、嗔、痴、慢、疑”五種人心惡念,五毒妖刀顧名思義,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點的詭異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前輩,弟子略通鍛冶技藝,曾聽此道中的長者說:世之神兵,若非快銳異常,便是無比堅硬,也有機關精巧、能做許多變化的。然而,鋼鐵終究是死物,再怎麼神異,也不能超越持用者的控制,更遑論操控人心。這點弟子始終百思不得其解。”

  魏無音不置可否,隨手一指:“那麼,你背上這柄用布層層裹起的“赤眼”,又該如何解釋?你所學的鑄冶術,能不能鑄出這麼一柄專克女子的淫毒之刀來?”見他搖了搖頭,正要開口,忽聽耿照反駁:

  “丹術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麼來的,只知鍛冶之術,萬萬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牽腸絲”的劇毒可以是後來塗抹上去,也可能是配好藏在刀柄中……無論如何,總不能是鍛冶而得。”

  魏無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來。

  耿照低頭道:“弟子冒犯,請前輩見諒。”

  老人搖了搖手,片刻才道:“你,始終不信世上有能寄體復生、有智有識、經百年十世輪回而不滅的妖刀。對吧?”

  “是弟子無知。”

  “真是個頑固的小子。”魏無音嘆道:“說不定就要你這樣的人,才能挺身對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滅、妖刀初現的時候,放眼天下卻沒有一個如你這般、能夠勇敢到頑固無知的人。

  “妖刀橫掃東海,甚至將殺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禍害,受害百姓多以萬計,史書上說是“白城東蠱”,意思是說這場妖蠱之禍,是從白城山以西--也就是東海道--來的。”

  史書既有記載,恐怕就不是憑空捏造。耿照蹙眉:“如此,這場白城東蠱之禍又是怎麼平息的呢?”歪了歪腦袋,自言自語:“妖刀縱有異能,五把刀要殺害數千數萬條人命,卻又如何能夠?”

  “你很聰明。這說來就話長啦,暫且按下。”魏無音微微一笑:

  “妖刀在害了這麼多人命之後,居然自相殘殺起來。起初世人很高興,以為是天譴,五刀混戰到最後,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強、殺戮更重,便如蠱王一般,人們才知道:原來妖刀天生就像毒物,會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來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具備,再也無法匹敵。

  “這把成體的蠱王妖刀就這麼作亂了三年,斬盡天下英雄,最後才毀於天火。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戰。”

  “天火”是指雷電造成的深林野火,亦指雷電。古時冶鐵不比今日,沒有鼓風爐等設施,大匠為冶精金,常在多風多雨的山頂築壇設爐,借助雷電或野火提升鋼鐵的強韌度。耿照曾聽七叔說過,故爾知曉。

  “第二次妖刀之戰,卻是發生在三十年前。”

  魏無音道:“當時,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滅,白玉京毀於大火,入侵中原的域外異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頓時無主。統治東海的獨孤閥起兵逐鹿,大軍推至央土,正與各地藩侯節鎮陷入混戰,盤據西山道的韓閥一系虎視眈眈,天下仿佛一鍋沸湯……”

  他目光投向遠方,思緒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遍地烽火的時代,片刻才嘆了口氣。

  “就在這時,四百年前被天火消滅的妖刀,卻在東海出現。後來有人比對昔日留下的古文圖書,發現妖刀的形制與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聽得心中一動:

  “前輩是說……二度蘇生的妖刀僅有四把,而不是五把?”

  魏無音點頭。

  “第五把究竟有無重生,我不敢說,但那把刀自始至終都不曾出現過,妖刀無法產生蠱王,遂不再自相殘殺,反而專心殺戮,為禍亦極慘烈。東海百余派門,或滅或衰,總數超過三成,耆老菁英折損不計其數。

  “所幸妖刀未齊,才能個個擊破。三十年前的萬劫刀,便是老夫親手所斷。”

  “三十年前的萬劫……與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麼不同麼?”

  ““形”不太相同,不過“神”卻是一樣的。”魏無音沉吟道:

  “萬劫是一把嗔怒之刀,殺意決絕,極端嗜血,千萬不能被它鈍重的外表所騙。此刀附身之人將成修羅,會使一路名喚“不復之刀”的詭異刀法,殺人於無形,所經處血流漂杵;單以為禍程度論,此刀應列為首要除去的目標。”耿照仔細牢記。

  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問,正要提出,忽覺魏無音口氣不對,小心道:“眼下這第三次的妖刀之爭,幸有前輩指引,才能減少傷亡,不會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轍。”

  魏無音搖頭苦笑,將靈官殿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巨細靡遺,點滴不漏。

  聽到莫殊色終究還是難逃一死,耿照心中難過,暗想:“難怪前輩要勸她……勸二掌院愛惜生命。莫三俠這般古道熱腸,卻再也沒有行俠仗義的機會了。”不願隨口安慰,只問:

  “前輩的掌傷,不知要不要緊?”料想魏無音的修為深湛,縱使不能自療,壓住內傷總還能夠。

  “遲了。”魏無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塵:

  “我中的是“不堪聞劍”,本宮的無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間只想著要救,又隱隱覺得不對,片刻思緒才恢復運轉:““不堪聞劍”是指劍奇宮絕學,招無花巧,全憑內勁,據說是……是無藥可救。”起身欲喚,一見魏無音的目光,語言頓時哽在喉間,雙手抱頭,頹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瀟灑,淡然微笑。

  “劍勁入體,血脈漸凝。老夫……恐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沒有解藥或解方麼?”耿照霍然站起:“前輩!不治治看,怎知無藥可解?”

  “混蛋!指劍奇宮四百年來的武學結晶,由得你這般小看!”魏無音又好氣又好笑:

  “我活夠啦,並不怕死。只是當年曾對過妖刀、知其底蘊,又活到現在的,只剩下老夫與水月掌門杜妝憐二人。她舊傷未愈,我十年沒見過她了,不知還余幾分清明。我死之後,妖刀恐無人能制,東海又不知要犧牲多少菁英,才能將妖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象著遍地屍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頭喃喃道:“前輩,這……這該怎麼辦?”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個辦法。”

  耿照愣愣抬頭。

  “我指劍奇宮傳承了四百年,歷代宮主都是不世高手,幾無例外。”琴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麼緣故?”

  (或許奇宮之主都是萬中選一的絕世奇才,又或者宮內藏了什麼神功秘籍……)

  耿照轉過無數念頭,心里卻很清楚:世上本無十拿九穩之事,人說獨孤皇族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過也才兩代更迭,便出了個被譏為“富貴乞丐”、“東海大傻蛋”的城主獨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議,廣為四方人笑。

  正所謂:“樹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劍奇宮特重血裔,四百年的歷史中,竟沒出過半個武藝稀松、才智平庸的宮主,單說此項,便足以傲視東勝洲歷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為本宮傳有一部神異的秘術,名喚“奪舍大法”。”

  ““奪舍大法”?是一部武功麼?”耿照聞所未聞。

  “可以說是,但又不完全是。“奪舍大法”練的不是招式內力,而是心識。”

  “心……心識?”

  “傳說中,龍先天具有奪人之威,包括人在內的天地萬物一看到真龍,便會嚇得兩腿發軟,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懾於真龍之威,心神恍惚,無法反抗。

  “這路“奪舍大法”,便是以道門秘傳的嘯法、心齋冥想之術為本,將修練者的“心”鍛煉強大,繼而凝聚成“識”。臨敵時,進可以擾控人心,對敵人造成有如龍息一般的強大壓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風也絕不慌亂,一步步壓倒敵人,等待勝機,因此又叫“龍息術”。”

  耿照悚然一驚。“世上竟有這樣的武功!若無防備,一旦臨陣遭遇,就算練有多強的刀法劍術,又豈能抵擋這樣的無形攻勢?”

  “還不只如此。”魏無音似乎讀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

  “奪舍大法練到了極處,甚且能掠人腦識,只消盯住獵物的雙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麼難事。須知世上芸芸眾生,意志不堅者多,心念專一者卻少,是以這套龍息之術所向披靡,堪稱神技。”

  然而絕頂高手的意志,必定十倍、甚至百倍於常人。奪舍大法若不能對他們產生作用,又豈能無敵於天下?

  “你很聰明。”魏無音點頭笑著,鳳目中掠過一絲嘉許之色:

  “高手對決,奪舍大法能發揮的作用相當微妙,是好是壞,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賴這路心訣取勝的,本身就是無可救藥的蠢貨,豬頭豬腦,還有什麼舍好奪?奪舍大法能使本宮歷代之主成為絕頂高手,靠的不是奪取,而是轉移。”

  “轉移?”

  “沒錯。”

  魏無音解釋:“奪舍大法練到後來,由冥想至觀想,最後返照空明,據說心識能離體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頃刻萬里、遨游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就像……靈魂出竅麼?”

  魏無音撫掌大笑。

  “或許吧?我也不知。總之,修練奪舍大法的先代高手們發現,如在死前以此法將心識移轉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將自身的智識閱歷,集中於一人之身。”他詭秘一笑,一個字、一個字說:

  “一個人練一輩子,可能成不了絕頂高手。但如果身上匯集了十個、甚至百個千個一流高手的畢生心力呢?”

  耿照聽得毛骨悚然。

  指劍奇宮用這個秘術改造繼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時間。不論其他,光是歷代宮主傳承,就已經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宮之主身上,累積了四百年來奇宮首腦的智識、閱歷,他們會過的絕世武功、遭遇過的絕頂高手、看過的興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雖說如此,但奪舍大法也不是全無缺陷。心識移轉後,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極好,縱使年紀幼小、甚至從未上過龍庭山,卻能說出前代種種,猶如轉世靈童;有的卻只得到浮光掠影,影響幾近於無。“若施與受的雙方都練過奪舍大法,效果通常會比較好。”魏無音解釋。

  “那麼,”耿照想起一事:

  “心識移轉之後,給予的人便會死麼?”

  魏無音點頭。

  “在本宮,通常只有佩掛紫鱗綬以上的長老在坐化之前,可以對宮主施行奪舍大法;紫鱗以下,只有佩掛金鱗綬者才能使用奪舍大法移轉,須經宮主批准,並由宮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宮中資質過人、天賦異稟的弟子,自小便習有冥想觀心的入門基礎功夫,等將來晉身長老之後,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訣。”

  “如果……如果宮主接受移轉之後,心識卻被長老奪走呢?”

  “那就代表他沒有擔任宮主的資格。”魏無音冷笑:“世上,沒有心智薄弱的真龍!想要統領指劍奇宮,成為群龍之首,連這點能耐也無,合該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動。

  “我聽說指劍奇宮的韓雪色韓宮主年紀很輕,就算沒親身經歷過妖刀之爭,既然身負四百年的奪舍大法所傳,一定也知道對付妖刀的方法!”

  魏無音默然半晌,緩緩搖頭,目中神光微斂,初次顯露出一絲頹唐與無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來奇宮先代之主應無用,於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滅之際,突然只身北上,從此消失了蹤影。多年來,指劍奇宮派出無數高手找尋,足跡遍布天下,卻始終難覓音訊。

  “我師兄的武功很高,要殺他是件極為不易之事。這些年來,我一直相信他還活在世上的某一處,只是遭遇了什麼不可抗力的阻礙,才無法返回東海。”老人嘆息:

  “無論如何,前宮主失蹤,這四百年的真龍之傳算是斷絕啦。我們這些個掛紫鱗綬的老不死,與韓家小子有約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奪舍大法將畢生所知轉移給他,在真龍回歸之前,為本宮再造一條新龍,以守護祖宗留下來的基業。”

  耿照心念電轉,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說這些話的原因。

  --琴魔傷重,恐怕撐不到天亮,一時間又無法離開紅螺峪,另尋合適的對象,染紅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將來或許還有什麼變化,唯一能承接“奪舍大法”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對你不住。這件事,你和我都別無選擇。”魏無音沉聲道:

  “說與你聽,並不是征詢你的同意,不管你願不願意,為了天下蒼生,老夫都必須將心識移轉到你身上,以保住對付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老夫勸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雖然命已不長,萬不得已之時,殺你仍是綽綽有余。”

  耿照心知他所言非虛,沉思片刻,問道:“老前輩,轉移之後,兩個人的意識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無音淡然回答:“過去,也曾發生移轉之後,一具肉身里分據著兩人的情形,但四百年間僅此一例,你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直接說“是”。”

  “失敗的那個,靈魂將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輩的心識,將來是否要還給韓宮主?”

  “給了你的,便是你的東西。我與韓家小子的約定,與你無關;愛還不還,隨你高興。”老人道:“但老夫先說在前頭,一旦移出神識,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難見明天的日頭,我勸你還是別這麼大方得好。還有什麼想知道的?”

  耿照搖頭。

  “將死之人,你算是問題多的。”魏無音乜眼道:

  “怎麼,死也要做個明白鬼麼?”

  耿照還是搖頭,慢慢說:“晚輩是想,萬一留下來的是我,有些事還是得先問清楚才好。”魏無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見他笑得開懷,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說你啊,”魏無音直拍大腿:“一點都不怕死麼?”

  “怕得要命。”耿照憋著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完:“但死便死了,總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輩,這奪舍大法殺人,不知會不會很痛?”

  “他媽的!我怎麼會知道?”

  一老一少在風里放聲大笑,視隆隆激流如無物,笑到酣處,滿山林樹皆為之搖。

  “沒同你喝上一盅,甚為遺憾。”魏無音撣撣襟袂,一躍而下:“但時間有限,不得已耳。這奪舍大法移轉的效果,誰也不能逆料,為防生變,先把我能想起來的說與你聽。你記心如何?”

  “還可以。”

  魏無音將五柄妖刀的特性、對應的武功,當年推測而得的妖刀寄體之法等,仔細說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復誦;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訣,交代:“奪舍大法的訣竅,已不及為你細細解說,你且將心訣背下,將來說不定有所幫助。”

  那心訣十分拗口,雖是四字駢連,字與字之間卻沒什麼關連,形義不通,韻不成韻,似是某種表記對象的暗語,每個字都代表一樣東西,如“生駞虎血,履組紫綬,鯤鵬雉蜃,雲炁火光”雲雲,簡直莫名其妙。

  魏無音一字一字寫在地上,教他牢記讀音,命耿照來回背誦五遍、默寫五遍,直到一字不錯,這才放下心來,傳授他冥想靜心的法門。相較於奪舍大法的千字怪文,這些法門易懂得多,耿照盤膝而坐、五心朝天,漸漸收起腦中雜識,心緒沉入一處幽暗不明的虛無中。

  “很好。”魏無音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現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麼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極是難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時,腦海里的讀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怎麼念了,字的樣子卻又模糊起來。耿照一邊與音形纏斗,偶爾遇上一、兩個原本認得的字,字義突然又跑出來攪局,前後文的意思似有串連,但越解釋就越不通……

  不知不覺,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連“不懂”兩個字都變得有些不懂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絲絲“不懂”的感覺。

  ◇ ◇ ◇

  耿照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一座極其巨大、無邊無際的庫房里,依稀是流影城里收藏文簿、藥材的地方,但轉瞬間“文簿”、“藥材”,甚至“流影城”三字都離他而去。漸漸的,耿照不知此地本源何處,只覺有些熟悉--直到“熟悉”二字也轉淡消逝,終於不知自己所感為何……

  在這座意識的庫房,周圍都是數不盡的方格抽屜,屜上一方小小字牌,寫著各式各樣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卻逐漸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間,遠處一只屜櫃突然被拉了出來,落地化成一縷灰煙,成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來的屜櫃憑空出現,“匡”的一聲推入空出來的屜格里。耿照凝視著新抽屜上的字牌,只覺得自己應該知道;看著看著,突然明白,失聲念了出來:

  “萬……“萬劫”!”

  一瞬間,數不完的抽屜震動起來,“格格格格”的退出屜格,仿佛整座庫房陡然活了過來,無數新的屜櫃浮在半空中,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從天而降!

  耿照忽覺失落,奮力將眼前快要掉落的屜櫃按回去,死盯著屜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這兩個字是什麼!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驟酸,一股無力感襲上心頭。

  海潮般的新屜櫃從天而降,逐漸占據了屜格,被震出的舊屜櫃如火山塵般簌簌而落,不停墜入腳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浮浪沸鼎似的幽影攪動,整個空間搖撼得轟隆震耳,仿佛即將崩潰--

  (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記這些東西!)

  他牢牢抱著眼前的抽屜不放,無助的淚水沾濕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跡忽然一陣扭動,在他眼底逐漸產生意義。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鐵”,流淚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轉頭望去,周圍的字牌無一不識,分別寫著“龍口村”、“七叔”、“姊姊”、“黃纓”……

  轟然一響,滿天的屜櫃通通墜入舊格中,陡地失去蹤影。

  他隨手打開寫著“姊姊”兩字的抽屜,一幅幅姊姊的音容笑貌就這麼浮了起來,微帶透明,全是他七歲時最後見到的模樣。姊姊雪白的瓜子臉蛋他幾乎已不復記憶,此刻驟見,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見在櫃中層層迭迭的姊姊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蕩,裹著一條揮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驚之下,魏無音嘶啞的嗓音忽在耳畔響起。

  “我年少之時,一心想做英雄。為成英雄,愛無所愛、友無所友,到頭來只剩一身飄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於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給你啦。”老人語聲寥落,仰天豪笑:

  “遍履城山不求仙,獨羇花月欲窮年,一罷擲杯秋泓飲,勝卻青鋒十三弦!”

  ◇ ◇ ◇

  “……前輩!”

  他一躍而起,觸目只見陽光燦爛,林間鶯聲啁囀,溪上雲蒸消淡,哪里有什麼書庫、有什麼血海?紅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綠樹低垂,翠色的林葉被陽光一照,遠遠近近地籠著一層剔透暈黃;掩眉眺去,便如一樹小巧扁玉。

  耿照幾乎以為一切只是一場夢,忽然間福至心靈,緩緩回頭。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寬袍、灰發披面的清癯老人倚石閒坐,低頭垂手,一動也不動,左手五指沒入清洌的水中,仿佛應和著夢里“行酒浮舟”的蒼涼笑語。

  --失敗的那個,靈魂將灰飛煙滅。

  --強者存、弱者滅……

  --我活夠啦,並不怕死。

  (原來你從一開始,便是如此打算的麼,前輩?)

  耿照回過神來,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對老人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

  現在更重要的,是確認奪舍大法轉移的效果。他揉揉額角,除了些許頭暈目眩,並沒有其他的異狀;索遍枯腸,也沒有魏無音說過的東西以外、關於消滅妖刀的一絲一毫。耿照怔怔地瞧著雙手,瞧著流動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張不斷變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來……是失敗了。

  沒學過奪舍大法的自己,浪費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當今東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後一絲希望已然破滅。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圓石灘上,任由溪水浸濕了膝布,沒有抬頭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氣。

  耿照對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點也不想引人注目,只希望攢夠了錢,替姊姊找個殷實的好人家、風光辦場婚禮,再把阿爹接來流影城,好生奉養;當然,將來手頭寬裕了,還是得在龍口村買一小塊地,讓阿爹百年之後,可以回到年輕時候落腳的地方……

  然而在這一瞬間,他卻極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別讓琴魔前輩的期盼落空,別讓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滅,別讓這麼多的無辜百姓再染鮮血……

  “可惡!”

  他一拳擊在水中,鋼牙緊咬,不甘心的眼淚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聲自背後響起:“這麼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過頭,一抹嬌小的身影背手而來,風中黃衫搖曳,腴潤結實的小腰上挺出一對鼓脹的胸脯,笑靨嫣然,卻是黃纓。

  “怎麼……怎麼是她?”他微感詫異,忙抹去淚水。

  黃纓睜大杏眼,捂嘴驚叫:“老爺子怎麼……怎麼就死啦?”難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屍體,東張西望片刻,隨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長枝,便要去戳。

  耿照趕緊奪下,見她杏眼一翻、似要發作,忙道:“前輩去世了。”將魏無音身中“不堪聞劍”一事約略交代。黃纓對這個凶霸霸的老頭兒素無好感,心想:“死了便罷,不然成天喊打喊殺的,也是麻煩。”

  耿照天生力大,獨自將魏無音的遺體扛至崖邊,以免被溪水打濕;又與黃纓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濕柴生煙,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邏哨隊的注意。黃纓手腳頗為利落,兩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當;百無聊賴,並肩坐在溪邊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遠方,故作無事。

  “還在睡呢!”黃纓斜乜著他,促狹似的一笑:

  “這麼關心,怎麼不進去瞧瞧?”

  耿照臉上一紅。所幸他膚色黝黑,倒也不怎麼明顯。

  黃纓哼哼兩聲,沒真想讓他尷尬,撇了撇粉潤的兩片唇瓣,低著頭一徑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紅姊穿好了衣裳,等她醒來,不會難堪的。”

  “謝……謝謝。”

  黃纓愛看他臉紅的樣子,故意逗他:“你少沾親帶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賊,昨晚睡得可沉了,怎麼都編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臉壞壞的。

  耿照無心談笑,悶著頭不發一語,只將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劃動。黃纓一見他乖,心里便覺歡喜,也不知是什麼緣故;料想他與那老頭兒有什麼私底交情,難免傷懷,不以為意,自顧自的說笑話與他解悶。

  說著說著,崖頂忽然傳來人聲,疏疏落落,漸次往這廂靠近。

  黃纓一怔,喜得抬起頭來,歡叫道:“有人來啦,有人來啦!你這人悶歸悶,倒也不說空話。”雙手撐後往溪石上一跳,結實的圓臀穩穩坐落,雙乳一陣搖顫,從水里抽出兩只白生生的細嫩小腳,在曬熱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開嗓門對崖上大叫:“喂,快來人哪!我們在這里--”

  她喊了幾聲,一想不對:“本姑奶奶喉音嬌嫩,怎能干這個活兒?”忙叉腰回頭,拉下臉來:“喂,快來幫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麼?我--”

  耿照“噓”的一聲,神情凝肅,皺起鼻頭歙動著,喃喃道:“風里……有鐵心木的味道。”

  “鐵你的死人頭!”

  黃纓直想一腳將他踹進水里,正要掄起粉拳,揍醒這個渾小子,卻聽耿照低聲沉吟:“……還有血。還有血的味道。你,沒聞到麼?”黃纓手舉在半空,聽他說得嚴肅,不覺搖了搖頭。

  他喃喃自語:“鐵心木,和血的味道……這是妖刀的氣味,是……妖刀萬劫獨有的氣味。為練“不復之刀”,萬劫的刀屍一定會找百年以上的鐵心木……”抱頭苦苦思索,似乎遺漏了什麼。

  黃纓一怔:“你怎麼知道?老頭兒同你說的麼?”

  “沒有……前輩沒來得及和我說這件事。這……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就裝在這里,一想……就想出來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額角,忽然一躍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這……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輩,我們成功啦!”

  黃纓被他嚇傻了,一動也不敢動。

  耿照欣喜若狂,差點衝到魏無音的遺體前跪下叩頭。但狂喜也不過是一瞬之間,他五感較常人敏銳,那混合了鐵心木香氣的血腥味鋪天蓋地而來,仿佛已近在咫尺,趕緊狂奔至山崖下,雙手圈口,放聲大叫:

  “快走!這附近十分危險,不要靠近!快快離開--”

  黃纓差點沒暈過去,一扯他衣袖,氣急敗壞:“你瘋啦!”正要喚人來救,卻見崖上探出一張圓胖紅臉,一名肥壯的青年道人鬼頭鬼腦張望片刻,回頭叫道:

  “你們快來看哪,底下是魏無音那廝!瞧那服色……還有水月停軒的小妞!”

  此人黃纓自是不識,耿照卻覺十分眼熟,瞧著額角隱隱生疼,不覺沁出豆大的汗珠,驀地心底冒出“鹿別駕”、“沐雲色”這幾個名字,還有在靈官殿里,他一人獨戰天門群道的丬影殘識……

  耿照並不識那青年道人,可魏無音見過。來人竟是觀海天門的胖道士曹彥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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