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隱約帶來一陣重物撞動的聲響,似乎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從林中出來。程宗揚微微皺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點微弱的星光就足以讓他看到許多東西。聲音越來越近,接著一匹神駿如龍的戰馬從枝條間奮力躍出,縱身躥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邊,然後低下頭,伸出厚厚的舌頭去舔他的臉頰,試圖喚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揚好不容易下決心才放過未成年版的呂奉先,這會兒望著那匹神駿的戰馬,不由一陣心動,但最後只是遺憾的聳聳肩。畢竟是傳說中的赤兔馬,太過神駿,自己還真沒把握能把它從主人身邊拽走。
程宗揚把赤兔馬和呂奉先放到腦後,不再多想,然後開口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
唐季臣一直沒有出現,卻等來了四支漢軍精銳,程宗揚越想越是不安,“我要回去一趟看看,別是出了什麼事。”
“別急!”朱老頭一臉慎重地攔住他。
“敵軍勢大,當心埋伏——來來來,待大爺給你找條明路!”
朱老頭彎腰脫下一只稀爛的破鞋,合在手中搖了幾下,然後往地上一丟,指著鞋尖的方向篤定地說道:“順著鞋走指定沒錯!”
都這時候了,死老頭還耍寶,程宗揚不由火冒三丈,剛想一腳把他那破鞋踹飛,卻見朱老頭忽然彎下腰,撅著屁股抓了幾把泥土,塞到他那只爛得快沒邊的破鞋里面,然後舉過頭頂,往腦袋上一放,接著揀了根枯枝,一手握著,直挺挺柱在面前,另一只手解開褲帶,對著自己髒兮兮的光腳“嘩嘩”地尿開了。
夜風入林,發出嗚咽般的低響。朱老頭一連串古怪的動作,讓程宗揚的怒火瞬間化有烏有,只覺一股冰涼的寒意像毒蛇一樣從背後蜿蜒爬起,被夜風一吹,一陣陣的毛骨悚然。
“老東西,你真瘋了?”
“噓……”朱老頭頂著破鞋,面色凝重地噓了一聲。
…………………………
烈焰映亮山谷,山口的小鎮已經被大火包圍,襄邑侯呂冀坐在馬車上,望著飛舞的烈焰,臉色陰沉得仿佛要下雨一樣。今晚的行動並不需要呂冀出面,他只是一時興起,抱著圍獵的心思想把那個來自晴州的殺手當作獵物親手殺死,沒想到自己動用了四支漢軍精銳加上自己門下的死士,卻還是讓那名殺手逃之夭夭。
最後一支追蹤的軍士也無功而返,呂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制的酒觥滾落下來,酒水淋淋漓漓灑在席上。
“叔叔息怒。”呂巨君從容道:“姓暴的主犯雖然逃逸,卻留下兩具屍體。侄兒請來的明符師已經施展搜魂秘術,最多一個時辰便能找出他們的來歷。”
“什麼搜魂的秘術!”呂冀斥道:“旁人都說你賢能好學,偏生相信這些巫蠱之事!”
呂冀正在氣頭上,呂巨君也不爭辯,只溫言道:“叔叔教訓的是。”
呂冀道:“正因為你是我嫡親侄兒,我才教訓你,巫蠱是術不是道,唯可用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嗎?”
“是。”呂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禮。
“奉先呢?”
“奉先追著匪寇入山,還沒有回來。眼下胡夫人已經去尋了。”
聽到胡夫人,呂冀容色稍霽,對呂巨君道:“我叫你們兄弟過來,就是讓你們學學怎麼辦事,免得成了不爭氣的紈褲子弟。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有些世家子弟連殺雞都不敢,那種廢物要來何用!”
“是。多謝叔叔教誨。”
監奴秦宮提醒道:“侯爺,該回去了。今晚是臥虎當值。”
呂冀臉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經是司隸校尉,但還兼著洛都令,而且仍和他擔任城門令時一樣親自值夜,只不過巡視的范圍由城門延伸到整個洛都城。這些天撞在他手里的權貴門人頗為不少,一個個都按律或杖或笞,沒有一個輕縱的,一時間城中的權貴都收斂了許多。
“江充!”
一名身著繡衣的使者走上前來,拱手道:“君侯。”
“阿姊把事情交給你,好生去辦。”
身為繡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聞言微微躬身,應承下來。
馬車轆轆而去,江充轉過身,對後面幾名胡巫道:“勞煩諸位。”
一名辮發的胡巫抓起一只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閃,將羊羔從喉頭到腹下齊齊剖開,然後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溫熱的內髒,就著火把跳動的光芒仔細察看。片刻後,他摘下羊羔的肝髒,小心剖開,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著肝髒上的血管紋路,喉中“格格”作響,發出一串夢囈般難以分辨的聲音。周圍幾名胡巫認真聽著,直到胡琴老人吟誦完,才把剖開的肝髒投入火中。
焦臭的煙霧從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嘔,周圍的軍士都不禁背過身掩住鼻子。只有呂巨君和江充不動聲色,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髒化為灰燼,呂巨君道:“敢問大巫,那人眼下在何處?”
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
江充對呂巨君解釋道:“那人居無定處,連日出沒於市井街巷之間,之前七次占卜參差相異,這北邙卻是第二次。”
呂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
江充道:“這要問大巫了。”
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語吟誦著,辮發的胡巫一句一句說道:“感謝青穹賜我以慧目……讓我的雙眼穿透迷霧,看到真相……我看到那人頭上覆蓋著泥土,腳下浸著流水,身體困在楊樹的枝條間……”
呂巨君與江充面面相覷,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蓋?是死了嗎?”
“不會。”呂巨君道:“那老賊絕不會這麼輕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麼障眼的法術。”
…………………………
朱老頭扔掉樹枝,提起褲子,把褲腰帶胡亂系好,然後磕掉鞋里的泥土,套在腳上,意氣風發地說道:“小程子。走了!”
程宗揚驚魂未定,“干!你個老瘋子!搞的什麼鬼?”
“有人想聞大爺的屁味兒,大爺潑他一臉洗腳水。”
“你那是洗腳水嗎?那是尿吧!”
“都一樣。”朱老頭道:“要不是大爺這些天把他們領得團團轉,你還想這麼輕松,想干啥就干啥?”
程宗揚壓根不信,“你就吹吧。”
鎮上火勢越來越大,連兩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見火光。接著一行火把往山上行去,人數不下百余,帶的不是刀劍,而是鐵鏟與鶴嘴鋤。
“不對啊,他們這是干嘛呢?”看著火把行進的方向,程宗揚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們好像是要去……
“老頭,你不過去看看?”
“瞧啥啊。”朱老頭一點都不當回事,樂呵呵道:“不就是去刨大爺的祖墳嗎?”
“……你還真看得開啊。”
“大爺早就刨過了,里面啥都沒有。”朱老頭滿不在乎地說道:“他們要想刨,大爺的祖墳多的是,有本事全給刨了。”
難怪老頭看這麼開呢,戾太子墓只是座空墳,刨不刨都那麼回事。他們要再往上刨——那就該刨天子的祖墳了。老頭那些祖墳跟別人家不一樣,有一座算一座,全是帝陵,別說刨了,進去打個兔子,動根草木都是滅族的大罪。呂氏真要發瘋,倒是遂了老頭的心意,滅門可期。
…………………………
唐季臣坐在馬車上,心急如焚地盯著車外。那些死士已經進去半個時辰,竟然還沒有辦完事。來前他已經讓人查過,這間宅子的主人只不過是一個新任的大行令,六百石的官職。這樣的人家,在權貴雲集的洛都車載斗量,而且他也讓人事先打探清楚,這位大行令雖然是洛都人氏,但剛買下這處宅子不久,顯然是幸進之徒,如今還未成親,家中只有十幾個仆人,一個婢女。
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區區十幾名仆人,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拿下,反而是他帶來的死士頗有折損,已經死傷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對上的是宋國太尉親自挑選的禁軍精銳,只覺得襄邑侯門下死士偌大的名頭,竟然這麼不濟事。
為了避免驚動旁人,那些死士的屍體和傷者都暫時留在宅內。等辦完事,將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動手的痕跡,再放火燒宅。時間拖這麼久,讓唐季臣越來越擔心。一旦有巡夜的董臥虎過來,那就麻煩了……
唐季臣對面是一個青衣男子,他盤膝而坐,雙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施展法術。忽然間,他臉色一白,額頭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驚,“宮天師?”
那位姓宮的道人長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沉聲道:“有人闖進來了。”
“誰?”
“似是一女子。”宮道人重新閉上眼睛,“快著些。此地怨氣太重,我的禁音術支撐不了太久。”
唐季臣心一橫,掀開車簾,朝外面打了個手勢。
車前的漢子點了點頭,然後拿出一只鐵制的面具戴上,躍下馬車。
宅院後的背巷內,一名老獸人拄著木杖,與一群黑衣人對峙。在他面前站著一名少女,雖然她努力擺出勇敢的姿態,發抖的手指卻暴露出她內心的驚懼。
“還……還不退下!”
為首的黑衣人盯著她,然後偏了偏頭。旁邊一名戴著鐵面具的黑衣人舉起長刀,剛准備動手,卻被人拉住。
後面有人認出那名少女,失聲道:“她是襄城……”
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認出這名主母身邊的貼身婢女,不等那人說完,他便閃身上前,一把扼住紅玉的脖頸,手指微一用力,將她扼暈過去。剩下的黑衣人知機的不再作聲,閉緊嘴巴向前衝去,還有人躍上牆頭,想繞開老獸人,前去追殺那對逃跑的主仆。
哈迷蚩蒼老的身形略顯佝僂,獨眼微微眯起,頜下稀疏的毛發在風中瑟瑟抖動。他握緊木杖,昂首發出一聲淒厲的狼嗥。
刺耳的嘯聲只傳出十幾步,就被空氣中一層無形的屏障所阻擋,變得無聲無息。衝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露出一絲獰笑,接著便看到老獸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鼓脹起來,與此同時,一根根蒼黑色的尖毛從他干瘦的皮膚上鑽出,仿佛潑染的墨汁一般,頃刻間就覆滿手背。
化身為蒼狼的老獸人狼爪一揮,將那名黑衣人胸口撕開,鮮血漫天飛舞,那名黑衣人胸口被撕得粉碎,露出白森森的骨骼和跳動的心髒。接著老獸人躥上牆頭,將另一名黑衣人一舉撲殺。
那些死士雖然悍不畏死,但眼看著那名老獸人變身蒼狼,接連撲殺兩人,也不禁心驚。
剩下的死士兩兩聯手,將老獸人堵在巷中,再顧不得去追殺他人。哈迷蚩在人群間左右衝殺,殺氣越來越濃。但他畢竟已經年邁,只廝殺了一盞茶時間,皮毛上的光澤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去,動作也變得遲滯。
忽然,一條鐵鏈貼著地面飛來,纏住老獸人的腳爪。哈迷蚩咆哮聲中,將那名黑衣人扯到面前,一爪扳住他的下巴,俯身咬斷了他的喉管。但那條鐵鏈纏在他腳爪上,一時間難以解開。
老獸人拖著鐵鏈繼續廝殺,另一名黑衣人揮刀劈來,哈迷蚩身體一扭,劈開刀鋒,接著一頭頂在那人胸口,將他撞到牆上。那院牆是用夯土壘成,外面只包了一層磚,被老獸人一撞,那名黑衣人胸口發出一連串骨折的脆響,背後青磚盡碎,結實的夯土凹陷下去。
就在這時,一名戴著鐵面具的漢子鬼魅般出現在哈迷蚩身後,他握起拳頭,拳底驀然卷起一股狂飆,夾雜著空氣被拳風壓縮的細微爆響,宛如一道奔雷,往老獸人腰上打去,重重轟上土牆。
接連兩次重擊,牆壁再支持不住,轟然一聲,撞出一個大洞。前邊那名黑衣人上身被撞得稀爛,胸骨盡碎,已經死得不能再死。老獸人也被一拳打入院中,到地不起,他蜷著身,蒼黑色的狼毛一點一點沒入皮膚,枯瘦的胸口滿是血跡,只不過這次是他重傷吐出的鮮血。
那名戴著鐵面具的大漢破牆而入,揮拳往哈迷蚩殺來。他雙拳幻化出無數影子,鐵拳雨點般落下,鮮血飛濺中,老獸人皮毛綻開,露出慘白的腿骨、頭骨、肋骨……
哈迷蚩皮毛一片狼藉,渾身傷痕累累,血肉模糊。戴著鐵面具的大漢一腳踩住老獸人的狼腰,一手扼住他的脖頸,拳頭高高舉起,往他頭上轟去。眼看哈迷蚩就要被他一拳轟碎頭顱,老獸人忽然張開口,一口咬住那人的拳頭。
老獸人鋒利的狼牙在鐵拳下盡數粉碎,眼角和嘴角都溢出鮮血,僅剩的一只獨眼仿佛要擠出眼眶。就在這時,“噗”的一聲,老獸人手中木杖長槍般刺出,一杖刺穿了那名大漢的胸膛,接著手腕一翻,那名大漢龐大的身體仿佛一片落葉般被提了起來,然後回手將木杖刺入大地。
剩余的黑衣人或是翻牆,或是鑽洞,紛紛往院中殺來。還沒有站穩,大地忽然晃動了一下,接著一陣劇震,整座宅院連同周圍幾處房舍,仿佛被巨人按住一樣往地下陷去。院牆從四面倒下,房屋轟然倒塌,瓦礫夾著磚石落下,騰起無數煙塵。
唐季臣對面的青衣道人猛地噴出一口鮮血,仰面往後倒去。接著,巨大的轟鳴聲打破了禁音術下的死寂,在夜色中震蕩著遠遠傳開。
不遠處,富安弓著腰,胸口喘得像風箱一樣。從沒干過重活的他,只覺背上的衙內像座山一樣,壓得他眼前陣陣發黑。他死死拽著衙內的雙手,吃力地拖著步子,面前的暗巷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忽然地面一震,富安一頭栽到地上,鮮血頓時糊了滿臉。他顧不得去抹拭,甚至沒有意識到腳下的地面還在劇烈震動,就趕緊爬起來扶住高智商,嘶啞著喉嚨道:“衙內,衙內,你醒醒啊……”
高智商臉色蒼白如紙,半晌才從鼻間透出一縷微弱的氣息,“哈大叔……”
毛延壽從狗洞鑽出來,就慌不擇路地奔跑著,此時已經跑出了兩條街。他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只是本能地想離那些殺手越遠越好。
毛延壽跑出巷口,迎面正撞上一隊人馬,他趕緊掉頭,卻已經被人看到。只聽到身後一片嘈雜,紛紛喝道:“站住!”
“哪里來的蝥賊?逮住他!”
“還敢跑!”
毛延壽沒跑出幾步就被人追上,接著膝後一痛,被人用棍子敲中膝彎,滾地葫蘆一樣滾到路邊。
兩名大漢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扯住他的頭發,拽起腦袋。
幾盞燈籠舉了過來,一名身材雄壯的官員皺了皺眉,問道:“你是何人?為何要犯宵禁?”
毛延壽又驚又怕,一副失驚落魄的表情,臉色時青時白。他哆哆嗦嗦地正要開口,地面忽然一陣震動,接著傳來房屋倒塌沉悶響聲。
大地震動不已,房屋仿佛木搭的玩具一樣搖搖欲墜。延香靠在牆邊,望著頭頂的橫梁斷裂開來,帶著屋瓦擻擻落下,心頭一片絕望。
外面整堵的院牆向內倒下,大地像潮水一樣升起,一直高過屋頂。延香忽然意識到,不是周圍的地面在上升,而是自己所在的院子正在下陷。外面的黑衣死士紛紛躍起,試圖攀上地面,卻像被無形的力量黏住一樣,只掙扎片刻就滑落下來,被倒塌的磚石和土牆埋住。
眼看房屋就要倒塌下來,延香領後忽然一緊,被人抓住衣領,接著輕飄飄飛了起來。
驚理輕笑道:“天可憐見的,都被嚇傻了。”
延香心頭一松,這時身體才不受控制地劇顫起來。
…………………………
突如其來的地震將周圍幾個里坊的人都從睡夢中震醒,驚慌失措的人們紛紛跑出家門,叫嚷聲、哭喊聲響成一片。
程宗揚趕到時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他看著眼前的一片廢墟,臉色鐵青。此時地震已經平息,自己剛買來的住宅像被巨人踩過一樣,足足陷入地面數丈,所有的房屋都被夷為平地。
洛都令董宣第一時間已經帶人趕到現場,將受到波及的幾處宅邸團團圍住。差役絡繹進出,從廢墟中搬出一具具屍體,送上地面。
從宅中運出的屍體遠比自己想像得要多,他看到幾名曾經與自己喝過酒的宋國禁軍漢子,一些穿著黑衣的陌生人,甚至還有的戴著鐵制的面具。
死者中沒有看到高智商、富安,也沒有延香和毛延壽。但程宗揚並沒有放下心來,如果他們在宅中死守,很可能被埋在廢墟下面。更重要的是凶殺案發生在自己宅中,主管此事的又是董宣,無論怎麼掩飾,自己也脫不了關系。一旦身份暴露,自己的漢國之行就到此而止了。
忽然程宗揚眼角一跳,看到罌奴的身影。
雖然是深夜,但周圍幾個里坊的人都紛紛趕來,甚至還有附近兩家書院的學子,也聞聲而至,在周圍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京師地震,所兆非吉。”
“那還用說?地震都震到了天子腳下,實是百年未有的天變……”
“何止百年?”有人篤定地說道:“小生讀書多年,從未見過此等異事。”
周圍停著不少車馬,罌粟女就站在一輛馬車旁邊。那輛馬車沒有標記,但程宗揚一眼就看到罌粟女身邊的紅玉。
程宗揚使了個眼色,悄然走到一邊,“怎麼回事?她怎麼來了?”
罌粟女道:“奴婢夜間回來,正遇到襄邑侯的死士在周圍埋伏。事情緊急,奴婢一時找不到主子,就去了襄城君府,讓孫壽出面。沒想到那些死士里藏的有高手,還沒來得阻止,哈爺就受了重傷。”
“重傷?有多重?”
“性命暫時無妨。但……只怕往後不利於行了。”
哈迷蚩本來是養老的,沒想到會落了殘疾。聽她的口氣,以後想坐起來恐怕也不容易。
“其他人呢?”
“延香運氣好,被驚理救了出來。衙內、富管家和毛先生不知去向。其他人都……”
程宗揚心下一沉,死了這麼多人,又被眼里不揉沙子的董宣撞見,這件事想掩蓋下去,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子不必憂心。”罌粟女道:“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洛都的官員想要插手,總要有苦主才是。奴婢倒是有個想法……”
聽了罌粟女的主意,程宗揚連連搖頭,“不妥不妥。讓她出面,只怕會引起旁人的疑心。”
罌粟女輕笑道:“那也該是壽奴小賤人頭痛的事。”
…………………………
董宣逐一檢驗著屍體,眉頭緊緊鎖成一團。幾乎所有的屍體都帶有致命的刀傷,顯然是經過一場殊死的廝殺。只看現場遺留的鐵面具,凶手已經呼之欲出。畢竟襄邑侯已經不是第一次派遣死士去刺殺自己的政敵了。
“宅主人的身份查出來了嗎?”董宣道:“是哪一位官員?”
差役奉承道:“大令好眼力,此宅的主人確實是一位官員:新任的鴻臚寺大行令——天子欽封的常侍郎。”
先是建威將軍韓定國遇刺,接著是大行令遇刺,兩個人又都是由天子親自提拔,元凶是誰,不問可知。只不過這場地震實在太過蹊蹺。董宣少年時曾經出塞游歷,聽說過草原上有些部族的巫師,能夠施展出可怕的法術,呼吸間能使得天崩地裂。進入京城的胡巫他正好知道一些,又恰好知道他們正在為誰辦事。
“二十年垂簾,猶嫌不足……”董宣抬起頭,臉上的凝重已經一掃而空,只留下一片剛毅。
董宣濃眉緊鎖的時候,唐季臣正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前來滅門,原本是為了免除後患,替主人分憂,誰知一場莫名其妙的地震,不僅把他帶來的死士全部陷入其中,還引來了赫赫有名的強項令,臥虎董宣。
事起突然,唐季臣來不及移走屍體,就被董宣帶著人圍住現場。第一具屍體被搬到董宣面前,唐季臣心里就涼了下來。他壓根兒沒想過那些屍體的身份能瞞過董宣。一旦強項令拗脾氣發作,帶著屍體上門問罪,無論襄邑侯還是自己的主人都脫不了干系。由此牽連到呂氏乃至太後種種秘辛,以及由此而來的後果……唐季臣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拿呂氏的權勢壓人?董宣在天子面前都能硬著脖子死不低頭,兩位侯爺的份量還真沒那麼大,甚至太後娘娘出面,也未必能讓董宣退避。
唐季臣摸了摸腰側的短劍,如果自盡能解決問題,他寧願一死了之。
就在此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道:“唐季臣,你在這里做什麼?”
唐季臣心中愕然,她怎麼會來了?接著屈膝跪倒,“奴才見過襄城君。”
襄邑侯懼內之名唐季臣早已熟知,在襄城君面前不敢有絲毫隱瞞,細細說了經過。
孫壽靠在車窗邊,一手挽著車簾,妖媚的面孔上露出一絲輕蔑,“蠢材!些許小事有什麼好為難的?且請宅主人來。”
唐季臣愕然道:“這……”
話剛出口,唐季臣才知道襄城君後面的話並不是對自己說的。旁邊一個侍女應了一聲,然後走到襄城君車輿之後,從緊鄰的車上請下一個人來。
程宗揚拍了拍衣袖,緩步過來,看著唐季臣冷冷道:“荒唐!”
襄城君歉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讓公子受驚了。”
唐季臣瞠目結舌,“這……”
襄城君根本沒有理會他,只恭敬地對那個年輕男子道:“今日之事還請公子幫忙,遮掩一二。”
程宗揚冷哼一聲,對唐季臣道:“跟我來吧。”
程宗揚亮出身份,逕直走到董宣面前,拱手道:“敝姓程,忝為鴻臚寺大行令,正是此宅的主人。”
不等董宣開口詢問,程宗揚便道:“今晚敝人與幾位朋友夜宴,並無衝撞宵禁等事。這位是穎陽侯的管家,可以作證。”
唐季臣連忙道:“正是。”
董宣冷冷道:“是夜宴還是行凶?”
“絕無行凶之事。”程宗揚眼都不眨地說道:“只不過座中都是慷慨悲壯的豪傑之士,酒至酣處,眾人拔劍自娛,不意突遇地震,以至橫死。”
“當真嗎?”
“大令若是不信,有襄邑侯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證。”
董宣望了眼襄城君的車駕,然後一揮手,“拿下!”
幾名差役上來,按住程宗揚和唐季臣,給兩人戴上手枷。
“打入獄中。”董宣道:“待我親自來審!”
程宗揚坦然自若地說道:“辛苦大令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