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宗揚把布巾覆在臉上,用力擦著,良久才把布巾扔進銅盆。他眼圈兀自發紅,囔著鼻子道:
“有些失態,讓兄台見笑了。”
程鄭道:
“文參軍最後一次聯絡,是發到我這里的。他在水鏡中給出你的相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認出你。”
程宗揚道:
“你應該早點來找我。”
程鄭苦笑道:
“我不敢。”
“說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師帥的仰慕者吧。我們程氏是秦國人,在北地牧馬為業。真遼入侵,屢次毀我家園,最終身陷虜手。直到師帥北上,才將我一家解救出來。我程氏一族感念師帥的恩德,闔族加入左武軍。只有我一人奉家父之命移居晴州,為左武軍提供糧秣輜重。”
“左武軍隸屬於漢國,駐地卻遠在唐塞以西,朝中對此頗為不滿,歷年提供的糧草不足全軍所需半數。幸而唐國李藥師與師帥交好,為左武軍提供了三成的軍需,剩下的差額就由我來想辦法補齊,而且還要瞞過朝廷。我攀上呂氏,成為呂氏的門客,獲得了往唐國通商的權力,將貨物運至唐國販賣,再換成糧草運往左武軍駐地。”
“你問我做的什麼生意?戰馬,當然是戰馬!”
“邊塞之地,一匹馬不過千余,販到內陸,便是最劣的耕馬也要五千錢,若是上等戰馬,更是價值數萬錢。我在晴州有一處馬場,放牧了數千良駒。左武軍獲得的馬匹,都由我販回內陸。這些戰馬成本極低,是我獲利的主要來源。其他還有冶鐵、糧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軍需要的,我都會去經營。”
“為左武軍提供資助並不輕松,雖然我只負擔一小部分,也幾乎耗盡了所有的利潤。我作為呂氏門客,能進獻給呂氏的寥寥無幾,所以在呂氏門下也不受重視。”
“我在舞都見到你第一面,就認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險。”程鄭道:
“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沒有人替師帥雪冤。”
“師帥,還有他的左武軍,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揚道:
“是誰?”
程鄭舉手劃了一個圈,
“就在這里。他們所有人都想讓師帥死。”
“他們討厭他,也痛恨他,因為他在打一場看不到敵人,看不到戰果,看不到盡頭的戰爭,更因為他是六朝中唯一無敵的存在……”
…………………………
敖潤大馬金刀地坐在堂前,雙眼警覺地盯著四周。他身後的大堂一片黑暗,沒有燈火,也沒有聲音。
一只蜘蛛蟄伏在梁上,觸肢中的機械齒輪一片靜默。裝在它身體正中的龍睛玉卻在微微閃亮,監聽著周圍可疑的聲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幾乎看不清楚的陰影,模模糊糊張開一個蛋形的輪廓。
屏蔽了所有光线和聲音的蛋屋內,散發著淺白色的瑩光。程宗揚、程鄭、秦檜三人圍著一張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經打開,里面放著一迭各式各樣的文契。
“洛都店鋪兩處,一處在南市,一處在馬市。南市作的是鐵料生意,馬市是馬匹交易。”
程宗揚道:
“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產業,因為左武軍用錢,都盤給他人。又簽了租約。”程鄭撿出一份房契,
“通商里這處宅子是文參軍當年置下的產業,他從軍之後就交給我打理。其他房產都賣光了,這一處我舍不得賣。”
“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為了躲避風險,有些生意會拿出來,大家參股經營,利潤共享,風險同擔。因為風險小,所以利潤也不怎麼豐厚。”
“剩下這些,是在其他郡縣的產業。一共六處商鋪,都在唐國邊境。”程鄭道:
“我在漢國的產業都在這里了。晴州和秦國還有一些,但沒有帶在身邊。”
秦檜一份一份看著,那些商契涉及的行當極多,但正如程鄭所言,都是與軍務相關的,而且大都是負債經營。
“先生一人就做了這麼許多生意,”秦檜微笑道:
“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鄭道:
“這些不是我的產業,是左武軍的。自從被真遼擄走,我們程氏就再沒有自己的產業。這些年來,我只是為師帥,為左武軍管理這些產業。”
程宗揚道:
“既然如此,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為我要替左武軍保住這些產業。”程鄭道:
“只要這些產業還在,師帥的左武軍就還在。”
“師帥在大草原覆沒的是左武第一軍,左武第二軍呢?”
“那是漢國用來監視第一軍的。”
程宗揚沉默片刻,
“關於左武軍覆沒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文參軍告訴我,自從他們受命圍剿獸蠻人,來自後方的物資供應就陸續減少。最開始督糧官只說道路不暢,略有延期,等左武軍深入草原,就全部中斷了。”
“漢國停止撥付糧草了?”
“我不知道。我當時在晴州,按文參軍的要求籌集了一批物資,由磐石傭兵團護送。傭兵團的人告訴我,物資如期運抵邊塞,但沒有找到左武軍的人。他們跟漢國派駐當地的督糧官交接完畢,就返回了。事後我派人去看過,那些物資全都不見了。”
“督糧官是誰?”
“聽說是新任的,事後不久他就被調走了。新來的督糧官對此前的事都不知情。”
秦檜道:
“督糧官職卑而任重,大將軍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記錄。”
程宗揚喃喃道:
“霍大將軍嗎?”
說起霍大將軍,程宗揚不由想起嚴君平,也許自己應該盡快去大將軍府探探路,或者能找到些什麼。
程鄭道:
“我那些生意本來就是勉強維持,如今店鋪被封,用不了多久便會債台高築。我想來想去,即使冒險,也只能找你幫忙了。”他苦笑道:
“我請人打聽你的底細,反而讓我生了疑心,剛才你別看我在笑,心里可是一個勁兒地打鼓。”
程宗揚想起那份資料還是自己親手胡編出來的,不由有些訕訕的,誰能想到自己出於戒備的小心舉措,險些就和左武軍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這些產業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嗎?”
程鄭道:
“執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鋪。只要證明那些店鋪是你所有,應該就能啟封。”
“你說還有批貨物在船上?”
“二百匹馬。本來准備運往長安販賣,已經在船上走了半月,本來想在洛都上岸休息數日,沒想到又困在洛水碼頭。”
秦檜道:
“這些產業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
程鄭道:
“願聞其詳。”
“這些產業牽連甚多,逐一過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
程宗揚和程鄭互相看了一眼,都點了點頭。程鄭拿來的文契林林總總有幾十張,逐一更易業主,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見,倒是有個簡單的法子。”秦檜道:
“這些產業仍在先生名下不動,只將先生與家主合籍。”
程宗揚和程鄭都怔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
程鄭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謀臣之才,竟能想出這般主意,輕而易舉就保全了自家的產業。
程宗揚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夠黑,顯然他對程鄭還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鄭本人收入戶籍,那些產業說是沒動,其實連沒拿來的產業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入囊中。
“先生堪稱妙才!”程鄭笑道:
“當初在舞都我便說過,一筆寫不出兩個程字,如今合為一家,還是我們程氏的產業。若是合籍難辦,入奴籍亦可。”
“開什麼玩笑!”程宗揚道:
“不就是合個籍嗎?我們程家子弟認祖歸宗,這樣的好事誰會攔著?”
程鄭道:
“那便以賢弟為嫡支,愚兄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揚道:
“老秦,這件事交給你去辦,一天時間能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門路,無中生有都能編一套戶籍出來,何況是合籍這種小事?
程鄭道:
“不知我們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揚笑道:
“我是盤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為一宗,干脆就叫洛都程氏。”
“不可。當以盤江為號。”程鄭道:
“我族中父兄或死於北虜之手,或覆於大漠,只余我孑然一身,既無家眷,又無子息,今後便以盤江為號。”
“那麼,往後我便叫你大哥。”
程鄭揖手道:
“賢弟!”
程宗揚笑道:
“這個”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錢?都給小弟吧!“
程鄭笑道:
“朋友尚且有通財之誼,何況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萬金銖。”
程鄭倒抽一口涼氣,
“這麼多!”
“十六萬也行啊!”
程鄭哭笑不得,
“你可知道十六萬金銖是多少?三億兩千萬錢!我那二百匹馬最多也不過一千多萬錢,五六千金銖。”
程宗揚嘆道:
“我是急著用錢,月底之前必須拿到。”
程鄭苦笑道:
“愚兄那些產業大都背著債務,也就這一年多才積賺了一些。十六萬金銖……這筆巨款怕只有晴州商會才拿得出來。不過我勸你不要去借。”
“為什麼?”
“晴州人做生意,從來是不肯吃虧的。”程鄭道:
“我在晴州多年,等閒不敢往商會借貸。”
“他們的利息多少?”
程鄭道:
“晴州商人最會捕捉機會,你借貸的金額既大,時間又緊,利息必定極高。我聽說前幾日晴州商會放出一筆款子,總額不過一萬金銖,便要求以兩萬計債,日息一分,限期一月還清,必須用實物質押,而且不許提前償還。”
程宗揚臉一黑,
“干!”
這不正是雲氏當初借貸的條件嗎?原來自己已經被晴州商會宰過一刀了。
程鄭問明情形,不由苦笑,
“我這些產業全加起來也不及雲氏在漢國產業的一半,便是全部變賣,尚不足三萬金銖。若是拿去質押,最多能借貸兩萬。我把晴州的牧場賣了,倒是能值些錢,但和賢弟一樣,遠水難濟近渴。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賣給晴州總商會,由洛都的晴州商會結款,這樣能免去途中運送的時間。”
這怎麼好意思?剛認的大哥,就讓人家把家當全賣了,給自己補窟窿?這是人干的事嗎?
“不行。”程宗揚道:
“那也太便宜晴州商會了。”
便是賣掉晴州的牧場,離所需的錢款還差得遠。程鄭籌劃半天,看能不能從相熟的商賈處借些款項過來,最後還是搖搖頭。實在是金額過於巨大,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
程宗揚打起精神,
“船到橋頭自然直,先不想了。不過大哥,你那二百馬別往唐國送了,就在洛都販賣,真要用錢的時候也能用得上。”
程鄭拱手道:
“依家主吩咐!”
“別叫家主!”程宗揚趕緊攔住,
“叫個賢弟我都挺慚愧的。”
“賢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稱無妨,有正事吩咐,自當以家主相稱。”
程宗揚再三推讓,程鄭始終堅持以他為家主。程鄭為人活絡,是個出色的商人,這會兒程宗揚才見識到他骨子里固執一面。若非如此,程家也不會因此闔族加入左武軍,以至於殞身大漠。
程宗揚笑道:
“要不是太後娘娘心血來潮,大哥恐怕也不會貿然前來。說起來我們兄弟能夠坐在此處,還是托了太後娘娘的福。”
程鄭道:
“我原本想先和賢弟混熟了,再慢慢試探。要不是被封鋪逼得走投無路,我也不敢賭這一鋪。”他以手加額,
“幸好賭對了。”
說著兩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覺得慶幸不已。程宗揚是慶幸自己往後又多了一個可以信賴的幫手,程鄭則是慶幸自己在左武軍覆沒之後,終於找到了文澤在遺言中提到的:師帥的繼承人。
“還有一件事:龍宸為什麼會找到大哥傳話?”
“我以前從來沒有和龍宸打過交道。不過看他們那天的態度,似乎是確實認錯了人,急於同你和解。”
“原來是這樣啊……”
…………………………
趙王謀逆一案風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後接連賜下短劍、白綾、鴆酒,讓富平侯自盡。天子為此兩度入永安宮,苦苦哀求,都未讓太後收回成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與左悺私下派親信游說穎陽侯,誰知事情沒說下來,反而在言辭中激怒了穎陽侯。穎陽侯當即以“言語狂悖,誣陷貴人”為名,把那幾名親信統統送入洛都獄。
徐璜和左悺被這個耳光給打蒙了,他們本來抱的心思是有棗沒棗打兩杆子,萬一撞上運氣了呢?怎麼也想不到素有賢名的呂不疑會這麼不給面子。若是那幾名親信被穎陽侯趕出來,兩人為了自家體面,說不定還要上門分說一番,討個說法什麼的。可呂不疑一改往日的溫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獄,這手段一出來,兩人果斷縮了。
富平侯此時就跟掉進油鍋里一樣,急得焦頭爛額,可又不敢隨意出去,生怕遇見太後派來的內侍,被他們拿著白綾給“自盡”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門。
程宗揚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風起浪涌。呂雉和劍玉姬這倆賤人,誰贏誰負自己都無所謂,斗死一個最好,她們兩個要能拚個同歸於盡,那才叫個舒坦呢。程宗揚反而有些好奇,呂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與江都王一系絕裂,無論時機還是緣由都選得恰到好處,就算最後呂雉放手饒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後開恩,天子與江都王之間已經生出隔閡。呂雉眼下經占盡上風,無論進退都穩賺不賠,劍玉姬還有什麼手段能翻盤呢?
於是程宗揚很快就見識到劍玉姬的手段。
人命關天,尤其是自己寵臣的命,劉驁一改往日的懈怠,當天傍晚,又赴永安宮面聖。這次他帶上江都王太子劉建。天子誠懇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稱自己一時不謹,命富平侯乘御駕赴上林苑,導致江都王誤解,最終鑄成大錯。富平侯得知犯下這等過失,痛不欲生,願以洛水私苑一處,白璧十雙,車十乘,駿馬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銖一萬,向江都王賠罪。
江都王太子則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轉達的歉意,並表示富平侯勞心王事,急於入上林苑,為王前驅,未曾留意江都車駕,也在情理之中。無心之失,哪里不能原諒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懲大誡也就是了。
兩人在太後面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樂融融的戲碼。最終使得太後收回成命,改為將富平侯禁足百日,削減食邑五百戶,以示懲誡。
“真是好手段!”程宗揚贊嘆道:
“江都王太子出面和解,太後要是再不退讓,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她一個人背著。此舉不但化解了僵局,還讓劉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賣了一個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願以償,江都王有了面子,劉建賣了交情,連太後也不失體面。一場禍事,竟然讓她辦得八面生光,人人都得了好處。這劍玉姬……媽的!我得趕緊弄死她!”
“只怕是太後輸了呢。”
程宗揚抬頭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趕緊起身去接她手里的茶盤,
“怎麼敢勞煩嫂夫人?我來!我來!”
老婆捧著茶出來,秦檜私下里不知怎麼殷勤,這會兒當著外人的面,倒是坐得穩如泰山,只擰眉道:
“太後輸了?”
程宗揚插口道:
“你還用想?嫂夫人說得肯定沒錯!”
王蕙莞爾一笑,
“我進來時聽見後面幾句,若沒有削減富平侯食邑五百戶,此局太後雖未竟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後只怕要吃些小虧。”
秦檜也已經想通了,撫掌道:
“不錯!連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後卻還削奪了富平侯的食封,減下的食封又到不了她手里,反而引來富平侯的怨恨。損人而不利己,實非上策。”
程宗揚道:
“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計呂雉也未必放在眼里。倒是借此敲打一下天子的親信,讓他們把尾巴都夾起來。”
秦檜道:
“主公說得有理。”
程宗揚促狹地問道:
“是我說的有道理,還是嫂夫人說的有道理?”
秦檜從容道:
“主公說的是正理。吾妻說的是妙理。兩者曲盡人心,入於精微,何分高下?”
程宗揚挑起拇指,
“奸臣兄,還是你最有道理。”
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與某本雜書上的奸臣同名,沒少被程宗揚拿來開玩笑,聞言只是一笑,便欲退下。
程宗揚道:
“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勢太亂,下一步該怎麼走,一起參詳參詳吧。”
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沒有推辭。
程宗揚道:
“趙王”自盡‘,劉丹定了大辟,為首的主犯都已伏誅,說來已經可以結案了,但看宮里的態度,我覺得現在才是剛開始。“
秦檜道:
“主公有何憂慮?”
“我擔心的是,這把火萬一失控了怎麼辦?”
歷史上的巫蠱之禍,江充等人借巫蠱發難,激得太子起兵,雙方兵戎相見,最終波及到幾乎全部的貴族、重臣,牽連被殺的近四十萬人。雙方殺來殺去,殺到最後,敵對雙方幾乎統統被殺光,甚至連在旁邊看熱鬧的,也因為存心觀望而被誅殺。雖然說別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這一幕,程宗揚真擔心自己會被卷入其中,無法脫身。
秦檜道:
“那主公的意思呢?”
“我在想,能不能在這件事上裝個刹車,一旦事態失控,咱們一腳刹車,至少能爭取到逃命的機會。”
秦檜雖然不知道主公的擔心因何而來,但主公所提到的風險不能不考慮。沉吟片刻,秦檜道:
“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陣營?”
程宗揚道:
“說實話,我真不看好劉驁,但現在我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王蕙開口道:
“最好的局面呢?”
“最好的局面……”程宗揚一時語塞,這個問題他還沒有考慮過。對自己最好的局面是什麼呢?
“呂氏勢敗,天子駕崩,趙氏為太後,立稚兒為帝,親加撫養。如何?”
程宗揚笑道:
“讓嫂夫人這麼一說,我感覺就像撥雲見日,眼前一片光明。這樣的局面,絕對超過我最好的設想了。”
秦檜道:
“既然如此,我們就一步一步來,首先是翦除呂氏的勢力。”
“對!不管怎麼說,呂氏坐大,對我們都沒有好處。”
“欲為大事,無非二策,”秦檜道:
“一是緩圖,徐徐侵蝕,虛其根基;二者力取,積蓄實力,一擊致命。”
程宗揚道:
“緩圖怎麼做?”
“選材。”秦檜道:
“如今呂氏族人占據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後選拔。天子不欲掀起波瀾,唯有另擇良材,徐徐更替。”
程宗揚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開設西邸,除了斂財之外,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慮,想選拔一些自己人出來呢?
“開西邸賣官……雖然他運氣好,碰見了我,但總覺得不靠譜。”
“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擇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書院。”秦檜道:
“天子秉政之初,便在雲台書院置博士,選拔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備為郎官。”
“等等!選博士弟子為什麼不在太學?”
“諸呂子弟多在太學。譬如呂巨君,便是太學博士弟子。”
程宗揚良久才吐出一個字,
“干!”
呂氏在士林中的影響不容置疑,又有呂巨君這個以文學見長的希望之星。劉驁為了避開呂氏的影響,不惜繞過太學,從雲台書院選拔人材。難怪江充會指使劉丹攀咬雲台書院的山長,顯然呂氏對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雲台書院的弟子冒出頭來,就搶先拍死。
程宗揚說了在北寺獄的見聞,然後道:
“緩圖是不行了。就好比兩人對奕,對手比咱們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廣,而且先下了幾十手,盤面棋子比咱們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對下,只有輸的份。我看還是設法力取。”
“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蟄伏,尋找可趁之機。”
程宗揚沉默半晌,秦奸臣這個方案自己來執行的話,也許還能成功。可是劉驁的性格……他要有這份隱忍,也不至於被呂氏處處提防了。
…………………………
“天子那邊,只能看他自己,他怎麼做,我們管不了,也不敢管。咱們能做的,就是設法讓天子多保存一分實力,比如不讓火燒到雲台書院身上。”
程宗揚這番話是在西邸說的。他先給徐璜分析了形勢,然後直截了當地提出讓天子暫時隱忍。但這話他一個六百石小官去說,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想讓他尋機勸勸天子。
徐璜臉色陰晴不定,等聽到最後一句,頓時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聲音又尖又細,
“方才江充上奏,稱胡巫檀何望氣,見永和里一帶有蠱氣。天子已經應允他與執金吾去永和里搜查——雲台書院就在永和里!”
徐璜繞室疾走,他吃了穎陽侯一記悶棍,這兩天都沒回過神來。這會兒陡然聽到江充要對雲台書院下手,更是慌了神。他是天子心腹,當然知道雲台書院才是天才的選材之所。雲台書院若是被牽涉進巫蠱案中,天子私下准備的人材只怕會被一網打盡。
徐璜猛地在程宗揚面前停下腳步,眼巴巴看著程宗揚道:
“事已至此,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程宗揚拚命轉著腦筋,江充已經准備好屠刀,眼看刀子就要落下來,誰去擋刀?天子身邊就這幾個心腹,眼下哪一個都不夠份量,無論單超還是徐璜,絕對誰擋誰死。若是以前,富平侯倒是可以出面試試,但現在他剛剛死里逃生,又被禁足百日,真要跑到雲台書院擋刀,江充絕不介意順手把他干掉。除了這些心腹近臣,朝中重臣有資格擋刀的,只有霍子孟和金蜜鏑——問題是天子能使得動他們嗎?自己來洛都這麼長時間,就沒怎麼見過這兩位重臣。畢竟是先帝和太後留下的老臣,即便他們兩個真是忠心耿耿,願意擋刀,恐怕天子還不放心呢。
程宗揚想了一圈也找不出人來,果斷道:
“去找老東!”
“誰?”
“東方曼倩!”程宗揚道:
“就說天子口諭,讓他想個主意出來!”
徐璜不放心地說道:
“那個措大?他行嗎?”
程宗揚誠懇地說道:
“行不行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他比我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