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就是太單純太善良了，”後媽擠了擠紫苑的臉蛋，道：“他確實太看重自己的面子，但你說他無視緣緣，毫無同情憐憫之心，多少有些冤枉他了，他只是比起緣緣，更重視我罷了，其實他答應了我，會找一戶好人家收養緣緣，是我死活不同意，才徹底將他惹惱的，我那時太年輕，太衝動，太偏執，也太幼稚了，父女關系落得今天這種局面，在當時，我就有七分過錯，現如今，已經是九分了……”
我暗暗嘆息，冬爸那般固執，大概就是太清楚楚緣和後媽一丁點關系都沒有的緣故了，覺得找一戶好人家收養緣緣，已是竭盡仁義之道，後媽實在犯不上去承擔本就不該由她承擔的責任，卻忽視了後媽看著楚緣呱呱落地的那份不遜生母的濃濃親情，誤以為她就是一時頭腦發熱，完全沒有為家人和自己的將來考慮——他真的錯了嗎？
老爺子和悅姐都說後媽心事重，最重的，大概並不是楚緣的身世，而正是她對父母的愧疚吧？
我這才算終於理解了之前後媽為什麼會說出自己不是一個好女兒這樣的話，她的自責，是發自肺腑的，因為時間流逝，她長大了，她成熟了，看著緣緣一天天長大，她終於深切體會到了，冬爸當初對她的愛護，雖然自私，卻依然偉大。
盡管……我對自私與偉大的比重，持質疑態度。
我咳了一聲，終於有機會問道：“悅姐沒有告訴小夜真相，是您授意的，對嗎？”
“嗯。”後媽輕輕點頭，讓一旁的紫姑娘又小小吃了一驚。
“就知道瞞你不過，”後媽似嗔非嗔的白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情緒好像已經緩和了許多的小紫，這才一臉無奈的說道：“你剛才的猜測和我當初的想法是一樣的——小夜找到了悅悅之後，不單是懷疑或者說是確定悅悅知道我的下落，她也試圖向悅悅打聽緣緣父親的信息，一方面是認定我被那個人玩弄了感情，想找他理論甚至算賬，另一方面，她雖未明說，但無論悅悅還是我，都覺得，她是想……想……”
後媽眼中閃過一抹恐慌，仿佛是一種本能的逃避，因為畏懼擔憂成真，故而連說出口都有所忌憚般。
我嘆了口氣，替她說道：“你們覺得，小夜之所以要找那混賬男人，不單是盼著狠狠出口惡氣，更主要的目的，還是想讓他對緣緣承擔起他作為父親應該承擔的責任，是吧？”
楚緣果然是後媽身上的一片逆鱗，她聞言，表情立時陰沉警惕，道：“是她告訴你的？她真有那種打算？！”
“我是順著您的話猜的……”我慶幸冬小夜沒有看到後媽此時的反應，若見她如此緊張楚緣，虎姐心里多半又會很不是滋味——之前在樓下時，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對於楚緣奪走後媽，虎姐雖然談不上遷怒憎恨，但心里或多或少是有些不平衡的，言語神色之中，更不自覺的流露出一些嫉妒與比較之意。
“小夜的性格我清楚，您應該比我更清楚吧？就算她心里確實有著這樣的想法，明知道會惹您不快，那她也只會是想想而已，最多就是藏不住這份心思，但一定不會說出來，更是絕對做不出來的。”
後媽苦澀笑道：“關心則亂……吧，我是如此，誰又知道小夜會不會也是如此呢？”
我怔了怔，旋即恍悟，話未出口，已聽後媽說道：“小夜所以藏不住那份心思，想的多半是找到我之後，我和我爸的關系該如何緩和、化解，而找到緣緣的生父，讓緣緣離開我之後仍有歸宿，大概就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吧……這證明了什麼，小南，你不會猜不到吧？”
“證明……”我欲言又止，終抵不過紫苑焦急與好奇的目光，嘆道：“證明這應該是冬老爺子的態度吧，他至今仍不肯接受緣緣。”
“嗯，”後媽黯然說道：“這就是我為什麼直到現在都沒有回家的原因——我離家最初幾年，我爸不來找我，是因為知道我就躲在北天，過的非常辛苦，以為我挨不住了自然會主動回家認錯，他太了解我了……我那時之所以通過悅悅找到你爸，正是源於我對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自信，對自己和緣緣的將來感覺到一片迷茫，甚至絕望，太無助，太痛苦了，你想啊，我是單身，未婚，和緣緣沒有任何血緣關系，連她最基本的戶口問題我都解決不了，眼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同齡的孩子都已經開始上學，她卻只能被我關在屋子里，我怎麼可能不懷疑，我究竟是保護了她還是傷害了她？我到底是因為愛她，還是僅僅在為自己的自私、偏執、幼稚和自以為是買單？那段時期的我，完全迷失在了現實的挫敗感中，整日糾結著、自我否定著，渾渾噩噩的，以至於連悅悅和你爸彼此之間的那種情愫都未能察覺，就像溺水的人抱住了最後一根浮木，在什麼都不清楚什麼都不了解的情況下，奪走了本該屬於悅悅的幸福，然後又擅自喜歡上她深愛著的男人，當我發現這一切之後，那個只有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才會出現的朋友，已經為了守護我，守護緣緣終於擁有的完整的家，嫁給了一個她完全不愛的男人……”
後媽淚光盈盈，笑著，卻掩不住水眸中無法排解般的痛苦與自責，“小南，你知道悅悅為什麼總是喜歡奚落我，說如果沒有我，被你叫做媽的女人，一定會是她嗎？其實那根本不是一句玩笑，她當做玩笑來說，無非是裝作一副釋然的模樣，怕我無法原諒自己——當年你爸對我說，他可以給緣緣一個完整的家，但是他沒說，我也沒有問，便理所當然的以為，我是那完整家庭里的其中一張拼圖……”
“媽你的意思是……”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可我相信，那與小紫此刻臉上的表情是一般無二的！
“他們不承認，而且不約而同的否認過，但我又不是傻瓜，真話假話違心話，這麼多年了，我就是再蠢，難道還看不出來嗎？”後媽擦了擦濕潤的眼角，側頭，望向悠長的樓道盡頭，仿佛那就是她一路走來的人生，“我那時候並不是非常了解你爸的為人，對他的認識還停留在學生時代，說他是學校里的最有名的人，一點都不夸張，長的帥，心腸熱，責任心強，三十出頭就已經是正教授、博士生導師了，雖然給人感覺暮氣沉沉的，性格和長相好像處在兩個不同的年齡層，但他親善隨和，不擺架子，人緣口碑，都是相當好的，而且就像現在的你一樣，他也是個超級濫好人，濫好人的程度，同樣到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地步，現在的學生是否依然如此我不知道，可在我們那個時候，大家背地里都不叫他楚老師的，而是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東郭老師，這可不是貶義，是褒義的，意思是哪怕再不可救藥的學生闖了禍、遇到了困難，他也不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別看他總是罵你打架惹禍，他的學生被人欺負時，道理講不通，他下手也不比你輕，從社會上的小混混到辦公室里蠻橫失職的老師，他都揍過，為此沒少挨處分，所以不管好學生還是壞學生，都十分尊敬他，暗戀他的女生，更是數不勝數，這也是我雖然聽說過卻始終沒有將悅悅對他的感情當真的主要原因，我以為她和那些女生一樣，不過是將崇拜和敬仰當成了愛情，等畢業了，離開了校園踏上了社會，產生了一定的距離又見識了更多的人，也就自然而然的明白了那不過是一種錯覺，我哪里能想到悅悅竟然是認真的啊，畢業之後，她嫁給你爸的決心反而更堅決了，而你爸，也對她動了真心——現在想想，是多麼明顯又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情啊，哪里會有人為了收養一個女孩，便娶一個他並不喜歡的女人做妻子？何況這個男人，還是以正直古板而聞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