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種意義上,坦白與隱瞞其實並不矛盾,李星輝只坦白了無法隱瞞的一部分,至於他可以隱瞞的部分有多少沒坦白的,就不是我與冬小夜可以知道的了,至少我們不會天真的相信,他所以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匆匆忙忙的對我下手,僅僅是害怕自己行賄的丑事曝光,僅僅是舍不得他原本就破破爛爛的口碑……倘若他犯過的錯誤只有他現在交代的這麼多,那麼最多定個行賄罪,坦白從寬,立功從寬,他的罪責不會太重,遠不止於傾家蕩產,何必提著腦袋去殺許恒?
一個人的行為與動機之間必然存在的等號,稱之為邏輯,不符合邏輯的事情大多是不成立的,以此推之,名聲也好利益也罷,這樣的動機與此刻的行為所必須承擔的風險,始終讓人覺得難以畫上一個等號,所以,李星輝肯定是將可以給自己定重罪的一部分事情隱瞞了,他依然抱著僥幸心理,認為自己不說的事情,警方未必就查得到,查到了,也未必就有證據,有證據,也未必就不能抵賴,賴不了,未必就不能推到龍嘯天身上去,推不掉……既然推不掉,那麼這些事情坦白和不坦白的下場,怕也差不了多少……
其實就我的立場而言,我反而不希望李星輝太坦白且不隱瞞,否則罪名太大,不可從寬輕饒,他豈不絕望?
我承認我被逼到了一個不得不畏首畏尾的尷尬角落里,擔心打了李星輝這叢草,驚了張明傑那條蛇,於是不想現在便將姓李的送進局子,可如果他要跑,我放任他,不就是在給他時間與機會買機票嗎?
所以李星輝坦白時的避重就輕,和急於立功減罪的大力舉報,正中我的下懷。
李星輝覺得自己不至於破產吃牢飯,自然就不會舍棄一切的跑路,反而會積極配合警方破案;冬小夜知道了誰是內鬼,知道了李星輝行賄過的對象,亦足以促進案件的偵破;而我,則可以將李星輝作為一顆棋子,反過來去對付張明傑——李星輝當然很樂意將昨晚對我做過的事情歸咎為張明傑的教唆蠱惑,而我也很樂意相信他絕不是嫁禍張明傑……
虎姐當然不甘心放過李星輝,也不滿意我教唆蠱惑李星輝去嫁禍張明傑的陰險做法,但她很清楚,繼續審下去,李星輝也不可能再交代什麼了,嚴刑逼供,只會徒增他的危機感,還不如就這樣適當的表現出對他坦白態度的信任,讓他暗覺僥幸,像我這般與他有些利益上的交易,效果自然就更好了,讓這廝心里踏實,安撫了他,虎姐也好在不驚動牛程錦的前提下,進一步的搜集這內鬼的犯罪證據。
老牛畢竟是公安局長,此時僅有李星輝一面之詞,還不足以成為決定性的證據,若是現在抓了李星輝,老牛大可反咬一口,說李星輝是誣賴誹謗,說不定還會找個人頂缸,屆時,他需要解釋的問題,也就僅有他大舅哥為啥在李星輝的子公司吃閒飯,他小姨子的店面為什麼是李星輝送的,他老婆為什麼與李星輝的姘頭是牌友……就算解釋不清楚這些問題,與他是不是警隊內鬼,與他是不是想殺許恒滅口,也很難扯上關系。
況且警隊里面,專案組之中,未必就只有牛程錦這一個內鬼,抓了牛程錦,搞不好也是打草驚蛇,依我說,就是林志那狗日的都不能說百分之百的沒有嫌疑,冬小夜雖然不愛聽,心里卻也真的犯嘀咕,左思右想,還是暫時不抓李星輝最為妥當,但她堅持要與林志商量,並將錄音證據交給林志,我知道她告訴我這些,是想聽我的意見,希望我給她拿個主意,我同意了,但提出了兩條建議——第一條是錄音要留備份,萬一林志那狗日的真與牛程錦穿一條褲子怎麼辦?
即便不是穿一條褲子的,也難保與領導穿一條褲子的機會擺在面前他能不動心,幫住牛程錦渡過這次難關,升官發財還少得了他的?
誘惑擺在眼前,保不准就有挺而走險的勇士誕生……第二條建議是,錄音也好內鬼的事情也好,不要只告訴林志一個人,內鬼既然出現在市局,那無妨告訴東城分局的王猛。
我雖不恥王傑的為人,對王猛卻很信得過,他大半輩子和蕭三爺對著干,不求功名前程,是其一,夠執著夠有原則,王小萌的事情,他不記恨我、遷怒我,而是真心感謝我,是其二,夠坦誠,恩怨分明。
我的用意在於讓林志與王猛互相協作互相監督,可說到底,這兩條建議都是以質疑林志的人格品行為前提的,冬小夜罵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卻還是將錄音拷貝了兩份,分別存在我與紫苑的手機里,但她說這是為了防止證據遺失,死活不肯承認自己對林志有一絲一毫的懷疑,這丫頭敬林志如兄如父,這份無憑無據的信任,讓我好沒來由的嫉妒……
警方的專案組根據專業領域又下分若干的任務小組,以刑警隊為主要成員的小組主要負責刑事案件偵破,即所謂的潛龍莊園綁架案,亦稱許恒案,而有關龍嘯天涉嫌的非法競爭、行賄洗錢等等經濟犯罪,和市內官員領導貪汙受賄徇私枉法等等腐敗問題的龍嘯天案,則另有其他的小組負責,這便是為什麼冬小夜壓根就不知道李星輝被警方盯上的原因,她屬許恒案小組(因為保護我的任務具有特殊性,她最多勉強算個編外人員),李星輝與龍嘯天的牽扯,是屬於經濟犯罪調查小組的,因為案件性質惡劣,牽扯眾多,故而專案組相當強調保密性,除了為數不多的幾個負責人,各個小組之間的案情進展和情報收集,並不是完全共享的——但我建議林志以李星輝諂媚的討好我並送以諸多好處為名,著經濟犯罪調查小組重點關照一下他,以防這老小子卷錢跑路,想來也不至於惹起牛程錦的懷疑,只要讓李星輝拿求我向柳曉笙說情的事出來便足以釋懷他的疑心。
當然,這個情我是真的替李星輝求了,不但求了,我還求柳曉笙不要占便宜占得太狠,在合同上玩命的欺負李星輝……柳公子給不給我這個面子是一回事,李星輝是真的感激涕零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雖然我知道他心里肯定在罵我傻逼……他哪里知道,我替他多說的這幾句好話,僅僅是因為楚緣那臭丫頭已經收了他的兩套房子和五百萬花花鈔票,哥們深以為這有悖於老爺子平日里的淳淳教誨,心里虧得慌……
楚緣這小混蛋果然不是老爺子親生的,不然怎會一點都沒有老爺子的風骨?
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後媽親生的……要知道,後媽這般喜歡撒嬌耍賴,卻一毛錢都不肯花老爺子的,連我孝敬給她的錢,她都存起來了,而且還給我另存了一筆錢買房娶媳婦用,哪像楚緣這般無恥,白吃白喝我的也就算了,不但日常家用這樣的小錢她要貪汙,連幾千萬的房子幾百萬的支票她也敢貪,而且貪得心安理得……
一想到這里我就忍不住打冷戰,暗暗下了個決心,我將來絕對不讓她經商或者當官,不然一准兒出事,下場不是李星輝,就是牛程錦……可再一想,以這丫頭的容貌氣質,頭腦能力,將來嫁出去,進的也大有可能不是官邸就是豪宅,即便未來的老公是個儒商或者清官,娶了她這樣貪心膽大的媳婦,變成貪官奸商也是遲早的事情,下場免不了又是個李星輝或者牛程錦……
我越想越怕,但隱隱又覺得,我是在自己給自己找尋著什麼借口,本來我是要叫醒楚緣回家的,結果見她一睜眼,腦子里還在胡思亂想的我神魂未歸,長長嘆了口氣,既無奈又堅決的把心里正好想到的話順口便說了出來,“你以後什麼都不用做,踏踏實實留在家里給我燒飯就好,我養你一輩子……”
我察覺到自己不小心將心里想到的話說溜了嘴,是在話音落下後至少半分鍾以後,因為這半分鍾里,除了我自己長吁短嘆,屋里一群大活人,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仿佛連呼吸都停止了似的,大眼瞪小眼的看著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提前幾十年出現了質量問題……
“誒?”其實誒這一聲之前,我就被刀子似的目光刺得醒過味來了,老臉通紅,卻假裝糊塗的問道:“我剛才說什麼了?”
四女皆是滿面通紅,冬小夜氣得說不出話,紫苑羞得說不出話,童非非雙手擠著臉蛋,不可置信的驚呼著,“天啊,你要負責嗎?難道你真要負責嗎?媽啊~這是劇本吧?這是在拍電影嗎?神呀,我昨晚看到了什麼?我剛才聽見了什麼?”
我是又羞又氣又不可置信,“你剛才聽見什麼了?”
我瞪的是童非非,這話自然也是問她呢,卻見楚緣雙手捂著胸口,小胸脯急急的起伏著,臉兒醉紅,一對眸子似惺忪似朦朧,顫聲答道:“我聽見……你向我求婚了……”
屋里又是一陣寂靜,這次遠遠超過了三十秒,這次……屋里只能聽到楚緣缺氧一般重重的喘促……
然後我聽到,有人將指節捏得格格脆響,屋里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冬小夜……
再然後,我被人一腳踹在了後腦上,不疼,屋里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紫苑,因為虎姐能一腳踢死我,而童非非穿著高跟鞋……
我被一腳踢進了楚緣懷里,原以為楚緣會賞我兩個大嘴巴,沒想到,她雙臂一展,卻是緊緊的將我摟住,喝道:“小紫姐姐,你干嘛踹我哥?!”
口吻雖衝,可是卻完全聽不出哪怕一絲的憤怒,甚至不覺得她是在質問,她的語調中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欣喜與得意,似鳥兒婉轉著歌唱,似輕風訴說著心事,似溪流飽含著柔情,似鮮花洋溢著微笑……
我的臉緊緊的貼在她胸口,軟軟的,是我熟悉的感覺,香香的,是我熟悉的味道,撲撲撲,卻不是我熟悉的心跳……
楚緣的心跳很快,如她質問紫苑的口吻一樣,像一支曲子,一只輕快愉悅的小提琴協奏曲……
聽著她的心跳,我耳中似乎響起了維瓦爾第的《四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