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墅內是一間兩層打通的客廳,廳側一道環形台階螺旋狀延伸到樓上,房頂用金色的纜繩懸著一座由百余枝臘燭組成的巨型吊燈。
燭台都是用水晶雕成,一個個晶瑩剔透,映得人眼花繚亂。
廳內擺著一套環形沙發,中間是一張圓桌。染成紅色的皮革色澤鮮亮,上面放著白色的長絨靠墊,一共九個,最中間的一個是明快的亮綠色。
蕭遙逸看著程宗揚怪異的眼神,一邊輕搖折扇,一邊笑道:“程兄莫非認得這東西?”
程宗揚想也不想就說道:“沙發。”
蕭遙逸怔了半晌,突然叫道:“孟老大!你還不快出來!”
說著他如臨大敵一樣盯著程宗揚,“你怎麼知道?”
程宗揚聳聳肩:“沙發有什麼好奇怪的?”
“有什麼好奇怪的?”
蕭遙逸差點兒把扇子拍碎,叫道:“岳帥起的這個鬼名字簡直沒道理!你怎麼可能猜到!”
“誰說我是猜的?”
“是謝藝告訴你的?”
一個雄渾的聲音響起。
一個魁偉的身影出現在台階上方,那人身材高大,臉部线條像刀刻一樣輪廓分明,一雙濃黑的眉毛猶如臥鴛,糾屈的胡須從下巴一直延伸到耳下,眼神像一頭威武的雄獅,犀利之極。
他胸膛又寬又厚,肩膀肌肉隆起,雖然穿著一身普普通通的布衣,卻仿佛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散發出逼人的氣勢。
程宗揚第一眼就認出他是當年武穆王手下大將,星月湖八駿之首,鐵驪孟非卿。這種氣勢是絕對模仿不來的。
他穩住心神,“謝藝從來沒告訴我這些。”
孟非卿點頭道:“老三嘴沒那麼碎。”
說著他虎目生威,沉聲道:“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段強以前對自己說過,穿越者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要掩藏自己穿越的秘密。
程宗揚不明白為什麼要掩藏,對王哲、對謝藝、對殤侯,他都沒有刻意去掩藏。
不過他也不會逢人就說自己是穿越來的那會被人當成神經病,從此另眼相看。
程宗揚道:“在下以前在西方游歷過。”
孟非卿思索片刻,然後微微頷首:“岳帥曾說過,這里的陳設都是仿照泰西風俗。你既然在西方游歷過,能認出來也不稀奇。”
孟非卿大步走下台階,抬手道:“坐。”
程宗揚一坐下,不禁舒服地呼了口氣。
這些天,自己一大半日子都是席地而坐,離開南荒之後才有正經的坐具。
不過建康的坐具大都是竹榻,講究屈膝跪坐,連椅子都不多,上面雖然鋪著茵席,但程宗揚總覺得太硬,感覺頗不習慣。
這沙發沒有彈簧,里面是貨真價實的海綿,柔中帶硬,緊密而富有彈性。程宗揚坐上去就不想起來,恨不得把這套沙發都搬回去自己用。
孟非卿在他對面坐下,蕭遙逸在這里毫無架子,親自挽起衣袖,跑去拿來茶盞給兩人斟茶。
孟非卿也不廢話,徑直問道:“謝藝怎麼死的?”
程宗揚把事情細述一遍,然後道:“那枝龍牙錐本來就是謝兄該得的。送給蕭兄,也算物歸原主。”
孟非卿聽得極為專注,不時詢問其中的細節,尤其是謝藝為何會孤身一人獨闖南荒的緣由。
最後他起身向程宗揚深深施了一禮:“程兄千里迢迢把我兄弟的骨灰背回建康,這分情義,我們兄弟絕不敢忘。”
程宗揚連忙道:“千萬別這麼說。如果不是謝兄,我們早就死幾趟了,怎麼能活著從南荒出來?”
孟非卿沉默片刻:“小狐狸。”
“在。”
蕭遙逸這會兒把尾巴都夾起來,老老實實聽老大說話。
“通知老四、老五,讓他們去查那間生藥鋪。”
“是!”
蕭遙逸毫不遲疑地答應下來,然後道:“如果真是黑魔海的人怎麼處置?”
“殺。”
孟非卿森然道:“敢把手伸到我們頭上,還有什麼好客氣的。告訴老四、老五,這次我不管他們用什麼手段,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找到幕後的主謀!誰敢動我兄弟,我殺他全家!”
“是!”
孟非卿虎目忽然迸出淚花。
他拿起微涼的茶水,一口喝完,神情隨即平靜下來,聲音低沉地說道:“告訴兄弟們,咱們的龍驥死了。讓他們摸著良心問問,還記不記得謝老三罵咱們的話。問問老二和老四,他們鬧到這步田地夠不夠!”
這事兒蕭遙逸也有份,見老大發怒,他低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孟非卿道:“岳帥即便不在了。咱們八兄弟在一起又怕過誰!偏生你們幾個分成兩幫,一見面就吵個不休。逼得老三在中間左右為難,只好一走了之。若不是他落了單被仇家盯上,只需老二、老四,甚至你這不成器的小子去一個,謝老三又怎麼會死?”
蕭遙逸頹然道:“大哥,我知道錯了。我這就去給四哥磕頭賠不是。”
“你賠不是有什麼用?”
孟非卿放緩語調,“老四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除了軍令,他還理睬過什麼?”
說著孟非卿抬起眼:“承蒙程兄援手!我聽說與程兄一同回來的,還有岳帥的遺孤?”
孟非卿在說他們兄弟之間的事,程宗揚不好插口,這時間到小紫,才說道:“紫姑娘現在鄙處居住。蕭兄知道,那丫頭有點怕生,這次沒有一同來。”
“程兄。”
孟非卿道:“黑魔海既然盯上我們兄弟,紫姑娘在你那里只怕會引來麻煩。
程兄雖然不怕,但事情因我們兄弟而起,心里未免難安。”
程宗揚很想把小紫這個包袱丟給星月湖,能讓自己喘口氣。
但那死丫頭說什麼都不肯見他們,又不好對他們說明:那死丫頭根本就不認岳帥這個父親,只好道:“紫姑娘一直在南荒居住,對生人多少有些害怕,不如先在我這里住一段日子,等熟悉了再說。”
程宗揚一邊說,心里一邊哀嘆,什麼麻煩能大得過那死丫頭?可憐自己替她圓謊,出了力還不落好。
孟非卿道:“不瞞程兄說,我們這些人都在軍中生活慣了,真要照料岳帥的千金,也不知道怎麼去做。既然如此,就有勞程兄了。”
“孟大哥太客氣了。”
程宗揚笑容比他還苦,這個燙手的小香芋到底扔在自己手里了。
孟非卿微一示意,蕭遙逸連忙點頭:“都准備好了。”
孟非卿行事雷厲風行,當即起身道:“程兄,我要去臨安先安葬了謝兄弟,不能在此久留。就由遙逸替我招待程兄。”
說著他對蕭遙逸道:“你就不用去了。在你三哥骨灰前磕了頭,便留在建康吧。”
蕭遙逸小聲道:“大哥,我也想去……”
孟非卿瞪了他一眼:“你三哥就是為了紫姑娘才送了命,你若念著三哥的好處,就在這里守護好紫姑娘。”
蕭遙逸雙腳一並,一手橫在胸前,挺胸應道:“是!”
孟非卿朝程宗揚一抱拳,“告辭。”
程宗揚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拍了拍坐墊,“坐下吧。瞧你嚇得汗都快出來了。”
“你不知道,”
蕭遙逸唉聲嘆氣地說道:“我這輩子沒挨過別人的打,連我老頭都沒打過我,就我這大哥下手那是真狠。不打也就算了,一動手打肯定打得我鬼哭狼嚎。我都落下習慣了,他眼一瞪,我就屁股痛。”
程宗揚大笑起來。
那個孟非卿言語不多,交談時間也不是很長,但能看出他與謝藝等人之間的兄弟之情不是一般的深厚。
不過他情緒控制一流,無論何時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這樣的人才不受情緒左右,對局勢判斷准確快速。
可以想像,他在岳帥麾下時必定是獨當一面的大將。
而謝藝更像是擅長衝鋒陷陣的猛將。
程宗揚笑道:“我剛才聽他叫你小狐狸?”
蕭遙逸道:“兄弟們都這麼叫,誰讓我姓蕭呢?八駿里鐵驪、天駟、龍驥、幻駒、雲騁、青雕、朱驛,其實我是玄駭。”
“怎麼聽著像小母馬?”
“什麼小母馬!”
蕭遙逸叫道:“玄是黑色,又有玄奇玄秘的意思,駭是青黑色的千里馬,玄駭就是神駿無比的青黑色的天神之馬!”
“原來蕭兄是一匹小黑馬。”
程宗揚說笑幾句,然後道:“孟老大准備把謝藝葬在臨安?”
“是啊。”
蕭遙逸懊惱地說:“這是我們兄弟六年來頭一次聚會,到時大家都會在亭外會合,偏偏我去不了。”
“什麼亭外?”
“風波亭。”
程宗揚明白過來,他們要把謝藝葬在風波亭外,與岳帥作伴。對謝藝來說,這也許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蕭遙逸把一只薄薄的木匣放在桌上,推到程宗揚面前。
程宗揚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張文契,上面蓋著鮮紅的印章,顯得十分正規。
“這是什麼?”
“地契。這別墅連同沙洲都是岳帥的遺產,程兄收好。”
“這份禮可太大了吧?”
程宗揚知道星月湖肯定有禮物,但沒想到會是一座沙洲。這處別墅自己還沒有仔細看過,但看規模就小不了,住上幾百人也不嫌擠。
“你可別會錯意了,這是給紫姑娘的。至於給程兄的報酬,”
蕭遙逸擠了擠眼,“走,咱們先去找芝娘!程兄只要在建康,所有花酒都是我的,包你夜夜笙歌!樂不思蜀!”
“不行!”
程宗揚叫道:“這可太便宜你了!”
“這只是利息。”
蕭遙逸扯著程宗揚,邊走邊道:“程兄幫我們兄弟送回三哥的骨灰,帶回紫姑娘,又送了枝龍牙錐。大恩大德,小弟沒齒難忘。我想來想去只能以身相報了。
咦?程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是胃里難受,想吐嗎?”
孟非卿一走,蕭遙逸就像開鎖的活猴。幾個起落跳到舟上,意氣風發地說道:“去青溪!”
程宗揚眼尖,看出舟子已經換了蕭遙逸手下的隨從。
這小子看似荒唐,其實心細如發,難怪建康人都把他當成聲色犬馬的執褲子弟,對他與星月湖的關系渾然不覺。
月出東山,玄武湖一望無際的水面波光瀲濫。清涼夜風拂過湖水,淺淺的沙洲畔,青色的蘆葦隨風搖曳,葦尖灑滿水銀般的月色。
蕭遙逸扔下玉帶,解開袍服,大笑道:“如此月色,豈能無歌!”
他從舟中取出一張古琴,就那樣坐在船頭,把琴橫在膝上,“綜綜“撥了幾下,接著一串流水般的琴聲從他指下淌出。
“月沒參橫,北斗闌干!親交在門,飢不及餐!”
蕭遙逸揚聲唱道:“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蕭遙逸的放浪形骸感染了程宗揚,他也解開外衣,一邊擠開蕭遙逸:“讓我來給你唱一個!”
蕭遙逸怪叫道:“我這琴可是價值千金,你會彈嗎?”
“一張琴有什麼大不了的?不知道我是麥霸啊!”
“什麼麥霸?”
“這你就別管了。”
蕭遙逸也不在意,隨手把那張價值不菲的古琴扔過來。程宗揚麥霸的水准僅限於把歌詞嚎出來,古琴這種“高科技“對他屬於傳說。他把琴往旁邊一丟,坐在船頭想了片刻,然後拍著船板唱道:“道不盡紅塵舍戀,訴不完人間恩怨……”
蕭遙逸“哈”的大笑一聲,“這是什麼曲子?”
程宗揚也不理他,扯開嗓子迎風放聲高歌,當他唱道:“愛江山更愛美人,哪個英雄好漢寧願孤單!”
蕭遙逸的嘻笑變成驚笑,等程宗揚接著嚎道:“好兒郎,渾身是膽!壯志豪情四海遠名揚!”
蕭遙逸也扯開嗓子,跟著嚎道:“人生短短幾個秋啊,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啊!西邊黃河流!”
這小子聰明絕頂,對音律更是別有靈犀,雖然是頭一次聽到這首歌,但程宗揚每句開個頭,他就能跟著把曲調哼出來。
等程宗揚唱第二遍,蕭遙逸無論曲調還是歌詞都已經滾瓜爛熟,唱起來音准意昂,活像自己的老師。
一群野鴨被這兩個打狼一樣的歌聲驚擾,嘎嘎叫著從蘆葦叢中飛起,在月色下漸漸變成黑色的小點。
歌聲漸止,蕭遙逸意猶未盡地哼著曲調,嘆道:“下里巴人未必不能動聽,這曲子雖然俚俗,但別有風致。愛江山更愛美人,哈哈!程兄好胸懷!”
這麼狂嚎可是樁費神費力的大活,以前自己嚎完總要喘幾口氣,喝點水潤潤嗓子,但這會兒程宗揚只覺胸口氣滿滿的,再嚎上兩小時也不會累。
他笑道:“你的'月沒參橫,北斗闌干'也不錯。就是沒有美人兒。”
“美人兒有的是!”
蕭遙逸長聲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輕舟像貼在鏡面上一樣,滑過玄武湖寬廣的水面。
遠處,晉宮台城的城牆隱約在望,湖上連綿的蘆葦一直延伸到城牆下。
忽然,蘆葦中蕩出一條小舟。
烏黑的船篷前一盞紗燈並未點亮,但仍能看出是秦淮河花燈的式樣。
發現這邊的小舟,那條烏篷船猶豫了一下,想退回蘆葦蕩中。蕭遙逸一眼看見,笑道:“美人兒來了。”
說著他放開喉嚨,喊道:“那邊的花船!還躲個什麼?過來吧!”
船後的舟子搖動舟楫,烏篷船慢慢靠近。兩船並在一起,蕭遙逸一足勾著船欄,毫不客氣地探過身體,一把掀開布簾。
簾後露出一張姣美的面孔,那女子嫣然一笑,柔聲道:“公子。”
蕭遙逸怔了一下,然後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程兄,竟然是你的老相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