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玉雞巷。
吳三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叫道:“有消息嗎?”
“還沒有。”
祁遠道:“雲老爺子已經親自帶人去找。林法師這兩天用靈飛鏡把建康周圍百里全搜過了,都沒有线索。”
吳戰威在一旁咬緊牙關,腮幫肌肉鼓起,低頭磨刀,額頭青筋一跳一跳。
易彪道:“我是最後見著公子的。當時船上除了紫姑娘還有一個女人,濃妝艷抹的,像是個粉頭。”
“不是粉頭。”
秦檜臉色發青地從堂後出來,沉聲道:“是宅里的女人。”
“我們怎麼沒見過?”
“不用問了。立刻去查太乙真宗!如果是他們襲擊公子,我拼上這條命也要焚了龍池!”
說著秦檜臉一變,轉身跌跌撞撞朝堂後奔去。
祁遠與眾人相顧訝然,“老秦這是怎麼了?”
吳三桂道:“鬼知道他怎麼突然跟茅廁較上勁了。”
易彪道:“會不會是中了毒?”
吳三桂搖了搖頭。”不像。他給自己抓了六、七副藥也沒治住,現在拉得走不成路。我瞧倒像有人不想讓他出門。”
眾人叫道:“誰這麼歹毒,連這種卑鄙手段都使出來了?”
祁遠齜牙吸口涼氣,“英雄好漢,也怕拉稀。老秦動不了,咱們幾個多跑跑吧。”
吳三桂背上長刀。”太乙真宗的事交給我!我倒要瞧瞧那些牛鼻子長了幾只眼!”
廣陽位於大江與雲水之間,往西一馬平川,其余三面則群山疊嶂,要走一百余里山路才到雲水之濱。
這里也是晉國的東北邊陲,向北過了雲水便是漢境,往東沿雲水而下則是宋國的丹陽。
王茂弘所說的廣陽渠便是從大江掘出一條河渠,穿過廣陽以東的群山,直抵雲水。
這種浩大工程,難怪雲氏會心動。
一入丹陽地境就見到一群差役設了關卡,對過往商旅逐一檢查。
人群怨聲載道,那些差役卻不為所動,只說新接到知府大人的行文,要對進出晉國的客商嚴加盤查。
泉玉姬過去遞上六扇門的腰牌,差役立刻露出敬畏神情,飛快地喚來一名官吏。
那小吏驗過腰牌,態度也變得十分客氣,不但免去檢查,還親自送三人到碼頭。
數十艘客船泊在岸邊,都是十幾丈長、三層高的樓船,仿佛一座座浮動城堡,氣勢恢弘;然而比起它們後面浩瀚的大河,這些樓船都變得如同鴻毛,無足輕重。
“哇……”
望著眼前幾乎看不到邊際的河流,程宗揚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驚嘆。
大江給他的感覺已足夠震撼,眼前的雲水卻更寬闊,水流雖然沒有大江湍急,卻在平靜的表面下有種目空一切的汪洋恣肆。
浩浩的河水渾然一片,讓人辨不出來哪里才是邊際。
“客人是第一次見到雲水吧?”
那官吏帶著一絲自豪笑道:“這里的水勢還不算大,若到了晴州,雲水在夜影關下匯成雲夢大澤,每次漲潮時分巨波吞吐山巒,水氣彌漫日月,那才叫大水。”
程宗揚極目遠眺,遠方正有一支船隊逆流而上,巨大船體在視野中小得仿佛豆莢,禁不住道:“雲水有多長?”
官吏笑了起來,“這就沒人知道了。聽說雲水上游在塞外,那里的牧民經常能看到河中飄下來的白雲。因此世人都說雲水是從天上一直流到晴州,世上的金銖也跟這河水一樣,從天下四處流到晴州。泉捕頭,請!”
那官吏對這位長安六扇門來的捕頭客氣萬分,顯然把另兩人當成她的隨從,邊走邊道:“我宋國主上聖明,大臣賢良。丹陽雖是小城,但士民殷富,治安一向良好,莫說盜賊,就是乞討的流民也早已絕跡……”
正說著,旁邊傳來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老爺!太太!賞口飯吃吧……”
一個翻著白眼的瞎子趴在地上,破爛衣服早已辨不出顏色,懷里抱著一根竹竿,一手拿著一只破碗顫微微遞過來,里面有幾枚髒兮兮的銅銖。
官吏剛說得嘴響就撞上這檔事,尷尬地喝斥道:“快走快走!不是有養濟院給你們錢米嘛!”
瞎子翻著白眼珠道:“吃不飽啊,老爺……”
官吏不想多事,從袖中摸出幾個銅銖丟到碗里;那瞎子連聲道謝,接著哎喲一聲,卻是被小紫不小心踩了一腳。
“哎呀!”
小紫驚惶地說:“踩痛你了吧?真對不起啊。”
瞎子揉著腿,臉上堆起笑容。”沒事沒事!小姐心腸這麼好,將來一定嫁個好人家!”
小紫可愛地一笑,“謝謝你啊。”
說著把一枚金銖丟在瞎子碗里。
一枚金銖相當於兩千銅銖,尋常人一個月也未必能賺到,她出手這麼闊綽,不但官吏張大嘴,連那瞎子的白眼也立刻翻過來,眼珠瞪得賊大。
周圍的人聚攏過來盯著碗的金銖,過了一會兒旁邊有人叫道:“這瞎子是假的!”
“好端端的裝瞎子,這廝不是好人!”
那官吏反應過來叫道:“來人!把這廝逮起來!”
瞎子被一群人團團圍住,逃都沒地方逃,連聲道:“老爺饒命啊!小的就是討點錢,沒干什麼壞事啊!”
官吏一把搶過碗里金銖,肅然道:“泉捕頭,這廝冒充瞎子欺詐客商,必是歹人!小的一定嚴加審訊!”
小紫小聲道:“好可憐,你們不要打他啊。”
官吏被她提醒,暗道這不長眼睛的東西敢當著六扇門的面削自己面子,非打斷他兩腿不可!嘴上卻笑道:“姑娘放心。這金銖還請姑娘收好。”
官吏一直將三人送上船、安置艙房,這才怒氣衝衝地去收拾那個死瞎子。
這條船是碼頭上最大的一艘,比平常樓船還高一層,甲板上足有四層,分為前艙和後艙。
前艙算是頭等艙,艙內臥室、客廳一應俱全。
後面以載貨為主,艙房都是十幾個人一處的大間。
雖然材料都是木制,沒有鋼鐵痕跡,但巨大的規模讓程宗揚對這個世界的制造能力有了新的認識。
程宗揚等人被安排到正對船首的最高一層,打開窗戶就能看到雲水浩渺的江面。
那官吏選了兩間相連的客房,原以為泉捕頭和她貼身丫鬟住一間,男丁單獨一間。
程宗揚毫不客氣地占了大間,把泉玉姬打發到隔壁。
“死丫頭,你故意的吧?”
小紫笑吟吟道:“裝神弄鬼什麼的,最討厭了。”
“那瞎子你認識?”
“他姓盧,在建康和孟非卿他們一起見過面。”
程宗揚恍然大悟,“星月湖八駿的老五,雲驂!”
小紫撇撇嘴,“什麼雲驂,一頭瞎眼的跛腳驢子。”
程宗揚沒理會她的諷刺,“他怎麼到這兒來了?”
“晚一點就知道了。”
盧景既然露了行藏,肯定會來找自己。
程宗揚松了口氣:“太好了,我正想找人回去報個信呢。對了,你在車上和姓泉的聊那麼久,說什麼了?”
小紫眨了眨眼睛:“我問她多大了,許了人家沒有,家里有幾畝地,整天跑來跑去辛不辛苦……”
“哼!哼哼!”
“還有件好玩的事,程頭兒想不想聽?”
“恐怕沒什麼好玩的吧?”
“猜對了!”
小紫拍手笑道:“雪隼傭兵團的人也在這條船上。”
“什麼!”
一聽到月霜也在船上,程宗揚立刻頭大起來。
“大笨瓜。”
小紫扮了個鬼臉,嬌聲道:“泉奴!”
與隔壁相連的小門打開,戴著面紗的泉玉姬進來躬身道:“老爺!主人!”
程宗揚板起臉,“叫老爺就行了,還叫什麼主人?”
“主人是叫我呢。”
小紫笑道:“你當她的老爺,我當她的女主人,有什麼不好的?走吧泉奴!”
“湊啊喲!”
程宗揚叫道:“你們去哪兒?”
“當然是踩點了。”
“說什麼黑話呢!”
小紫轉頭道:“我已經跟泉奴說好了,今晚聯手殺光傭兵團的人,扔到江里毀屍滅跡。剩下月霜好送到黑魔海給主人邀功請賞。”
“我干!”
小紫格格一笑,帶著泉玉姬離開。
程宗揚無奈地坐下來,念頭卻轉到那個白眼瞎子身上。
能見到盧景是件好事。說起來星月湖也是自己人,見識過謝藝、蕭遙逸還有斯明信的手段,這個排行星月湖八駿第五的盧景也差不到哪兒去。
自己本來准備找家雲家的商號向建康報個平安信,這下倒省事了。
不過程宗揚記得小狐狸說過,五哥盧景出身豪門,這個世家公子卻喜歡扮瞎眼乞丐,不知道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
艙門忽然開了一道縫。
程宗揚有些奇怪,樓船還沒有啟程,外面風也不大,怎麼門會吹開呢?
他起身想去關門,一根髒兮兮的竹竿從門縫中伸進來,接著遞來一只破碗,一個聲音道:“老爺,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瞎子吧……”
程宗揚瞪著那只破碗,良久拉開門,“進來吧盧兄,客氣什麼呢!”
翻著白眼的瞎子蹲在椅上,摸索著從碟子里撿顆蠶豆丟在嘴里,嘎崩嘎崩地咬著,半晌也沒開口。
比起溫和從容的謝藝、風流倜儻的蕭遙逸、威猛沉穩的孟非卿、陰冷果決的斯明信,眼前的盧景看起來貌不驚人,怎麼也看不出他出身世家,身為星月湖八駿的老五,又是如今最好的殺手之一。
程宗揚忍不住道:“這船人來人往的,盧兄打扮成這樣滿船亂轉,也沒人攔你?”
盧景頭也不抬地說道:“你以為這船是誰的?”
程宗揚明白過來,“孟老大!”
孟非卿的鵬翼商社有船行和車馬行,看來自己是上了星月湖的船。程宗揚松了口氣,“盧兄,你來找我不是為了吃蠶豆吧?”
瞎子擤了把鼻涕順手抹在破衣上:“建康都快翻過來了,你倒躲在這兒開心。
哼哼,紫姑娘還是未出閣的小姐,你孤男寡女地帶著她去晴州,打什麼鬼主意?”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是你們紫姑娘帶著我去晴州好不好?”
瞎子從衣服里摸出一顆藥丸扔過來,“拿著。”
程宗揚接在手里,“這是什麼東西?”
“給月霜姑娘的。王哲那家伙這麼多年也沒把月姑娘的寒毒治好。這顆丹藥你拿給她吃了,看看效果怎麼樣。”
程宗揚明白過來:“你是跟著月霜才撞上我們的?”
盧景悻悻道:“岳帥兩個女兒先後失蹤,孟老大差點把我跟四哥的狗頭敲碎。
還是老盧運氣夠好,一次找到兩個。”
“我還以為盧兄是特意找我呢,原來是為了兩位姑娘。”
“找你當然有事。”
盧景翻白眼道:“傳聞你跟太乙真宗結了梁子,到底怎麼回事?”
程宗揚心虛地說道:“沒有吧?”
“你手下的人已經放出話,說太乙真宗綁架盤江程氏的少主,讓他們立刻交人,不然就打上龍池。”
程宗揚怔了一會兒,“誰這麼無能啊?”
盧景嚼著蠶豆道:“別說我沒警告你。你手下那兩個要被人瞧出是殤侯的底子,麻煩不會小了。”
殤侯是被六朝聯手逼迫才隱身南荒,可見他老人家在六朝也是人人喊打的角色。
程宗揚又一次感嘆自己運氣不好,殤侯和星月湖這兩個見不得光的組織偏偏和自己關系最深,連帶自己也要小心,免得被牽連進去,殃及自己這條無辜的池魚。
程宗揚打起精神,“盧兄也要去晴州?”
“既然你要去,我就不去了。”
盧景抹了抹手指,“小狐狸在江州被人盯上,我要去幫忙。”
“誰盯上他了?”
盧景咧嘴冷笑一聲:“這些天宋軍大舉集結,看來賈師憲鐵了心要跟我們打一場。”
“賈師憲是哪位?”
程宗揚想不起來歷史上有這位人物。
“宋國太師,兼領平章軍國重事。”
盧景冷冷道:“江州城池淺陋,宋軍若來,只有棄城與宋軍野戰。王茂弘把我們兄弟支到江州,不用費一兵一卒,無論勝敗都坐收漁人之利,真是好算計!
但我們兄弟既然出頭露面就不怕和他們在戰場兵戎相見!”
程宗揚記得雲家那幅地圖上,江、寧二州在晉國東疆,分列大江兩岸,最東邊的江州與宋國隔山相望。
看來王茂弘早就算准宋國的反應,知道臨安出於對岳帥的忌憚,絕不容他手下坐大。
怪不得小狐狸拿到江州像吃到酸李子一樣。
瞎子忽然翻了翻白眼:“喂,程小子,你跟月姑娘不會有什麼事吧?”
程宗揚干笑道:“能有什麼事啊?”
“那就好。上次見面紫姑娘已經說了,寧可跟著你也不回星月湖。”
盧景氣哼哼道:“你這小子,有點狗運道。”
程宗揚禁不住咧開嘴。死丫頭說過這話?難怪星月湖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姑爺一樣。但盧景接下來的話卻讓程宗揚出了一身冷汗。
“除了下落不明那個,岳帥就這兩個女兒。紫姑娘既然跟了你,你小子要和月姑娘再有什麼事,小心我們兄弟一人卸你一條腿!”
程宗揚臉頰抽動了一下,“五哥,我就兩條腿,你們兄弟可有七個呢。”
盧景白眼一翻,“八個!三哥的帳我替他收。你就後悔自己為什麼不多長幾條腿吧。”
程宗揚心里哀嚎一聲,這話他要早半年說,自己當場就能給他拍胸脯。這會兒生米早就成熟飯,自己總不能給月丫頭做個處女膜修補術吧?
程宗揚打起精神:“我去晴州也沒什麼要緊事,既然小狐狸那邊有事,不如我去江州;盧兄辛苦些,親自護送月姑娘去晴州,也免得你疑神疑鬼。”
“好說。”
盧景一口應承下來,“既然這樣紫姑娘就跟我一道走。你自己去江州找小狐狸。”
程宗揚訕笑道:“小紫就不勞煩五哥了,小弟照顧就行。”
盧景木著臉道:“她們姊妹難得見面,好不容易一道去晴州,怎麼好分開?
況且江州兵危戰凶,也不是紫姑娘該去的。”
程宗揚頹然道:“還是我去晴州吧。”
盧景拍了拍手,從椅子上站起身:“這船是鵬翼旗下的錕字號樓船。船上管事的姓俞,軍銜不高,做生意還行。有什麼事就去找他。”
這家伙還真不客氣,平白給自己塞了這樁保鏢的任務。不過吃人家的嘴短,何況還是硬搶來吃的……
程宗揚見他要走,忙道:“還有樁生意正好要找五哥商量。”
盧景蹲回椅子上,翻著眼睛摸了顆蠶豆:“殺誰?先說啊,我開價可是很高的。女人和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加收一倍。”
早聽說斯明信和盧景兩個合伙作殺手的生意,看來不假,只不過……程宗揚道:“連女人和小孩你也殺啊?”
盧景不屑地翻了翻白眼,“討生意還哪那麼多挑三揀四的?”
程宗揚擺手道:“不是這種生意。我正在做個東西,對你們星月湖可是大有好處--小弟在建康有一個石灰坊,出一種叫水泥的東西……”
這件事程宗揚早就打定主意。
水泥若由自己來做,擴大規模並不容易,小狐狸拿到江州正給雙方一個絕佳的合作機會。
自己有技術、有原料,而小狐狸正需要一座堅不可摧的雄城。
自己的技術、星月湖的需求、江州的市場,再加上數千名紀律嚴格的軍人,簡直是天作之合。
盧景聽完他的講述,神情微動,最後一點頭:“我這就去建康找那個姓祁的!”
說著他從椅子上跳下來,順手抓起那碟蠶豆往破碗里一倒。
見他這副餓癆模樣,程宗揚忍不住道:“盧五哥,聽說你是世家出身,雲驂是什麼意思?”
盧景頓了一下,接著眼睛一翻,白眼褪去,露出深邃黑瞳,就像一柄鋒利無比的快劍從破鞘中飛出,眼前的乞丐一瞬間變得光采湛然。
程宗揚這才發現他年紀遠比外表看起來年輕。
雖然穿著乞丐的破衣,卻像一個濁世中的翩翩公子,倜儻不群;又像一頭馳騁天際的野馬,桀驁不馴。
“執轡如組,兩驂如舞!”
盧景道:“雲驂就是岳帥戰車前最外面那匹馬。在沙場踏血而行的龍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