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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欲速難達 始見深痕

  吳征還是沒有一覺睡到懶得手足發軟的福分,雖是累得精疲力竭,睡到半夜還是自然醒了過來。看看窗外掛在空中的明月,聽聽營里巡更的鑼聲,吳征長出了一口氣,搖搖晃晃坐了起來。

  都已記不起多久沒有這樣失眠過。吳征分明覺得氣息散亂,腦門里還隱隱作痛,可思緒卻不知為何,始終不願停下來似的,轉轉悠悠,左思右想,異常地亢奮。

  上一回,是幫著菲菲的時候才這般殫精竭慮,寢不安睡不寧吧?吳征自嘲地一笑。

  其實一直到了今時今日的地步,吳府里深不可測的實力,堪比任何一家頂尖門派的巔峰之時。已有的兩位十二品高手不說,就是吳征自己也遲早要登臨絕頂。且以他的經歷和條件——殺過十二品高手戚浩歌,獨斗過天下前三的丘元煥,日常還有另一位天下前三的祝雅瞳與遲早是前三的陸菲嫣陪著修行。吳征要是三五年里達不到十二品,對他而言都是失敗!這樣一座府邸,可是吳征依然只把這里當作一個普通的家。

  家,就要有溫情,有厚意。一個家里總有人正混得風生水起,有了好事,就得帶著大伙兒一道沾光。也會有人正諸事不順,家人就得提攜著他共同前進——除非是個無可救藥的敗家子。非如此,家不足以興旺,也不會諸事都同心協力。

  吳征對柔惜雪沒有當年對陸菲嫣非救不可的執念,但柔惜雪也不是個敗家子。在床沿坐了會兒,吳征還是一拍大腿喃喃自語道:“要不還是盡力幫一幫吧,或許有什麼辦法能讓她活得久些呢?”

  柔惜雪身上的傷不僅會在今後讓她越發受之折磨,也會大大影響她的壽命。就像風濕病人,病越來越重,苦痛也就越發難忍,到了最後,生命就全成了煎熬。

  而人的情感之復雜,有時難以說清。吳征想想柔惜雪今後每日受心靈與身體兩處大傷的折磨,多少也覺得同情與可憐。道不明這股情感來自何方,或許因為她是自己幾位最親近女子打心眼里尊重的人,或許是人均有惻隱之心,也或許是接觸得久了,了解得多了,越發能體諒她從前的不易,也就更為尊重她的堅韌不拔。

  心生尊重之時,便會有誠心相助之意。

  反正睡不著,吳征索性喝了口涼水胡思亂想起來。柔惜雪心智之堅韌,若無桃花山一事,或許她還會繼續隱忍下去。當時霍永寧孤身一人,她與祝雅瞳若是聯手,霍永寧凶多吉少。換了任何一人都會有良機不可失,失之不再來的想法,選擇搏一搏再也恰當不過。

  失策的地方,便是柔惜雪終究修行日久,對人世間復雜的情感,尤其是骨肉親情理解不透。祝雅瞳袖手旁觀,集中全力自保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這不怪柔惜雪,她一個自幼就是孤兒,還落發修行的尼姑想要懂得骨肉親情,太也強人所難。與祝雅瞳的矛盾正因互相的不理解,柔惜雪始終無法理解師妹棄萬般於不顧。一直到她決定孤注一擲的那一刻,她都沒理解祝雅瞳。

  按吳征的判斷,柔惜雪的脆弱其實應始於此時。孤注一擲,成功了便是不世奇功,失敗了就是自暴自棄,歷來如此。柔惜雪在當時就是一心的不成功便成仁,之後苦心孤詣二十年的一切一朝盡喪,她堅韌不拔到難以想象的意志,在這一刻驟然開始龜裂……

  之所以沒有崩潰,同門在給她關愛的同時,也從未放棄過希望。被現實蹂躪得支離破碎,信念在不斷崩塌的柔惜雪,才由此百無聊賴地活著。

  吳征也是直到今日才發現了這一點!

  這段一晃就過了兩年有余的歲月里,冷月玦無數次地給她鼓勁,給她展示著希望的光芒,可是柔惜雪並未像意料之中的再度站得筆直。她搖搖晃晃地起身,在攙扶下仍是一跤又坐倒。言語的鼓勵,只是讓她麻木地完成一件又一件事。給她重生的天陰門,最終只讓她覺得自己已然沒有什麼作用,了了個大心願,活著的目的又少了一樣。再激勵她培育一支精中之精的強軍,換來她觸景傷情,自怨自艾。

  飽經風霜的二十年里,柔惜雪一定有無數次的觸景傷情,自怨自艾。但都沒有這幾日教學武功時來得多,來得深。從前再艱難,她自己的希望不滅,源於那一身強悍的武功修為。現今已在好轉,可她心若死灰,因為所有的一切,她都只能旁觀。尤其是教武!她一定有很多話想和營中的將士們說,也有很多地方想親自演示一遍,讓人看看這套武功最強的威力是何等模樣,練起來也能事半功倍。

  可她做不到。

  ——吳征赫然念及此處,又赫然想通,才赫然發覺了從前一直疏忽的地方。柔惜雪失去的不僅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維護的宗門,還有她自己身上的東西。頂著兩名惡魔的身體采補與心靈受辱,還能修到十二品的功力,個中的艱辛曲折外人難以想象。她為天陰門付出了一切,在吳府里眾人待她也都著眼於天陰門,不免疏忽了她不僅是天陰門掌門,她也是柔惜雪,一個有在乎珍惜之事,活生生的人。

  也幸虧她足夠堅強,才能在那麼的苦難曲折之下苟活至今。

  吳征自己揉了揉太陽穴。盡力幫一幫是句隨口可出的簡單話,真要做起來可不容易,更怕的是給人希望,希望又再度破滅,那對柔惜雪不啻於滅頂之災。話又說回來,吳征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時間。畢竟當年和陸菲嫣躲在一方小天地里悠哉閒適,全無外人打擾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或許再不會有。

  吳征漫無目的地亂想了一陣,屋外腳步聲又起。來人雖已刻意放輕,在院門外還猶豫停步,可仍難掩其中的惶急。此時會來的只有倪妙筠,而且看她的模樣,八成又出了事。

  吳征一邊搖頭嘆息,一邊卻彈了起來拉開屋門。果見倪妙筠俏目含淚,面上又是焦急,又是委屈,看見吳征就撲了上來,又抓了他手腕扭頭就走,道:“掌門師姐醒來之後又自行運功,現下又……又吐了血……”

  吳征覺得自己也快吐血,氣的。花費了巨大的精力,好不容易為柔惜雪糊好了傷處,這一擅自運功至少是個前功盡棄。他一手被倪妙筠拉著,一手捂著臉,也是一肚子火沒地方發,終於又是長嘆了一口氣。

  怪不得倪妙筠,她沒想到柔惜雪會執拗到這等地步,也沒能想到柔惜雪居然會剛從睡夢中醒來,一察覺體內經脈有好轉的跡象,就又莽撞到蠻不講理地運起了內力——吳征也沒想到。

  一燈如豆,深夜里昏黃的燭火也沒能掩去柔惜雪的滿面蒼白。吳征在房門口停了步,他雖不是坐懷不亂的君子,也沒有下作到會去覬覦一名出家修行人美色的地步。

  只是入門時的一眼之間,房內的不堪之色盡收眼底。女尼軟綿綿地趴臥於床沿,迷茫的雙眸,半是暗紅半是蒼白的雙唇,還有密布的香汗,以及凌亂不整的衣衫。

  若僅是如此,吳征連心里的漣漪都不會泛起半點。他的家中個個絕色,且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就算把天下間所有女子的相貌,都著高手畫師繪制成冊擺在他面前,也再沒有能讓他動念的容顏。

  可柔惜雪不是畫像,是活生生的人。她迷茫的雙眸里俱是死氣,想是她一覺醒來,發覺周身傷勢大好,疼痛盡去,大喜之下以為重獲新生。甫一運功立刻傷勢復發,希望升起之後的破滅,才會是滿目灰敗。

  她衣衫不整,大半個右肩裸出,唇角的鮮血尚未干透。想是倪妙筠急急去尋吳征之後,她胸悶欲嘔,又不願汙了床單才掙扎著爬向床沿。地上沒有血跡,她艱難地想支撐著上身,卻又力有不逮,以至於失控般起起伏伏。吳征知道,這是胸悶之極又嘔之不出,難受到極點才會如此。就像大醉之時吐得肚里全空,五髒六腑依然在痙攣,想吐吐不出的難過欲死。

  吳征心中一憐,又是一痛。這樣的眼神曾幾何時也見過,還有那種深深的無力感……被折磨得了無生趣的陸菲嫣,手無縛雞之力的玉蘢煙,吳征還記得當時她們痛不欲生的模樣。

  “都這時候了,還忌諱什麼?”倪妙筠見吳征停步,急得跺了跺腳輕聲嗔道,幾乎是扯著他一同來到床邊。

  裸出的右肩里春光乍泄,吳征搭上柔惜雪脈門的時候,還是從松垮不整的睡衣間隙看見了一丘雪肉。女子的大奶子是天賜的恩物,男子見了都有難以自禁地綺念重重。吳征很難形容一位女尼的胸前隆起,只覺萬分地怪異,冒出的想法更是光怪陸離。

  從前的天陰門掌門在天下女子間是一等一的身份。後宮的娘娘金枝玉葉之軀,自有最好的明珠,翡翠由最好的匠師制作出最好的首飾,以襯其尊榮顯貴。天陰門是佛宗,柔惜雪落發修行,不戴首飾,也不著華貴的衣衫。可吳征這一刻本能冒出的想法則是:這是一對完全符合她身份的豪乳……

  天陰門掌門有多尊貴,那這對豪乳之美就有多尊貴。

  荒唐的想法一閃而逝。以吳征的定力,再旖旎的綺念也是說收就收。脈象其實沒有什麼好探,吳征早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唯一慶幸的是,柔惜雪似乎對身體的苦痛心有余悸,這一回不是那麼地莽撞。她察覺不對立時停手,體內經脈雖又多了好些創口,比昨日傍晚吳征為她醫治時,數量可少了些。

  “能不能……”看吳征松開按在脈門上的手指,倪妙筠又是惶急又是心疼。一邊急著師姐的傷勢,一邊也知吳征先前心力交瘁,此時若再強打精神,於元神大大有損。左右為難之下話只說了一半,不知如何是好。

  “不能。”吳征與柔惜雪一同脫口而出。

  柔惜雪雖受傷痛折磨,眼力卻不差。吳征為他把脈時近在眼前,早已看見吳征滿臉憔悴。在這個修為的武者身上,確切是精力損耗過度得難以入眠才有的征兆。吳征今日只為了一人大損精力,柔惜雪先前醒來一時狂喜忘形,現下不僅後悔不已,更滿心羞愧,哪里還敢讓吳征冒著風險再為自己醫治。

  吳征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倪妙筠雖為她整理好了衣襟,女子平躺之時自有難擋的風情,吳征不敢多看,望向倪妙筠沉著聲道:“再治一回,你師姐還是會忍不得擅自運功,不過是白費力氣而已,治來做什麼?怎麼治?”

  同情歸同情,說起來火氣也開始直冒,吳征一點不客氣。倪妙筠撅了撅唇,終究不敢多說,又聽吳征疾言厲色,心知情郎不會漫無目的純粹發泄怒意,索性低頭不言。

  她深知吳征的為人脾性,當著自己的面還這般說話,定然另有用意。吳征的治療之法立竿見影,柔惜雪的心結恐怕唯有他才能說得通,畢竟論柔惜雪心目中的威望,吳征一時無兩,幾位幸存的同門都不如他。

  “吳先生幾度施以援手,勞心勞力,貧尼心中深感不安。夜色已深,請先生早些安歇吧,天明之後,貧尼再登門拜謝。”柔惜雪強撐著坐了起來行禮謝過。深夜私房,衣物單薄,面對一名年輕男子誠心謝恩,這在從前無法想象的一幕就這麼荒唐地出現。柔惜雪恍恍惚惚,她不敢回首的日子里比現下要難堪得多,但吳征不是惡魔,他滿腔怒火,卻絕不會以目光或是動手動腳肆無忌憚地欺辱她。而且,柔惜雪清晰地知道,歉意之外,她有多麼地希冀吳征火氣過後能再幫自己一回……

  低垂的頭,平和恬淡垂落的目光,不自覺地就因此閃爍起來,吳征看在眼里。這與為人是否虛偽無關,再迫切的願望一樣要分場合,他當然知道柔惜雪心中的渴望,也由此可見,這位堅強的女尼眼下有多麼地脆弱。

  “柔掌門啊……”吳征有些痛心疾首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要?你的師妹,徒兒,每一人都關心你到了極點,但凡你有什麼意外,她們該多麼傷心?突擊營里的將士都在翹首以待,等著你傳道授業。偏生你自己,一點都不愛惜自己!讓我安歇?我怎麼安歇?我現在就是回去了躺下,光擔心妙筠我都無法入眠。你也不愛惜你的師妹,你對我言語上恭敬,可惜心底半分敬意也沒有。你莽撞的時候,不管不顧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同門,有沒有想過突擊營的將士實力不足,光憑他們現有的武功,我永遠也對付不了賊黨?”

  “貧尼慚愧……”

  “你真的該慚愧。”吳征不理倪妙筠近乎乞求他給柔惜雪留些面子的眼神,厲聲道:“想你當年多麼堅韌不拔。若是頭兩年你萎靡不振也就算了,現下一切都在向好,我身邊的每一位都斗志昂揚。為什麼?為什麼你柔惜雪還是這般渾渾噩噩,連個愣頭青都不如?”

  柔惜雪頭垂得更低,雙目不敢再睜開視物,只低著頭唇瓣念念而動,不知是懺悔還是彷徨。誦經片刻,柔惜雪抬頭睜眼道:“吳先生,貧尼心弦已斷,再不能如從前一般忍辱負重,也早已不配再為天陰門掌門。尚未傳位給玦兒只因想等一個合適的良機。貧尼……誤了吳先生的要事,甘依軍法。”

  “軍法?你撐得住麼?”吳征沒好氣地道:“若是罰你今生永不准再運內力呢?”

  屋里忽然沉默,柔惜雪竟不敢答會如何。片刻後吳征的氣也忽然消了,不僅因現下的柔惜雪足夠坦誠,不打誑語,也因她低下頭時,眼眶里終於落下晶瑩的淚珠。

  正如她所言,心弦已斷,再不復從前的堅韌不拔。從此之後,無論她眼界多高,見識多廣,多麼足智多謀,她就是個患得患失,敏感脆弱,膽小卻又莽撞的女子。她仍有能耐將手中的事一件件做好,但她再不能領袖群倫,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一代絕頂高手淪落至此,卑微到親口承認自己的軟弱無能,誰能不黯然神傷?倪妙筠死死捂著瑤鼻櫻唇,生怕哭出聲來被柔惜雪聽見。掌門師姐甚至已沒有回答吳征問題的勇氣,出家人不打誑語,只因她也不能確定自己是否做得到。她面色一會兒沉重,一會兒又淡然,不知是早已在心中深埋的念頭被吳征翻了出來,還是方才又有新的明悟。

  “不答,就是做不到了。”吳征絲毫不留顏面,繼續逼問道。

  “是,貧尼……當真做不到。”柔惜雪再一回直面現實,她面上雖能保持淡然,一顆心卻直落落地向下沉,信念似在被加速摧毀。

  “呵呵,武功就一定這麼重要?憑你的聰明才智就算沒有武功一樣足以領袖一方。”

  “貧尼現下不能了。”柔惜雪又再度落淚,道:“貧尼有負九泉之下的同門。貧尼已身無一物,修行武功時曾傾注無數心血,一朝盡失,貧尼實在放不下……”

  “就是非做不可,今後還是會犯險咯?”吳征怒其不爭地搖搖頭,翻了翻眼皮道:“那麼,若能修習武功,讓你做什麼都願意了吧?”

  “不能。”

  “嗯?”倪妙筠與吳征都對這個答案十分意外。柔惜雪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就為冒險去尋找修習武功的一线希望,可說什麼都不在乎,居然會回答不能?

  “貧尼再不為一己之私做害人事。”柔惜雪淒然道:“貧尼害過吳先生,也害了雨姍。終此一生,貧尼雖無用也不再害任何一人。”

  吳征定定地看了柔惜雪片刻,起身鞠了個躬道:“柔掌門能說出這句話,晚輩佩服。這事情,晚輩將盡力而為。但是前輩不要高興得太早,有兩樣事要先說清楚。”

  “吳先生請吩咐。”傾心交談了好一會,柔惜雪浮躁的心也安寧許多,有些物我兩忘的意思。

  “第一,晚輩沒有半點把握,只能盡力一試。成與不成柔掌門都不要大悲大喜,也不要有什麼期待。”

  “貧尼其實十分期待,但無論結果如何,貧尼心中待吳先生只有感恩之心。若是不成……也是天意……屆時貧尼大悲也好,無欲無求也好,認命就是了。又有違吳先生之意,請先生可憐貧尼已著了相,萬望海涵。”

  吳征無可奈何。柔惜雪說得誠懇,全是真心實意,也是人之常情。非要讓她能全然克制自己的情緒,那柔惜雪已是聖人悟了道,還要他在這里囉嗦勸解?

  “好吧,第一點就算有言在先,應不應都無妨。第二點便沒得商量,柔掌門若是不允,這事就當晚輩沒說過。”吳征看了看倪妙筠,示意不是不給面子,是確實絕無余地:“關於治傷的一切,都得聽晚輩的。尤其柔掌門再要動用內力的唯一前提,便是晚輩允可。無論在任何時候,若無晚輩親口當面允可,柔掌門擅運內力,晚輩會立時翻臉不認人。這事沒有任何退路,到時候就算我娘,妙筠,玦兒一同來求,我也絕不會再為柔掌門的武功想一點辦法。柔掌門能允諾麼?”

  親口當面,條件十分苛刻,卻讓倪妙筠心中松了一口大氣。美人看著吳征嘟起了櫻唇,對愛郎的思慮周祥滿心歡喜。她一點都不擔心柔惜雪,觀師姐這幾日的言行,她只能答應吳征的要求。一旦答應,不管今後是不是能恢復傷勢再修武功,最起碼在嚴苛的條件之下她不敢再莽撞胡來,至少不會再傷身。

  “貧尼不敢誆騙吳先生,貧尼許諾吳先生並在此立誓,若有違誓言,永墮拔舌地獄不得超生。”

  柔惜雪果然應承下來,一方面吳征已展示了獨門內功對她傷勢確有幫助。能否療根治本不知,但天下間絕沒有比吳征更有希望能醫治她內傷的人。另一方面,她也別無選擇,與其胡亂嘗試害了自己不說,還誤了諸多大事,不如相信吳征。這人自出道來,小毛病固然多,但是有情有義,的確是值得信賴甚至以生死托付之人。不僅身邊人是這樣信賴他,突擊營一營的將士都可以把後背托付給他,把命賣給他。

  “好!妙筠在此,正好做個見證。晚輩再說一遍,是若無晚輩親口當面允可,柔掌門絕不可擅運內力!柔掌門既然允了,晚輩冒昧,請柔掌門伸手。”吳征也干脆,奮力運起內力振奮精神。

  “吳先生不可再傷神,貧尼不敢。”

  “我現在回去難道睡得著?妙筠能安生?柔掌門能入眠?”吳征不依不饒,如此堅持除了這些原因之外,還有一點也是給柔惜雪留個教訓,下回再有運功的衝動時三思而行,不要害人又害己。否則到時候想不治也真的難,天陰門的另三位跪著不肯起來,吳征要怎麼辦?這種情形斷不能發生:“請柔掌門伸手。”

  關於治傷的一切,都要聽吳征的。柔惜雪見吳征堅持,不敢不聽,也知吳征分明在給自己下馬威,只得伸出皓腕。

  吳征帶著三分火氣,閉目按上了脈門。

  雖是第二回以內力附著在經脈附近的細胞上,比第一回熟練許多,已大耗心神的吳征還是累得幾乎虛脫。被倪妙筠扶回了屋里,一覺直接睡到日頭偏西。

  撐著酸軟的身體起身,耳聽著校場上還有將士們操演的喝聲與歡呼聲。吳征略作梳洗,舒展著四肢走向校場。

  夕陽西下,晚霞漫天。操演早已結束,柔惜雪日常都在指點將士們的武功,一直到入夜方才罷手。營中五百多的將士,每一位都要找出他們被掣肘之處,再尋出解決之方,授以一套新的武功。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再偶爾碰上些腦筋打結理解不來的,還得反復說明。尤其在初期,進展著實有些慢。

  倪妙筠見吳征來到,遂打了個手勢讓將士們繼續,羞紅著臉朝他走了過來。這幫豪傑膽大包天的事情干過不少,但是敢嬉鬧吳大人與倪監軍的一個都沒有。嘴上蹦不出一個字,心里早就笑開了花。看看,吳大人和倪監軍小別勝新婚,幾日不見一定思念得緊。吳大人昨兒傍晚來到,紅男綠女,干柴烈火一點就著。倪監軍的姿色非凡天仙化人,吳大人操勞一夜睡到現下才起得來……什麼?你說倪監軍為何起得來?那是人家認真負責,武功又高上那麼一些,當然起得來。

  將士們這麼一想,不免臉上神情古怪。倪妙筠眼觀六路早就看得明白,不由咬牙切齒,越走眼睛睜得越大,越是倔強……吳征心里也是不停地叫苦,昨夜早盤算的是與倪妙筠恩愛一番,來的途中還萬般期待,不想全給攪黃了,說起來還有一肚子怨氣來著。

  “昨夜辛苦了……”話一出口,倪妙筠險些給自己一記耳光。慌亂之下歧義重重,這叫什麼話?

  吳征果然失聲而笑,連連道:“不辛苦不辛苦,別說未能一親芳澤,就算癱在倪仙子的石榴裙下,那也算不得半分辛苦。”

  “你也來逗人家。”倪妙筠急的一跺腳。將士們的神色,吳征的眼力當然也看得清楚,自己又落了話柄,情郎哪會不逞些讓自己心中甜甜,又好氣又好笑的口舌之利?美人一咬唇瓣,借著背對將士們的良機一亮滿口白牙,做了個欲咬的勢子。

  吳征微微一笑,也微微一挺腰,意思再也明顯不過。趁著倪妙筠還未來得及發作,趕忙拉起美人的纖手道:“我們這里看一會。”兩人並肩而立,吳征道:“你師姐昨晚沒再亂來吧?”

  “你定了規矩,師姐既然應下了就不會亂來。”愛郎輕薄,惹得她滿面緋紅,此刻卻感激地緊了緊吳征的手道:“你的話,她能聽得進。吳郎,這件事真的難為你,也要花去你許多精力,但是,人家真的想師姐能好起來。而且,一個有武功的柔惜雪,一定能幫到你更多!”

  “她如果不能好起來,壽元難過十年……”吳征也緊了緊大手道:“先不用謝我,其實我現下還一點辦法都沒有,姑且一試吧。嘖,也實話實說,我現下越來越佩服她了!”

  柔惜雪手持一根竹杖指點武功。她精神比前些日子健旺許多,中氣不足的聲音也嘹亮了些,遠遠地飄在吳征耳里,聽她說得頭頭是道,連吳征都覺有些醍醐灌頂之感。難怪天陰門在祝家一事里損失慘重,多年後又能高手如雲。有這等名師指點,天賦出眾如倪妙筠,冷月玦等人的修為真是一日千里。

  “那當然。”倪妙筠傲然地挺了挺胸,與有榮焉道:“世人只知她是絕頂高手,哪里知道師姐才大如海。你看,將士們一個個對她都是心悅誠服。”

  “盛國現下就是唯才是舉,這麼厲害的人物,哪能只做這麼點事呢?妙妙說對不對?”吳征目光閃爍,似是下定了某種決心,遙指著將士道:“這樣教下去細則細矣,就是太慢,不是最優之法。營里那麼多將士,不像天陰門就那麼十來號同門,得換個方法。”

  吳征拉著倪妙筠的手趨近,美人心中雖羞,也知吳征放肆一回,本意是告知將士們兩人已然定情。否則倪大學士的女兒,在軍營里跟著自己暗地里不清不楚,傳了出去有辱倪府。倪妙筠走了幾步,心情漸定,落落大方地任由吳征牽著,只微嘟著唇目光左右掃視,難得在此事上有幾分鎮定。

  “恭喜大人……”

  “大人好福分……”

  “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吳征走近,將士們停了手中活計齊聲歡呼起來。吳征四面拱手謝過這一番祝福,又向柔惜雪道:“勞煩柔掌門在此,辛苦,辛苦,這一番恩義晚輩銘記於心。”

  “不敢。”柔惜雪合十一禮,道:“貧尼分內之事而已,不敢稱恩義。”

  “晚輩有句話,請柔掌門一同參詳一二。”吳征向著將士們道:“柔掌門言傳身教,將士們一定獲益匪淺,但其中有個不妥當處。晚輩旁觀了一陣,猜測一日下來能給五六名將士授一套武功已是順遂了吧?”

  “五六名已算得多了。”

  “然也。營中五百余名將士,就算一日有五名,再扣除歇息的日子,更不敢讓柔掌門每日操勞,要教一遍下來少說也要五月時光。旁的倒沒什麼,就是得不到柔掌門指點的將士要荒廢太多時日,不大好。”

  吳征這一句話說得有些將士眼淚都快下來了。柔惜雪的本事人人親眼所見,誰不著急能快些得她的指點?尤其眼看著忘年僧,墨雨新這幾位運氣好,一開始就得了指點的,幾日下來武功暴漲了一截。忘年僧又是個閒不住的性子,操演一完就拉著從前與他平齊的高手對練,眼看著那幾位與他的差距一日一日地增大……忘年僧得意非凡,大嗓門子一吼,誰不知道他得了天大的好處?當面自是人人稱羨,背地里就是難免嫉妒。有幾位與他平日就不太對付,找著機會就要較量一番的高手,更是覺得人生一片灰暗,永無出頭之日……

  可惜柔惜雪要教誰,幾乎全憑運氣,雖是人人最終都會得到她的指點,前後下來的差別可就大了。需知五月之後,最後一位將士剛剛被柔惜雪提點一番,忘年僧的那套武功估計也練熟,都能開始練第二套了……

  若是平日,震天價的叫好聲已然響起,今日呱噪的軍營居然鴉雀無聲。贊同吳征,也沒人敢數落柔惜雪的方法有欠缺,倒是足有四百多位將士眼巴巴地望著吳征,滿臉要他主持公道的模樣。

  “吳大人教訓的是,貧尼茅塞頓開,此前確然是欠妥,欠妥。”柔惜雪從善如流,且一力維護吳征在軍中的權威。她武功雖失,為人處世仍然分寸得宜。她想了想道:“第一輪當以簡,以速,以見效為主,貧尼揀些易入門,易教,又可通行的速成之法,旨在不荒廢時光。待第二輪,第三輪再徐圖進取,精雕細琢不遲。吳大人看這樣可好?”

  “大善!”吳征撫掌又一鞠躬,道:“授業之恩,營中將士都不是忘恩負義之輩,柔掌門的大恩德,突擊營永生難忘。”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些許矛盾解決,突擊營里的都是義氣當先的好漢,當即許下重諾。這番諾言其實在柔惜雪開始授業時,將士們就已在心中許下了,但是主官在此挑了頭 ,他們才能名正言順地立下誓言。

  “貧尼幸何如之。”柔惜雪心神一陣恍惚,合十間又落下淚來。她太清楚這支軍旅的力量,待他們的修為再上一個台階,再填充入幾名絕頂高手,的確能給暗香零落以巨大的威脅。吳征所言復仇壓箱底的本錢,不是妄言。

  “今日先到此為止吧,柔掌門累了,你們多多體恤些。”

  吳征散去了將士們,與倪妙筠,柔惜雪一同用膳。之後探查柔惜雪體內經脈,發覺自己的方法行之有效,柔惜雪的經脈創口有了自己附著的內力保護,很快就大見好轉。她又乖巧地不再擅動丹田內力,經脈得了滋養,創口漸漸復原。

  柔惜雪亦對吳征的獨門內功大感驚異。她精研百家武功,從未聽說內力居然可以於經脈之外運行。吳征的不但可以,且威力無窮,以他的年齡和眼下的修為,幾乎可稱中原大地千百年來,寧鵬翼之後第二人。連祝雅瞳在他的年齡也沒有這等修為。

  吳征替她療傷僅有兩次,可是內力在她體內無拘無束地穿行。柔惜雪是習武的絕頂天資,雖不明細胞與神經的道理,可感同身受之下也有一些明悟。更隱隱然地,對吳征為她治傷,恢復內力的方法有了些籠統的猜測。

  猜測模模糊糊,即使是飛花逐影,也不能理解何為細胞。但是這些模模糊糊俱似光明,在她混沌不堪的世界里亮起,更不妨礙她的信心陡增。

  用膳時只吳征與倪妙筠閒聊兩句,柔惜雪默不作聲,把脈時她也不發一言。可柔惜雪目光里始終逃不開吳征的影子,當她幡然醒悟發現自己的失態時,居然有些啞然失笑。每一回給將士們授業,沒輪上的都可憐巴巴地看著自己,目光里滿是期待。現下自己看向吳征之時,不也正是這樣可憐巴巴,滿是期待麼?

  丹田與經脈傷勢非一朝一夕之功,急不得。尤其柔惜雪內傷甚重,連創口都沒愈合,更急不來。比起昨夜,柔惜雪忽覺自己耐心十足,半點都不焦躁。傷口愈合要時日,吳征尋摸一條穩妥的方法也要時日。但人最怕的就是沒有希望,只要有希望,耐心就會有。

  “吳先生不忙的,貧尼現下已半點都不急,真的。”柔惜雪心中有愧,吳征的精神始終有些萎頓,全因自己的莽撞之故。且自家師妹與他戀情正濃,當尋機抽身才是。

  “趁熱打鐵。”吳征齜牙抽了口冷氣,精力耗費過甚的感覺不好受,但有些事咬著牙也得做。柔惜雪身上傷勢好轉,經脈傷不是小事拖延不得。方法有效,更當每日鞏固,直到創口愈合才行。他默運元功片刻,睜眼道:“請柔掌門伸手。”

  柔惜雪應承過的事,不敢違抗,只能低著頭伸手,在一旁的倪妙筠看來居然有幾分乖巧之感,不由心中大慰——掌門師姐近期是絕不會再胡來了。

  在柔惜雪心中正百感交集,吳征這樣待她已不是一個好字能形容。加上重建的天陰門,倪妙筠和冷月玦均有一份好歸宿,再到大耗元神為自己治傷。在她心中升起的是何以為報之感?

  這又是一份巨大的迷茫,吳征正蒸蒸日上,自己還有什麼能力能報答他?還有什麼東西能報答他?迷茫之間,吳征的內力透體而入。

  或許是吳征嘗試之後胸有成竹,這一股內力比昨日的強勁許多,像是男兒粗糙又溫暖的大手,熱烘烘地順著經脈周邊涌向四肢百骸,像在撫摸著這具高潔脫俗的玉骨之軀。

  這副嬌軀早非冰清玉潔,同為男子,從前的像是惡魔,恣意地輕薄凌辱。現下的卻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一點一滴地為她撫平身上的傷患。

  經脈彌漫周身,今日增強了的內力遠比昨日清晰得多。熱力轉過任督二脈,像摟著自家的腰肢;透過足陽明胃經,像從上至下撫摸過右邊玉乳;再環繞著手少陰心經,則像捧著傷痕累累的心,溫柔撫慰。柔惜雪又有要落淚的衝動,但她不敢打擾了全神貫注的吳征,只能盡力收斂心神。

  在她體內的內力越來越強,感覺越發地清晰。這股內力現下的威力在她看來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個中恩義,沛莫可御……

  柔惜雪似在溫泉之中,燙得嬌軀越發酥軟,意識越發迷糊,再度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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