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聖心難測 玦月披霜
從吳征來的那個世界里有句話叫做“相由心生”,還有些難以證實卻又常能發現實例的說法,例如“夫妻相”。
大意是說一個人的心理反應容易影響面相的生成,而長期生活在一起的人,五官間也會慢慢有些相似度。事實上也極有道理,人是善於模仿的動物,長久生活在一起,總會有些表情動作是一樣的。相則由之而來。
吳征的“心”大多還保留著前世的各種記憶與習慣,而長期與他生活在一起的又是昆侖派的同門們。十余年的成長下來,面貌上祝雅瞳雖有相似之處,要說是母子則毫無說服力。
而以他的早慧與心細,之所以認不出祝雅瞳就是五歲那年將他“劫持”到後山,意外發現顧陸夫妻間秘密的奇異女子,則要怪罪於這副身體。——人體味覺的發育要到七歲左右才能完成,是以吳征與祝雅瞳獨處半日,雖覺她身上那股潮粘甜膩的汗香似是熟悉,卻怎麼也比對不上。
至於獨處時祝雅瞳僅能略微克制的母愛之心,倒不怪吳征的反應近乎於白痴,——母愛是什麼?他沒有過,也不懂。前世沒有,今生最疼愛他的林錦兒更像姑姨,那是截然不同的。
回驛館的路上吳征在馬兒上沉默不言,反反復復地梳理今生的每一天,不斷自問: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為何總覺熟悉又陌生。
將至驛館時吳征才回過神來長吁一口氣,搖頭暫時放棄了追究。始終擔心不已的韓歸雁湊近低聲道:“吳郎,你真的沒事?你……一直怪怪的。”
“沒事,只是太多事情想不明白。”
“你……我怕……離幻魔瞳!”
“不太可能,不,沒有可能。”
“終究是個陌生人,你怎能如此輕信大意?”韓歸雁一臉鄭重,只是話里的酸味兒怎麼都掩不住。
“我或許也逃不過離幻魔瞳,但她有沒對我施展過我一定會知道!呵呵,還說我家雁兒大氣不會使小性子,這就鬧了脾氣,今後為夫要納幾房妾室可怎生得了?”兩人靠的近語聲又低,韓歸雁被一句我家雁兒說得心中如小鹿亂跳,一夾馬腹哼聲道:“不來睬你。”
馬兒疾行兩步又被扯緊馬韁停步,她偏過頭鼓了鼓腮幫子道:“人家又沒不同意,就是……哎呀,不和你說了……”
吳征望著前方輕盈下馬,高挑又矯健的倩影露出溫暖的微笑。燕都之行再艱難,終究是要闖過去的,重生世界的美妙,勞資還沒嘗夠呢!
至於那個正在驛館門口警戒范圍之外雙手合十,低念佛號的胖和尚,吳征打馬近前招呼他跟在自己身後一同進入驛館。
車輛馬匹各自拉回馬槽與雜物房,迎接完吳征歸來的霍永寧領著兩人神鬼不知地也來到此地。他以足頓地發出奇怪的節奏聲,一輛馬車車廂底下方忽地滾出一個人來朝霍永寧抱拳跪地。
“只有你一人了?”
“屬下不知是否還有他人,也不知是否被盯上。”
霍永寧沉默了一陣道:“無妨,來了就好。你且隨本官來。”
夕陽的最後一抹余暉終於被黑暗吞沒,長安城里金碧輝煌又深沉幽遠的皇宮也籠罩在夜色里。若能俯瞰此地,點著燈火的殿堂亦能透露出神秘的皇家些許蛛絲馬跡。
有些殿堂光芒與聲息全無,而有些則燈火通明宛如白晝,還有些雖從窗紙里透出光亮,燭火卻分外晦暗。
燕皇欒廣江半躺在寬大的虎皮靠椅上,厚厚的絨被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可時不時地,他還是會因寒氣的侵襲打個冷顫而重重咳喘。這一天他在十數年前便做了心理准備,可想不到的是來得這麼快!當燕秦之戰拉開序幕,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雖說奚半樓直接棄了大半個涼州嚴防死守,雖說涼州的糧草之豐厚超出他的想象。可局勢並沒有太大的偏差,戰況始終在燕國的掌控之中,一步一步,堂堂之師堅若磐石般推進,消耗,磨去秦軍的戰力與士氣。
涼州之戰本該在冬季來臨之前便即結束,之後便是修養士兵,調整士氣,待開春後對已成籠中之鳥,甕中之鱉的秦國再度施加持續的壓力,直到他們崩潰。
——原因便是正軍之後隱藏的那一招奇兵,繞過重重大山奇襲亭城的征西軍。
欒廣江無比信任狄俊彥的能力,也相信秦國無人能預料到膽大包天的一手。
他生性謹慎更做出了周密的安排,燕軍在三關正面高強度的攻勢正為了以防萬一,以高壓逼迫,讓秦國即使有高人能看穿這一步絕殺之棋也無力對亭城施以援手。
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即使韓鐵雁也擋不住狄俊彥在保存實力的情況下順利奪取亭城,直到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地涌金蓮。
欒廣江無數次地詢問能工巧匠,這一場火是如何燒起來的,沒有答案。狄俊彥並非冷血的怪物,他也會熱血上頭,也會衝動,可被稱為“燕國雙驕”之一,年紀輕輕便身居高位的天縱奇才即使在狂怒中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吳征是成功激起了他的怒火,可欒廣江相信以狄俊彥的謹慎持重,即便立誓要生擒吳征碎屍萬段,也會讓麾下如同狼群一般追逐,撕咬,襲擾獵物,待獵物精疲力盡地倒地再一口撲上咬斷喉管!他會直勾勾地衝入明顯的陷阱,甚至……就像是這麼衝入了火場?不可能,絕無可能!
“是邪術……還是天意!”念及此處,欒廣江再次念出無數次自言自語呢喃的困惑。史書曾有記載千年之前,一座堅不可摧的城池忽被天降火球毀於一旦,王朝從此崩潰。欒廣江從不信這些怪誕邪說,可這一場地火來得莫名其妙,不僅重創了燕國讓全盤計劃盡數落空,也讓他生生在戰報上噴出一大灘血。
“天火摧堅城,王朝覆滅;地火吞萬軍……”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身上分外寒冷,手背上青筋凸起的雙掌又緊了緊絨被。
“陛下,祝家主到了!”
“請她進來吧。”欒廣江在貼身宦官的服侍下費力起身,披上件厚厚的虎皮大衣在龍椅上坐下默默潛運元功。如此雖會讓他在數個時辰時候身體更加酷寒難當,卻能在現下保持充足的精力與注意力,也會讓蒼白的面色裹上一層紅潤。
女要俏,三分孝。祝雅瞳戴著黃金面具,淡紫色的錦衣著內,外罩的還是那一身潔白寬大紗衣。——一如她十余年前步入祝家密室時的裝扮一般無二。欒廣江是天下唯一一個知道那身寬大衣袍下的身體是如何美麗的人,十余年的歲月過去,少女成了少婦。淡黃卻明亮的燭火下紗衣近乎透明,隱約可見飽挺的胸乳和腴腰一束。比之從前少女的青春,那具動人心魄的嬌軀定是更加豐滿,更加成熟,更加誘人。
如果當年不是與她撕破臉皮,現下她也成了朕的妃子,可以盡情品嘗那具享之不盡的軀體,可以讓當年她不願意為朕做的事情全部聽話地服從,甚至可以在御書房里讓她坐在朕的身邊,幫忙批閱完奏章之後鑽入書案之下撩開龍袍,乖順地將龍根含入那張豐滿潤澤,溫軟糯綿的艷嘴里慢慢吸嘬含吮;若是興致起時更會解開上衣,用那對滑如凝脂的胸乳將龍根夾入深不見底的丘壑里撫弄擠磨,想十幾年前,她的那對恩物便一掌只掐得一半,現如今……;如果征兒早早入了皇宮,現下又會如何?是不是狄俊彥已攻占亭城,三關俱在燕國之手,大秦像只待宰的羔羊般瑟瑟發抖……
只是片刻的兒女情長與點滴悔意,欒廣江便將這些念頭毫不猶豫地驅離腦海。
比起眼前美婦令天下所有男人瘋狂的身體,一統江山的大業於他而言更重要百倍。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可醒時天下之權未能掌握,何來的時間醉臥美人膝。
“你好像很生氣?”對於祝雅瞳的上殿不參,欒廣江也已習慣,也沒有那個心思去計較。
“我生不生氣不要緊,陛下倒該龍顏大怒才對。”似乎只有到了這里,祝雅瞳才會有難以抑制的怒火,總是忍不住譏諷之意。
“哦?怎麼朕都不知道何人犯了大忌?”
“呵呵。是陛下貴人多忘事,不記得與妾身之間的協議,還是有人不尊陛下的旨意胡作非為冒犯天威,亦或是長安不算燕國境內?難道陛下身患小恙,燕國便有人敢抗旨不尊不成?”祝雅瞳一雙媚眼目光灼灼,吳征便是她的心頭肉,是最不可觸碰的珍寶。為此,她不惜得罪燕國皇室與師門天陰門,拿欒采晴立威,還與柔惜雪大打出手。事已至此,已沒有什麼事不能做,不敢做,直斥欒廣江自也不在話下。
“朕並沒有頒下什麼旨意,自也無人抗旨不遵。你覺得朕需要下一道旨意保吳征在燕國毫發無損,朕可以下。”欒廣江笑了笑溫和道。每回只需提起吳征,他總能輕而易舉地占據上風,率先拿捏住對方死穴的感覺,總是讓人心情松快的。
“陛下是在應付妾身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妾身自會以陛下言行為表率。”
祝雅瞳聲音驟冷,這一道聖旨是萬萬不能下的,否則會有無數的殺手冒著誅九族的風險源源不斷地向吳征討命。她所能做的便是拿捏住燕皇的言語,在燕國境內,要保吳征安樂無憂。
“他現下不是好好地生龍活虎,今日還與你母慈子孝?朕可沒有失約!只是現下他闖了大禍,想要保他周全須得動用更多的力量,你祝家惹的麻煩,莫非要把事情壓在朕一人身上好袖手旁觀麼?”
“原來如此,我總算是明白啦!”祝雅瞳嘆息蕭索道:“還以為你即使不喜歡他,咱們也算有一夕之緣,多多少少會念著些情分。既是如此還有什麼好談的?
祝家自會保護他,不勞你來操心。只是你手下那些人煩請看得緊一點,否則下回身上少了什麼物件兒,別來怪我!妾身告退。”
見祝雅瞳垂著頭失望之情溢於言表起身欲走,欒廣江沒來由地一陣心軟道:“且慢!”二字出口隨即心中一凜,他堪稱一代雄主雖有病在身依然反應神速。
祝雅瞳再怎麼憤怒得喪失理智也不敢向他下手,就不會是中了離幻魔瞳,那麼莫名的失神只能是被她抓住了內心里柔軟的部分。從她出現在御書房的一刻起便做此打算,十余年前進入祝家密室時的裝扮,那件在燈下變得透明的古怪紗衣更勾起了對玉軀的回憶,那失望透頂垂首抬步的神情儀態,和當年天明她離去時一模一樣。
欒廣江嘴角一撇,冷笑道:“和朕耍這些小心眼,可有收獲?”
“不多,但不能說沒有。”祝雅瞳回以一個冷笑重新落座道:“起碼我已知道你多多少少有些許舊情,既是如此,有些話是不是可以談點實際的。”
欒廣江靜默片刻道:“你說。”
“十余年前,你提著劍要親手殺死尚未出生的孩子時我便明白了祝家招惹的忌諱。至今十九年,我可有什麼地方觸犯了你的底线?”
“沒有!”
“很好。”祝雅瞳死死抿了抿雙唇,寒聲淒苦道:“他出生後甚至連一口奶都沒有吃過。昨日是我這個狠心的娘第一次給他做一頓吃的,也是娘兒倆第一次坐在一道吃一頓飯。你兒女眾多,或許覺得這種事都煩了。我呢?我就一個兒子!
你可知昨日我要花多大的氣力才能忍住不與他相認?這一切為了什麼你不會不懂,我給他起名吳征何意你也不會不懂!我們孤兒寡母只不過想活著,呵呵,你不愛聽是不是?我們就是孤兒寡母!為了能讓他安安穩穩地活著,我連當娘的一切都不要了。闖禍?那是我兒的本事,難道對著狄俊彥束手就擒讓人殺了才不叫闖禍?
欒采晴的顏面怎麼了?她面首四處不見你們說,我兒隨口胡謅兩句變成了闖禍?
你——不要太過分!我是女人,也是個母親,為了我兒安康祝家我都可以不要,你知道的!呵呵,你助我登上家主之位不就是打著份歪心思麼?”
女人之感情用事遠勝於男子,一個婦道人家坐鎮家主之位總是會有更多的破綻,給予外人更多的機會。見心思被拆穿,欒廣江也不否認道:“那你想要如何?
一道痛快說出來。”
“我知道你要什麼,在等什麼!放心,我做好了一世不與征兒相認的准備,我永遠不會將他是我兒子,是燕國聖君的種公之於世,他只是個秦國人,昆侖派撿回來養大的野孩子。我不會利欲熏心到給你們欒家機會!告誡好你們欒家的人,不要動我兒!否則,你知道我會做什麼!”祝雅瞳語畢不再多說,竟起身摘下黃金面具三跪九叩,咚咚的磕頭聲讓額頭都紅了一片,之後轉身離去。
欒廣江沉默無言,腦中竟有些混沌。一會兒是祝雅瞳泣血般的淒厲嘶鳴,一會兒又恍惚著吳征的本事,一會兒又是有過一夕之歡的美麗婦人摘下面具時,那張溫柔雅致,嫵媚多姿的面容。
“好厲害……”欒廣江喃喃低聲自語:“祝雅瞳,柔惜雪……朕治下大燕人才鼎盛本是好事,可牝雞司晨……不見秦國有這等事情,不知是福是禍……”他隨即搖了搖頭,自攻秦一戰受挫後,他不受控制一般不時將一些事件聯想至鬼神怪力身上。
重重晃了晃頭強行將古怪的想法驅離腦海,欒廣江將似是燃起熊熊烈焰的目光鎖定至那幅寬大三丈高高懸掛的地圖上,涼州,三關,亭城,再到群山環繞的大秦。他狠狠捏了捏拳頭,一個炸雷般的聲音不住在腦海中翻滾:“朕——還沒有輸!”
瞪視良久,欒廣江才移開目光長長吐了口氣,似是精力消耗過度狀甚疲累,又喘息了一陣才喚來宦官道:“讓他進來吧。”
御書房里踏入一人,身穿明黃蟒袍,玉帶束腰,身材高大亦有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威嚴。他在書桌前跪倒俯首道:“兒臣參見父皇。”正是燕國太子欒楚廷。
“免禮,坐下吧。”
欒楚廷依言落座後欒廣江先道:“方才的話皇兒都聽見了?”
“聽得甚清,兒臣先前打發走了內侍,不落第四人之耳。”
“皇兒做事一向心細,甚好。祝雅瞳之言,皇兒以為如何?”
“愛子之心,聞之險些令兒臣垂淚,兒臣年幼之時母後亦曾如此疼愛非常。
祝家主之言,倒令孩兒想起母後昔日的關懷愛護與諄諄教誨,她常言道兄友弟恭世之禮法,父皇若願讓那孩子認祖歸宗,兒臣當親自前往,迎他歸家。”
欒廣江微眯著雙目聽完,淡淡道:“朕的意思是,祝雅瞳曾言道,是不是可以談點實際的?”
“兒臣見識淺薄不敢在父皇面前妄議,總之此時兒臣但隨父皇之言,便是要將太子之位讓與他,兒臣絕無異議。”
欒廣江嘆了口氣,右手食指敲著龍案道:“一千,一千,一百。一個小小孩童的命值得了那麼多?”
欒楚廷身軀一震打了個激靈,忙撲通一聲跪地磕頭道:“彼時兒臣年幼無知,還請父皇饒恕兒臣罪過……”那一身冷汗瞬時濕透蟒袍。
“一千兩銀,一千斤鐵器,一百石糧食,好大的手筆啊!”欒廣江登基後一貫節儉,亦曾因奢靡之事重罰過不少妃子與皇子,是以說話時口氣雖平淡,仍讓欒楚廷顫抖不已:“他當然不值那麼多,為了什麼你說吧,自己說出來,朕許你有什麼就說什麼。”
“兒臣當時聽說此事,一門心思大都是懼怕大燕的大好河山落在祝家手里。
父皇請恕兒臣無禮,祝家財力雄厚富可敵國猶如深淵蛟蛇,所處地位雖微妙上不得台面,但一旦風雲際會難保不蛟蛇化龍飛騰九天。兒臣以為那孩子便是蛟蛇頭上之角,祝雅瞳艷名播滿天下,被稱為當世第一美人。若是……若是父皇一時為美色所迷將她納為妃子,祝家一躍便可登堂入室。其內有皇子之名,外有祝家財力相助,大燕難保不被外戚專權。是以兒臣以辛苦攢下的家當與番人做了協定,要他們除去那孩子,兒臣真是一心以大燕國運著想,絕無半點私心!兒臣亦知罪孽深重,請父皇降罪。”欒楚廷雖跪伏於地,一番話卻只稍作停頓便通篇說得並無畏懼之心,倒顯大義凜然。
“嗯!也是。朕再問你,那孩子既然還活著為何又不再動手?即使他為高人所救,要巧取他性命也不難。你的一門心思大都是為了大燕江山考慮,那還有小半又落在哪里?”欒廣江目光犀利猶如實質,落在欒楚廷身上好似芒刺在背,頓了一頓又寒聲道:“你不好意思說,朕替你說吧。此事鬧得不久之後天下皆知,朕自然也會知道。你在意的不是那個孩子死了還是沒死,而是朕的態度!朕既未追究過這件事,你也就無所謂那孩子是死是活,可有冤枉與你?”
“父皇明鑒,兒臣……兒臣罪該萬死……”欒楚廷終於發出打從心底里恐懼的話語聲,甚至牙關打顫都清晰可聞。自他被立為太子之日起,他都在觀察,揣摩,學習他的父親,他也曾自以為非常了解自己的父親。然而這一刻讓他覺得自己像是暴風雨中小樹,隨時可能被一道驚雷劈成灰燼。老人不可怕,但一位掌控著權力又心情不佳的老人卻絕對可怕……
“起來吧。”
燕皇的話讓欒楚廷長舒了一口氣,太子殿下蒼白著面色顫巍巍地起身,一身大汗猶如剛從水中撈出來一般。他曾無數次內心得意地看著下屬如此狼狽,不想當他面對著天威煌煌也是一般模樣。
“你至少有一句話沒有說錯,欒家的江山只能在欒家人手里,絕不容許外戚染指!”欒廣江語調恢復平和:“大燕江山只需安穩,天下遲早要姓欒!朕之所以對你說這些,不是對你動了什麼心思,是要告訴你莫要輕視任何一個對手!”
從某種意義來說,皇帝與太子也是一對對手。欒楚廷心中又喜又恐,從這些威脅的話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父皇心態上的巨變,父皇已開始感到不安,否則他不會說這些。或許是他已深知他身體里的隱患隨時可能爆發,面前覬覦已久的龍椅,象征著權力的大印似乎從未離自己那麼近。可欒楚廷又不由地一陣驚恐,他無法保證父皇會不會在此時干出什麼瘋狂的事情,或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會觸怒這位雖已年老,仍至高無上地掌控者這個國家所有人生死的老皇帝。那仿佛觸手可及的一切卻又隔著一道隨時可能墜落得萬劫不復的鴻溝。
“就像你方才自以為安排得周全,可知祝雅瞳早已發覺?”
“這……兒臣已盡量小心,怎麼,怎麼可能?”
“朕知你在外面,她又怎能不知?她也無需對朕說這些,自是說給你聽的。”
“兒臣不知祝雅瞳想干什麼,只聽父皇的。”
見欒楚廷低眉順眼的模樣,燕皇忽然有些恍惚:是不是朕在深宮里呆的太久,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得不夠了。宮里的龍子無人敢造次,反而那個野種生生毀了朕的大計……
一念至此,欒廣江覺得疲累襲來揮手道:“你去吧!莫要去管那個孩子。”
欒楚廷離開御書房後親手關上了房門才暗自喘了口氣,他不敢用力,那股鋪天蓋地般的威壓仍如同窗紙中透出的燈火一般霸氣四溢,籠罩一切。他定了定神盡力擯棄開方才驚悚的一幕,只去回想透露著深意的只言片語:欒家的江山絕不許外戚染指,大燕只需安穩。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在如山的威壓下不精神崩潰做出瘋狂的舉動。
父皇還是雄心壯志啊,他不輕視祝家,就更不會輕視大秦。也是,做了如此萬全的准備雷霆一擊,依然連涼州都拿不下來,大秦豈容忽視?日後的攻略中祝家依然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他們的糧秣與馬匹缺不得。打吧打吧,論雄才偉略本王確實不及父皇,只要江山是本王的又何需操之過急?待江山平定,父皇萬歲之後,天下終是本王的。屆時再收拾了野種,順手接收了祝家無邊資財,包括……
她!
念及祝雅瞳迷人的絕世優雅風姿,欒楚廷心中一熱,太子後宮里縱然佳麗無數,又有哪一人能比得了她?那些塗脂抹粉,身著艷麗服飾的女子,在穿著簡單得近乎朴素的她面前,無不黯然失色!更何況那燕國皇室中武學修為精深者無人不垂涎的純陰之體!
走下御書房前的十九級台階,欒楚廷才重喘口氣暫時按捺下被祝雅瞳勾起的浮躁念頭向皇城外走去。比起尚遙不可及的祝雅瞳,那個嬌小玲瓏如冰娃娃一般的美人才是現下更重要的事。
昨日燕秦兩國高手一番比武各自都有些收獲,頂尖的武學宗門固然需要為廟堂之高貢獻心力,同樣也需要層出不窮的高手來維持江湖地位。——否則一家以武立身的宗門失去了頂尖的武力,與普通的豪族又有甚麼區別?
“昆侖的武功向來以輕功為根底,使來頗為飄逸輕靈,在內功與長力上便遜色半籌,比之我天陰門的武學尚有不如。只是似吳征的年歲輕功高到這等地步,當真是奇怪。”說話之人眉目如畫也留著頭齊腰秀發,卻是掌門柔惜雪的師妹柳寄芙,正坐在行五的位子上。
“正是如此。孟永淑當年曾遭[暗香零落]邪教之厄,雖是傷了根基,但聽聞之後練武用功更勤。她十品的修為便是十一品的武者對上了也未必能穩勝。吳征純以輕功躲閃竟能支持許久,呵呵,若非修行日久,我都恐怕要以為武學以攻為守的綱要錯了。”這一位天陰門行三的索雨珊面容甜美亦顯恬淡,倒是與柔惜雪一般剃了光頭,是位出家的尼姑。
“說起孟永淑也曾是位標致的人兒,[暗香零落]邪教肆虐江湖為害無窮,可頂尖兒門派里遭難的也僅她一人,當真是可悲可嘆……”鄭寒嵐面容清秀,從前也曾與孟永淑親厚,說起她時總不甚唏噓。
“當今亂世之下方有邪教為害武林,待天下一統同道協力,邪教不足為患。”
柔惜雪雙手合十說道又低聲默念佛號,似是超度受害身死的靈魂或為正被囚禁的可憐人祈福,之後將話題拉回道:“月玦,依你看吳征的輕功是什麼路數?說起輕功,門內上下未有如你天賦之高者。”
“師傅是考校徒兒了。”冷月玦面容清冷,看上去像個陶瓷娃娃只是張嘴說話,而無論眉眼嘴角都無一絲變化:“吳征的不是輕功。嗯,不僅僅是輕功。”
她起身站在場地正中做了幾個躥高伏低的縱躍後道:“徒兒曾自問若由徒兒對上孟永淑,能否從那雨絲連綿般的劍招下閃過。昨日的比試一招一式徒兒都記得清清楚楚,可思來想去,徒兒怕是十招之內便必敗無疑。這一套身法徒兒使得不比吳征差,可吳征能避開劍招,徒兒卻避不開。徒兒揣摩良久,又細思昨日比武的過程,料定吳征不僅靠的是輕功,更有一套神奇的料敵先機的本事。”
冷月玦一番話至此處,柔惜雪伸手抽出一柄長劍縱至冷月玦身旁唰唰唰地連刺數劍,劍招,方位,甚至速度與力道拿捏與昨日孟永淑所使的分毫不差。
冷月玦躥高伏低,比之吳征所使的還要快速高明些許,可三招一過便被長劍抵住了後心,已是敗了。她回身道:“師傅,便是如此!”
柔惜雪抽回長劍又站回初始方位道:“為師還是一樣,你學吳征一般。”
冷月玦一點頭後柔惜雪長劍又使將開來,這一次還是相同的劍招,相同的閃躲身法,甚至冷月玦還是相同的速度。可三招過後她已脫離柔惜雪的長劍范圍,堪堪避過。
這一下在場中人全看得清清楚楚,雖然劍招相同,冷月玦身法也相同,可比之從前她的閃躲動作提前了些許,是以劍招落空徒勞無功。這話說來簡單,卻讓滿場心驚。
冷月玦能更快地做出反應自是因為已熟知對手的劍招之故,可昨日吳征又怎能知曉孟永淑的出招?若純憑臨場發揮,其反應之神速更加駭人聽聞。
冷月玦又道:“徒兒百思不得其解,只回想起電光火石之間,徒兒曾見吳征閃轉騰挪時緊閉雙目,此為武學大忌!可孟前輩的劍招始終差之毫厘,徒兒只能認為其天賦異稟,光憑直覺便能感應對手的招式,這……”說到這里,她終於不再是一副冷淡,凡事都雲淡風輕的神情露出迷茫之色不住搖頭。
“《道理訣》當真如此神奇?”柔惜雪也蹙眉沉吟表示難以理解,吳征武功雖還不高,可已經展示出武功的奇妙之處,待他修為逐步提升上來之後,以這等神速的反應,天下間何人又能應對?
“啟稟掌門,太子殿下來訪。”門外的聲音打斷了屋中的沉默。
柔惜雪抬頭道:“請殿下在廳中稍候。”她想了一想道:“天陰門俱是修行人不適合過多沾染凡俗中事,月玦,還是你去見殿下吧。順道回家一趟見見娘親也好。”
“是。”冷月玦矮身一禮後離去,一路行來踏入廳堂前目中又現迷茫一閃,隨即恢復冷淡輕移蓮步轉過門扉。只見一個高大威嚴的男子正背對門口,似是在欣賞牆上的山水圖。
冷月玦打從心眼里反感這種裝模作樣,可自幼的經歷讓她早已學會隱藏真實的想法,也早已習慣無論什麼都藏在心里冷面對人。她常常會念及祝雅瞳當上家主之後頭戴黃金面具的模樣,自己的冷面豈非也是一副看不見摸不著的面具?
“讓殿下久候,月玦代門主陪個不是。”冷月玦欠身一福,惹得欒楚廷驚喜轉身。
“哪里哪里,入夜還驚動冷仙子,是本王唐突了。”欒楚廷抬手虛扶向冷月玦微笑道:“數月未見,本王想念冷仙子得緊。”
熱辣直接的話語未曾換來冷月玦的情緒波動,欒楚廷曾多次試探只盼能將這冰娃娃換一副面孔,害羞,驚喜,感動,甚至是惱怒都成。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從未見過那一副冷面以外的神情。
“一介民女不敢勞殿下掛念。不知殿下大駕光臨所來何事?”
“無他,不過是見一見柔掌門與冷仙子而已?柔掌門呢?”
“師傅昨日觀戰有所心得正在閉關要緊處,還請殿下見諒。”
“甚憾,本王還有些武學上的疑惑想向柔掌門求教來著。不過能見著冷仙子,總算不虛此行。”
常年的隱藏心思讓冷月玦自有一套排解的方式,她可以保持空洞的眼神,無表情的面容,心里卻自有一套虛構的模樣。不錯,就是胸脯里熱烘烘澎湃跳動的心髒仿佛是意識里的第二張臉,此刻,這張臉正撇了撇嘴露出個不屑的神情。
她自是想就此告辭打發欒楚廷離去,可師尊的命令卻不敢違抗,她也明白柔惜雪讓她此刻回家探望是什麼意思:“奉師命著民女探望家母,不知能否勞煩殿下相送一程?”
唐突的話語卻讓欒楚廷甚為滿意,柔惜雪的心思已表露無遺,至於冷月玦的母親……他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微笑道:“不甚榮幸,冷仙子請!”
落後半步行在身邊的女子依然落在眼角的余光里,那身高堪堪到他的腋下,嬌小無比。可看她的身材比例卻又極佳,不僅雙乳比之苗條的嬌軀豐隆鼓脹,連一雙玉腿也占去了身體的大半,若是獨身行走時定然顯得極為修長。那輕盈的步伐翩若舞柳隨風,搖曳多姿。要知道,那並非刻意的賣弄風情,而是自然而然行步間款擺腰肢散發的魅力……
太子殿下雖簡裝出行,車駕依然足備,而對於欒楚廷相邀同乘冷月玦也不可推拒。寬大的車廂溫暖舒適,可幽閉的空間又讓冷月玦極為不適,仿佛一切都被四處的廂板釘死困住,無處可去,無處可逃,只能隨著命運的馬車拉著她前進,直到馬兒停步……
可當馬兒真的停步,離開了密閉的車廂,冷月玦望著面前院井門戶,卻覺得自己被帶來一處更大的牢籠,依然像只囚鳥不得展翅,無力離開。
“妾身恭迎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地上單膝跪著的婦人身形與冷月玦如出一轍的嬌小玲瓏,口中的恭敬聲中卻並未俯首帖耳反而微抬螓首,讓面容若隱若現。這是一張與冷月玦極為相似的臉蛋,卻不是那副冰娃娃一般的冷淡。
那微挑的眉毛,含情的媚目,裂開一线的雙唇,無不展現著這名女子的萬種風情。
冷月玦垂首行至她身邊一同跪地,心中卻鄙薄不已:好一個風騷放蕩的婦人,若有干娘半分風骨又何至如此?可她不能罵出口——這是她的親娘。垂首向地時正見月光清輝灑落,大地仿佛披上一層銀霜。恍惚間她胡思亂想道:玦者,碎玉也!不知天上明月削殘余半之時,心中又是怎樣的彷徨不甘?
ps:燕國太子叫欒楚廷,修訂版改的名字。之前發的忘記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