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期的准備主要在安北一帶,張仁願干起來也比較順手。
他作為朔方總管,並巡檢三受降城等北方軍鎮,主要的責任就是防備突厥。
換句話說這些地區都是他管轄的范圍,只要亮出身份干什麼事都是一路綠燈,誰也擔不起阻撓軍務的責任。
何況他對付突厥已不是一天兩天,當初建三受降城時朝中還有不少人反對,完全是他一力主張設立了,簡直可以號稱“三受降城之父”,其中的經營和根基就不難想象了。
所以在他的計劃里,從交付衣甲軍械給突厥騎兵到幫助他們進入關中高原地帶這個過程毫無壓力,經手的都是他的黨羽和好友。
真正危險的是進入關中之後的最後階段,風險和壓力都很大。
而在此之前張仁願認為是萬無一失,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
不過還剩兩天時間交付衣甲軍械的時候,他的心理波動還是比較大……
一旦開始就沒法收手了。
現在張仁願已經閉門謝客了,不見任何官吏賓客,無論有什麼公務,沒有任何事比得上他手上的大事重要。
他在家沐浴後換了一身麻布衣,獨身一人去了城中的一個道觀。
這個道觀連名字都沒有,建築格局都能看出新建的痕跡,里面的樓閣房屋都是剛修起來不久……
畢竟西受降城沒有什麼歷史,本身就是剛興建沒多少年的軍鎮性質的城池。
新城大多都有一個特點,文化氣氛不厚,缺乏沉淀。
宗教氣氛也不濃,甚至這處道觀里只有一個道士,其他有兩三人不過是雜役負責打打掃掃之類的雜活,只有那一個人才算得上道士。
道士顯然是張仁願的熟人,而且不是一般熟悉的那種。
二人見面後的隨意就可見一斑,張仁願這種士大夫層次的人平時都很講究禮儀,而和道士見面之後連基本的禮節都沒有,自己找了條凳子就坐下,也不管道士,他自顧在那里所有所思地想著什麼。
道士親自動手沏了兩杯茶,然後端了一杯過來隨手放在張仁願的旁邊,自己端起另一杯就喝起來。
茶水很燙,道士邊吹邊小口喝,而且因為吸進去的空氣多水少,發出很響的聲音,很沒講究就像一個市井粗人一般,在意風度的人都是用杯蓋輕輕拂著水面。
這時道士總算開口說話了:“我不想罵你,卻忍不住要說你幾句,那事兒實在不怎麼靠譜。我就不明白了,你好好的當你官兒,榮華富貴該享就享多逍遙,管那麼多干什麼?”
張仁願也隨手端起茶杯,淡淡說道:“真正的知己不需要什麼都情投意合,這就是我們的差別,你是看破塵世的人,我和你說什麼不是廢話麼?”
道士嘿嘿笑了一聲。
“不想干也不勉強你,我已經下定決心,有你在只是多幾分把握,你不願意去也不強求。”張仁願面無表情的說。
道士的神情立刻變得不悅,沉默良久之後才從牙縫里哼出一句話:“視為知己則死!”
張仁願聽罷轉頭看向他,兩人對視了片刻,什麼也沒說,但彼此的心不需要說什麼都已經明了……此時無聲勝有聲。
張仁願過得一會才說道:“你們到了地兒後別急著動手,兩種情況就當機立斷:萬一那倆賊子意外要提前離開;我們的人馬被過早發現。”
“我還沒老得糊塗,上次你才說過,不能這麼快就忘了啊。”
道士面帶輕松的笑容,好像這種提著腦袋保定必死決心的事和上集市買菜一樣簡單。
他又神情自若地說道,“故人(張仁願)也別對咱們抱太大的希望,其實我這個道士自己都不信有神仙。他們(太平母子)位高權重,身邊的人也不是吃素的……總之我認為你要辦成此事的機會很小。”
張仁願道:“我早就明白。如果偷襲不成,大家就只能亮出來明擺著干了。生適逢時的人自然很少,如果什麼都對咱們有利,大勢所趨之下誰都可以完成功業,還要我張仁願做什麼?”
“哈哈……”道士放肆地大笑了一聲。
“你那兩個隨從靠譜麼?”
張仁願問道,隨後又半開玩笑地笑道,“別像荊軻手下的那個屠夫,只在市井間橫,一見到大陣仗完全就手足無措了。”
道士笑道:“應該比屠夫好罷。其中一個是莽夫,但他最大的長處是為人很實心;另一個十來歲的小娘,從小就被官府抄家滅族,親眼見過極其殘暴的事,恐怕她這輩子已經無法逃離年幼時的經歷。都算比較靠譜的人……今天還有一出‘戲’,故人一塊兒看看如何?”
“反正我已閉門謝客,這段時間沒有俗務煩擾,姑且一觀便是。”
正說著話,一個仆人進來稟報道:“人已經到了。”
道士一合巴掌,笑道:“開始准備吧,先讓劉七和百月進來。”
因為有不熟悉的人來,張仁願便本能地拿起了架子,找了把椅子端正地坐在上面品茶,也不說話。過得一會兒果然見得一男一女從外面進來了。
初見這兩個老道的隨從,都會讓人感到有些異樣……
主要是反差太大了,首先是身高,那男的一見就是莽漢,身高比普通人起碼高出整整一個頭,而女孩兒卻嬌小異常,本來年齡就不大的緣故,這樣兩個人並排著走的反差一目了然;然後是相貌,未見人之前張仁願想著一男一女又是跟著一個道士里,還以為是所謂的“金童玉女”,但見了之後才發現那叫“劉七”的莽漢相貌丑陋異常,面部骨骼相當不對稱,簡直可以用奇形怪狀來形容,而且臉上坑坑窪窪的,女的倒又些“玉女”的感覺,面部玉白嬌小可愛,這麼放在一起不是金童玉女反倒成了美女與野獸;還有舉止和打扮也截然不同,劉七一身髒兮兮的麻布衣服,關鍵還是那種吊兒郎當的形象,大冬天的領口也敞著給人衣冠不整的形象,百月卻穿著一件立領襦衫,連下巴的布紐扣都扣得很嚴謹。
二人一起向老道見禮:“拜見主公。”
老道淡淡地擼著下巴的山羊胡,指著椅子上的張仁願道:“這位老夫的好友張明公。”
本來帶著稚氣的可愛女童聽到“明公”二字立刻露出了仇恨的表情,難以想象一個這麼小的女童有這樣的神色。
老道又繼續說道:“張明公和那種無惡不作橫征暴斂的貪官汙吏完全不同,他也十分痛恨那樣的人猶如仇恨,平生以除惡為己任。”
百月聽到這里臉色才稍稍緩和,她根本不會懷疑老道的話,當一個人在你從小就給你安全感和信賴感的時候,加上她與外人接觸不多,就會產生這樣無條件的信任。
就在這時,一個青衣人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說道:“張天師,您的故交王家來人了。”
老道淡定道:“請客人進來吧,正巧老夫的好友張明公也在,正好引薦相識一下。”
青衣人神情異樣道:“恐怕無法請進來,只能抬進來!”
老道立刻意外驚訝道:“發生了何事?”
青衣人送上來一封帶著血跡的書信:“張天師看看就明白了。”
老道接過書信小心地展開瀏覽了一遍,旁邊的張仁願也隨口問道:“怎麼回事?”
“砰!”
老道淡定的神色消失得無影無蹤,把書信重重地拍在案上,臉色都白了,“簡直是喪盡天良!”
老道憤憤地說道:“王家辦喜事,聽說朝廷御史周彬正在當地,好心發了請帖。不料那周彬偶然見得新娘美貌,竟生歹意,潛入洞房將新娘子玷汙!這還不夠,待得王家郎君發現,他索性將王家滿門殺害,又對新娘子百般施虐……”
正在說話間,兩個奴仆便抬著一塊架子進來了,眾人一看皆盡變色。但見那蓋在人身上的被子上血跡斑斑,顯然下面的人已經慘不忍睹。
老道站了起來,走上前去一把掀開被子,所有人“啊”地出了一聲,女童百月立刻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劉七見狀立刻擋在百月的面前,善意道:“你不要看了,免得讓你記起那些傷痛的往事……”
老道的氣憤地抬起手,手指都在顫抖:“喪絕人性!這樣的人一定要嚴懲。還請張明公主持大義,還王家一個公道。”
張仁願看著眼前的情形異樣地看著老道:“周彬確有此人……您這一出是真的?”
老道認真地說道:“我與你相識多年,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知道?無論何時,我能干出這等事來麼?”
“周彬是朝里有名的酷吏,這種事確實像他的作風……”張仁願差不多是信了,這出“戲”根本就不是故意設計的,“可是有些事若非官場的人不了解內情,就憑我張某根本動不了周彬。別看他品級不高,卻是只手遮天的薛氏嫡系,就是中書令親自過問,能過得了晉王那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