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暹走出丹鳳門時已是暮鍾陣陣,這里四面都是高大的宮闕城樓,一時竟分辨不出鍾聲從何而來。
他剛接過韁繩就見兵部尚書程千里和一個隨從從宮門里走出來了,杜暹忙面向那邊站定。
程千里也一副偶遇的模樣停下腳步,二人隔著大老遠遙遙見禮,然後和氣地笑著走到一塊兒。
“晌午我就在宣政殿那邊聽見宦官喊旨,杜將軍現在才出來,定是在今上面前獻了良策。”
程千里一副笑容輕松地說道。
不過這幅笑臉的誠意有多少就不得而已了,雖然他們同朝為官,但不是一個體系的人飯還是要分家吃的。
何況程千里出將為相混到幾乎位極人臣的地步,路子和杜暹竟然十分相似,也是在定邊立功又通過聯姻站對位置的結果,於是他多少對杜暹有些排斥之感。
杜暹長得比程千里白胖,更有儒雅風范,不過他現在卻是掛的武將職位,而程千里是政事堂宰相。
晉朝延續唐朝制度,文武其實分得不清楚,將相位置變換也不少見,地位也相差不大,不過能參與國家決策的這些人要高一等。
杜暹也不想和程千里發生什麼不愉快,更不願在他面前賣弄恩寵,當時便轉移話題道:“我從溫室殿出來的時候與魚公公一道,便提起今上節儉,富有四海仍然穿著舊衣,魚公公道今上那身青布袍子是程妃所制?”
程千里愣了愣,隨即說道:“我沒注意啊,再說也不是誰都能受今上單獨召見的,平日在含元殿朔望朝或是紫宸殿,今上不都穿的袞服。”
二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到了長樂坊和翊書坊的口子上,因回家的方向不同,這才相互拜別分道揚鑣。
次日廷議,杜暹也來了,他出現在這樣的場合有點新鮮,眾人看在眼里不過沒說什麼。
一會兒薛崇訓進殿受完拜禮就說了杜暹的事兒,先贊了一番杜暹的功勞和才能,然後當眾表態要讓杜暹兼任內閣學士,今後廷議也要參加。
薛崇訓自個弄出來的一個內閣機構,前期真是給他省去了不少麻煩,就像現在想提拔一個人到決策機構就不費周折,因為內閣是新的衙門沒有舊制可循,也沒規定定員;而政事堂則不同,一段時間內只能有六個或者七個宰相,制度已經慣性地進行了很多年,從來要改變舊制都會涉及不少問題,不能輕易變動。
要塞人進政事堂,意味著得先搞一個下去,這就是個麻煩事兒了。
宰相們通過人事權個個都是樹大根深,如果皇帝使用至高無上的君權毫無正當理由整倒一個,後遺症會比較嚴重,要更換宰相一般都會通過一系列的博弈,用合理的理由貶官或直接罷免。
當然現在薛崇訓不動政事堂,直接往內閣塞人就不存在這些問題。
上午的議事散伙之後,薛崇訓又把杜暹找去了溫室殿,不知道要談什麼。
政事堂的大臣們見狀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一眾宰相回政事堂辦公時,在路上難免旁敲側擊地閒話幾句。
在薛朝一直不受重用卻依然混在宰相位置上的竇懷貞的牢騷被幾句話撩撥,就忍不住說道:“這麼下去,還有咱們政事堂什麼事兒?”
因為一行人是在公眾場合,又是在宮里的大道上,張說便馬上正色道:“竇相何處此言?”
竇懷貞沒品出味兒來,沒好氣地說:“杜暹身上掛著右武衛大將軍的銜,正三品,一個正三品的官員出任五品內閣學士,尚不是首席。要不了多久內閣的人都封上三品不是很正常麼?況且杜暹之女還是後宮的嬪妃,哪天皇上一高興萌封其家人,杜暹再有個公侯爵位也不是不可能。到時候內閣怕不是五品小官的問題,要位列三公九卿了。”
其實竇懷貞的話沒錯,政事堂的一些人確實感到了可能被架空部分權力的危機,但大家不好在明面上說而已。
程千里聽到靠後宮嬪妃升官之類的話,心里已不是很高興,這時反而就幫著內閣那邊的杜暹說了兩句:“杜將軍能得今上恩封,也是追隨左右血里火里拼出來的。”
作為政事堂老大的張說看了一眼兩個言論不相同的人,情知政事堂也不是鐵板一塊,還有後面不說話的劉安,這廝可不是跟著他張說一個鼻孔出氣的人。
張說便裝作和事佬語重心長地對竇懷貞說道:“不管是政事堂還是內閣的人,都是為朝廷出力。咱們有什麼職責就盡什麼本分,如此而已,勿要想得太多了。”
……
薛崇訓在溫室殿興致勃勃地等到杜暹前來,就繼續昨天的話題,詢問幽州那邊的策略。
不過杜暹今天看起來精神好像不太好,那是因為他昨晚沒睡好的緣故。
昨天皇帝找他談了大半天,問的最多就是東北防務,意猶未盡又說今天再談。
杜暹回去之後一尋思,皇帝肯定要問幽州之策,連夜查閱收藏的書冊琢磨這事兒,幾乎沒睡個好覺,就快天亮的時候小睡了一會兒。
杜暹情知一個方略要真正能落到實處,不僅要顧及實情時宜,還要考慮當權者的偏好傾向,否則得不到支持再好的辦法也是枉然。
就像上次准備打突厥時,杜暹就琢磨到了薛崇訓的性子,提出重視騎兵的言論,結果就很順利地得到了重用。
他才剛剛中年,正是精力旺盛有志於仕途的年紀,對於人人羨慕的爵位不看重,反倒看重實權衙門可以有用武之地的位置。
這次杜暹照樣將薛崇訓的思想細細琢磨了一遍,心里已有了數,有些想法和大部分朝臣完全不同,難怪薛崇訓將其視為知己一般,常常覺得很有默契。
薛崇訓果然問杜暹對治理幽州的意見。
杜暹早有准備,沉吟片刻便答道:“東北有契丹、奚部落率帳內附,王賢之、趙瞿等人就地安置,臣不以為然。安撫少民本無可厚非,可是東胡不斷向西遷徙人口已有擴張之象,若是幽雲之地胡人再增多,非長遠之計,幽雲早已是漢民占據的土地,沒有半點退讓的道理;不過暫時看來倒也無傷大雅,就近安置也能節省人畜之力。若是陛下謀百年之策,便應改變幽州以往的做法。”
一席話中讓薛崇訓品出了似曾相識的言論,這不是有預防胡化的意味麼?
薛崇訓本來以為當下沒人能想到那個問題,自己能想到也是因為前世見識的關系,不料從杜暹口里聽到了類似的東西,心下便很受用……
有一種自己的思想被理解認同的愉悅感。
薛崇訓欠了欠身,很有興趣的樣子,繼續問道:“若是更換幽州文武官員,應如何定新策?”
杜暹道:“中樞應給予地方權力因地制宜用策。”
此時的地方治理當然有自主權,主要交通緩慢,受條件限制京師沒法詳細地遙控,只能給一個模糊的政令。
因此薛崇訓對這個回答不怎麼滿意,又問:“若是杜將軍在那邊主持大局,又用何策?”
“請陛下允臣在圖上指出。”
杜暹站了起來,見薛崇訓點頭才走到他畫的那副大圖旁邊,找到了東北角的位置,指著一個地方道,“契丹和奚近年常常聯兵犯邊,幽薊等地不得不擴充邊軍團練備邊,青壯不足便用胡人。故幽薊首要之務仍是兵事……營州,居於關外,若能取之則攻守易勢,奈何漢軍屢次進擊反復爭奪營州,未能站穩腳跟。若是臣領幽州事,必先整軍請旨攻取營州,這是必要的第一步。”
薛崇訓贊同地點頭道:“打下來守住,咱們在關外才有一處靠譜的據點,到時候送些流放人口以及資助各地失地災民遷徙,消化關外的土地才是開疆擴土之王道。”
杜暹繼續說道:“第一步因漢兵多次失利看似艱難,實則容易,無非就是打贏仗而已,短期就可能實現。第二步才真正不容易……陛下請看此地周圍的地形,三面天然屏障,若是經營妥當,定然固若關中之地,成為東线拒胡人以國門之外的要衝和根基所在。居幽雲而圖關外,進可攻退可守,強盛之時向遼河一帶擴土,內憂之時可保河南道、淮南道、江南道半壁無虞。故臣以為在幽雲之地重修長城、築工事堡壘實乃百年長遠大計。但此策不僅巨耗國力,更改變前朝不修長城的做法,恐國內反對之聲不絕,故艱難非常。”
薛崇訓聽罷不置可否,其實杜暹的想法和自己很有相似之處,但正如杜暹自己說的,這里面涉及很多東西,薛崇訓無法輕易考慮得通透。
別說朝臣可能會反對,就連他也有些想法沒能通透:長城,這種幾乎作為華夏文明象征的東西,利弊功過該如何定論?
唐朝前期軍事強盛時是不修長城而定四方,可一旦進取的勢頭減緩,問題也非常多,其中一個讓薛崇訓十分有防范心的就是胡騎傭兵……
是收買的胡人騎兵可靠,還是那些呆笨的石頭城牆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