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受降城(巴彥淖爾)到中城的驛道路线全程長四百九十里。
草原上便於戰馬奔跑,饒是如此,西城的急報用八百里加急報到中城薛崇訓部主力的帳下前,突厥人早已翻過陰山兵鋒直逼西城城下。
面臨戰火的唐軍將士不可能等到中城的回信或者援兵了,甚至如今馬上開戰了連派出去的信使是否已到達中城都不好說。
此時張仁願已死,高級將領也全都被迫去了中城,正在節骨眼上……
剩下的武將最高級別也就是校尉,這樣的將領有沒有協調全局的才能不一定,至少是沒權限的。
於是城中的軍隊完全沒有一個統一指揮安排的系統,四門防務的布置也不可能在戰斗開始後及時地調防變化……
可以說是亂作一團。
城中還有長史等幕僚文官,但西城的這幫文人出謀劃策還行,要親自臨機決斷調動兵馬可能有點抓瞎。
眾軍站在城牆上瞪眼向北看去,只見陰山的山影下漫山遍野的馬隊洶涌而來。
那些敵兵離北面的陰山非常遠了,不過從遠處這樣看過去,看起來就像就在山下一般。
就在這時,只見西門那邊正有一群牧民和軍士大喊大叫讓開城門。
駐守此鎮的軍隊在沒有戰事的時候也會事生產,因地制宜召些牧民和將士一塊兒帶著牲畜放牧,解決一部分軍需糧食;當陰山那邊的哨堡預警點傳來軍情之後,大部分牧民已經跑回城里躲避了,但有些離城太遠的人就來不及回來,甚至還有的都快打起來了才獲知消息。
現在城門下面的那一幫人趕著牛羊就是回來得太晚,城門早已關閉戒嚴。
許多男男女女的在下面嚷叫,有的仰觀城樓上的軍士,有的回頭看遠處越來越近的突厥兵並發出恐懼的叫喊。
“張三,張三!我是老五啊!快叫他們開城門……”
樓上的一個官兵總算聽到了有人喊自己,趴在箭垛上往下一瞧,頓時也喊起來:“老五……”
那叫老五的小將可能是隊正之類的將領,便急勸城牆上的另一個將領:“校尉趕緊開城門吧,現在放他們進來還來得及!”
校尉喝道:“敵兵兵臨城下之時開城門?萬一里面有敵兵奸細失了門,這個責任誰來擔!”
小將幾乎要哭出來:“怎麼會是奸細,下面有人我認識,絕不可能是奸細!”
“不行,回到你的位置上去,備戰!”校尉咆哮道,唾沫星子飛到了小將的臉上。
小將咬牙道:“眼看城下那麼多漢民遭敵兵屠戮見死不救,校尉也要責任!此時如報知上峰,上峰也一定不會見死不救!”
“上峰?現在哪里來得上峰?”
校尉唰地一聲拔出軍刀,怒道,“這里我的品級最高,我說的話就是軍令,違抗軍令者,我現在就可以斬首,回去!”
小將瞪圓雙目:“那你殺了我吧,我眼見鄉親不救沒臉活在世上。”
校尉大怒,但又覺得自己確實有點理虧,在這樣的心緒下要殺朝夕相處的官兵兄弟實在有點下不起手,氣氛頓時僵持下來。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聲音道:“臨陣違抗軍令,不殺更待何時?”
眾軍聞聲回頭一看,只見石階上剛剛走上來一個相貌堂堂的少年郎,年齡最多十八九,他身穿白氈長袍,腰配寶劍,一瞧便是貴氣散發的人傑。
這里最高級別的將領校尉也得恭恭敬敬地抱拳彎腰叫一聲:“李公子。”
此人出身不得了,名叫李適之,爺爺是李承干;李承干何許人,太宗李世民的嫡長子,長孫皇後生的!正宗的高祖血脈,李唐的皇子皇孫!
他怎麼會在這偏僻的隨時都可能有兵禍生命危險的地方?
顯然是時運不好,以前有武則天大肆殘害打壓李家子孫,之後朝局動蕩中央那幫人也不是好鳥,李適之自然就幾番被栽贓降罪顛沛流離越混越倒霉,到了現在的境地,在西城做了個行軍參贊一類的官兒到底有俸祿證明李唐朝廷還沒完全拋棄他。
李適之指著那叫老五的小將道:“臨戰抗命,拿擲城下,斬!”
老五一聽要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嚷嚷道:“憑什麼,你是什麼官職,憑什麼指手畫腳?”
這麼一問李適之還真找不到理由,現在是在軍隊中,管你是什麼出身,身上沒披官袍手里沒有印信,有什麼權限下達軍令?
不過李適之並不正面回答這種自己難以答復的問題,換了個角度義正辭嚴地說道:“憑城中有將士和百姓三萬余在敵兵的威脅之下!為了城下的百十人拿數萬人的身家性命和大唐的重鎮冒險?你一個隊正算老幾,擔得起我李唐社稷安危嗎?!”
旁邊的校尉再不多言,一聲令下,軍士就撲上去逮捕了那小將。
李適之回顧左右道:“就算城下的軍民有一兩人是認識的,但在這樣的關頭誰能保證里面沒有混進奸細?”
他長身而立,仰首高聲道:“諸位將士,咱們身在這西受降城,是干什麼來的!”
眾軍頓時拜服,此人迅速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可。
過得一會,就見長史等官僚帶著一幫兵丁上城來了,後面的軍士還抬著一張公案,只見那公案上覆蓋紅綢,放著朱筆、朱砂牌、令旗等物,那是張仁願用的東西,王命、印信卻不在,被大將李貴拿去獻到中城了。
長史喊道:“城中諸大將不在,當此危急關頭不得不權宜行事,各城各部調防皆聽從我安北幕府之令,違者,斬!如我等殺錯了人,待擊退敵兵,我等當以命抵命、血債血還!”
城樓上下的將士頓時肅然。
一眾人便一起進了譙樓將公案擺上,軍士分站兩邊,臨時組成了一個指揮中心。
長史抱拳道:“悉聞李公子熟讀兵書才能卓絕,存亡之際一切以大局為重,切勿推辭。”
李適之回禮道:“如此李某當仁不讓!”
說罷一拂白袍,正身坐於上位。
拿起令旗道:“傳令各軍,悉受中軍之令協同布防,當值者先行上城,余者列陣各門,隨時聽候調令,不得有誤!”
“得令!”一個軍士接了旗,又復述了一遍無誤,便轉身快步奔出。
軍令很快傳視四門,各部正當抓瞎的時候聽說李家宗室的人和長史在西譙樓設了中軍,雖然不似聽從大伙認識的大將那麼踏實,但總比沒有的好……
上萬的軍隊,如果沒有人告訴他們各自該干什麼,不亂才怪。
之後命令一個接一個地傳遞過來,各營的亂象漸漸有所緩減。
受命上城的軍隊陸續攜帶軍械搬運防城工具上去;作為預備軍的人馬則在城門內的大道上依次序列成陣型。
待得由李適之親筆起草的訓令宣讀時,各軍完全恢復了井然。
石階上正站著一個官吏大聲宣讀:“大戰之機死生之地,吾等應抱定玉石俱焚之決心固守工事待援,若城破便與敵戰至一兵一卒,以示我大唐軍民絕不屈膝求饒之氣節……”
只見大道上的軍陣衡平豎直,隊列整齊,刀槍如林豎在半空。
眾軍靜待在城門口,明光甲閃閃發光猶如一道道鐵牆,隨時准備與衝進城中的突厥人肉搏。
中軍各官員上城牆巡視,見此場面頓時對李適之拜服。
這邊的城里折騰了好一陣,突厥兵總到了兩里地開外的地方。草原上視线開闊,老早就見到他們的馬隊,看起來不遠,實際路程卻不近。
西門城門依然緊閉,下面的漢民已經絕望了,但是有呼天搶地捶地哀嚎,別無辦法。
他們就像火災中即將被燒死的災民,又似面對洪水波濤無路可逃的人……
而現在,災難來自於人類本身,但和災害豺狼一樣無情殘酷。
果然突厥輕騎首先就有一股人馬向西門撲來,大約看見這邊亂哄哄一群以為有機可乘。
待騎兵衝近了才發現城門緊閉,城牆上強弓硬弩嚴陣以待,下面只是一群牧民和半武裝的軍民。
正如鯊魚聞不得血腥,這幫游牧騎兵也見不得活人,很快就橫衝直撞過來抓人搶奪牛羊財物。
這時城上奔來一個傳令兵,喊道:“中軍有令,敵兵近城便可攻擊!”
將領得了授權,便下令放箭。
箭矢沒有長眼睛,自然不論突厥兵和平民,城下不斷有人中箭撲地者。
突厥兵先頭部隊人少,被一通箭雨攻擊便趕著劫掠到的人馬牛羊陸續後退。
倉促之下沒有被抓的人也被騎射掠射,毫無防護的軍民死傷殆盡,城下很快就留下了一地的屍體。
突厥兵鋪天蓋地地靠近,但在近千步之外就不再前進了,唐軍的床弩弩炮射程達好幾百步,再近就成了活靶子。
前軍劫了一些漢民回到主力中,很快就當眾發生了屠殺事件。
突厥將領認為攻城之際沒必要留俘虜奴隸,遂下令將男人和小孩砍殺,只留下年輕的婦人作為泄欲工具,女人在草原也是一種值得人們搶奪的資源。
得知了西門有強弓硬弩防守較堅固,他們便丟開了西門,派出三隊人馬佯攻其他三面試探火力虛實。攻城之戰漸漸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