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朱高煦望著窗外良久,忽然吟出了兩句詩。
以前在網上看到並喜愛的幾句詩,本來他早已忘掉了;但他這兩天冥思苦想,腦袋不得休息,倒讓一些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漸漸清晰起來。
脫下了盔甲的朱高煦,身上穿著一件團龍服,在屋里也沒戴帽子、發髻上只有一副網巾。
他戴的黑色網巾是明朝特色,作用是固定發髻;以前在電視上看韓國古裝片,經常看到這種東西。
朱高煦背著手吟詩,似乎竟有了幾分附庸風雅之感。
正在沏茶的妙錦,聽罷也側目看了朱高煦一眼,但沒有說話打攪他。
朱高煦一臉惆悵徘徊,他當然不是像詩里一樣困於情事;不過是借此宣泄心中的猶豫,覺得世間真是常常沒有兩全的選擇!
窗戶旁邊的一張大桌案上,擺著許多地圖和卷宗,顯得有點凌亂。此景正像是戰事復雜化的一個縮影。
各種紛繁的因素下,選擇無非就是兩個:一是不顧四川東线的危險,繼續進行湖廣大戰;二是先以北路軍瞿能部增援重慶府,奪回夔州城。
顯然給朱高煦的兩種選擇,都不是“兩全法”。
在先期的大略上,瞿能的北路軍之所以行程延後,現在還在貴州;原因不僅是西南官道不好走、漢王府有意分散兵力進行調動,更因為瞿能軍大多是從四川布政使司調來的人馬。
若照原定計劃,瞿能部一大部分將士的行軍路线,總體便是從四川走渝播間要道、至貴州;然後走“入湖廣道”其中一段路,從辰溪縣至湖廣省。
(因貴州東面有難以翻越的雪峰山脈,瞿能部若不走這條路,從四川聚集的大量兵馬,便會從四川到貴州、再到雲南或廣西、再南北縱穿廣西省去湖廣省。全程數千里之遙,確實有點辛苦。)
如果現在改變方略,調北路軍回四川增援,那北路軍的士氣便會跌落到谷地!
很簡單的理由,大伙兒從四川走了近千里路到貴州,結果甚麼也沒干,又原路回去再走近千里;其感受可想而知。
不僅如此,朱高煦更擔心,援救四川會成為戰略轉折點,漢王軍會因進攻乏力、而被迫轉攻為守。
北路軍一旦被牽制到四川布政使司,朝廷有可能會同時從北线陝西布政使司、開辟新的戰場,對四川進行兩路戰略反攻。
如此一來防御四川便需要更多兵力、更長時間,形勢有可能會僵持更久!
朱高煦不得不考慮現在漢王軍龐大的人數,所需的軍餉和糧秣、多耗一個月也是天文數字!
僅靠西南四個省,想長期維持數十萬大軍,實在比較困難。
且漢王府上下前期做的很多事,都是在為湖廣會戰准備。如北路軍在辰溪縣修建倉庫,囤積糧草;廣西諸部陸續沿漓江設置據點倉庫。
這些花費了大量人力物力的准備,若要放棄,一時間如何叫人甘心……
但若不救四川,以沐晟、韋達的單薄兵力,維持四川布政使司的戰线會十分艱難,四川有重新丟失的危險。
四川布政使司、作為漢王府現在控制的最富庶的地盤,一旦丟失,無疑對漢王軍捉襟見肘的收支是雪上加霜!
漢王軍難以久持,往後的戰役必會更加被動;因為可選擇的戰術,被消耗的代價限制了。
不救四川,原定的方略也得改變:那便是提前開始湖廣決戰。否則一旦湖廣會戰的戰果不佳,後方又丟掉四川,這一場戰役會變成徹底的失敗!
……朱高煦多年的性格和習慣,好像程序一樣注定了,他當然選擇拼一把!
畢竟萬一湖廣會戰贏了呢?那一切都不需要頭疼了,四川被占去了也無妨。
朱高煦只花了兩天時間,便下定了與官軍對賭的決心。
現在他需要再多一點時間,以便鞏固這個決意,並說服統一諸將的主張,進行具體的部署。
而原先想多准備一陣子的打算,只能放棄了……
朱高煦一面與大將們商議方略,一面開始大量封賞提拔有功將士,以鼓舞士氣。
朱高煦只是個藩王,沒有封爵的權力和名分,不過他在圍攻貴州城時、弄出了一個“漢王忠衛”鐵券;許諾凡是有此名號的武將,將來優先封侯。
將來若要給部將封侯,他便必須是天子;而今朱高煦已不顧上遮掩、其野心是昭然若揭!
但這不是壞事。
如果他無意皇權、那大伙兒跟著賣命圖甚麼?
最近得到封賞的武將,陸續在中軍行轅得到了召見。
眼下站在中軍行轅的中堂里的,便是其中一些有功武將;他們的名字也將登記造冊,備檔在漢王府官署。
“原陸涼衛指揮使陳貞,升都督府同知,兼領中路軍右副將軍,賜漢王忠衛鐵券。”侯海對著卷宗念道。
朱高煦從妙錦手里接過一枚鐵牌,送到陳貞面前。
鬢發已花白的陳貞,之前熬了大半輩子、在雲南打了無數仗才到衛指揮使;這時他臉上紅得發光,高興的心情外露,他抱拳大聲說道:“末將謝王爺栽培,願為王爺前驅!”
“你與王斌在洛容大戰,雖未獲勝,但罪不在你,退兵時表現也不俗。”朱高煦夸贊道,“陳將軍以殘軍進逼平樂府,迅速迫降府城,為陽朔縣會戰創造戰機,居功甚大。”
“原雲南前衛左千戶尹得勝,升雲南前衛指揮僉事。”侯海接著念道,並加了一句,“尹將軍已得過忠衛鐵卷。”
朱高煦站在尹得勝面前,鼓勵道:“本王記得你,好好干!咱們伐罪軍賞罰分明,必不會虧待勇猛有功的將士,尹將軍將來還能加官晉爵。”
不料尹得勝說道:“王爺,末將對加官晉爵已不太在意了。”
朱高煦愣了一下,但當著大伙兒的面,他依舊保持著極有耐心的姿態,問道:“那你想要甚麼?”
尹得勝不顧陳貞的眼色暗示,猶自說道:“末將不想那些死掉的弟兄白死!
以前末將在安南國打多邦城,麾下將士傷亡過半,剩下的弟兄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後來末將又跟著王爺打四川、攻貴州城,進軍廣西,那些死里逃生的弟兄一個個都死了。末將也對生死看淡了不少,只是不想伐罪軍變成叛軍、那些戰死的弟兄被人辱罵為叛賊。”
“當然不能白死!”朱高煦正色道,“咱們流血,是為了天下的大義,為了將大明朝治理得更好。本王也想不死人、便能完成如此大業,但顯然那是不可能的事。”
尹得勝的話有點刺激到朱高煦了。
朱高煦一開始起兵,發動內戰確實是為了自保、其次是爭權奪利,但他親自帶兵經歷無數戰役,自然清楚戰場上的代價、雙方的廝殺導致的無數死傷。
朱高煦從來不覺得自己高尚,但他還沒壞到一定程度。
面對嚴重的後果,他從來沒有後悔,卻難免心有愧意……不管誰對誰錯,這場戰爭的傷亡規模數以十萬計,無數百姓流離失所;而它在歷史上是原本沒有發生過的事。
所以朱高煦好像是在說服自己,話也多說了兩句:“本王若統治大明朝,必定能做得更好!”
尹得勝是這里最年輕的武將,他似乎並不懷疑朱高煦的話。
朱高煦從他的眼神便看出來了,此人原來似乎是個百戶,短短一年多時間、便向衛一級的軍職靠攏,想法反而沒有別人那麼復雜。
而在場的大多武將卻完全不管別的,聽到朱高煦說要統治大明,大伙兒頓時十分期待地抱拳齊聲道:“王爺英明神武!”
過了一會兒,朱高煦終於完全鎮定下來,繼續嘉獎別的武將。
這時端著盛放金銀珠寶木盤的軍士也進來了,朱高煦准備用這些東西折算賞錢,分發給有功的武將。
……朱高煦起兵以來,對追隨他的各種勢力給予了很多好處和許諾。
他現在窮得叮當響,漢王府基本不剩值錢的東西了,所有可以變賣的都充了公;雖然接連的勝仗和擴張,整個漢王軍劫掠了各地府庫很多財富,但都分給了將士們。
於是朱高煦麾下的文武還是很擁護他的,因為朱高煦的存在,為很多人的生存和利益提供了保障。
他不太相信大伙兒表忠,但比較相信世人會忠於他們自己。或許只有把戰果好處與一群人分享,才能獲得更多人的忠誠。
王斌也在中堂里,他不僅沒得到獎賞,還從都督直接貶到一個親兵把總的位置。
朱高煦有意無意地觀察王斌,見他似乎十分淡然,並未有啥不滿。
像靖江王的先祖父,還是親戚呢,以前好像因為太祖皇帝的封賞不均而不滿,曾想投靠陳友諒。
朱高煦想到這里,用隨意的口氣對王斌說道:“親兄弟可能不是好友,但好友往往像親兄弟。”
王斌愣了一下,忙抱拳道:“末將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