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二年(永樂七年)正月初,京師許多衙署都暫停了辦公。
漢王叛軍暫時沒有消息傳來,朝中有的大臣估摸三個月後叛軍會威脅京師;也有估計兩個多月的。
兵部尚書茹瑺等、甚至十分夸張地說:叛軍半個月後將兵臨直隸!
朝中重臣此時都很焦急,不過因為沒有聖旨和邸報,一些衙門便照規矩休息了。反正大多官吏,此時也幫不上半點忙。
但大理寺卿沒有閒下來,相比他干的大事,過年的佳節同樣不算甚麼。
他是真的想查清這麼嚴重的大迷案、究竟真相如何!
薛岩的賣力,聖上也得到了稟報;聖上對薛岩大加嘉獎十分滿意,並多次催促薛岩,無須顧慮、盡快查清真相!
薛岩沿著磚地路面走向春和門。臘月的雪已經沒下了,只不過地面上的積雪還沒完全融化,人走在上面發出“嘎嘎”的細微聲音。
春和門里面、便是東宮所在的春和殿。
原來這里的主人已經是當今大明皇帝,早就搬離了此地;剛過了年,宦官宮女掃雪也不勤,薛岩的紅色長袍的刺繡下擺上,粘上了點點白色的積雪。
幾乎沒有外廷大臣會來春和殿,即便是原先的東宮官員、見皇太子的地方也在南邊的文華殿。
當然薛岩是個例外,聖上最近反復下了幾次聖旨,准許薛岩到任何地方、見任何人!
薛岩走到春和門,轉過身看了一眼太監海濤和錦衣衛指揮使譚清,拱手說道:“聖上有旨,我便進門去了。宮眷都回避了罷?”
海濤抱拳道:“薛寺卿只管放心。”
先帝駕崩的真正時間,根本不是朝廷發喪的日子、而在之前兩天。其中內情、經過,薛岩已經從三個人口中得到了證實:聖上、海濤、譚清。
知情的人,遠不止這些人;還有張皇後、袁珙、郭資、死了的金忠,以及東宮故吏等。
不過薛岩覺得有弑君動機的人、可能來頭不小,便只問了三個必要的人;暫且尚未驚動其他人。
一行人進了春和門,薛岩卻沒有去“案發之地”;而先去了春和殿、今上當皇太子的時候經常呆的地方。
薛岩走進春和殿正殿,在大殿里踱步了一會兒,目光便停留在正北面的大椅子上、位於一張書案後面。
看位置,便知那椅子應該是以前的皇太子經常坐的地方。
薛岩走到椅子旁邊,想了想,挪開那把椅子,另外搬了一張太師椅過去。他自己便坐了下去。
海濤與譚清都默默站在一側,沒有制止薛岩,倆人也沒有吭聲。
當今聖上在登基之前、過得是甚麼日子,薛岩也是略有耳聞的。
先帝的管教確實是非常嚴厲;有一陣子,今上甚至到了到處借債度日的尷尬境地。
薛岩坐在這個位置,覺得這春和殿給人十分幽深、沉寂的感覺。他想象著,一個戰戰兢兢的太子坐在這里,日復一日、卻朝不保夕的感覺。
大多時候,皇太子並不處理國事政務,時間那麼長;關鍵是皇太子以為,往後的時間更長……皇太子坐在這里,在這樣的環境與心境之中、會想些甚麼呢?
在揣測各方的動機時,薛岩暗自覺得、今上的嫌疑也是不小的!也難怪漢王起兵謀反,會把先帝駕崩的罪、徑直怪到“東宮”頭上。
先帝駕崩,一開始能得到最大好處的人,恰恰是今上!皇帝駕崩、太子繼位,原因就這麼簡單。
當然,這些都是薛岩暗自的推測罷了。若按常理來看,今上(朱高熾)那時已經是皇太子,應該不必冒險干那等大逆不道天理難容之事。
而最不合情理的地方是:如果弑君乃今上所為,那麼聖上下旨薛岩查案之事、便完全講不通了……
從結果來看,漢王也有一定嫌疑;因為眼下最大的得益人,成了漢王。
只不過當初漢王要起兵、風險和代價都很大,必定難以預料今日之結果。
於是薛岩沒有將漢王排除在外,但覺得可能比較小。
另外薛岩也悄悄懷疑皇後張氏!
甚至東宮故吏里面的某些人也有嫌疑,其動機是因為太子犯錯、東宮官吏便屢次倒霉甚至丟掉性命!
薛岩從洪武年間都干過刑律的官,見過稀奇古怪的案件多了,世間簡直沒甚麼不可能的事。
除了這些人之外、薛岩還認為:至少有另外兩種人存在動機。
其一,目前還被關在春和宮的郭妃。這也是聖上與心腹大臣們最懷疑的人!
薛岩現在是明白了,為甚麼郭妃會被關押、郭家的人會進詔獄。
據聖上所言,郭妃與張皇後爭寵、結怨很深;郭妃第一個孩子小產,曾指責是皇後所為。
郭妃的動機,便是仇恨蒙蔽心竅、出於報仇之心,或欲母憑子貴、斗垮當今張皇後……因此欲毒殺當今大皇子朱瞻基,不料誤弑先帝!
如今在薛岩看來,若郭妃真的干了這件事、她當然十分愚蠢!不過這些婦人、哪怕是皇室貴妃,見識真不一定有多大。
其二,建文余黨。太宗皇帝登基之後,清算了很多建文朝文武,可謂與建文君臣是血海深仇!其中難免有漏網之魚,滲透宮闈,尋機復仇!
但這種人至今沒有暴露,叫人毫無頭緒。
……薛岩在春和殿正殿沉思了好一陣,然後離開了正殿;他叫海濤帶路,終於去了“案發之地”。
這是他多年推判案件、得到的經驗:先確定受害者之死因;再清理受害者的各種人脈關系,推測其中有作案動機的人;同時細查案發的地方、經過,推判那些有作案機會的人。
先帝駕崩之後的時間太長了,“確定死因”一節已不能辦到;最關鍵的人,事發當日,曾親自給先帝診脈的兩個醫官,在先帝登基的風雲變幻之中、被滅口了!
海濤等人都說,醫官被處斬是因為救治先帝不力,罪該萬死。但薛岩心里能猜到是怎麼回事,只是不便說穿罷了。
眼下只能暫時推定,先帝駕崩之因,乃被沾有銀環蛇劇毒的毒針刺傷。
因為知道內情的人、在轉述兩個醫官的診斷之時,所述一致,可信度比較高;且除此之外,薛岩沒有任何途徑佐證死因。
……地方在春和宮內的一處水池邊。薛岩來到岸邊時,見池邊種著一些柳樹、但此時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池面也結冰了,至今沒有融化。
薛岩踱了幾步,看見池邊一處磚石塌壞的地方,便指著那里道:“原來就是壞的?當時大皇子(朱瞻基)與太監王狗兒,便在此處挖泥?”
海濤點頭道:“正是。”
“事發之時,海公公親自在場罷?”薛岩問道。
海濤作回憶狀,沉吟片刻道:“奴婢們來的時候,先帝已到這里有一會兒了。那時先帝臨時起意要來東宮,也沒叫人通報;等先帝到了東宮之後,皇爺(高熾)才急匆匆趕來,奴婢等又是隨後跑著來的……”
薛岩埋頭瞧了一番,又問:“太監王狗兒去挖泥的時候,海公公親眼看見了嗎?別的人都站在何處?”
海濤“嘶”地用力吸了一口氣,皺眉道,“那是前年夏天的事兒了,咱家……先帝應該在這個位置;皇爺(朱高熾)與奴婢們在北邊,因為皇爺是從北邊急著趕過來的。應該沒錯!”
薛岩點了點頭,叫海濤站在“先帝的大概位置”,又叫譚清站在北面一點。
接著薛岩便從那個崩塌的缺口走下去,他發現冰面附近有一塊磚石,他站在那里,發現這里正好能蹲下去、也是唯一能蹲下去夠到水邊的地方。
接著薛岩蹲在石頭上,伸手摸了一下冰面,從懷里掏出一張紙來、隨後再次塞進懷里。
薛岩做了一些瑣碎的動作之後,又回到岸邊,問道:“你們知道、剛才我做了甚麼嗎?”
海濤與譚清都搖搖頭,一臉困惑地望著薛岩。
薛岩不動聲色道:“我從懷里拿了一塊玉佩出來……”他觀察二人的表情,毫無質疑的樣子。
“海公公,你確定先帝與其他人,都在你站的地方?”薛岩問道。
海濤皺眉道:“日子太長了,咱家自個倒是覺得沒記錯。”
薛岩想了想:“有人靠池水站嗎?”
海濤毫不猶豫地搖頭道:“咱家能確定,沒有!那時先帝與皇爺都在池邊,咱們做奴婢的,這種時候不得萬分小心著?提防有人不慎落水哩!”
這時譚清問道:“薛寺卿認為,王狗兒趁挖泥的時候動了手腳?”
“有這可能。”薛岩道,“放毒針必定是有預謀的布置,總得有人干這件事。但不一定是王公路二,也可能是別人提前便放好了。你們不是說,那陣子大皇子常在這里捏泥巴玩?”
譚清與海濤都附和著點頭。
“郭妃在春和宮?本官能見她一面?”薛岩問道。
海濤道:“咱家帶薛寺卿過去。”
於是一行三人離開了水池邊,薛岩走了一段路,再次回頭看了一眼池邊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