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湖廣官府出具的公文,耿浩和雷填可在驛站換馬;如此走湖廣去京師,便只是幾天工夫的小事了……
耿浩回到京師的家里,顧不上休息,立刻准備寫休書!
都是他想好了的。
他來到書房里,磨好了墨便開始動筆,詳細描述要休掉妻子吳氏的理由:一是沒能生育子嗣,二是不孝敬公婆(沒住一塊兒)。
這時,便見他的夫人吳氏忽然進來了。
“耿哥哥!”吳氏的臉上滿是笑容,輕快地喚了一聲。
她雙手提著裙子,興高采烈地跑進來,摟住了耿浩的胳膊,又拿臉在他身上蹭來蹭去。
看到妻子蠢成這樣,耿浩不禁仰頭嘆了一口氣。
以吳氏的頭腦,她完全分辨不出真情和假意的區別,只知道耿浩對她好。所以只要耿浩沒打罵她,就算正在寫休書,也不會讓她傷心。
之前耿浩待她確實很好,這府上很多奴仆丫鬟都是江陰侯吳高送的,那麼多人盯著,耿浩敢對吳高的女兒不好嗎?
就在這時,照看著吳氏的丫鬟小聲道:“夫人每天都問您何時回家,可掛念您了。”
果然吳氏做著抹眼淚的動作,不過馬上又喜笑顏開地纏著耿浩,“耿哥哥陪我頑。”耿浩的眉頭緊皺,忽然一把將吳氏推開,轉頭對門口的丫鬟道:“去傳我的意思,把馬車准備好。夫人要回吳家了。”
丫鬟愣了一下,屈膝道:“是。”
吳氏卻一臉茫然地站在那里,十分委屈地望著耿浩。
她長得不算丑,反倒養得細皮嫩肉的,臉長得白淨、五官也很端正,不過那表情神態一看就是傻的。
耿浩在書房里尋到了一只荷包,便把休書放在荷包里,然後給吳氏掛在脖子上。
等她回到吳家,那邊的人看了掛在她脖子前的休書,自然就能明白。
要是以前,耿浩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如此羞辱吳家;但現在,形勢完全不同了!
沒過多久,耿浩隨便找了一些吳氏的衣裳、放在一個包袱里,又將包袱塞進馬車充作行李。然後他便下令馬夫和奴仆們,把吳氏徑直送回吳家。
吳氏在馬車上大哭,一邊哭一邊認錯,稱她要聽話雲雲。她完全搞不清楚太復雜的狀況,只道是惹了夫君生氣才不要她了。
耿浩看到眼前的情形,吳氏在馬車上滿臉淚水、眼巴巴的模樣兒,他竟忽然有點難受,趕緊回避了……耿浩以為他從來沒有真心對待過吳氏,但現在他卻發現,對吳氏仍有一些難以言表的感情,或許只是因為相處的時間不短了。
然而這一點惻隱之心,並不能改變耿浩的決定。
吳家已經失勢,不久之後的江陰侯,恐怕比他們耿家的處境好不了多少;而吳氏又是個傻子,耿浩不當機立斷趕緊休掉,還留著作甚?
耿浩心里百感交集。他望著遠去的馬車,心道:這不能怪我,世道如此;當年沐家所作所為、有過之而無不及,難道不是這樣無情的?
沐晟父女教會了他應該怎麼做!耿浩想到這里,難過漸漸消失,心中被冷意充斥。
耿浩轉過身,正要進角門。這時他忽然看見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一輛馬車剛剛從門前的大街上駛過,車簾挑起露出了一個婦人的容顏,一閃而過……耿浩馬上想到了靖江王的夫人耿氏。
他急忙回過頭來,看見街上有兩架馬車,那婦人乘坐的馬車在前面、車簾卻已經放下了。
他面對街面上張望了稍許,很快想到:我與雷填騎馬走驛道,從長沙府到京師所費時日很短,耿夫人是不可能這麼快到京師的。
耿浩頓時失落地暗嘆一口氣。
他正要回府,不料卻見那兩輛馬車都在街邊停了下來。
耿浩心下好奇,他收住腳步,等著看那婦人還會不會露面;剛才他隱約覺得婦人與耿夫人有幾分相似,卻根本沒能看清楚。
那婦人坐的馬車未有動靜,倒是後面那一輛車的遮簾被掀開了。
耿浩十分驚訝地發現,雷填那張面黃肌瘦的臉在那里!
雷填伸出手,向耿浩招了一下手;如此動作反復了三次,然後簾子便放下了。
耿浩一肚子疑惑,當下便走了上去。他在馬車後面抱拳道:“雷科官既然來了,何不到寒舍一坐?”
雷填的聲音道:“請耿將軍上車。”
耿浩稍一猶豫,便掀開車後的簾子走上去。這雷填是熟人,又是朝廷命官;耿浩倒沒覺得有甚麼好怕的,只是奇怪。
剛走上馬車,耿浩便又愣住了,只見里面赫然坐著一個身穿紅色袍服的高品級的官員!
那官員長得身寬體胖,臉很方正,耳朵也大,皮膚白里透紅、氣色相當好。渾身散發著一種四平八穩的官氣。
官員先淡定地說道:“本官太常寺卿袁珙。耿將軍,幸會幸會。”
“不敢當!不敢當……”耿浩忙拱手,想行禮、人在這車廂里卻站不起來。
袁珙道:“不必多禮了。”他說罷看了一眼雷填。雷填伸手在車廂木板上拍了一掌,馬夫便把車趕走了。
袁珙笑道:“說來怕耿將軍見笑。本官有個親戚寡居了數載,既未生養過子女,我也常勸她改嫁;她卻很挑、一直沒遇見中意的人,沒讓我少操心。今日送她回府,正好路過此地,本官才有緣與耿將軍一見。”
“哦……”耿浩馬上想起剛剛瞥到一眼的美婦人。
雷填在旁邊說道:“耿將軍在廣西的義舉,袁大人是非常欣賞的。”
耿浩的臉發燙,急忙抱拳道:“雷科官過獎了,末將能結識袁大人這樣的人,實乃三生有幸!”
袁珙擺了擺手,一副很隨和的模樣,問道:“聽說耿將軍在長沙府,見過英國公張輔?”
耿浩道:“回袁大人的話,是。”
袁珙沉吟片刻,說道:“耿將軍可能不太了解張輔,不過本官還在燕王府做官的時候,就認識張輔了。
這種一直在打仗的人,成天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只想著怎麼贏;現在他貴為國公了,也毫無信譽可言,據說那叫兵不厭詐!本官與他相識那麼多年,可以這麼告訴你,英國公的許諾、和放屁完全是一回事。”
耿浩頓時瞪著眼睛,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國公對他來說是非常讓人敬畏的大人物,袁珙卻敢這麼肆無忌憚地罵?
耿浩從談話里,也感到了袁珙不是尋常人物!
袁珙又問:“耿將軍知道鎮遠侯顧成的事嗎?”
耿浩謹慎地答道:“末將略有耳聞。”
“他被張輔玩弄欺騙的事,知道嗎?”袁珙又問。
耿浩搖了搖頭。
袁珙便很有耐心地給耿浩講解起來,將張輔怎麼許諾顧成、信誓旦旦地要為顧成說話,騙病重的顧成出面穩定軍心;接著卻在背後捅刀,誣告顧成勾結叛軍雲雲……這些事還真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耿浩也是第一次聽說其中的來龍去脈。
說完往事,袁珙又問:“張輔見耿將軍,叫你辦甚麼事了?”
耿浩一臉為難,支支吾吾地沒有說完整一句話。
袁珙見狀,眼睛里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態。他馬上好言道:“本官知道耿將軍懼怕張輔。但正因如此,你才得趕緊找個大靠山。”
“袁大人何意?”耿浩皺眉道。
袁珙不答,只是冷笑了一下,說道:“張輔許諾耿將軍甚麼了?這事兒沒啥不好說的罷!”
耿浩想了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沉聲道:“長興侯爵位。”
“嘿嘿……”袁珙竟然一臉嘲弄的表情笑了起來,他身邊的雷填更是一邊笑一邊搖頭。
這讓耿浩更加尷尬,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甚麼心思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耿浩不僅感覺難堪,而且還漸漸有點生氣了。
耿浩皺眉道:“袁大人言下之意,末將欲恢復祖上爵位,是無法辦到的事?”
雷填剛要說話,袁珙忽然抬起手制止他。
然後袁珙一本正經地說道:“當然是可以辦到的,咱們大明朝的爵位多能世襲罔替!但這種事,張輔怎能幫上忙?他的許諾也太可笑了。”
“哦?”耿浩一頭霧水。
袁珙沉聲道:“封爵的事兒只有聖上可以決定,但凡官場的人都懂!耿將軍不懂?唯有聖上身邊的心腹文臣才能起到一些作用,連本官也不敢全然保證,他張輔一個武將能做甚麼?”
耿浩忙拜道:“末將少不更事,歷練不多,請袁大人教誨。”
袁珙嘆了一口氣,問道:“張輔如果事後食言,耿將軍意欲如何?”
耿浩沉吟不已。
袁珙又問道:“你相信張輔會誠心幫你,憑啥?他若是真想拉攏你、栽培你,最好的法子是先聯姻牢固關系,而現在只是空口白話罷了!”
經袁珙一提醒,耿浩也覺得、張輔確實不可靠,似乎連一點誠意也無!耿浩更想起了當年的胡濙,也是信誓旦旦、但翻臉就不認人了。
這時袁珙的聲音道:“張輔叫耿將軍干甚麼事?你說出來,咱們也好幫你參詳參詳,別稀里糊塗被人利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