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西元一四一三年)二月,朱高煦喜得一子一女。淑妃生皇子,取名瞻坦;賢妃生公主,名壽嫃。
不久之後,張輔也押俘到京了。
本來從南邊來的人馬,若走正陽門、能最快到達皇城。
但朝廷給張輔安排了沿鳳台門、聚寶門、洪武門大道的路线,因聚寶門那邊是京師的商業區,乃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一路上正好能向庶民展現朝廷的武功。
兵部和五軍都督府各派了一名文官、一個勛貴前往迎接,並有京營派出的步騎接應,為張輔布置了盛大的排場。
各城門專門為獻俘的人馬鳴鼓,“咚咚……”的大鼓擂響,聲威響徹京師南城。
張輔身披重甲、騎著戰馬一路走來,沿路的官民無論官職大小,一律避道,向他作揖行禮。
沿途無數圍觀的百姓,都在起哄歡呼,形同過節。
張輔的身後是一長隊囚車,黎利以下的叛軍頭目,都在隊伍里沿街示眾。
囚犯在長達數千里的路途上,並不是現在這樣的姿勢、否則恐怕已經被折磨而死。
他們快進城時才被弄成了這樣,腦袋從囚車上方的孔露出來,只能站在車里、身體動憚不得。
兩旁喧囂的人群里,許多人對經過的囚犯破口大罵、嚷嚷著各種汙言穢語,還有人扔爛菜葉、稀泥、各種發臭的雞蛋等物。
至於安南叛軍從來沒影響過京師百姓、且是素不相識的人,這些事情並不重要。
畢竟裝在囚車里的人,一定是壞人。
而世人又總有各種各樣的不滿,此時光明正大地朝叛軍俘虜發泄憤慨,完全不用承擔任何律法與道德的責任。
朱高煦登基之後短短四年多,如今已是第三次舉行獻俘大典。
典禮對於他穩固皇位、提升權威非常有用,雖然進行戰爭的目的並不在於此。
文官們不主張窮兵黷武,但對於獻俘倒十分支持,人們總是有些矛盾的地方。
對於黎利等一眾人,朱高煦無意、用對錯去定論他們,只是確定他們是敵人和對手。所以獻俘之後,便將其全部斬首。
慶功宴上,張輔等人得到了許多賞賜,有錦袍、玉帶、馬鞍、寶鞘,還有鑄幣廠新鑄的銀錢等物。
接著皇帝又下旨,派人去安南國嘉獎豐城侯李彬,並賞賜財物;升任活捉黎利的馬敢、為北江衛指揮使,賞馬敢及部下新錢一百萬文。
第二天上午,御門聽政之後,張輔便受到召見,到柔儀殿覲見。
昨日的禮樂、人們嘈雜的祝賀言辭已經消停,柔儀殿內外很寧靜。張輔也冷靜下來了,在喧鬧之余,他開始思索這件大事中的細節。
鏟除黎利,必定能得聖上歡心。
然而這件事有一個不太完美的地方,便是用了安南國王陳正元為誘餌;陳正元對朝廷非常重要,張輔用他設伏,顯然手段不怎麼好看。
張輔在門口叩首時,便看見兵部尚書齊泰也在里面。等張輔進殿再次叩首,齊泰急忙站了起來,避得遠遠的,生怕張輔連他一起跪了。
朱高煦招手道:“免了免了,都過來坐下說話。”
張輔道:“臣謝聖上賜坐。”
他從地上爬起來時,見朱高煦面前的紙張有點皺,似乎是黎利等一干人等的供詞。
張輔便開口道:“聖上明鑒,那賊首黎利在安南國威望不小,且十分狡詐,臣守了兩年,竟無機會。待臣得到阮景異的消息後,唯恐黎利察覺,便在出兵前一直保密、未能告知安南王室,好使安南國王如期南行。”
朱高煦抬起頭看著他,說道:“朕深知戰陣之上常有風險,掌兵者當機立斷,應知後果責任。既然新城侯作出了這樣的決定,便一定有你的道理,也必定權衡過此中輕重。而今結果大獲全勝,新城侯的決定便是明智之舉。”
張輔聽罷暗自松了一口氣,抱拳道:“聖上英明。”他接著恍然又道,“臣恭賀聖上,喜得三皇子、長公主。”
朱高煦笑道:“新城侯在京師府邸多住一陣子,你也要努力了。”
齊泰聽罷,也陪笑了起來。
朱高煦看了張輔一眼,接著說道:“新城侯有將才,繼續累功,張家應得的爵位、應該沒甚麼問題。你不顧著家里,將來的國公爵位誰給你繼承?”
張輔忽然聽到這席話,喜悅之色不禁露在了臉上,忙道:“臣願為聖上前驅。”
他說完才回過神來,只覺得皇帝實在很有心思,沒說甚麼時候封國公,只說“應該沒問題”,弄了根胡蘿卜吊在棍子上。
沒辦法,誰叫張輔表現得有將才、皇帝還想用呢?
不過張輔這個做過“平漢大將軍”的人,能有現在的前程,他也挺滿意了。一時間,他只覺得殿外的春光十分明媚,如同現今的前途。
朱高煦的聲音道:“按照阮薦等人的口供,陳正元南下的消息、卻是從占城國使節口中得知?”
張輔立刻答道:“確實如此。臣在安南都督府,見過阮景異,也確認過此事。據阮景異奏報,黎利還曾派人去過順化,見了占城國的大臣。”
齊泰道:“占城國與安南國宿有積怨。我朝支持安南國王室,以至占城國此中作梗,亦在情理之中。”
朱高煦冷道:“朕早就說過了,大明征安南胡氏之時,占城出兵夾擊、不過是於己有利,想趁火打劫。如今一旦影響占城國的利益,他們便不願意讓大明宗主國仲裁了,而是馬上就與咱們的敵人結盟!原先的朝貢藩屬關系之脆弱,不過如此。”
齊泰附和道:“聖上所言極是,許多外藩小國朝見進貢,不外乎增添我朝威儀,那些國家與朝鮮國並不相同。聖旨在外藩通行,唯有朝鮮、安南兩國而已。”
張輔道:“臣觀之,南方番邦兵將,陣戰皆弱。安南軍得到了我朝的軍械和戰術,此次攻打占城國勝算很大,必可嚴懲占城國背信棄義之罪,教其君臣敬畏聖上天威。”
……果然不出張輔所料,沒過幾天,京師便得到了安南軍攻占順化地區的消息。
消息從海路來,一支數艘海船組成的船隊、抵達了龍江港。船上有守御司北署駐安南國的文官張順,還有占城國使節羅潘(音)。
張順是武德年間、己丑科三甲進士,也是個新入仕途沒幾年的人。
武德初年,朱高煦進京後沒有進行大規模的清算,以至於稍微有點權力的職位空缺很少;恩科點的八十多個進士,如果不想做地方官,大多只能在一些清水衙門做小官。
而一部分人,則被安排到了守御司等新設衙門做官,張順便是其中之一。
他們起初對新衙門的官職不甚滿意,但很快劉鳴的平步青雲、便鼓舞了大伙兒;新進士們干點實事,似乎比熬資歷晉升要更有機會。
占城國前來的人不是國王、而是使臣,因為皇帝便不用接見,只需禮部官員和五軍都督府接待。
五軍都督府的權力削弱之後,勛貴們其中一項公務便是接待外藩使臣。
於是朱高煦在柔儀殿,先召見了張順。
沒想到張順覲見之後,卻立刻開始痛述安南軍的罪狀。
言稱安南軍進入順化地區之後,沿途燒殺劫掠無惡不作,路上的屍首多是平民百姓,幾乎所有能找到的婦人都受到了將士的侮辱。
安南國王軍,形同匪盜。
張順痛心地說道:“那個掛名了大明官職的阮景異,帶兵至順化城下,公然在軍中宣揚,只要攻入城中,十日內將士可以為所欲為!或言,占城軍曾在升龍等地大肆屠戮,此番安南人是以牙還牙;然則臣聞順化城有很多百姓、並非占人,而是安南人。臣好心勸阻阮景異,他竟說安南軍沒有軍餉,唯有如此方能激勵將士……”
朱高煦完全不覺得有甚麼問題,但還是認真地聽完了。他忽然問道:“你是哪個省的人?”
張順頓了頓,作揖道:“臣籍貫廣東布政使司。”
“難怪了。”朱高煦不動聲色道。
大明朝的兩次內戰,幾乎都沒能波及廣東。
而朱高煦在南方作戰時,因為想方設法給將士發了軍餉,並能約束將士,便未對庶民百姓干過多少壞事。
所以張順這種讀書人,對戰爭的野蠻性、似乎缺乏見識,畢竟書上很少會描述開疆辟土的詳細過程。
這時年輕的張順一臉困惑。
朱高煦便道:“你見到咱們官軍在安南國的軍紀不錯,便以為官方軍隊都是如此?張御史可能有些誤解,大多國家的軍隊並非如此。我朝京營官軍、此時的軍紀戰力和待遇,絕非別國可以比擬,因此將領才能輕易約束將士。”
張順作揖拜道:“臣愚鈍了。”
朱高煦好言道:“朕對戰爭一向比較謹慎。”
剛才張順說話的時候,侍立在旁邊的大臣和勛貴們、果然都毫無反應。張順轉過看了一眼,悄悄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