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一片黯淡,只有從一扇小窗戶里照射進來的月光,才讓人能辨別床的位置。
這張木床不知多少年了,杜千蕊被賣出家門前,它就在那里。
現在只要人在上面稍微動彈,就會“幾嘎”地響,好像隨時都可能散架,但到現在都還沒散架。
那扇小窗戶前,杜千蕊兒時就在那里學女紅。
記憶里印象很深,就是覺得小了點,大白天窗前也不太亮,眼睛難受。
現在再看它,顯得更小……或許是在外面見過更大的窗戶了。
若在白天,能看見那裸露的褐黃色土牆有很多裂縫。多年前杜千蕊就擔心牆壁會不會倒,不過到現在也還好好的。
一切都那麼熟悉,畢竟出生就看到的地方。
哪怕這里再怎麼不好,杜千蕊卻有一種親近感,好多年前的點滴回憶,都在這里找到了契合點。
雖然那些多是不太好受的回憶。
一切又那麼陌生,以至於現在杜千蕊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能怎麼活下去。
她似乎有種繁華落盡、回到最初的感受。又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房間外面的堂屋里,爹娘似乎有些爭執。聽不清娘說了些什麼,只聽見爹在反復強調:“外頭有債,要剁手跺腳!”
過了一會兒,李掌櫃的聲音竟然道:“儂讓餓今晚睡里邊,馬上就給儂錢。”
杜千蕊頓時抱緊了被子,生怕爹答應下來!
富樂院確實有專門接客的娼,不能隨便挑客人,她們或許已經接受了習慣了,但杜千蕊實在有點受不了。
這世上最可怕的是被爹娘賣,連官府也不會過問。
剛回來時,杜千蕊就想再跑出去,但始終走不出第一步……一個女子在這世道上,若是無親無故,最後只有兩條路,要麼變成“船娘”接客,要麼被賣到不知什麼偏僻之地給人生娃,說不定還不如跟了李掌櫃、更不如在家里。
有錢也沒用,豈不思慮能用多久,獨身一個女子,總會被人盯上。
杜千蕊的爹的聲音道:“可不成,忌諱哩。大妹不點頭,夜里有動靜,叫餓在親朋前面何地抬頭?”
接著似乎在商量價錢了。
杜千蕊徘徊良久,終於拉斷了縫制到里襯的线,把玉鐲子拿了出來。她拿起鐲子對著小窗的月光,最後又看了一眼。
“嘎吱!”房門打開了。朦朧的油燈下,三個人都回過頭來。
杜千蕊拿起玉鐲子,“爹,你答應別賣我,就拿這個去還債。鐲子恐怕比我值錢,銅錢也要值一百貫!”
“一百貫……銅錢?”她爹頓時眼睛一亮,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
杜千蕊冷冷道:“爹爹先答應我!”
她爹馬上點頭道:“成!”
於是杜千蕊便松了手,將玉鐲子放到爹的手里。
“餓瞧瞧。”李掌櫃也瞅了過來。她爹也不太懂,便遞給了李掌櫃,反正這東西可能最後也會變成李掌櫃的。
李掌櫃走到油燈面前,把玉鐲子靠近燈焰,眼睛幾乎要貼到鐲子上了。
先前的輕浮表情已然不見,聚精會神的樣子,神情十分嚴肅,將玉鐲子緩緩地轉動著,沒放過一小塊地方。
“六十貫寶鈔。”李掌櫃說道,“馬上就給儂鈔!”
杜千蕊的爹皺眉道:“餓大妹說要一百貫銅錢!”
李掌櫃的使勁攥著玉鐲子不放,笑道:“怎值如許多?余干縣就餓能出得起六十貫鈔。”
杜千蕊的爹道:“銅錢哩?”
李掌櫃的道:“自個算,眼底下北邊在打仗哩,江西這頭,要十貫鈔才算一貫錢。儂要銅錢就五貫,餓身上冇得,明朝到縣城里算。”
她爹想了想道,“寶鈔一年一個樣,餓要銅錢,十貫!餓大妹有見識,儂有得賺哩。”
李掌櫃地笑道:“儂得了錢,說得像是能管到明年一樣?鈔同樣花的,六十貫鈔比五貫錢多。”他笑起來,臉上的肉仿佛擰到了一塊兒,手始終沒有放下那玉鐲子。
他頓了頓又道,“到縣城得幾十里路,儂收鈔一樣的。弄個嘛,八十貫,冇得當票。”
杜千蕊的爹終於點頭道:“成了。”
李掌櫃馬上把玉鐲子小心放進懷里,用手拍了拍,呼出一口氣來,十分爽快地從袖袋里摸出一疊寶鈔,數了數留下幾張,然後遞給杜千蕊的爹。
她爹也數了兩遍,拿到油燈前細看。
李掌櫃笑道:“放心!瞧上邊的字:中書省奏准印造大明寶鈔與銅錢通行使用,偽造者斬,告捕者賞銀二百五十兩,仍給犯人財產。”
他接著又笑眯眯地轉頭望向杜千蕊,說道:“餓再等一陣,儂遲早是餓的!這世道,便是肉弱強食。餓比儂家都強,餓奪儂,便理所當然!”
李掌櫃說罷,總算暫時放過了杜千蕊,要了火把,說有船在村口等他。
杜千蕊回房閂上了門,坐在漆黑的床邊上,久久沒有動彈。這陣子她也沒做什麼事,但突然感覺非常累!
現在她身無分文,連一樣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或許李掌櫃說得對,過陣子還是要整個人賣給他……
但杜千蕊不覺得,賣掉自己、苦難就是結束。
肯定無法一輩子做李家的妾,不管是被嫌棄了,還是年近半百的李掌櫃死了,杜千蕊終究逃不脫被轉賣或攆走的命運,估計做船娘會是她下一次的歸宿。
剛才拿出玉鐲子時,杜千蕊便是想到這里,所以十分猶豫;何況那鐲子通身翠綠,沒有一點瑕疵,竟然幾貫銅錢就賣了……後來實在是累了,都拿走省事,過一天算一天罷!
……
李掌櫃坐自家的船連夜往余干縣城趕,他一夜沒合眼,捂著懷里的玉鐲子,猶自時不時笑一下。
那杜家小娘著實是從大地方來的,東西不簡單!
老杜也簡直是送財童子。
“掌櫃的,有好事哩?”干兒子笑嘻嘻地問。
李掌櫃搖搖頭不置可否,心情大好,便道:“杜家妹頭呢細皮嫩肉,儂幫忙得力,餓過陣子買回來,叫她陪儂睡幾晚。”
干兒子摸著腦袋:“怎好意思哩?”
李掌櫃冷笑道:“妹頭呢原本便是在京城賣的,見過點場面,清高得很哩,買回來,餓與儂好生收拾。”
……只消是真貨,東西是不愁賣的。只過了兩天,當鋪就來了可能買得起的金主。
來者是個穿著綢緞袍子的漢子,個頭不高,卻非常精壯,一看走路的氣度和神態,就不是一般小民。
那漢子在當鋪里轉了一圈,只盯著鐲子看,沒看一樣,就面露鄙夷地搖頭。
“貴客要為夫人挑鐲子?”李掌櫃一臉笑意招呼道。
“哼!”漢子發出一聲,也不說話。
李掌櫃道:“擺外邊的,不適合令夫人。餓給儂瞧個好的。”
漢子點點頭,還是沒說話,莫非是啞巴?
李掌櫃便叫干兒子進屋,將兩天前才得到的碧玉鐲子拿了出來。
先拿鑰匙打開鎖,揭開雕工精細的木盒子,里面還墊著一塊紅綢緞,那通身碧綠無暇的玉鐲便出現在眼前。
漢子伸過頭來,瞧了兩眼,竟然搖頭!接著他很快就出去了。
李掌櫃望著他的背影,等他遠離之後,才罵了一聲。玉鐲子里,這已經是上品,比黃金還貴得多!買不起便買不起,裝甚麼哩!
不買也沒甚麼,李掌櫃重新藏起來。正如他的見識,好東西從來不愁賣出去,只是價錢問題。
又過了兩天,還沒到酉時,李掌櫃的干兒子告假,有事兒先回去了。李掌櫃道:“冇得事,餓自個鎖門打烊。”
沒一會兒快旁晚了,見沒有生意,李掌櫃剛想打烊,便有個又高又壯的年輕漢子、一臉微笑著走進來了。
“客官,儂是要當……來挑貨罷?”李掌櫃也面帶笑容道。
那人開口就是京城官話:“想給我娘挑個鐲子帶回去,要好的,路過此地隨便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