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終於退兵了。
圍城的人馬剛撤走,李景隆馬上就接到了京師來的聖旨,被召即刻回京!
……一隊騎兵護衛著李景隆的馬車,一路南下,驛道兩旁漸漸出現了水田。
田里的稻子剛剛收割,渾濁的水中露出光禿禿的稻樁,簡直死氣沉沉。
或是連日舟馬勞頓,馬車里的李景隆顯得很憔悴,早已沒有了之前的意氣風發。
他的鬢發凌亂,幾個月之間仿佛就生出了許多白發,看起來灰蒙蒙的。
袍服里的內襯領子,精致的刺繡依舊,但皺在脖子上,仿佛一塊用過的手帕。
挑開藺草編織的簾子,李景隆看到淒清的秋田上,一只孤零零的白鳥掠過,頓時更感到天地寂寥。
窗外,往日如洪流的喧囂人馬已然不再,多化作怨鬼,一小隊騎兵顯得如此落魄。
及至旁晚,李景隆等人路過一座驛棧,便就地進去交接公文,在驛棧中休息。
方下榻不久,便有人敲開了李景隆的房門。
來的是個穿著布衣的青壯漢子,先呈上印信、書信,然後才說道:“末將乃京營千戶趙輝麾下、百戶李達。”
“哦……”李景隆恍然應了一聲,趙輝早就在他府上走動了,去年到河南去捉拿周王,就是趙輝打前鋒的。
李景隆嘆道:“時至今日,還有人願意找我,也是難得。”
百戶李達上前兩步,低聲說道:“趙千戶有話帶來。”
“甚麼話?”李景隆問道。
李達聲音更小:“朝中許多人彈劾曹國公,黃寺卿最憤慨,第一個跳出來,接連幾次在朝堂上請旨,要殺您以謝天下!”
“啊?”李景隆臉上變色。
他早已猜到,這回黃子澄可能不會保他了……但沒想到,黃子澄翻臉後居然那麼狠,做得那麼絕!
李達的聲音道:“趙千戶差末將來,提醒曹國公,回京時一定要多加小心!”
昔日黃子澄視作知己般推心置腹的甜蜜話語,依舊在李景隆耳邊回響……於是當他聽說第一個在朝中捅刀的人竟是黃子澄時,李景隆有好一會兒失神。
陳舊的木窗,在晃動的油燈下,仿佛有鬼魅出沒。李景隆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李達等了好一會兒,抱拳道:“末將的差事辦完了,請告退。”
“慢!”李景隆忽然跳了起來,方才沮喪消沉的目光忽然不見,眼睛變得炯炯有神,“我還不能這麼認命!你等等,幫我帶封信回去,送到我弟李增枝府上,叫他無論如何找機會見聖上一面。”
李達道:“末將但聽差遣。”
李景隆馬上飛快地找出筆墨,開始磨墨。
……
京師秋季,天高氣爽。徐輝祖從馬車里走出來時,頓時比身邊的隨從都高了整整一個腦袋。
他抬頭看去,一座大門上面,掛著一個牌匾:方府。
徐輝祖沒有馬上叫人上去,卻在門前來回走了好幾步,雙手握在一起揉搓,心情十分糾結的樣子。
不久前,徐輝祖聽說:盛庸在山東濟南城,居然和布政使鐵鉉歃血為盟?!
那鐵鉉是黃子澄的人,而盛庸多次被黃子澄擠兌,於是濟南這一出戲、當真叫人聽了有點意外……但徐輝祖沉下心一想,覺得又在情理之中。
盛庸給徐輝祖的印象,一向是審時度勢、十分沉著冷靜,從不意氣用事,這次主動向黃子澄一黨靠攏,或許平燕大將軍的期望會少很多磋磨。
……若讓盛庸在前线主戰,這場戰事,朝廷的贏面就很大了。
徐輝祖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別人立功,自己什麼都撈不著!
雖然徐家已貴為國公,但徐輝祖自覺一身本事,多少有點不得志的寂寞;在這種要緊關頭被排斥在外,又有點家道下行的危感,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徐家若光靠父輩的光輝是無法穩住地位的。
於是他想和盛庸一樣,也該審時度勢了。
恬著臉去找黃子澄?徐輝祖實在拉不下臉,但他和方孝孺沒什麼過節,倒是可以試試。
只是一想到徐家貴為國公、先父是供在城隍廟里被天下人膜拜的神,自己居然要去討好一個儒生,徐輝祖只覺臉上緋紅,走到方府門口,依然邁不動腿。
就在這時,角門“嘎吱”一聲開了,身穿布袍的方孝孺站在門口看了一眼,立刻說道:“來人,開大門!”
方孝孺隨即也走出了角門,抱拳道:“魏國公既然來了,快請里邊坐。”
事已至此,徐輝祖無法猶豫了,他臉上發燙,強笑道:“叨擾了,叨擾了!”
“哪里哪里。”方孝孺道,“魏國公大駕光臨,實在蓬蓽生輝。”
徐輝祖遂走上前去,從大門被迎進府邸。
二人一路走向廳堂,後面跟著個侏儒,徐輝祖一開始還以為是個童子,好奇回頭看了一眼,才發現別人嘴上都長淺淺的胡須了,腦袋也比孩童大。
方孝孺見狀,說道:“這是下官的養子。多年前鄉里發瘟疫,他父母都去世了,下官便收留在身邊,取了個名字叫方忠義,在家閒時,便教些經書讓他識點大義。”
“原來如此,方博士宅心仁厚。”徐輝祖立刻恭維道。
倆人又相互推拒了一番,終於分左右入座。
待奴仆送上茶來,方孝孺便揮手屏退左右,只讓那侏儒站在門口,顯然是心腹,不用擔心的。
“魏國公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必有要事而來?”方孝孺微笑道。
徐輝祖沉吟片刻,便欠了欠身,沉聲道,“俺陸續聽到一些消息,燕王諸子似乎有爭斗,麾下文武也在陸續分站兩邊了。”
方孝孺不動聲色道:“徐公是三位王子的親舅,這樣……”
徐輝祖趁機恬著臉道:“連方博士的養子也識得大義,況俺食朝廷俸祿多年?先是忠君,然後才是顧親,這點道理俺還是明白的。”
“好!徐公說得好!”方孝孺頓時贊道。
徐輝祖道:“俺便尋思,方博士若以此做局,用個離間計,說不定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成效。”
方孝孺饒有興致地看著徐輝祖。
徐輝祖沉吟片刻,便又道:“這離間計也簡單,方博士說與聖上聽……寫一封信送給燕王世子,再將消息透露給宦官黃儼,然後便可以看好戲了。”
“黃儼?”方孝孺微微有點茫然。
徐輝祖恍然道:“因燕逆本是俺家親戚,俺知道不少事。那黃儼很早便是燕王身邊的心腹宦官,後來服侍高燧去了。黃儼與世子有過節,內情俺不甚清楚,大致是世子厭惡鄙視閹人,曾惡言辱罵過黃儼。”
方孝孺聽得頻頻點頭,若有所思。他想了想,便皺眉道:“只怕難以湊效,世子是燕王之嫡長子,沒什麼理由投降朝廷,燕王也不會信。”
“那就要看信中寫什麼內容了。”徐輝祖道。
“哦?”方孝孺頓時側目。
徐輝祖伸了一下脖子,夠過去小聲道:“便說……若‘靖難’將成之時,萬一燕王身遭不測,高煦在軍中便可趁機收攏燕軍人馬,世子處境危也!勸說世子留條後路。”
“啊!”方孝孺聽罷,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徐輝祖,“這招狠!”
徐輝祖淡然微笑道:“因此俺才說,要看寫什麼內容。若是子虛烏有之事,燕王不易聽信;但若本來就有可能之事,便由不得燕王信不信了。”
方孝孺伸手摸著下巴的胡須,不斷點頭,“言之有理。若無高陽王,燕逆之禍或許早已平定。此計先是離間燕逆與高陽王父子,然後又離間世子與高陽王兄弟……妙!”
“方博士明鑒。”徐輝祖道,“信送到世子手里,世子若私吞不上交,便會被燕王猜忌!若上交,高煦便會被燕逆猜忌……高煦與世子已有隙,黃儼知道那封信的事,必然到高煦跟前說;高煦也必然會抓住機會,到燕王面前說世子歹話。世子知道後,會更加記恨高煦。此計一箭多雕,只消聖上聽從。”
方孝孺當即道:“下官即刻覲見,便說是徐公的主意。”
“不必!”徐輝祖不動聲色道,“聖上更聽您的。”
方孝孺頓時嘆息了一聲,“只因徐公身份,聖上不敢用。豈知徐公大義滅親,方是最忠心聖上之人!”
徐輝祖默默聽著。
方孝孺面有怒色,“哪像那曹國公李景隆,看似忠心,實懷二心!”
徐輝祖實在忍不住了,馬上附和道:“俺早就極力反對用李景隆,此人有無二心豈不說,哪像是能統率數十萬大軍的人?”
方孝孺道:“魏國公忠心可鑒,下官一有機會,定在聖上面前舉薦。”
干了那麼多事,等了那麼久,徐輝祖要的就是這句話!當下便站了起來,鄭重其事地拜道:“俺先謝方博士推薦!”
方孝孺微微有點尷尬,但已經受拜了,他只好也站起來回禮道,“徐公使不得,舉薦人才,此乃咱們做臣子應為之事。”
徐輝祖說完,便告辭道:“俺便不多叨擾了,方博士留步。”
方孝孺仍將他送出府門。
徐輝祖走出大門,臉上被秋風一吹,這才稍稍覺得沒那麼燙了。
燕王諸子雖是他的外甥,不過各為其主……兵者詭道也,這點小計陰了點,他卻沒覺得有什麼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