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等四人一行,走到四川布政使司巫山縣的時候,已經是六月下旬了。不過他們離開京師,也才短短數日。
蜿蜒而崎嶇的山谷土路,兩邊的山上蔥蔥郁郁。
頭頂上火辣的陽光曬得人頭暈目眩,朱高煦等人都戴著大草帽,滿頭是大汗。
妙錦則戴著帷帽,臉也用綢布包著只露了雙美麗的杏眼,那打扮看起來就像西域胡姬一般。
路邊有一處樹蔭,朱高煦率先策馬走到樹蔭下,然後取下水袋,先捧給馬喝了幾口,然後才仰頭灌水。幾個人都下馬飲水歇息。
就在這時,路上兩個穿著襤褸道袍的人走過來了,也走向樹蔭下。
其中一個道人鞠躬道:“鬼王出,人間變。我有符水,逢凶化吉。”
韋達道:“騙人的。”
朱高煦抬手制止韋達,問道人:“你們是白蓮教徒?”
道人搖頭道:“貧道等,乃辟邪教教眾,拜於辟邪神女麾下,專對付本地的鬼王妖法。”
朱高煦摸出幾張寶鈔,道人卻搖頭道:“有黃白之物嗎?”朱高煦只好給了他一串銅錢,道人收了,拿出一只燒制粗劣的小瓶遞上來。
朱高煦又問鬼王寺怎麼走,道士比劃著描述了一番,並好心勸他:“鬼王作妖法時,遮天蔽日,人畜無命,閣下等最好不要稀奇靠近。”
道別之時,朱高煦忽然說道:“鬼是變不了人間的,只有人才行。”
以前王貴、王斌二人都描述過,從大江(長江)江畔怎麼去鬼王寺的道路,這時又有了辟邪教道士的實地指點,大伙兒繼續騎馬沿山谷的道路走。
走了大約兩個時辰,下午的太陽偏西到山頂了,他們總算找到了那懸在峭壁的鬼王寺。
大伙兒把馬拴在廟里,從寺廟里進了溶洞、拉響洞子盡頭的銅鈴。等了許久之後,一塊巨石被幾個漢子合力推開了。
朱高煦走出洞子,瞿能父子、盛庸等人臉上的驚詫仍未消失。
片刻後,王貴哽咽道:“奴婢拜見王爺,奴婢在此地的日子,無時無刻不在念想著王爺!”
齊泰、盛庸、瞿良材、王貴四人這才紛紛執禮拜見。朱高煦也向他們引薦了身邊的韋達、妙錦和王寅,相互見禮了一番。
“一次道別便是數載,這些年諸位過得如何?”朱高煦問道。
於是幾個人帶著朱高煦等人下懸崖,親眼去看他們是如何活著的。
在山谷里,朱高煦等人觀看到修建的木房子,種的菜和瓜果豆類,養的雞鴨鵝等禽類。
齊泰道:“小溪里還有魚蝦和螃蟹。我編了竹篾,上午正撈到了一些魚蝦,今晚下廚招待漢王。”
瞿能笑道:“我那里還藏著兩罐酒,過年都舍不得喝哩。”
盛庸道:“甚好,一頓宴席湊足了。”
山谷里太陽下山得早,齊泰等四人都回去准備晚宴了,告訴漢王回屋便到齊泰家里喝茶。
朱高煦等人便繼續在那條草木橫生的小溪邊走動。妙錦認出了溪邊的那些樹木是桃樹,便微笑道:“若是春天,此地肯定是遍地桃花芬芳。”
“所以齊公等人給此地取了個名字,叫‘巫山桃花源’。”朱高煦道。
周圍非常幽靜,連一絲風也沒有,只有小溪里傳來細微的流水汩汩之聲。
藍藍的天空還很明亮,但太陽已經從峭壁上落下去了,山谷里陰了下來,涼快了不少。
妙錦嘆了一口氣,幽幽說道:“要是一輩子都能躲在這樣的地方,不再去理會那些俗事紛擾,說不定也挺好的。”
朱高煦道:“與世隔絕之地,初來乍到還好,時間長了很無趣。”
妙錦脫口道:“不是有漢王麼……”
她說到這里,發覺身後還有韋達和兩個宦官,眼睛里頓時露出不好意思的眼神,悄悄回頭看了一眼。
朱高煦默不作聲,他根本不用想,太多的事無法放下了!
憤怒、仇恨、欲望、不甘、不舍、擔憂,無數的情緒在侵蝕著他的心。
哪怕是這寧靜的幽谷,與世隔絕的桃源,也無法絲毫平息他內心五彩斑斕、顏色復雜的火焰。
“我知道漢王放不下,只是隨口說說,你別當真。”妙錦的聲音柔聲道。
朱高煦道:“這等事以後再說罷,現在我還不能逃避。”
他沉吟片刻,眼睛越來越紅,忍不住說道:“既然老天用兩個女子來幫我,讓我死里逃生,我已感覺到了上天的召喚。那便是席卷天下、顛覆宇內,嚴懲那些滿腹謊言陰謀的惡毒小人,讓他們都在大炮和鐵蹄下顫栗發抖,悔悟所犯下的罪行!沒有任何人能阻攔我復仇的決心。”
妙錦抬起頭用復雜的眼神看著他,她沉默不語,不再勸他一句。
朱高煦早就揣摩過,史上的漢王應該沒造反,漢王打完了天下、不過是等著強行被講述成一個愚蠢可笑滑稽的反賊;可如果漢王那麼滑稽,那些在戰場上、被一次次擊敗的建文大將,不是更蠢麼?
而今朱高煦打完安南國,剛回到京師,莫名其妙就掉進了一個大陷阱。
他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漢王本身就是個巨大威脅,反不反隨你,但肯定遲早被弄死!
如果現在的朱高煦還是一個甚麼都沒有的賭徒,他應該會忍了,會漸漸適應並看得慣這一切。
但是他好不容易變成了個親王,擁有那麼多東西,就這樣算了?
朱高煦轉頭道:“宮里一定發生了甚麼事,太突然了。事前我一點風聲都沒察覺,要不是妙錦和王寅給我報信,我一進了文樓那地方,里面肯定有陷阱。若是沒有馬皇後告訴我那個密道,咱們也不可能逃出去。只要我朱高煦不死,今後必定不會虧待了你們。”
王寅聽罷忙躬身謝恩。妙錦卻輕輕一笑,不知她是看不起一個親王給予她的東西,還是根本就不在乎。
妙錦猶自向前走了幾步,朱高煦追了上去。王貴一直在身後察言觀色,此時立刻做了個手勢止住另外兩人,他們便站在幾步之外等著。
妙錦低著頭小聲道:“那天在宮中時,形勢危急,漢王只說了三個字,怕後悔。我想再聽一遍,你說細致一些。”
朱高煦沉吟片刻,便不緊不慢地敘述道:“彼時王寅告訴我宮中可能出事了,我頓時便察覺到,確實有些異樣,為甚麼金忠非得帶我走東華門?我也沒來得及多想,便欲先出皇宮,搞清楚狀況再說。但我往回走了沒多遠,見著譚清竟然帶著甲兵進宮來了!
我立刻明白,不僅文樓里有陷阱,整個皇宮東南區域都是大坑!
馬皇後說的那個密道,我以前沒在意,反正建文跑掉後也死了,但當時就有了大用。
我便決定從奉先殿下面的密道逃走,徑直往北跑。
但是在路上我忽然想起,那小宦官說他是章炎的兒子、稱妙錦為大姐姐,平素必定與妙錦有往來。我在東宮奸黨的眼皮底下逃掉,讓他們功敗垂成,事後妙錦能脫得了干系?”
朱高煦的臉色發青道,“做這種事,他們連親兄弟也要置之死地而後快,早已六親不認,妙錦若繼續留在宮中,恐怕很難活命。”
事情已經過去了,朱高煦想起來還能感到寒意。
妙錦看了他一眼,輕聲道:“追兵一路追來,你還跑到祈福觀耽擱一趟,就不怕被追上,也難活命?”
朱高煦那會兒真沒想太多,也沒時間權衡,只是觀察到那些甲兵的跑步速度,判斷去一趟祈福觀可能還來得及。
他想了想便道:“記得永樂元年,我本來可以帶妙錦一起去雲南的,只因這樣那樣的緣故、徘徊猶豫,最後放棄了。結果一次蹉跎,便是五年不能相見。這次如果我猶豫太多,恐怕就是永世不能相見了。錯過了時機,回頭再懊悔傷心怪罪自己,感嘆一句早知如此、如何如何,還有甚麼用?”
妙錦抬起頭,火熱的目光直視朱高煦的臉,她又慢慢低下頭去,許久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柔聲道:“高煦,最讓女子動心的,可不是你的榮華富貴。”
朱高煦不知如何作答,因為他一時間也無法改變自己固有的想法,也沒心思去琢磨這些事。
妙錦的聲音有點異樣:“高煦後悔宮中的選擇麼?”
他便毫不猶豫地說道:“妙錦在我心里,比父母還要重要(現在的父母親情沒甚麼代入感),當然值得冒那個險。”
妙錦聽罷卻怔怔地看著他,發了好一陣呆,失神地喃喃道:“你就不怕被人說大逆不道……”
天色漸漸黯淡了,山谷里的一切景色都模糊起來,蟲子的鳴叫愈演愈烈。
那路旁的溪水,清澈而柔滑,還帶著炎炎夏日後的暖意,悄然卻毫不停息,順著如裙袂般的山谷地,緩緩地向下游流淌。
妙錦的臉上還蒙著綢緞,眼眶卻是紅紅的,聲音里隱隱有難堪的意味,她低聲道:“天黑了……”她頓了一下又道,“我們回屋去罷,此間主人應該在等著我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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