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中軍營地里,時不時傳來一聲慘叫,十分瘮人。明軍在拷打著俘虜。
朱高煦還沒有睡覺,他在一盆炭火前踱來踱去。
地上鋪著一張地圖,不過他並沒有看圖,猶自走動了一會兒,又在火盆前蹲下。他的臉上映著炭火的火光,一副怔怔出神的模樣。
帳篷里除了朱高煦、另有一個人,段雪恨。她安靜地坐在旁邊,有時閉著眼睛,偶爾會抬起頭觀察著朱高煦……他此時顯得有點坐立不安。
朱高煦轉過身來,開口道:“時間很晚了,你先睡罷。”
段雪恨抬起頭,輕聲說道:“以前我晚上也不睡,多是一個人。今晚在聖上身邊,覺得很好。”
朱高煦便不再多言。不過兩個人呆在這夜深的帳篷里,他漸漸地感覺到了某種獨特的氣氛。
寡言少語的段雪恨、很少有笑容的年輕女子,夜色中的肌膚更顯得蒼白;凹凸緊致的身段,讓人隱隱感受著情欲。
此時的帳篷里,好像籠罩著一種頹廢的氣息。
此情此景,著實有點不太應景。
段雪恨以前的仇恨和漂泊處境,早已不再;朱高煦也曾問過她是否不開心,但她並沒有。
只不過一個人長期形成的沉悶性格,並不會因為境遇變好,便能立刻變得開朗。
朱高煦毫無睡意,在帳篷里前後思量權衡著,不知過了多久。
這時帳篷外傳來了侯海的聲音:“聖上還沒入睡麼?”有人答道:“末將不太清楚。”
朱高煦掀開厚實的油布簾子,看見侯海站在賬外縮著脖子。朱高煦立刻招手道:“進來說。”
侯海稍作猶豫,便彎腰走進了暖和的帳篷。他看了一眼坐在氈毯上的段雪恨,抱拳道:“臣拜見聖上、德嬪。”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等著侯海繼續說話。侯海深夜來到賬外,必有重要的事。
果然侯海很快說道:“稟奏聖上,臣等拷打審訊了近百個俘虜,得到一個重要的消息。韃靼大汗本雅里失汗的王帳,在‘如海之湖’(呼倫湖)南邊。許多俘虜都證實了這個消息,諸官吏仔細盤問,認定軍情屬實!”
“侯左使辦得不錯。”朱高煦贊了一句,馬上在地圖前蹲了下去,埋頭看了一番。
過了一會兒,他開口道:“我軍尚有大約兩百里的距離,不過韃靼人的營帳部族,可沒法都放在馬背上跑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侯海鞠躬道:“聖上英明!”他接著又道:“請聖上保重龍體,臣請告退。”
朱高煦點頭應允。不過一整夜他衣裳也沒脫,凌晨時在毯子上靠著帳篷小睡了一陣……
次日一早天剛蒙蒙亮,朱高煦走出帳篷。他忽然看見,空中已飄起了稀疏的雪花。
雪落無聲,常常能叫人意外。
小雪之中的軍營和無數帳篷,景象也似乎與之前頗為不同了,忽然變得朦朦朧朧。
原本一望無際的原野,也似乎顯得不再那麼寬闊。
東邊的草原特別平坦,幾乎沒有一點起伏。朱高煦站在雪中眺望了一陣,隱隱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遠處的平原懸在高處一般。
他伸手接了幾朵雪花,待雪花在溫暖的手掌里融化,他便甩掉水珠,大步向中軍大帳走去。
朱高煦來到大帳,穿戴好甲胄。諸文武一早便來到了大帳覲見。
文武官員見禮罷,朱高煦稍微清了一下嗓子,便開門見山地說道:“朕昨夜獲知了一個軍情,本雅里失汗在‘如海之湖’的南邊,距離此地二百里。消息比較可靠。”
諸將頓時抬頭看向朱高煦,唯有兵部尚書齊泰仍埋著頭,似乎在沉思著甚麼。
朱高煦道:“韃靼可汗的王帳,諸部落的營帳輜重、部族家眷,不可能像騎兵一樣走得快。朕還認為,韃靼人的許多部落,此時仍在‘如海之湖’附近地區。”
他皺眉沉吟片刻,繼續說道:“若我軍立刻出發,向東北方向追擊韃靼王帳,便有機會在如海之湖北部追到。然後再從如海之湖、捕魚兒海東側地區南撤,沿路掃蕩,必能擴大戰果,進一步震懾韃靼各部!”
江陰侯吳高抱拳道:“昨日齊部堂稟奏軍糧不足,若照此略,時日還得延遲半月以上,聖上察之。”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吳高抱拳一拜回到隊列中。
這時朱高煦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了兩步,開口道:“這個本雅里失汗多年奔走各地,曾得到過帖木兒的支持;他一意孤行,要號召蒙古各部、欲恢復元朝地位,因此很難與大明和睦相處。這次本雅里失汗可能會跑掉,‘廟’卻跑不了!
我軍若能奪殺其王帳,夷平追隨王帳的韃靼部族,必能對本雅里失汗的威信、予以致命打擊!又若在入冬之初、毀掉韃靼諸部的牧草帳篷物資,亦能在今年冬季讓北元諸部的人畜減員,對削弱敵軍頗有作用。”
這時齊泰上前,拜道:“聖上,臣附議江陰侯之言。當此之時,中軍不得不重視糧秣軍需。此番大軍若再度出擊,延長時日、人馬消耗,恐怕班師路上會面臨極其嚴重的糧草短缺。中軍不能不從長計議。”
武將隊列中很快有幾個人,下意識地輕輕點了頭,似乎認可齊泰的說辭。
“咱們不是還有幾萬匹馬?”朱高煦不動聲色地說道。
齊泰愣了一下。
新城侯張輔的聲音道:“回去的路上,萬一糧食吃完了,將士們可殺馬充飢!”
大帳里頓時十分安靜,連齊泰也沒有再吭聲了。戰馬昂貴,朱高煦居然准備用來充軍糧,也只有皇帝敢提前決策這樣的事了!
眾人安靜了一陣,這時朱高煦沉聲道:“咱們是在打仗!沒法時時都充足豐裕,要達到勝利、難免得想方設法無所不用其極。”
他見沒甚麼人附和,便又道:“只要有決心,很多困難咱們都能克服。但如果要找理由,隨便一件大事、都能輕易找出一百個退縮的借口!”
終於王斌、張輔、柳升等大將都站了出來,紛紛拜道:“臣等聽從旨意,請聖上決斷!”
兵部尚書齊泰也道:“何去何從,仍要聖上決策。”
朱高煦坐了下來,沉默了一陣。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道:“如果運氣好,咱們在‘如海之湖’附近繳獲了大量牲口、找到那些囤積牧草的營地,便不用再宰殺戰馬。朕考慮的,即便最壞的情況下,咱們也不是完全沒有克服的法子。”
他說到這里,一掌拍在大腿上,眼神一凜:“就這麼定了!部署全軍,繼續向如海之湖地區追擊。”
大帳里的人們紛紛執禮,“臣等謹遵聖旨!”
接著朱高煦安排了各軍的進軍路线。
命令正在向西北方向、接應瞿能部的左哨,與瞿能前軍會合之後,向東進發;剩下的幾個軍,與中軍大營一道、往東北方向進軍。
雪在不知不覺之中越下越大。這一場雪似乎才是“真格”的;而先前草原上的第一場小雪,就下了一天,很快就放晴了。
諸軍拔營,在雪天繼續行軍。整個天地,仿佛已籠罩在茫茫的雪花之中。
中軍等諸軍主力,大致在捕魚兒海西面的地區,開始往北偏東的方向進發。前鋒已派出幾支人數不多的馬隊,到前线去搜索監視韃靼人的王帳。
五天之後,大軍在“如海之湖”東南岸邊,與瞿能等軍會合。
韃靼王帳已經離開了此地,不過將士們刨開積雪,在各處找到了大量牛糞燒過的灰土,發現了大量營帳扎營過的痕跡。
一望無際的“如海之湖”,已在視线之中。
人們只要往北看,眼睛便能看見茫茫的湖面;但此時的湖面不太明顯,湖水已經結冰,連續幾天下雪在湖上鋪上了積雪。
五天以來,沒有再發生戰斗。明軍只燒毀了一些韃靼部落營帳,搶了幾處牧草堆和一些牲口。
朱高煦覺得,接下來也很難再發生像樣的戰役。韃靼大軍集結,不會持續太久;捕魚兒海西面的戰役過後,他們的騎兵應該各自分散了。
韃靼軍聚集上萬的騎兵、若要長期維持,一般是在襲擾大明境內的時候,因為能搶到村莊里的糧食。
但在草原上,敵軍若有幾萬人長期部署,在冬季很難保證補給。
旁晚時分,朱高煦站在“如海之湖”的岸邊,觀察著北面的景象。
雖然大地上有積雪,但留意觀望,能分辨出湖面與陸地的交界。
如海之湖東岸,湖岸似乎“丿”字形狀延伸。
遼闊的天邊,四面沒有任何異樣的情況。不過朱高煦仍然反復提醒自己,韃靼王帳必在前面,遲早能追上目標!
照這樣追逐下去,朱高煦希望:大軍能在“如海之湖”北面、雪水河(海拉爾河)流域,讓韃靼王帳進入明軍騎兵的打擊范圍內……
朱高煦望著冰雪覆蓋的湖面,在風雪之中站立了良久。等他回過神來時,才感覺渾身十分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