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處可見鎏金的宮殿重檐、五彩的漆畫,宮女們的月白褶裙和宦官手里的拂塵穿梭其間,十分應景。
張輔沿著路走出了干清門,跟著宦官繼續往南走。他和宦官沒甚麼話說,一路上十分沉默,猶自想著自己的事。
皇宮此處地方很少有大臣過來,遇到的都是宮人;宦官宮女見著頭戴八梁冠的國公、都會鞠躬避道,張輔倒不必太在意他們。
他想起了聖上剛登基那會兒的事。
當時他十分耿直,把前來勸降的漢王府長史錢巽、徑直押解回京;不料京師君臣並未委以張輔重任,還讓他處於十分尷尬不利的境地。
起初張輔的心里,著實是藏著怨氣的。
不過他總算沒有表現出來。
朝廷否決了他的方略主張,他沒有爭辯;又讓他在交趾省屯糧告罄的時候、立刻出兵雲南,他也照做了,而且並未因此故意怠戰,還算盡心盡力。
結果證實,忍耐確實是必要而有用的品行。張輔記住漢王的那句話,也是十分有道理……人們不經過失敗、不栽跟頭,那是很難反省過錯!
進剿西南地區的戰事失利,諸將的難看戰績,讓朝廷重新想起了他張輔的出身、身份、能耐和見識。
現在張輔已經意識到,他想得到重用的願望,即將實現了!
正如聖上所言,朝廷官軍的主力,乃部署於湖廣地區的人馬。
這些人馬從全國各地衛所調集而來,不僅兵多將廣,而且包括了不少京營、皇帝親衛的軍隊,乃精銳之師。
而聖上親口告知張輔,要把他調到湖廣掌兵,於是張輔顯然要成為聖上最倚重的武臣了。
……半個時辰之後,徐輝祖才離開干清宮。他走出皇宮之後,徑直回到五軍都督府,把何福叫到了大堂後面的一間簽押房里議事。
“張輔要做平漢大將軍了。”徐輝祖直接說道。
何福抱拳一拜,他那張比徐輝祖白淨得多的臉上,卻並無多少意外之色。
徐輝祖看在眼里,心知何福一向很有見識智謀,或許已經意料到了這件事。
果然何福開口道:“英國公本是‘靖難’功臣之後,自聖上登基以來,表現十分忠心;又聽聞英國公之女張貴妃誕下了皇子,便更得信任了。”
“俺已舉薦何將軍為左副將軍。”徐輝祖道。
何福忙道:“此事萬萬不可,末將所言小紅山之事……”
徐輝祖打斷何福的話,說道:“就在剛才,俺向聖上談起了高煦試圖拉攏你的事,聖上現已知道了。”
何福仍然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叫徐輝祖覺得似乎有點蹊蹺。徐輝祖皺眉心道:分明是立功的大好機會,為啥何福如此推脫。
“何將軍,是不是還有啥難言之隱?”徐輝祖問道。
何福正色道:“只有小紅山圍獵之事!不過以魏國公之才,遠勝末將;末將最盼望的事,實乃魏國公親自帶兵。”
徐輝祖面露尷尬,沉吟了片刻嘆道:“實不相瞞,俺在聖上跟前提過,欲出掌兵權,但聖上未允。今天我才得知,兵部尚書金忠等人也舉薦了何將軍;雖有高煦曾拉攏過何將軍,但聖上仍願用你……俺名聲太大,名氣反倒成了拖累。”
何福神情一凜,抱拳道:“既然如此,末將唯有盡力而為,不敢有負聖上與魏國公之信任!”
徐輝祖點頭道:“何將軍早就該掌兵了。當年你南征北戰,身經百役無一敗績,捕魚兒海之役時更是無所畏懼。便是‘靖難之役’靈壁之戰,若非俺被臨時調走、致使何將軍等勢單力薄,勝敗尚且不定!此次何將軍出師湖廣,必能建樹大功!”
何福道:“末將謝魏國公美言!”
他接著問道:“朝中可有方略了?”
徐輝祖道:“張輔認為高煦會主動尋官軍主力決戰,而聖上如今很是信任張輔。朝廷或將以優勢兵力迎擊叛軍,一戰定鼎平叛形勢!
議以張輔出任平漢大將軍,節制湖廣、廣西、交趾三軍軍務,部署此次大戰之全局。
兵部尚書金忠兼領湖廣巡撫,並負責督運各路糧秣軍需。
金忠等人與俺舉薦了何將軍,何將軍或將受命平漢左副將軍。
聖上要再次啟用薛祿,為右副將軍。
江陰侯吳高不久後將調往廣西,為南路軍諸部主將,受節制於英國公張輔。常德軍之副將、安遠侯柳升接替吳高的兵權,升任常德軍主將。水師由陳瑄出任主將,楊溥等人給他舉薦了不少靖難功臣為副。”
何福聽罷點頭道:“江陰侯吳將軍在貴州表現欠佳,卻仍是沉穩老將。柳升在‘靖難之役’之時能戰善戰……”
徐輝祖道:“何將軍也是能征善戰之良將……大將!此番諸大臣一致舉薦你為左副將軍,你是很重要的人,可明白?”
當今聖上雖為太宗皇帝之嫡長子、皇太子,但聖上不能親征掌握兵權,這在內戰中是一個很大的弱點;所以現在官軍的主帥,不可能毫不受監督制衡!
京營和親衛精兵多是當年的靖難軍;即將出任平漢大將軍的張輔,本身又是靖難功臣里很有名聲地位的人,所以張輔更須得何福這樣的人監督著。
徐輝祖不願直白地說出來,那樣會顯得他不太光明正大、盡琢磨這些權術,因此只是暗示了一下何福。
何福鄭重地抱拳道:“魏國公請放心,末將明白!”
徐輝祖滿意地點了點頭,“俺會在京師靜候何將軍,建樹大功捷報報來!”
……何福在五軍都督府的衙署里呆到了黃昏,聽到酉時的鼓聲響起,他便回家去了。
他回府換下官袍,妻子徐氏和他的三個兒子何魁一、何魁四、何魁六都來行禮問安好了,何福卻沒好臉色。
兒子們面有惶惶之色,以為哪里做錯了事惹惱了父親。
然何福心里不是惱怒,而是擔憂。
他不僅有三個兒子,還有一些叔伯堂兄弟侄子。
早在元朝,何家就在鳳陽做大元朝廷的官,後來何福的叔伯父親都投到大明太祖麾下,又成了大明之臣,何家也算是富貴了好幾代的高門大戶,人口不少。
而今何福干的事一旦敗露,何家那麼多人該怎麼辦?!後果不堪設想,這讓何福憂慮重重。
此前大明太宗皇帝在位之時,何福的弟弟何祿追隨建文皇帝藏匿,那簡直就是天大的罪;而今洪熙帝當皇帝了,何福又私通起兵造反的漢王,在眼下的嚴重程度,恐怕遠勝過隱瞞建文帝之事。
因此朝廷和漢王爭戰,何福一直不願意掌兵。
何福現在受漢王挾制,如果漢王要他在戰場上反水,他不得已為之了,朝中君臣肯定會因他的背叛而惱羞成怒!
聖上能饒過何家?
何家人太多,確實不易保全。
可是,今天在五軍都督府,何福已經被逼到了別無選擇的地步。
聖上和大臣都有意、欲用何福制衡張輔,徐輝祖也想何福為開國功臣們爭取機會。
當時何福推拒,已然引起徐輝祖的猜疑了,還問了一句“是不是另有隱情”,何福還敢不答應麼?
何福無心考慮隨後的大戰,他一點心思也沒有,全然不關心官軍能不能獲勝,甚至巴不得官軍大敗!他一門心思琢磨的事,只有自家處境。
當初因為他弟弟何祿的事,何福不得已地受了漢王挾制,不得不與之通了幾次書信,其中還有一些關於爭奪皇太子位的內容!
及至今上登基,何福與漢王的關系已然無法洗干淨了!
他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何福正在一籌莫展時,府上的心腹奴仆來到了客廳,上前耳語道:“有個姓陳的人求見,來人悄悄告訴老奴,他是魏國公的人。”
“有請,請到書房來。”何福立刻起身道,“你在外邊,別讓府上的人進去。”
徐輝祖今天當面與何福談過了,敢情有什麼密事不便在衙署里談,非得派人到府上來?
何福有些困惑,起身去了內宅的書房,先想見了人聽他說甚麼。
不料等何福在書房見到人時,來人卻是漢王那邊的心腹部將陳大錘!
何福這些年數次與漢王聯絡,中間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漢王府宦官王貴,另一個便是此人。
陳大錘進門後便隨手掩上房門,抱拳道:“在下太久未見寧遠侯了,侯爺別來無恙?”
何福招手叫他近前,沉聲道:“京師耳目繁多,陳將軍不宜在此久留。我這就把朝廷的大致方略、諸將安排寫下來,你帶回去。”
陳大錘面露喜色:“那敢情太好了……”
話音剛落,陳大錘忽然道,“誰?!”
何福大吃一驚,渾身都是一顫!
想來他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將,在戰場上見過屍橫遍野的人,但不知怎地,身在錦繡繁華的京師,他膽子比戰場上小多了。
他循著陳大錘瞪眼盯著的方向,轉頭看向里面那幾副書架。不過一時間他甚麼也沒看到,便冷冷道:“你還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