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前安南王陳日煃,在我太祖皇帝時率先歸順,恭修職貢,始終一誠。
我國家亦待以優禮,安南之人皆受其福……罪人既得,即擇陳氏子孫之賢者,立之使撫治一方。
然後還師告成宗廟,揚功名於無窮。
此朕所望也,其往勉之。
在一間采光不好光线黯淡的瓦屋里,朱高煦又看了一遍檄文,便把紙放在了一張方桌上。
這篇檄文不是朱棣親自寫的,應該是出自翰林院的文官的正式詔書。
朱高煦知道他的父皇朱棣寫東西,不是這麼個文言文調調。
其實朱棣讀過書的,他就是不愛寫文言;如果是出自皇帝親筆的詔書,就算給外邦國王的詔令也通篇口語和“俺”。
文早已傳檄天下,到處都能找到。這種文章大同小異,反正是罵對手又壞又傻必、堅稱自己是正義的一方;而朱高煦主要細看了最後一段文字。
皇帝的聖意,戰後對安南國的處置、也是選陳氏子孫為王。
正式的詔書,天下盡知,不至於輕易不認賬;而朱高煦也堅信,這麼干才是正確的法子。
他便輕拍桌案,轉頭道:“來人,叫阮智前來見面。”
屋子里侍立著幾個人,宦官曹福應道:“奴婢遵命。”
此時太陽剛剛下山,當值的士卒在院子各處掛上了燈籠。
這處小院是芹站附近比較好的民宅了,明軍已經征用為行轅。
朱高煦住在這里,王斌的五千精騎在周圍安營扎寨。
屋子外面隨後又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晝夜之間,守衛行轅的將士要換防了。
一陣響動後,外面一群人跟著武將齊聲道:“吾等不逃脫、不懼死,以性命護衛王爺!”
朱高煦不止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聽罷仍然抬頭向外面望了一眼,隱隱看見,眾軍喊罷正在面向屋子門口、抱拳執軍禮作拜。
情形看得不太清楚,院子里燒著一些草料驅蚊,煙霧沉沉的;安南國秋天的蚊子仍然不少。
沒過一會兒,白天俘虜的那個安南國武將阮智,便跟著宦官、躬身走了進來,他垂首抱拳向破舊的方桌後面執禮。
白天朱高煦有別的事,沒來得及多問。這時他先打量了一番此人,然後有點好奇地開口問道:“你是怎麼當上安南軍將領的?”
阮智比之前要鎮定,似乎也知道朱高煦是誰了,口齒清楚地答道:“回殿下,罪將之叔父阮公瑰乃升龍(河內)貴族,現為安南國大將。叔父亦非胡氏心腹,胡氏勢大,叔父不願反對、順勢投靠罷了。不過罪將想得個軍職,仍非難事。”
朱高煦聽罷心道,果然沒猜錯。他一眼看到阮智,就知道此人有些出身。
“那你定然知道,前安南國王後娘家在何處了?”朱高煦馬上問道。
阮智道:“王後家乃宗室,住升龍城。不過幾年前王後便不知所蹤,也有說她與前國王一並被殺掉了。”
朱高煦道:“本王得到消息,王後娘家人拿錢財將其贖回,你不知此事?”
阮智馬上搖頭道:“竟有此事?數月前,罪將部受左相國胡元澄調遣,來到了芹站後,便對升龍的事所知甚少了,請殿下恕罪。”
朱高煦聽罷在方桌旁邊的泥地上踱來踱去,沉吟片刻,轉身忽然問道:“你是真心投降大明?”
阮智馬上跪伏在地:“胡氏弑君,罪將未能報君之恩已是羞愧萬分,無奈位卑權微,無能為力。今大明皇帝與我國國王本是上下關系,罪將一向傾慕大明,當然不敢有半點二心!”
朱高煦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既然如此,本王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若是你能證明忠心,本王不僅不計較你抗拒王師之罪,還要上書請旨給你封個安南國的官,何如?”
阮智道:“罪將唯殿下馬首是瞻,請殿下吩咐。”
朱高煦道:“我想派兩個人跟你去一趟升龍,你們做兩件事。第一件,打聽確切,王後是否在其娘家。第二件,打探沿路安南軍部署,回來後稟報。能做到麼?”
阮智想了一會兒,便用力地點頭道:“應無大礙。罪將乃升龍人,有名有姓,請殿下下令把罪將的印信賜還更好。罪將便謊稱在芹站遭遇明軍四十余萬大軍攻打,寡不敵眾潰敗回來了。
殿下派遣的兩個人,除了漢話、最好會說一些別的話。安南國北邊山區有很多山民,各部族難以明辨,若有人問起,罪將便說他們是山民。”
朱高煦聽他說得具體,想得還很周全,有點相信他真的會回來了。兩軍強弱分明,阮智會不會返回,就看他的權衡了。
“甚好!”朱高煦把手在額頭上摸了一下,當下便決定了,又吩咐道,“把陳興旺叫來。曹福,你到院子里問問,誰願意去敵境走一趟,只要能回來,賞錢五十貫、立刻升百戶。”
命令傳下去後,陳興旺先到屋子里拜見。
這廝現在已經沒甚麼用了,派去送死也不算損失。
朱高煦便問他,願不願意去升龍城找安南國王後。
不料陳興旺十分高興,神采奕奕地感謝朱高煦。
陳興旺的反應,讓朱高煦微微有點詫異。朱高煦終於相信,這世上真的有女子、能讓男人為了她連命都不要!
接著曹福帶著一個士卒進來了。朱高煦看他眼熟,便瞧著士卒的臉,張了一下嘴、那個名字好像在嘴邊可就是差一點想起來。
“靳石頭。”士卒小心地說道,“王爺還記得俺嗎?”
“哦!”朱高煦恍然道,“記得,‘靖難之役’你就在我麾下。這麼多場惡仗下來,你還活著,不容易!”他馬上就好心提醒道,“既然是重賞,必是提著腦袋的差事。”
靳石頭抱拳道:“小的不怕死!”
朱高煦想起這個小卒,回憶紛紛涌上心頭,記憶最深的還是在“靖難之役”時、濟南城下。
靳石頭說他家里有幾畝地,麥子剛收不久,新面做的饃、烤得金黃,又香又脆;家里養了羊,早晨起來,他的那小媳婦把羊奶熱好,端過來甜絲絲地望著他笑,還說好東西都想著給他吃……
或許朱高煦本身就不是愛好戰爭的人,反而對生活氣息的東西很有興趣,所以光記著靳石頭說的吃喝了。
此時天色漸晚,今日已沒什麼軍務。
朱高煦也不習慣早睡,現在正好是比較空閒的時候,他便不禁多問了一句:“你死了,你那小媳婦要守寡了啊。”
周圍的幾個武將文官聽罷露出了笑意。
每當在軍中說起女人,漢子們總是很有興趣。
朱高煦見狀,心說正應了一句話,戰爭和女人是男人永恒的興趣。
靳石頭嘀咕道:“那賤婢不會守寡,反正有姘頭!要不是看在孩兒的份上,俺一刀……”
朱高煦聽罷愕然了片刻,他沒有繼續問那些細枝末節,這士卒一句話,大概就能讓人明白發生什麼事了。
從“靖難之役”到征安南之戰,其實也就過去幾年時間而已。
從“甚麼好東西都想著夫君”的你儂我儂,到賤婢和恨不得一刀宰了的仇人,也才幾年。
朱高煦便收住臉上的笑意,正色道:“你們三人結伴而行,本王在中軍靜候消息。准備好了,即日便可出發。”
阮智、陳興旺、靳石頭一起向朱高煦執禮,拜別出門。
……王斌部先鋒軍在芹站附近駐扎,休整了幾天。
後面的大軍分批陸續趕上了,朱高煦命令王斌繼續向前搜索前進,他則留在大軍中,統率諸部陸續尾隨王斌部進軍。
從芹站南下沒多久,地形越來越平坦寬闊了。
叢林依舊是主要植被,然而高山已離大路越來越遠,只有在晴朗無雲的天氣時,空中清澈明淨,朱高煦才能眺望到天邊的大山影子。
朱高煦從未來過安南(越南),但他還是有些了解。
只要繼續向東南挺進,從升龍(河內)附近開始,一直到海邊都是紅河衝積平原,地形平坦、水源多、日照豐富,水稻一年能幾熟,那片平原才是安南國的膏腴富庶之地。
又是好多天沒有任何戰事,朱高煦懷疑安南軍已經棄守了這邊。
想來也很合情理,安南軍既無游擊戰術的部署,分散兵力在邊境確實沒甚麼大用。
直到前鋒到達富令關(宣光省附近),王斌才送來軍報,稟報富令關有重兵防守,請中軍增援一萬步卒合攻富令關。
從王斌的軍報來看,只需要一萬步兵增援,看來富令關的重兵也不是很“重”;相比芹站只有幾百人的軍寨確實算是重兵罷了。
朱高煦立刻下令第二梯隊三萬川軍步騎,加速行軍,向王斌部靠攏。並受王斌節制,立刻攻打富令關。
軍中有大量文官、宦官協助,還有許多武將按照軍法安營扎寨,所以日常行軍朱高煦幾乎不費神。
他一時間覺得做大軍主將其實也不是那麼累,最關鍵的決策是打、或者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