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寧宮的殿頂比一般房屋要高,此時偌大的殿室內只有兩個人,顯得空曠而寂寥。
朱高熾哭訴了一通,有點累了,趴在地磚上一聲不吭。
過了好一會兒,徐皇後才發出了細微的說話聲。朱高熾急忙直起腰,把頭靠近了聽。徐皇後喃喃說道:“我明白兒的難處,我虧待你太多了。”
徐皇後緩了一口氣慢慢地說道:“從小你就不招你父皇喜愛,受了很多委屈,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高熾是我生下來的,哪能不心疼你?所幸你本性良善,寬仁謙讓,也很疼愛弟弟妹妹們……咳咳,娘如今臥病在床,能補償你的太少了……”
“母後……”朱高熾心里一軟,頓時所有委屈和戾氣仿佛都從心里涌出、順著眼淚流淌了出來。
太陽好像到了雲層稀薄的地方,坤寧宮里忽然亮堂了一些。
接著徐皇後又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大舅嘴上很凶,只因他是徐家長子,身負厚望,他本來卻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你待他以誠,他就百倍待你。高熾要善待他,趁我還有口氣,有機會想再見他一面。”
朱高熾叩拜道:“兒臣謹遵母命。”
徐皇後又道:“你做長兄的,對兄弟姐妹們一定要公道寬厚,想辦法與高煦談談,拿出折中的法子。都是親兄弟,有甚麼恨不能化解的?”
朱高熾又道:“兒臣記住了。”
徐皇後歇了一會兒,伸出顫巍巍的手道:“那邊有筆墨,你去拿,把我扶起來,我親筆給你寫懿旨。”
朱高熾忙道:“母後,母後,您的身體最要緊!”
“高熾……”徐皇後的目光變得很有神。
朱高熾只得去拿東西,又取來一副蒲團放在徐皇後的被子上。徐皇後在朱高熾的攙扶下,咬牙掙扎地靠坐了起來,然後接過筆開始書寫。
“沙沙……”筆尖落在黃色綢紙上的聲音傳來。
這時窗戶之間竟然透進來了一縷微弱的陽光,太陽在此刻好像正到了雲層之間的空隙。
那陽光灑在徐皇後毫無血色的臉上,仿佛泛出了一層聖潔的光輝。
朱高熾的心里又軟又暖,一時間感受到了世上最溫暖的感情。
他簡直是奧啕大哭,滿臉都是淚痕。
內心深處那個充滿冷漠的聲音,再也無跡可尋了。
朱高熾只想著母親能夠長命百歲,只覺得人間仍充滿了親情和溫情。
他想盡可能地善待每一個人,想這天下都沐浴在陽光之下。
朱高熾哽咽道:“若是上蒼有眼,俺想用自己的命,換母後長壽安康!”
徐皇後看了他一眼,“別說傻話,還有很多大事等你去完成,不要辜負為娘的一片心。”
朱高熾小心翼翼地接過懿旨,先放下,又細心地扶著徐皇後躺下。
徐皇後的聲音又從被子里拿出一把鑰匙,道:“寶璽放在那邊的櫃子里,你去找找。”
朱高熾先看了一下懿旨的內容,上面寫著:錦衣衛指揮使紀綱,欺上瞞下禍害忠良;更廣進美色欲迷惑聖上。
近日紀綱讒言,並擅進紅丸補藥,聖上服之夜不能寐,昨夜至坤寧宮與我說話,告知實情。
不想聖上今早回干清宮即病倒。
當此之時,應以皇太子暫行監國,改朱批為藍批。
諸臣皆受大明皇室厚恩,應忠心社稷,安守本分,用心輔佐皇太子。
有居心叵測趁勢生亂者,請皇太子嚴懲不貸。
……朱高熾幾乎是哭著看完懿旨的。這時徐皇後的聲音冷冷道:“那些沒有盡責的近侍奴婢,以及有嫌的人,你決不能放過他們!”
“兒臣必為父皇報仇!”朱高熾拜道。
徐皇後道:“兒長大了,不要哭哭啼啼,去罷!”
朱高熾忙活著蓋上皇後的寶璽大印,收拾好東西,把鑰匙還給徐皇後。便在床前磕頭告退。
朱高熾走出坤寧宮,見到太子妃張氏時,張氏一臉緊張地望著他,看著他一步步走下台階。
朱高煦向張氏微微點頭;張氏又看了一眼他手里拿著的黃緞,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好像渾身都軟了下來。
輦車剛出干清門外的小門,便見袁珙迎面疾步上來。
袁珙沉聲道:“漢王等百余騎沿官道跑了!”
朱高熾問道:“昨日的事告訴道衍大師了麼?”
袁珙點了點頭,上前耳語道:“道衍大師嘆息了一陣,甚麼也沒說,只說他年紀大了身體不支,無力再管俗事。不過慶元和尚跟著出玄奘寺,告訴下官,以後有什麼事兒可以與他商議。”
於是朱高熾乘車,其他人簇擁著步行回春和殿。朱高熾把懿旨先拿出來,給諸臣傳閱。
就在這時,東宮官員楊榮道:“幸好太子早有所料,提前派人去了貴州。而今最重要的是,先把皇後的懿旨謄錄一份,命通政使司驛傳貴州,好讓鎮遠侯(顧成)有所依憑。只要鎮遠侯拿住了漢王,大局可定矣!”
同樣是東宮官員的楊士奇卻立刻反駁道:“彼時漢王只身困於宮中,而我們已有准備,尚且不能拿住他。如今漢王脫韁而去,我們卻只寄托於貴州一地拿住漢王,恐怕並非穩妥之法。”
楊榮道:“事情倉促,漢王逃脫只是僥幸,不料他在宮中也竟有奸諜!而今漢王帶兵返回雲南,必快馬加鞭,必經貴州才能盡快回雲南。貴州初定,至今未建三司,要道皆有衛所防衛,漢王插翅難飛!
漢王部下雖是騎兵,卻有一百多人,換馬不便。他剛走不久,太子立刻下令將懿旨謄錄驛傳鎮遠侯,必能趕在漢王到達貴州之前、送達鎮遠侯之手。”
楊士奇卻道:“下官不敢苟同。此時不宜逼迫太急,應竭盡全力穩住漢王,與之和解。時間拖得越久,朝廷局面越穩,朝廷對雲南四周的部署也需要時間,拖延時日,對我們極為有利!”
太子妃道:“此事容後再議,母後已經給太子想好辦法了,請太子爺先辦好宮里的事。”
朱高熾以為善。
……鎮遠侯、後軍都督府右都督顧成已經七十七歲了,以前是跟著太祖打天下的人。
建文元年被朝廷調往真定前线“平燕”,追隨的是耿炳文。
耿炳文戰不利,顧成被俘。
顧成被俘後十分識時務地投降了,一個剛投降的大將、當然不能用在前线,燕王立刻把顧成送往北平輔佐高熾守城。
顧成在北平提出了很多有用的城防建議,逐漸得到了世子府的信任和庇護。
郭資、當時的世子妃張氏都與顧成結交甚好。
正因顧成的良好表現,以及高熾等的力保,他在“靖難之役”後不但沒有被清算,還被封了鎮遠侯,繼續得到聖上的重用、回到貴州做一方封疆大吏。
所以,此前太子寫信給顧成,讓郭資也簽名了。
彼時太子沒有名分、不能對顧成這樣的封疆大吏下達任何命令,寫那封信只能靠私交了。
若是顧成能意會,應該自己想個由頭,先扣住漢王,再等朝廷的名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