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卷 第270章 烽火煙雲(18)
十一月十二日,那天下起了雪。
金陵許久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那雪霰像是鵝毛一樣飄飄灑灑,天地間白蒙蒙一片。
從清早開始,頭頂就是晦暗低垂的鉛雲,市政廳早早地讓人點起了煤油燈,車夫拉著黃包車叮叮當當地跑過,兩邊都是昏黃的影。
瑤姬趕到火車站的時候,那里已經戒嚴了。
原本應該是人來人往的站台上星羅密布的都是崗哨,乘客們擠在大廳里議論紛紛,有好事的想湊過去瞧個仔細,被那荷槍實彈的士兵拿眼一掃,立時便悻悻地退了回來。
“是專列要出發吧。”他聽到有人議論說。
“可不是,黎少帥的專列,去京師。”
說到這里,兩人便一起唏噓起來:“真不知日後會是什麼結果,若是黎少帥沒能回來……”
“瞎說什麼,少帥既然肯應了吳狗熊的邀請,自然是有後手的,你看他戎馬多年,幾時失過手。”
這番話立時引來了周圍人的贊同,黎錚是在金陵城長大的,黎家於此發家至今,金陵的民眾對他天生就有一種深厚的感情,眾人都說,若做了大總統的是大帥就好了,只是這樣說著,人人心里也都知道,如今的局勢並不樂觀。
正在閒談間,不遠處騷亂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一位小姐忽然衝到了崗哨前。
她顯然是匆匆趕過來的,穿著一領淺灰色的呢制大衣,下緣露出茜色的裙擺來,腳上的黑皮鞋全是雪花。
那布崗的士兵並非黎錚的衛戍近侍,與她爭執一番不得結果,惱火地拉起槍栓,只聽咔擦幾聲輕響,在場眾人倒吸一口涼氣,以為那位小姐要就此香消玉殞,忽有人厲喝一聲:“住手!”
只見一個斯文儒雅的男子快步走過來,雖只是便衣,那掃過士兵的眼神卻極為銳利:“把槍收起來!”待視线落在那位小姐身上時,又溫和了下去,“孔小姐,不知你來了,有失遠迎,請跟我進去罷。”
那孔小姐微一頷首:“晉先生,有勞。”
在場有一名乘客曾在市政廳工作過,聞言狐疑地皺起眉:“晉……莫非是黎少帥的私人秘書晉顯?”
此時那位晉先生已經領著孔小姐走遠了,崗哨在她身後如潮水般散開,眾人看著她上了火車,只余下方才那場小騷亂的裊裊尾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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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里點著熊熊燃燒的壁爐,黎錚坐在桌前處理公文,聽到門外余承起身的聲音,槍托在皮質腰帶上磕出極輕的響聲來,余承低聲說了一句:“孔小姐。”——他放下了手中的筆,門開了,撲面而來一股寒氣。
那是新下的雪花的味道,帶著一股子她身上特有的幽香。
那樣淡,像是茉莉,又彷佛晚香玉。
他站了起來,沒有看余承,視线落在那個嬌小的人影身上,好像怎麼看也看不夠似的:“你出去吧。”余承行了一個禮,轉身關上了包廂門。
狹小的空間里驟然安靜了下來,黎錚發現自己竟然是會害怕的,那是空落落的無依,想要抓住,又生怕她掙開了。
他恍然明白為什麼這段時間自己一次也沒有聯絡過她,忙碌是個借口罷了,他只是害怕。
“你知道了?”良久之後,他說。
“嗯。”她點了點頭。
黎錚會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早已在她的預料中了。
瑤姬不是會無緣無故提出無理要求的人,拜托晉顯帶自己去大營後,她料到黎錚必然會派人去調查自己的突然之舉,理所當然的,周敘安和她見過面的事他就會知道了。
他們便就此沉默了下來,良久之後,黎錚開口:“我……”
“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瑤姬打斷他,她看著面前的男人,心里沒來由覺得有趣,原來從容不迫的黎少帥也有這樣猶豫的時候啊,因為是在包廂里,他沒有穿外套,襯衣的領口和袖口都松松解著,這讓他顯出一種溫柔的低落來,“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騙我。”
她並不是一個感性大於理性的人,平常人會考慮的,假如說出真相,或許對方會質疑這段感情的純粹在她身上並不會發生。
喜歡上了就是喜歡上了,至於這段感情的由來是什麼,初始的目的又是什麼,對她來說都不重要。
所以哪怕黎錚當初是存著利用孔家的心思,他並沒有傷害到她,也沒有傷害孔家人,她不會怪他。
她想黎錚也明白的,正是因為如此,瑤姬才越發不能理解,他為什麼要欺瞞她。
“你和我是不一樣的人,”黎錚忽然說,“我的做法在你看來,大概是不擇手段的,不止是這一件事,也許還會有第二件、第三件……我,”他頓了頓,“不想你多心。”
“那麼你的目的呢,”她輕聲問,“這樣費盡手段,目的……僅僅只是權力嗎?”
但黎錚沒有再回答了,他取下架子上的軍帽:“我送你出去。”
風雪更大了,站台上搭著遮雨的棚子,在那棚子和火車之間的地面上,雪花積聚成厚厚的一线,軍靴踩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來。
瑤姬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肩上忽然一暖,藏青色的軍裝大衣攏在了她身上,上頭是微苦的薄荷香,還帶著淡淡的硝煙味。
她不由地抓緊了大衣的領子,抬頭看那人:“會被人看見的。”
“看見就看見罷,”黎錚笑了笑,“臨別之前,總得肆意一回,”他朝站在不遠處的余承招了招手,“我叫人送你。”
余承小跑著過來,站定後行了個軍禮:“三公子。”
黎錚把視线從那個嬌小的身影上挪開,虛虛地放在遠處,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平靜淡然,只有他知道那其中有多壓抑:“派人送孔小姐回去。”
余承不由一怔,他們誰都知道三公子此行有多危險,本以為孔小姐匆匆趕過來,是要隨三公子一道去京師,原來竟不是,“專列呢,”他忍不住問,“什麼時候發車?”專列在這里停了整整一上午,三公子一直不下令發車,等的是誰,余承心知肚明。
“現在。”黎錚沉聲說,雪花在他肩上已積聚了薄薄的一層,那衣上的肩章鋥亮冰冷,閃著金屬的冷光。
其實這是瑤姬第一次見他穿著全套的軍裝,帽子、手套、腰帶……一樣不缺,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報紙上第一次看到他時的記憶來,那是他年少歸國,於危急之時匆匆接下父親的擔子,平定三省叛亂的新聞,報導里連篇累牘地描述著他是怎樣的用兵如神、智謀出眾,配的大幅照片並不分明,只看到英姿颯爽的一騎,穿著全幅的軍禮服,在千軍萬馬中卓然不凡。
那時候她想,是這個人吧,就是這個人。
但這個人會與她有怎樣的交集,她並不清楚。
心里其實是有好奇的,只是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刻意去影響自己的感情。
現在想來,或許那就是開始。
“一定要去京師嗎?”她忽然說。
“是。”
“是為了大總統的歸屬嗎?”
“是。”
“局勢已經失控了,對嗎?”
“是,”男人頓了頓,那一雙冽然的眼,如同刀鋒,“但我不會讓它再繼續失控下去。”
他轉過身,寒風卷起大氅下擺,像是大雪中的一杆旗。那旗忽然被人拉住了,少女走上前來,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我和你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