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40章 念奴嬌(7)
盲人?!
瑤姬下意識看向裴琰的眼睛,一身石青祥雲紋錦袍的貴公子坐在那里,頭上束著一頂白玉小冠,鴉發如羽,鬢若刀裁,劍眉下一雙黑瞳湛然若神,點漆一般直視著瑤姬,哪里能看出,這竟是一雙無法視物的眼睛。
瑤姬不由地呆在了那里,連自己一直盯著裴琰的舉動無禮又冒犯都忘了。
裴琰不以為忤,不過淡淡一笑:“念瑤?落子罷。”
之後的棋局瑤姬自然是下得毫無章法,裴琰見她心事重重,雖有些奇怪——縱吃驚於自己是個盲人,一般人驚愕過後也就不在意了,怎麼這小丫鬟像是如此牽掛?
一局終了,遂命瑤姬下去了。
瑤姬自然也知曉自己的舉動不合時宜,但她此刻心亂如麻,自然如蒙大赦。
端看裴琰平日里行事一切如常,誰能想到他竟然眼盲。
瑤姬暗地里在府中打探了一番,才知原來裴琰幼時曾生過一場重病,連著高燒十來天,雖說病愈後性命無憂,眼睛卻燒壞了。
他並非天生的不足,正因如此,眼盲後才會愈發難過。若一個人生下來後就沒見過多姿多彩的世界,雖有遺憾,恐怕也尚能忍受,可裴琰不然。
他眼盲時已經有八歲了,八歲的孩子,正是最活潑好動的時候。
他身為天都府的繼承人,從生下來起就被寄予厚望,原本一切順遂,只需按部就班,就能有一個天之驕子應有的完滿人生。
可惜,他卻遇到了這樣的橫禍。
瑤姬只需想一想,就能想像出那時候的裴琰會有多痛苦。
若他就此頹廢,一蹶不振,或者長成一副暴戾的性子,沒有人會覺得奇怪。
但他偏偏不是,行為舉止一如常人,甚至比一般人還要寬和幾分。
想到他如今得來的贊譽,高明的武功、頂尖的棋藝、老練的謀斷……這其中,要付出多少艱辛。
瑤姬整晚整晚地睡不好,不是因為她無法接受裴琰是個盲人,而是她想到裴琰為此吃過的苦,便心慟難忍。
雖然瑤姬極力壓抑著,不想在裴琰面前表現出來,裴琰心細如發,還是注意到了。
他起初覺得奇怪,為何這個丫鬟像是很傷心?
他並不覺得瑤姬是存了要給自己做侍妾的心,才有如此表現,因為那是一種她強壓著的,卻又無法從她身上剝離而出的愴然和憐惜。
裴琰一時疑惑,一時又很好奇,遂在瑤姬為他奉茶的時候問:“你是因為我眼盲,所以可憐我嗎?”
瑤姬怔了怔,她不想在此事上撒謊,垂著頭輕聲回答:“並不是,公子雖是盲人,實則遠比健全之人要出眾的多,並沒有什麼需要可憐的地方。奴婢只是……想到公子為此受過的苦,心里不忍落。”
這個回答大大出乎了裴琰的意料,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樣的話,在他剛剛眼盲的那段時間里,確實有人說過。
可是隨著他愈發優秀,不僅能行動如常,甚至比健全之人做的還要好,漸漸地,即便是身邊最親近的人都忘了——他要做到這些,究竟有多難。
“你,”他張了張口,最終只能干巴巴地說,“你有心了。”
自此,裴琰便總是忍不住有意無意地去注意這個有心的小丫鬟。他這才發現,原來瑤姬在府里過得並不算好。
她不是裴家的家生子,又是因著宋家想把她送給自己做侍妾才進的府。
雖說裴琰自己一貫對這種事不假辭色,但府中很有一些關於她的風言風語。
她又沒有親眷朋友,雖有一些婆子見她在裴琰院中做事,想認她做個干女兒,她大概是因著傲氣,也不曾答允。
也只有白鷺因著幾分香火情,平日肯與她說幾句話。
就是這樣處處被人孤立冷落著,裴琰聽她說話的語氣,卻總是透著輕巧與快活。
與裴琰對弈之時,或是說些冬去春來的美景,或是說些府中瑣碎的趣事,就連廚下的一只貓兒偷了魚,這樣的小事,聽她提起來,也都充滿了趣味。
裴琰想,若是將那小丫鬟的聲音形容一番,莫如枝頭上快活的黃鶯兒最為貼切。
他情不自禁地開始好奇起了瑤姬究竟長得是何種模樣,裴琰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她生的極美。
究竟有多美?其實裴琰對她的美貌並不好奇,他只是想看一看她的模樣罷了。
這樣的念頭讓裴琰驚愕,他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無法復原的,所以從失去光明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斷告訴自己,不要對“看”這個動作抱有渴望。
只有不去想,他才能夠心平氣和,接受自己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的事實。
而今,這竟是他十幾年來,第一次又興起了想要“看到”什麼的念頭。
裴琰不知自己的心境變化究竟代表著什麼,可若要讓他將那小丫鬟遠遠地打發走,他猶豫再三,卻又不想開口。
他是個極擅掩藏情緒的人,這一番思量可謂是驚心動魄,面上表露出來的依舊雲淡風輕。
是以瑤姬便毫無所覺,依舊在裴琰手談時伺候著茶水。
瑤姬畢竟不是真正的奴仆,對上裴琰無畏懼之心,反倒有了許多朝夕相處的親昵,言語間也不拘束。
這一日兩人照舊在亭中對弈,裴琰於此道確實精深,瑤姬與他爭勝,十停里有九停都是輸,不由將棋子擲了:“不來了不來了,這許多天了,公子也該知道奴婢與公子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何苦教奴婢又輸了沒臉。”
裴琰笑道:“你前番輸我十余子,如今只輸我六子,雖說依舊是輸,技藝卻有所精進,這難道不是好事?”
瑤姬擺出一張苦臉:“公子是真正的愛棋之人,自與我們這等俗人不同。我們是只要勝了就高興,可不管其他。”
裴琰聽她言語里不自覺地用上了“我”字,心下不由欣悅,含笑道:“你不愛棋,卻是鍾愛何道?”
瑤姬想了想,她以前在天宮里時候就極愛丹青之術的,遂道:“我喜歡畫畫。”
話一出口,方愣住了。裴琰是個文武兼備的全才,這麼多項技藝里,唯有丹青一道不曾鑽研過,原因無他,一個眼盲之人,如何作畫?
瑤姬自知失言,忙站起來:“是奴婢胡言亂語了,請公子責罰。”
“你何錯之有,”裴琰聽她的聲音帶上了小心,心下微嘆,“我聽說園子里的梨花開了,你便以此花為題,畫上一副,如何。”說罷命人准備了畫具來,想了想又道,“我還記得幼時見過的梨花,用三綠、藤黃調色,想是妥當的。”
瑤姬聽了,心里一揪,十幾年前見過的梨花,想來在裴琰記憶中已然模糊了,她真想讓裴琰也能見一見自己的畫,親眼見到那枝頭上的朵朵白梨,似雪一般紛繁動人。
裴琰聽到她微不可聞地深吸了一口氣,拿起狼毫,輕聲道:“公子,畫若是作好了,還請公子賞鑒。”
“好。”裴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