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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卷 第769章 陌上花(35)

  從縣城到郭家村不遠,若是騎馬,半個時辰都不需要。坐在起起伏伏的馬背上,趙明澈卻不由自主地希望這段山路更長一些。

  他是去告別的,家里來了信,他已不能繼續在這個安寧的小城里繼續待下去了。

  或許是冥冥中有緣吧,就在他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離開的事告訴她,又該什麼時候告訴她時,她便托人捎來了一句話。

  “最後一次?”趙明澈疑惑地看著眼前穿碎花藍布衫的中年婦人,“大娘,這是為何?”

  婦人顯得有些局促:“主簿大人,實在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不過……”她猶豫了一下,“聽我家大妮說,魏小子家里正在收拾家甚……”

  他心頭一跳,先是為這個猜測吃驚,繼而便是因為那個名字。

  他知道婦人口中說的魏小子是誰,自從和她商定了合作後,有好幾次,進城送藥材的都是一個高大強壯的男人。

  那男人自稱姓魏,一開始他還以為那是她的兄長,直到有一次她進城,趙明誠無意中提了一句,才聽到少女柔聲道:“那不是我阿兄。”

  不是兄長,又是誰?她和他,究竟是什麼關系?

  這個問題盤繞在趙明澈心頭,有無數次他都想要問出來,最終卻又咽了回去。

  那是個顯而易見的答案,他想自己不是不明白,所以才不問。

  之後的日子一切都很平淡,她偶爾會進城,大多數時候都是去給縣衙送藥材。

  他們會說上兩句話,有時候趙明澈還能請她喝杯茶。

  但也只是這樣,這樣就夠了。

  從小的時候起,趙明澈就不是一個爭強好勝的人,家里的兄弟姐妹很多,不僅是阿爹,阿娘也不止他一個親生兒子。

  所以他習慣了安安靜靜的,既不是需要肩負家業的長子,也不是人人寵愛的幼子,就這樣安安靜靜的,很好。

  而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不安分,大概就是從家里離開,逃避那樁他不喜歡的婚事。

  太平縣的日子很安逸,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與世無爭、波瀾不興。

  或許,這也是他最終錯過她的原因吧。

  他的勇氣,已經在從家里離開的時候用盡了,他知道只要一封信自己就會回去,哪怕不喜歡,還是會乖乖地套上那個枷鎖。

  只是,既然已經認了命,又為何還要執著於一個道別?趙明澈甚至弄不明白自己在想什麼,他告訴自己,去看一眼,一眼就好。

  那一眼他盼了很久,真到了夢想成真的時候,似乎又沒有那般的心潮澎湃。

  趙明澈被一個小男孩引著進屋坐下,少女的唇邊含著笑,高大的男人就站在她身後,寸步不離地守著她。

  他忽然便釋然了,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趙主簿,不知你所來……”

  少女的話還未說完,他便笑著打斷:“我不日便要啟程歸家,與小娘子相識一場,特來辭別。”

  來的路上,他原本有許多許多的話想說,許多許多的事想做,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恍然明白,原來他只是想要圓一個夢,一個能讓他重新生出勇氣的夢。但那終究是要他自己才能做到的,是靠他自己才能圓的夢。

  “歸家?”

  少女一愣,只聽他又道:“淮南府的事想必諸位聽說了,淮西亦隱有亂象,諸位若是想離開寧安,還請盡快。”說著,他站起來,朝瑤姬深深施了一禮,“如此,告辭。”

  ——————

  天不知在什麼時候陰了下來,雲層遮住亮晃晃的日頭,投下大片大片的陰翳。直到趙明澈的背影漸漸不見了,幾人方才移開視线。

  “我見過他,”小藥師忽然篤定地說,他仰起小臉,“在京里的宴會上,他是趙家的十三郎。”

  趙家……

  雖然記憶還未恢復,可瑤姬在小包子的惡補下對京中的各大勢力早已不再陌生,趙是個大姓,可京中要是說起趙家,必然是那個屹立三朝不倒的大世族。

  趙氏以詩書傳家,歷經百年依舊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如果趙明澈是趙氏子弟,有些事情倒是確實說得通——比如說他出眾的風姿和談吐,還有他方才吐露的歸家之語。

  而趙家十三郎,據小藥師說乃是趙氏長房嫡出的公子。

  看來趙明澈的家里人約莫也是因著淮南之亂,不放心讓他待在寧安府。

  雖然不明白一個世家公子為什麼要來做個小主簿,不過這是別人的事,瑤姬也沒興趣打聽。

  “趙主簿應該不想人知道,”她叮囑小包子,“這事別外傳。”

  “我知道,”小包子滿不在乎,“我又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

  “你確實不是什麼都不懂,但你是小孩子。”

  被這句話堵了一下,小家伙一時語塞,只得哼道:“我要去找水生他們,阿姐,記得給我留飯。”

  說完也不等瑤姬回答,撒腿就跑。大黃跟在他後面,一人一狗眨眼間就跑得沒影了。

  “這孩子……”瑤姬有些無奈,從她口中得知他們不日就要回京後,總是對伙伴們愛答不理的小藥師這段時間可是熱情的緊。

  他也知道離別在即,大概是想和小伙伴們多相處一段時間吧。

  連他都是如此,那……魏雲盛呢?

  這條大江,這座山村,這間小小的院子。十多年的時光便留駐在這里,若是離去,卻也帶不走。

  手背上一熱,大掌輕輕撫上來,將她纖柔的小手團團包覆握在掌中。

  “字還沒練完。”

  趙明澈來拜訪的時候,她正在教魏雲盛習字。桌子上攤放著筆墨紙硯,泛著黃色的紙張上,那一筆字寫得歪歪扭扭的,既大又不好看。

  但瑤姬知道,他很認真。每一筆每一劃,都像是他對待她一般,認真的,堅定的,毫無動搖。

  “剛才寫到哪里了?”她示意魏雲盛重新拿起筆,“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她想到方才的念頭,頓時心中一緊,這原本只是巧合,可如今,就彷佛一個注解般,勘破了她的遲疑與愧疚——

  魏雲盛為了她,即將離開生活了十余年的故土,離開他的家。

  “這句話……”強行穩住心神,瑤姬輕聲解釋,“寫的是詩人對故鄉的思念。”

  “是嗎,”男人只是淡淡地,照著描紅的本子把那句話臨摹了一遍。

  他放下筆,如同過去的千百次那般,沉靜又認真地凝望著少女,“如果,我想寫對心愛姑娘的思念呢?”

  有一個姑娘,我很喜歡很喜歡,她在哪里,哪里就是故土。

  仿佛是重錘敲擊在了心髒上,鼻頭一酸,少女差一點便要潸然淚下。強抑著兩頰的酸脹,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是了,她忘了,這座山村,這間小院,雖然帶不走,但還可以有新的,有同樣值得人守候的。

  “好,我教你,”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有一句話很合適,雖然不是詩。”

  纖手握住男人粗糙的大掌,一筆一劃地教他在紙頁上落下墨跡。

  天光從小小的窗戶外投射進來,不遠處,田埂上一群笑鬧著的孩童跑過,擾動了路邊不知名的野花。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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