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寶藻放回文稿,眨了眨眼睛,“你知道白蓮先生為何不肯入京當官嗎?”
徐鳳年靜待下文。
徐寶藻雙手負後,走到窗口,轉身背靠牆壁,“涼黨驟然得勢,滿朝惶恐不安,必然抱團取暖以抗涼黨,絕不可讓從西北邊陲走出來的文武官員形成大氣候,不說元氣大傷只會做牆頭草的青黨,恐怕連江南士子集團和遼東士子集團都要放棄舊有成見,不惜聯手,加上新君身邊的兩撥從龍之臣和扶龍之臣,也會從中作梗,與文官合力壓制涼黨。在這種情況下,皇帝陛下暫時只會冷眼旁觀,坐看兩虎相斗,但是私底下,注定會拉攏涼黨中的一兩人,作為真正的倚重心腹,以防涼黨日後驕縱難抑。涼黨主心骨之一的李功德是西北徐家的死忠,籠絡不得,皇帝陛下也沒那臉皮挖這個牆腳,陸東疆此人志大才疏,不堪重用,且是那位西北藩王的老丈人,加上涼黨本身對他就素無好感,皇帝和朝廷視皆為雞肋而已。黃岩常遂二人,文人風骨極重,十年之內恐怕也很難更換陣營,唯獨根腳在龍虎山的白蓮先生,最是尷尬,一旦入京身著紫黃,應當如何自處?”
徐鳳年點了點頭,但又搖頭道:“可我聽說白煜曾經得到過確切答復,北涼其實並不介意他改弦易轍,一心一意轉投離陽新朝懷抱。”
徐寶藻嗤笑道:“且不論此事真假,退一步說,就算那位藩王死前真的給過這種允諾,可我還是那個問題,白蓮先生如何自處?”
徐鳳年問道:“你是說屆時白煜哪怕有了安身之處,卻自覺無安心之地?”
徐寶藻伸出大拇指,眯眼稱贊道:“孺子可教。哦不對,是朽木可雕。”
徐鳳年不在意這個妮子的冷嘲熱諷,微笑道:“看來你確實應該見一見白煜。走吧,去地肺山,運氣好的話,你還能瞧見最仰慕的龍虎山掌教。”
徐寶藻一想到自己又要被扯著一起御風凌空就頭疼,不復見平時相處的氣壯,怯生生道:“咱們能不能走著去啊,飛來掠去的,不踏實。”
徐鳳年搖頭道:“我沒那麼多時間耗在這邊。”
徐寶藻撇過頭,賭氣地沉默起來,雙手交錯掩肩頭。
徐鳳年氣笑道:“十五六歲的女子,怎麼還這麼孩子氣,在我家鄉那邊,都可以當娘了。”
徐寶藻瞪大眼眸,甩出一句大概是她生平最為有力的惡語,“下流胚!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的命!”
徐鳳年忍俊不禁道:“讓你失望了。我別的長處不好說,唯獨跟人比媳婦,我是板上釘釘的天下無敵!”
徐寶藻始終不肯放下手,“癩蛤蟆張嘴,吞天吐地吃日月!還有,你一口一個白煜,沒有規矩!你應該尊稱為白蓮先生,知道不知道?!”
徐鳳年退讓一步,“陪你走路下山,然後直接去地肺山。”
徐寶藻討價還價道:“要不然再逛一下徽山?牯牛大崗大雪坪還沒去呢,多不像話。”
徐鳳年搖頭道:“不行。”
徐寶藻眼眸光彩流轉,“那就再坐一次渡船?”
徐鳳年點了點頭。
上山不易下山難。
徐寶藻的精氣神本就用在了登山之上,下山的時候都在咬牙堅持,徐鳳年樂得見她吃苦頭,故意視而不見。
當兩人在龍虎山山腳渡口登船後,少女一屁股坐在船頭甲板上,汗流浹背。
徐鳳年看她先前一瘸一拐的淒慘模樣,知道肯定是腳底起泡了,蹲下身,說道:“把手伸出來。”
徐寶藻如同被踩中尾巴的小野貓,身體後傾,“你想做什麼?!”
徐鳳年伸出並攏雙指,不由分說地輕輕按住她手腕,柔聲道:“人生一世,只曉得圓滑世故,是永遠不會真正舒心快意的。”
徐寶藻身體緊繃,但是很快就感覺如沐春風,如酷暑飲冰,疲憊消散,重新神采奕奕。
徐鳳年收回手指,站起身,眺望滾滾歙江,神態安詳。
江風陣陣,青衫大袖輕輕飄搖,興許是他在龍虎山天師府竊取沾染了幾分仙氣,在徐寶藻眼中,沒有那麼面目可憎了。
徐寶藻輕聲問道:“我們去趟大雪坪好不好,就當我求你?”
徐鳳年搖頭,語氣堅定,“得寸進尺不是什麼好習慣。”
徐寶藻輕輕嘆息,不再堅持。
兩人在下一個渡口下船後,走至僻靜處,徐寶藻認命地站在原地,可憐兮兮。
朝游北海幕蒼梧,一日千里快哉風。
洞天之冠的地肺山多出兩道身影,出現在半山腰,沿著那條蜿蜒的石階盤道,緩緩走向山頂那座觀海台。
地肺山脈起昆侖尾銜東海,可謂一氣呵成,只是如此福地,卻在永徽年間就被朝廷封禁,不許樵夫入山,二十多年無人問津,道觀館閣自然一律荒廢殆盡。
其中緣由,徐鳳年當然再清楚不過,為離陽趙室國祚綿長而修孤隱之道的趙黃巢,在此地逆天而行,豢養出一條惡龍以鎮西楚姜氏氣運。
徐寶藻本想詢問為何不是直接登頂觀海台,很快就醒悟過來,卻不領情,反而冷哼一聲。
她走得不快,徐鳳年也隨她。
徐寶藻問道:“知道地肺山在四百年前的別名嗎?”
徐鳳年笑道:“是終南山吧。大奉王朝的時候,廣陵江以南都被視為未開化的蠻夷之地,地肺山又以觀海台地勢最高,天氣晴朗時分,據說能夠極目遠眺,便將這里作為中原的最南方。”
徐寶藻訝異道:“你怎麼知道的?”
徐鳳年打趣道:“你還真以為我沒讀過書不識字啊?我如今要是去參加科舉,不敢說一甲三名,進士及第還是有望的。”
徐寶藻冷笑道:“你的私塾先生真是可憐,有你這樣的學生,不但不學無術,還喜歡胡吹法螺。”
徐鳳年瞥了眼喜歡言語扎人的少女,“我師父一輩子只收了我這麼個弟子,他在世的時候,的確總是沉默寡笑,我年少時也覺得是自己不合他心意的緣故,後來才知道,師父對我……”
徐寶藻等了許久都沒有等到下文,好奇問道:“對你如何?心死如灰對不對?”
徐鳳年停下腳步,轉頭望向西北,“我師父始終認為所有世間人,皆是向陽花木,所以一直希望我要對這個世界心存善意。”
徐寶藻怔怔出神,最後低聲道:“你師父很好,弟子不行。”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大奉亡國後那場浩浩蕩蕩的甘露南渡,衣冠逃亡至廣陵江地帶,最終成就了中原正統的大楚姜氏,地肺山的形勢,如同一道天然拒馬的屏障,無疑很大程度上阻滯了草原鐵蹄的南下之路。
兼具秀麗雄爽兩種神韻的地肺山,作為早期的天下道林張本之地,其實歷史絲毫不遜色武當龍虎兩座道教祖庭,只可惜每況愈下,如今離陽新朝雖然打破地肺山的封禁,但是凡夫俗子依然將這處洞天福地視為畏途,加上掩映在深山老林中的古老道觀悉數荒廢,如今仍是人煙罕至。
不過也有些毗鄰地肺山且喜好優游山河的官宦子弟或是江湖豪俠,已經逐漸深入此地,尋幽探奇,最主要還是傳言那位兩袖清風一肩明月的白蓮先生在地肺山結茅修廬,與龍虎山年輕掌教趙凝神作伴,一個問心修道一個潛心學問,相得益彰。
於是一些個心思活絡的半吊子江南名士便覺著有機可乘,紛紛來此做出退隱避世的清高姿態,另辟蹊徑地沽名釣譽,否則以地肺山的山路毀棄崎嶇難行,怎麼可能與外界持續有書信往來,山里山外詩詞唱和,雙方樂此不疲。
短短兩年,甚至已經有位別號終南真人的不出名士子,在地肺山不辭辛苦地四處奔走,專門跟“同道中人”收攏那些詩詞,竟然還真給他折騰出了一部《觀南詩集》,在江南道文壇聲名大噪,九人並稱為終南九仙,據說下一步很快就要結社講學,廣邀名士共襄盛舉。
手持樹枝做杖的徐寶藻提起此事,氣憤道:“天底下所剩不多的一方淨土,很快就又要變得烏煙瘴氣了!”
徐鳳年笑道:“就你最憂國憂民。”
徐寶藻猶然憤懣不已,“要我是皇帝陛下的話,一輩子都不會搭理這些立身不正的家伙,真是讀書種子稻田里頭的稗草!可惡至極!”
徐鳳年笑著沒有說話,憤世嫉俗最傷肝,眾醉獨醒最斷腸啊。
徐寶藻突然嫣然一笑,轉頭問道:“曉得稗草是何物嗎?”
徐鳳年無奈道:“稗官野史這個說法,我還是知道的。”
徐寶藻嘖嘖出聲,顯而易見,是在明褒暗貶。
徐鳳年突然伸出手指在她額頭輕輕一彈,“小小年紀,陰陽怪氣的功夫倒是深厚,跟誰學的?”
徐寶藻倒是沒覺得有多痛,只是嚇了一跳。
那一幕,少女就像一頭山林里偶遇凡人的年幼麋鹿。
兩人臨近山頂那座“峰上峰”的觀海台,途經一座碑林,皆是珍貴無比的久遠碑刻,多是那撥甘露名士的手筆,數百年風吹雨打,斑駁滄桑。
徐寶藻見之如入寶山,快步跑去,蹲在一塊大楚草書聖人蘇賢芝的《神仙顯見碑》前,仰起腦袋,伸手摩挲碑刻,呢喃道:“好一句‘雨挾秋風至,涼生夜氣新。’詩文好,字更好,真是天作之合。”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向山下望去,隨即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