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思量片刻,問道:“是陳芝豹?還是顧劍棠?”
江斧丁笑眯眯道:“再猜。”
徐鳳年斜瞥了一眼這位半寸舌元本溪的嫡子,“一如當年初次見面,還是好像額頭上貼著欠揍兩個字。”
徐鳳年想了想,“應該是‘找死’更准確。”
江斧丁微微揚起腦袋,好似追憶往昔,“這些年我待在京城,很多次假設,假設若是你我相遇在趙楷被殺之前,在早年那座江湖里偶然相逢,我倆會不會一見如故?就像你和那位木劍游俠兒?能夠在一張桌子上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徐鳳年一笑置之。
江斧丁自問自答道:“只可惜人生沒有如果,然後就是這般田地了,也好。”
江斧丁回過神,“你就不問此次圍剿,是不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徐鳳年淡然道:“並無意義。”
江斧丁又問:“那你也不問瞎子陸詡有沒有參與其中?”
徐鳳年挑了挑眉頭,沒有說話。
山下,頭頂。
各有一符,天地共鳴。
聲勢浩蕩的天地兩符幾近尾聲,散發出罕見的天道威壓。
可就在此時,江斧丁嘆了口氣,沒來由愁眉苦臉起來。
徐鳳年哈哈大笑,“辛苦謀劃這麼多年,結果到頭來仍是湊上來挨揍的結局,江斧丁啊江斧丁,你的運氣一直不怎麼好。”
江斧丁苦兮兮道:“要不然再給我一次機會?”
徐鳳年點頭道:“事不過三,下次我可就不客氣了。”
江斧丁緩緩起身,搖搖頭,只剩下苦笑,“就此別過。”
徐鳳年伸出手,還是沒有說話。
江斧丁一臉茫然。
徐鳳年瞪眼道:“上次好歹留下一把過河卒,這次你覺得呢?”
江斧丁快意大笑,“留在下次如何?”
徐鳳年擺擺手,“回頭你讓人送柄好劍到地肺山此地。”
江斧丁點頭道:“沒問題!”
然後徐鳳年目送這位天之驕子下山遠去,那天地兩符很快也隨之煙消雲散。
於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趙凝神,就有些無奈了,作為江斧丁精心設布局的十人之一,這位龍虎山年輕掌教怎麼都沒料到會是這種尷尬形勢,哪怕轟轟烈烈一戰而死,也絕對要好過如此局面。
齊仙俠臉色肅穆,准備出手攔阻徐鳳年。
饒是世間事少有放心頭的白煜,似乎也很是心情沉重。
只剩下一個徐寶藻,愈發茫然。
徐鳳年陷入沉默,坐看雲聚雲散,河水東流。
軒轅青鋒走到徐鳳年身旁,她站他坐,所以她居高臨下道:“這不是你的行事風格,最後那場天人之戰,你到底出什麼紕漏?”
徐鳳年沒有抬頭,而是繼續遠眺,答非所問道:“不是不可以強行留下江斧丁,但我怕有人……撿漏。這絕不是李玉斧願意看到的光景。”
軒轅青鋒皺眉不語。
她看著徐鳳年,趙凝神看著她。
恰似世間青山綠水,只可惜此山彼水,彼山此水。
軒轅青鋒好像有些失望,轉移視线,雙手負後,望著此方大好天地。
她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心境平和。
趙凝神輕輕嘆息。
她在這一刻,終於坐穩了陸地神仙境界。
若是在春秋末尾進入大年份的那座熱鬧江湖,陸地神仙便陸地神仙了,雖說鳳毛麟角殊為不易,可那會兒沒有誰敢說自己能長盛不衰,極有可能轉瞬隕落,但是在如今,不一樣了。
一手之數。
先到先得。
三教之中已無聖人,但將來必然會各有一席之地。
這意味著對於純粹武夫而言,也許會只剩下兩把交椅。
今日這場無疾而終的地肺山屠龍一役,宗師聯袂而至,跟這樁秘事未必沒有牽連。
畢竟徐鳳年一死,身死道消,氣運散盡,眾人自然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他們便有可能借此一舉破境,哪怕不能躋身陸地神仙,也能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或晉升或穩固大天象境界。
紫虹當空,軒轅青鋒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從頭到尾,她都不曾與年輕掌教說過一言半語。
徐鳳年轉頭望向失魂落魄的年輕道士,不懷好意地雪上加霜:“我曾經問過李玉斧一個問題,如果在世間遇上一位心儀女子,該怎麼辦?趙掌教,你想知道答案嗎?”
白煜哭笑不得道:“這可就不厚道了啊。”
齊仙俠也頗為憤懣徐鳳年的落井下石,絕非君子所為。
趙凝神痴痴望向那抹紫色消逝的遠方,“貧道無悔。”
徐鳳年站起身,“從龍虎山到地肺山,山上還是山上,長久以往,你們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今後注定是出不了陸地神仙的。”
趙凝神默不作聲。
徐鳳年笑了笑,“看在你都這麼慘的份上,就不跟你計較了。”
徐鳳年回望一眼少女,“回頭那柄送來地肺山的好劍,就當你找到師父的賀禮了,希望你能夠成為下一位女子劍仙,以後我也好跟人吹噓吹噓,說自己跟劍仙徐寶藻曾是朋友。”
徐寶藻咬緊嘴唇。
不等少女說話,徐鳳年一掠而去,直奔山腳河畔。
作為主心骨的江斧丁都撤去了,那些躲在江湖最深處的千年王八萬年龜,大多也已火速退散,唯獨一人沒有離開。
一個看著很不顯老的和尚。
和尚看到徐鳳年現身後,哈哈大笑,如世間僧人遇西方佛祖而歡喜。
大和尚大笑一通後,雙手合十,莊嚴致禮道:“貧僧了悟,見過徐施主!”
徐鳳年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和尚也跟著嘆息,愁眉苦臉,一點都不像是出家人。
世間多是無常事,少有平常心。
徐鳳年打破沉默,問道:“你與西域的蓮花和尚,和龍兩禪寺的樹聖僧是什麼關系?”
一襲惹眼袈裟的大和尚面有愧色,“一個師兄,一個師弟。”
徐鳳年無言以對。
和尚鄭重其事道:“今日暫時事了,可以後仍是終有一戰,到時候徐施主盡管施展手腳便是,不用在意這些。聽天由命,生死自負。”
和尚離去前,又一次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徐鳳年笑道:“你們這一小撮人,無論死活,都灑脫了,可是此方天地蒼生,說不得又要被你拽入爛泥塘,人人身不由己。”
和尚轉身大步離去,最後的言語聲虛無縹緲,“世人是故悲欣交集。”
徐鳳年一直站在原地。
少女快步跑來,氣喘吁吁,她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滿頭汗水。
她仰起頭,望著徐鳳年的側面,沉聲問道:“為何方才在山上,你們近在咫尺說話,有些話語我卻偏偏聽不真切?”
徐鳳年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反問道:“該挖耳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