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八月已九月,騎馬廬州來亳州。
東越亳州以瘦湖名動天下,貢品湖石是一絕,秋天吃蟹是一絕,冬日泛舟賞雪又是一絕,瘦湖之上的湖宴,就成了名士聚眾清談或是官員宴請貴客的最佳選擇。
瘦湖位於扶隴郡之西南,瘦湖的湖宴歷史悠久,如今更是包辦了扶隴郡的官席,每逢鄉試和佳節,湖面上夜夜笙歌,燈火輝煌,若是深夜從扶隴郡城頭遠眺西南,那幅火龍現世的景象尤為壯觀。
瘦湖規模遠遠不如同樣以湖石著稱的春神湖,精巧動人,宛如一位悉心裝扮的小家碧玉,不以大家風范見長,卻也別有風韻。
湖畔有大小道觀寺廟十余座,皆香火鼎盛,與瘦湖相得益彰。
湖畔多植梅樹,雖未成林,但是其中三株大奉老梅尤為享譽朝野,分別名為龍蟠、虎踞和猿躬,身為前朝文壇霸主的宋家老夫子,對這三株老梅樹最是推崇,奉為瘦湖三友,揚言他年辭官歸隱,一定要來此地營建一棟臨湖別院,當時亳州官場和士林一起信誓旦旦要將瘦湖改名為三友湖,一時間士子雲隨影從,聲勢浩大,只是隨著宋家兩夫子接連黯然離場,這股風潮自然隨之煙消雲散。
徐寶藻嚷著要見識一下瘦湖湖宴的世面,拎出一大堆辭藻華麗的詩詞歌賦來勾引姓徐的,只可惜後者鐵石心腸,根本不為所動。
後來實在被糾纏得煩了,徐鳳年只好撂下兩個字,沒錢!
少女無言以對。
兩人臨時雇傭了一輛馬車前往東越劍池,馬夫是位頗為熱情健談的半百老人,身子骨挺硬朗,面相也好。
徐鳳年大多時候都把徐寶藻一個人晾在車廂,自己陪著經常走南闖北的馬夫閒聊,往往一聊就能聊個把時辰,好在徐鳳年早早買了十幾壺酒,自己一壺的同時,不忘給老人一壺,既解渴也解饞,難得碰到如此貼心主顧的馬夫興致高漲,驅車更加賣力。
兩人聊的東西,從內容到措辭,滿滿的鄉土氣,離家之前一直跟聖人典籍以及書上先賢打交道的徐寶藻,完全插不上話,經常聽到兩個年齡懸殊的男人突然刻意壓低了嗓音,然後齊齊會心一笑,這種時候徐寶藻都會沒來由一陣氣悶,之前把耳朵貼在車簾上的少女偷聽過大致內容,保准是在聊那些沾著葷腥味和脂粉味的玩意兒,終歸離不開做皮肉生意的鶯鶯燕燕們。
天底下的男人,就沒一個不愛偷腥的!
世間男人只分兩種,薄情郎,負心漢!
三人所在馬車的北上之路,期間有一段官道較為毗鄰瘦湖,獨坐車廂的少女便掀起車簾,時而望眼欲穿,時而咬牙切齒。
徐鳳年盤腿而坐,背靠車壁,看了眼天色,猶豫了一下,“老魏,今晚咱們就近找一處客棧歇腳便是,不去扶隴郡的郡城了。”
馬夫轉頭訝異道:“徐公子,附近酒家客棧倒是不少,不怕找不著落腳地兒,可老兒我瞅著天色還早,咱們當真不一口氣入城?”
徐鳳年笑著解釋道:“瘦湖的名頭太大,既然都到了這里,就不差這一天半天的。尤其我聽說這瘦湖畔有家松榆郡馬氏名下的鋪子,早些年收了好些價值連城的名貴字畫,都是從西北那邊高門大閥里流出來的好東西,不比王府庫藏遜色,我就想去瞧瞧,買不起,飽飽眼福也好。”
馬夫咧嘴大笑道:“老兒只曉得瘦湖上的畫舫花船,是天底下頂耗銀子的地方,可不曾聽說什麼馬家鋪子,不過不打緊,尋著了酒樓客棧,老兒立即幫公子問路去。”
馬夫遙遙望見了一杆迎風招展的招牌幌子,寫了兩個氣派的描金楷字,梅園。
起先馬夫不敢擅做主張,生怕那梅園是一處銷金窟,豈不是禍害了雇主的錢囊。
好在那位公子雖說瞧著不像是啥了不得的官宦公子或是將種子弟,可是半點都不弱了陣勢,要知道瘦湖這種風景名勝,無論飲食住宿還是風花雪月,價格翻幾番都別奇怪,所以富貴人家兜里有幾斤幾兩,瘦湖就是試金石了。
早就在酒樓門口候著生意的年輕店伙計立即跑出門,喊來專門伺候坐騎馬車的雜役,見著了徐鳳年好一頓溜須拍馬,徐鳳年對此見怪不怪,這類園子酒樓都屬於冷飯莊,並非靠細水流長的買賣支撐,生意好時,高朋滿座,插針的地方都沒有,那時候從掌櫃到牽馬的雜役,看人都是狗眼看人低,可能一旬兩旬的功夫,就把小半年的銀子給掙到手了。
可大多時候都是生意冷清,離陽官場上在永徽年間逐漸興起的燒冷灶一說,相傳就首創於一位來自扶隴郡的吏部小官,徐鳳年這一趟還算巧,中秋已過雪未來,兩頭不搭不靠,所以是這座梅園宰客殺豬沒那麼心狠手辣的時候,若是等有了雪,這梅園別說天字號廂房,就是窗戶靠南看不見瘦湖湖景的普通客房,也敢要價五兩一宿,不像如今,徐鳳年要了三間面北的廂房,也不過九兩銀子。
馬夫老魏按照他們這一行的不成文規矩,出門遠行,遇上客棧酒樓,他們馬夫只要有間柴房過夜就行,哪里想到還能住上正兒八經的客房,老魏死活不同意雇主浪費這銀子,不管徐鳳年如何勸說,一根筋的老人就是不願點頭,徐鳳年也沒轍,只好少要一間屋子,讓煮熟鴨子飛走的酒樓很是埋怨了一番,那副市儈嘴臉,讓自認為嫉惡如仇的徐寶藻差點當場翻臉。
徐鳳年沒有麻煩老魏去問路,讓馬夫自行休息,他直接丟給店伙計半兩碎銀作賞錢,後者竹筒倒豆子,如果不是瞥見那丫鬟的臉色黑雲壓城,差點連瘦湖上各大畫舫花船的行價都給徐鳳年匯報清楚了。
然後徐鳳年帶著拖油瓶一起去往那家馬氏鋪子,梅園位於瘦湖西南,鋪子在東南,彎彎曲曲的沿湖小徑,約莫三里路程,並不算長,只不過這一路行去,有四五座寺廟道觀,徐寶藻竟是那種見寺就燒香見佛便磕頭的善男信女,還厚著臉皮跟徐鳳年討要了一些碎銀子,燒香、磕頭、祈願、隨緣,甭管角落里的泥菩薩還是金光熠熠的護法天王,總之任何一尊雕像都沒落下,跪菩薩拜神仙,虔誠得無以復加,徐鳳年只好跟在她屁股後頭,足足折騰了一個時辰。
徐鳳年本想勸說這個傻姑娘別遇寺廟就燒香,也別見菩薩就磕頭,只不過見她心誠,也就默然作罷。
秋日里,徐鳳年有一刻,站在供奉千手觀音的大殿陰暗處,看著跪在蒲團上磕頭的少女,金色的陽光透過大門,灑落在少女曲线玲瓏的背脊上,恰好屋外檐下一串風鈴聲悠悠然響起,仰頭望去,寶相莊嚴的觀音娘娘,像是有了些慈悲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