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匣台南北西三面皆巍峨斷壁,唯有東面有山路登山,山上並無佛寺道觀,歷史上曾經有座尼姑庵,傳聞戰亂時分藏匿過一位亡國公主,故而被稱為公主庵,只不過廢棄多年。
大匣台分內外兩宗,外門建築位於半山腰,熱熱鬧鬧,許多商賈特意挑擔來此販賣物件給大匣台弟子,新鮮魚肉、時蔬瓜果、柴米油鹽等等,不一而足。
內門位於地形並不逼仄的山巔,人數相對稀少,卻天經地義占據著那方風水寶地。
從山腳到山腰是一段黃泥路,寬可容納一輛馬車通行,坑坑窪窪,注定會是顛簸不堪。
山腰至山頂則是石階,足足六百多級,老傅每天都要來回兩趟,起於半山腰山門牌坊,也終於此。
今日清晨時分,老傅就在山腰那座臨近毀棄公主庵的茅屋里起床,腰間系好酒壺,拎著掃帚從牌坊下開始登山打掃,秋天最累,因為落葉最多,而大匣台的楓林素來是雲泉郡十景之一,金秋時節的大匣台,被東越道的清流雅士譽為火焰山,可想而知老傅這份活計的分量。
今天老傅手腳格外輕快,早早就登頂,然後下山,卻不是像以往那般躲在自家茅屋飲酒裝神仙,而是拎著掃帚躲在一處小攤販的擔子後頭,向山門牌坊那邊張望。
大概小半個時辰後,從山上走來一群人,三四位婦人帶著十來號嘰嘰喳喳個不停的孩子,然後穿過半山腰的小集市,浩浩蕩蕩下山去了,今天是初一,他們要一起去雲泉郡城內的寺廟燒香,也算是給這幫早就眼巴巴等著這一天的孩子們放風。
老傅小心翼翼跟在後頭,跟了一里山路後,就停下腳步,佯裝在那座半山迎客亭休息,目送婦人和孩子們遠去。
隊伍里,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扯了扯身邊伙伴的袖子,然後瞥了眼頻頻轉頭回望的小姑娘,低聲打趣道:“傅曦,你那個酒鬼爺爺又來看你和傅露了。”
名叫傅曦的男童漲紅脖子憤懣道:“是你的酒鬼爺爺!”
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少年嬉笑道:“可我不姓傅,山上就你們這家子跟酒鬼同姓嘛。”
男童滿臉羞憤和委屈,忍不住轉頭狠狠瞪了眼那座山亭,那個老酒鬼真可恨,姓什麼不好偏偏要姓傅,這也就罷了,還經常鬼鬼祟祟找到自己和妹妹傅露,前些年還偷偷塞給他們糖人,他下嘴快,很快就吃完了,妹妹傅露舍不得吃完,結果被爹娘看到,然後他們就慘了,尤其是他這個當哥哥的,被爹打得屁股開花,一邊打一邊說,他們家里根本沒有長輩了,他們爺爺早就死在春秋戰事里頭了。
那以後,山上同齡人就經常拿這個笑話傅曦,至於傅露,年紀還小,加上是個心大的妮子,倒是不介意別人嘲笑她是傅酒鬼的孫女,可是已經懂事的傅曦如何能夠忍受這種羞辱,加上他爹似乎亦是為此憤懣難平多年,視為生平最大恥,耳濡目染之下,傅曦幾乎要將那個姓傅的老人視為仇寇了。
所以當傅曦看到自己妹妹竟然向那個老酒鬼揮手告別後,氣得抓狂,使勁一把拽下傅露的纖細胳膊,滿眼通紅瞪著這個不懂事的妹妹,後者泫然欲泣,馬上就要扯開嗓子大哭,所幸被他們的娘親察覺,趕緊蹲下抱在懷中好言安慰,其余幾名婦人與傅曦傅露的娘親關系不錯,否則也不會一起下山進城燒香,對於此事也不會在人家傷口撒鹽,山上有些跟她男人不對付的宗門子弟和家眷婦人,說的話那才叫不堪入耳。
抱起心愛女兒的婦人,在低頭之時,神色中流露出些許厭惡憤恨。
小亭之中,鼻子通紅的花甲老人把掃帚放在腳下,斜靠柱子,閉眼打盹,偶爾小酌一口壺中桂花釀,快活似神仙。
無論是山上人或是山下人,肯定認識酒鬼老傅,不過也只有那些底層市井討生活的小販,才樂意坐下來跟老家伙嘮嘮嗑,瞎聊唄,反正咱們老百姓吹牛又不犯王法,還真別說,老傅畢竟是大匣台內門廝混過的,據說年輕時候還上闖過江湖過戰場,如同那種祖上闊過的破落戶,哪怕淪為了乞丐,可言談的口氣到底是比升斗小民更大些,與之閒聊,有趣是定然有趣的。
不說其他,你看著一個喝不起好酒的掃地老漢,卻有一股子傲視君王輕王侯的德性,怎會不覺得荒唐滑稽?
正午時分,老傅跟一位挑擔去半山的攤販求了些碎嘴吃食,祭奠了五髒廟後便繼續耐心等著。
然後一撥撥人上山一撥撥人下山,來去匆匆,老傅就那麼兩眼無神看著,視线渾濁,不知是記起了傷心事,還是想起了可憐人。
活到一定歲數的老人,他們的故人也好故事也罷,終歸是要比年輕人多一些的。
然後老傅就看到了一行三人走入亭子,不知為何,老傅下意識坐直腰杆,甚至用腳尖將掃帚往自己那邊移了移,頗像是一位寒酸主人倉促迎客,唯恐自家招待不周惡了登門的貴客。
那兩男一女,其中瞧著而立之年的男子把一個年輕些的負劍公子放在長椅上,老傅這一看就給驚嚇到了,竟然是咱們大匣台的“小掌門”韓橫渠!
一來韓橫渠的授業恩師是大匣台的當代宗主,劍術超神入玄,且在江湖上口碑極好,任俠好義,與那中原神拳馮宗喜是同一類的大俠。
二來韓橫渠自身爭氣,早已穩固三品境界,有望在三十五之前躋身小宗師,須知江湖上如今流傳著一個定理,一位純粹武夫此生能否進入一品境,關鍵就要看他或是她能否三十歲之前成就二品小宗師修為。
韓橫渠退一萬步說,不提那高高在上的一品高手,能夠在一州數郡之內呼風喚雨的小宗師,最不濟已是囊中之物了,這等驚才絕艷的俊彥,注定要成為江湖一隅翻雲覆雨的蛟龍,掃地的老傅就是個水塘里的小魚小蝦,兩個人,根本沒有交集。
只不過老傅看著醉醺醺癱靠在小亭外欄的韓橫渠,輕輕嘆了口氣,好好一個前程錦繡有希望光耀門楣的年輕人,莫要因為一個情字,誤了自己不說到頭來還負了宗門才好啊。
韓橫渠的酒量差,酒品也好不到哪里去,什麼心里話都敢往外掏。
“東越劍池,數百年來一直被譽為天下劍林張本之地,地位超然,如同南北祖庭武當龍虎之於中原道教,必有其獨到之處,那麼無論敵我,都應當敬重其悠久傳承。我自從跟隨師父第一天練劍起,就想要堂堂正正擊敗劍池宋氏,為我大匣台劍士揚名江湖!”
“這次我去東越劍池尋人問劍時,何等斗志昂揚,那時候只覺得我鞘中劍,是無敵的。最少也是在這東越道三州之地,沒有歲數相當的對手。哪里想到我只是無意間看到了有人無心一劍,就徹底失去了信心……”
“以至於我甚至都不敢出劍,怕輸得一干二淨……小師娘,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