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江南,西北,兩遼,處處有小娘偷懸掛像,日夜思量著那位風采卓然的神仙中人。
不知何時,那個錦衣華服的孩子鬼鬼祟祟來到了徐寶藻身後,猛然前衝,試圖雙手環住少女的纖細蠻腰,大概是想打著天真無邪的幌子揩油。
不曾想被迅速側身的徐寶藻一巴掌狠狠摔在臉上,響聲清脆,刹那間整座觀南台萬籟寂靜。
徐鳳年朝少女伸出大拇指,以示嘉獎。
孩子捂著臉,貌似泫然欲泣,實則眼神陰毒。
那個持扇公子愕然後悚然,尖著嗓子氣急攻心道:“臭娘們,你找死!”
原本隔岸觀火看熱鬧的清秀女子在看到孩子被打後,驀然氣勢暴漲,這是高門大戶里耳濡目染出來的東西,跟父輩富甲一方無關,跟家族書香門第無關,只跟一個姓氏世代簪纓鍾鳴鼎食十二字有關,只不過她沒有直接興師問罪,而是緩緩走到孩子身邊,把孩子護在身後,女子盯住徐鳳年和徐寶藻冷聲道:“為何要動手打人?我扶風馬氏子弟還不需要外人來教訓吧?”
徐寶藻皺了皺眉頭。
兩遼扶風馬氏,隨著新朝新氣象的蔓延,是遼東豪閥在中原地帶開枝散葉最為迅猛順利的家族之一,其中有馬衡洲在江南道擔任柳州別駕,馬衡傳在廣陵道擔任劍州副將,加上馬家家主馬寧平作為定海神針,在京城朝堂擔任賢文閣大學士,是北方士林屈指可數的清流領袖之一,故而扶風馬氏屬於少見的文武兼備,是冉冉升起的廟堂新貴,極為矚目,絕對不容小覷。
徐寶藻怡然不懼道:“就算你們出身遼東扶風馬氏,又如何?!小小年紀就敢假借年幼行下流行徑,我不教訓他,難道還眼睜睜由著他占便宜?!”
扶風馬氏女子並沒有流露出多少憤怒神色,淡然道:“你還真說對了,你這種命賤如草的寒門婢女,其實連被占便宜的資格都沒有,在我們遼東那邊,你這種女子,是可以按斤兩賣的。”
徐鳳年看著這個滿身傲氣的遼東女子,問道:“那你值多少銀子?”
那女子微笑道:“最少半州之地,如何?你不信?”
徐鳳年笑了,“如今這世道嘛,你興許是值這個價格的,只不過……”
就在此時,躲在姐姐身後的孩子陰森笑道:“寒門無貴子,打腫臉充胖子,還弄什麼丫鬟?也不嫌丟人現眼!要我看啊,這丑八怪跟你這家伙真是賤人配狗,天長地久。嘖嘖,不知道你們做那勾當的時候,是不是軟毫入水缸的光景,真是惡心至極,可憐至極。”
所幸徐寶藻沒聽懂那個比喻,只知道絕非什麼善言。
白袍公子哥會心一笑,持扇男子更是肆無忌憚大笑不止,“好一個軟毫配水缸!說不得這對狗男女日夜廝混,雖說次次汗流浹背,只因為小軟毫的緣故,至今仍是一個童男一個處子呢。”
徐鳳年捏了捏下巴,笑道:“什麼時候兩遼男兒只會動嘴皮子了,說好的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呢?我可是聽說馬寧平帶著賢文閣官員跑去跟崇文閣干了一架,很是威風啊。”
扶風馬氏女子笑眯眯道:“我也不跟你廢話,你直說吧,你的丫鬟賣多少銀子,我替弟弟買下她了。當然你也可以不賣,記得後果自負。”
徐鳳年伸手指了指她,“你知不知道,你這種女子,在亂世就是系在舂磨砦旁邊的兩腳羊?”
熟讀史書的女子沉默片刻,第一次正眼看待這位男子,尋常出身的寒庶士子,可翻閱不到舂磨砦和兩腳羊這兩個晦澀說法。
難道亦是深藏不露的大族子弟?
只不過她很快就自嘲而笑,如今她所在的家族,哪里還需要在乎這些瑣碎。
因為她的姐姐,剛剛嫁給了一位在京畿炙手可熱的涼黨權貴,皇甫枰,此人從幽州刺史升遷為京師三輔之一的左馮翊,品秩低於六部尚書卻高於侍郎,可謂一步登天位列中樞。
而且皇甫枰在北涼道單身多年,在男女之事上素來潔身自好,與她姐姐的婚姻屬於水到渠成的天作之合,自然遠非生搬硬套的政治聯姻可以媲美。
徐鳳年嘆了口氣,“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姐應該也好不到哪里去。挑來選去,結果選中你們扶風馬氏婦人當媳婦,皇甫枰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這一糊塗,就徹底絕了成為涼黨執牛耳者的前程。或者說皇甫枰聰明反被聰明誤也對,這才幾年功夫,就以為他能夠借勢壓住涼黨其他人了?”
那女子面無表情,“聽你的口氣,真是好大的氣魄!”
徐鳳年笑道:“我這叫言之鑿鑿,情之切切。換成皇甫枰在這里,一定會虛心接受的。”
女子笑不露齒,說好聽點是豪閥閨秀的雍容氣態,說難聽些可就是城府深重了,事實上作為遼東豪閥子弟,有一個通病,就是看待所有兩遼以南的離陽疆土,視為南方。
她這趟游歷大江南北,除了門當戶對且袖有清談千萬言的名士,也見識過許多才高八斗的寒門士子,聽過了他們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高談闊論,透著一股我不出山蒼生奈何的傲氣。
故而對於南方讀書人,她始終表面上和氣,骨子里小覷得很,視為提不起刀騎不得馬挽不了弓的繡花枕頭。
不同於中原其它版圖,兩遼是僅次於邊陲北涼的久戰之地,自古遼地兒女多雄健,否則當年也出不了一個人屠徐驍。
她對眼前男子的夸夸其談,並不當真,更不會較真。
熊羆出林,豈會在意小狐山跳的上躥下跳?
她還真沒太多歹意,只想著給他吃點苦頭,長長記性。
就像她一直很欣賞江湖上的某個說法,仙人御劍凌空,一日高歌行萬里,豈會在意腳下螻蟻的悲歡離合?
於是她問道:“你是游學的讀書人,還是江湖中人?”
徐鳳年反問道:“這里頭有講究?”
她點頭道:“若是前者,就自報家門,若是後者,不妨跟我朋友出手切磋一番,就當今日恩怨今日解。”
不等徐鳳年說話,徐寶藻就狐假虎威笑道:“我家公子啊,那可是名動天下的俠客,今天也就是不曾佩劍出游……”
也不等徐寶藻把話說完,徐鳳年就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肩頭,隨手一丟,沒了。
孩子像一道長虹墜入山腳。
觀南台這邊只留下一串孩子在半空中發出的哀嚎,撕心裂肺。
徐寶藻目瞪口呆,徐鳳年笑呵呵道:“行走江湖,能出手就別叨叨,多惹人厭。”
整座觀南台都懵了。
那名小宗師高手腳步輕靈掠至扶風女子身邊,死死盯住徐鳳年,如臨大敵。
扶風馬氏嫡女終於繃不住那份大家閨秀的氣度,眼眶泛紅,“你把我弟弟怎麼了?!你這個瘋子!”
徐鳳年一本正經回答道:“養大了也是個禍害,就當我替你們遼東馬家省下些口糧,以後你們家族長輩也少些幫忙擦屁股的狗屁倒灶事情。”
女子失心瘋一般想要上前跟徐鳳年拼命,卻被那名江湖俊彥攥緊肩膀,後者沉聲問道:“先生神華內斂,幾近道教大真人的返璞境界,在江湖上定然是享譽一方的大人物,為何要與我們這些後輩一般見識?”
徐鳳年攔下想要出言反駁的徐寶藻,笑道:“關於如何跟人講道理一事,我最擅長,不需要你來教。說吧,你是哪座宗門哪位武林名宿的嫡傳弟子。”
玉樹臨風的年輕人向前踏出一步,站在扶風馬氏女子身前,眼神冷冽,抱拳道:“在下韋弘極,師從‘樂聖’。”
徐寶藻偷偷扯了扯徐鳳年的袖口,憂心忡忡,小聲嘀咕道:“四方聖人里的樂聖,是笳鼓台一甲子隱世不出的祖師爺司馬官印,聽說以音律入道,武學造詣深不見底,據說僅次於那位目盲女琴師薛宋官,你怕不怕?”
徐鳳年翻了個白眼,“不認識。”
四方聖賢,是軒轅青鋒問鼎中原江湖時期的說法,那時候她獨占祥符十四魁里的三魁首,笳鼓台的司馬官印撈到了一個琴魁,加上其得意弟子陸節君在江湖上走動極多,跟徽山大雪坪還有太安城刑部關系都不錯,江湖廟堂左右逢源,所以笳鼓台順勢成為十大幫派之一。
徐鳳年當年見過結伴赴涼的陸節君和雪廬槍聖李厚重,只不過觀感一般,當時兩人還跟太白劍宗的陳天元起了衝突。
所謂的四方聖人,距離陸地神仙差了太遠,戰力最高殺心最重的李厚重當時也不過是指玄境,這幾人如果敢站在脾氣最臭的軒轅青鋒跟前,指不定就會被那個娘們當面折騰得下不來台,所以這麼多年也沒聽說誰去過牯牛大崗找不自在。
棋聖馬觀海,被譽為“酒醉馬十一,清醒馬半十”,意思是說醉醺醺的馬觀海,棋力之大,偶爾能下出一些有如神助的妙招,比公認天下棋手第一人的范十段范長後還要更加精妙,即便是清醒時分,馬觀海的棋力也是半十境界,比起尋常國手仍是要強出一籌。
最後一位聖人,被尊為首聖,是一位南海觀音宗之外的練氣士宗師,叫傅符,屬於莫名其妙就橫空出世的驚艷人物。
徐鳳年猜測那位秘密盯梢童山泉的人物,恐怕就是傅符本人。
徐寶藻低聲道:“要不咱們嗖一下?”
她的言下之意,應該是既然對方來頭這麼大,要不咱們風緊扯呼吧,反正你姓徐的能夠神出鬼沒,別的不說,跑路功夫天下第一,可別浪費了。
徐鳳年欣慰道:“你總算還剩下點良心。”
徐寶藻霎時間原形畢露,雙手抱胸老神在在道:“那你就盡管豁出性命只為了出風頭吧,回頭我幫你收屍。”
徐鳳年沒來由感慨道:“收屍啊。”
拒北城一戰,少女賈嘉佳,的確背回了許多中原宗師的屍體。
不知為何徐鳳年總覺得如今的江湖,中原無宗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