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劍修數量冠絕一洲的正陽山,不是號稱咱們寶瓶洲的小劍氣長城嗎?
正陽山新舊諸峰的年輕一輩劍修,都是如此誠心誠意認為的,正陽山之外的不少仙家門派也是如此附和的。
其實對於那座遠在天邊的劍氣長城,以及那座更遠的飛升城,寶瓶洲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都沒什麼印象。
如果不是魏晉的那場游歷,以及之後殃及整個浩然天下的慘烈戰事,山上修士只會更少談及劍氣長城。
而正陽山一线峰的那座劍頂大陣,不是被譽為又一座仿白玉京,可以隨便斬殺仙人境練氣士嗎?
幾乎所有諸峰觀禮之人,先前都在仰頭遠眺那座匪夷所思的懸空劍陣,氣象萬千,動靜實在太大,由不得誰不去看那堪稱驚心動魄的壯觀一幕。
怎樣高的境界,多少的劍氣,如何的修心,才能造就出這座引來天地共鳴的恢宏劍陣?
什麼時候我們寶瓶洲,在風雪廟魏晉之外,既有劉羨陽這樣飛劍玄妙、看誰誰倒地的劍仙,又有這樣一位劍術卓絕、出神入化的劍仙了?
最終以至於只有寥寥無幾的幸運兒看到了山腳處的陳平安飄然落地,手握長劍,劍光乍現,先是一條弧线,一閃而逝,然後是年輕劍仙斬斷山根,再輕敲劍柄,一劍挑起一线峰,好似不費吹灰之力。
故而只看到劍陣砸地的人,個個只恨光陰長河無法倒流逆轉,不能瞧見山腳處那位青衫劍仙的真正問劍。
不是說好了,一炷香過後再與正陽山問劍?這個落魄山山主,怎麼說話不算數!不愧是一位山巔劍仙。
在陳平安毫無征兆地問劍之前,尤其是劍陣未曾現世時,大體上,看客們更多的注意力還是在那些來自落魄山的各路人馬身上。
滿月峰山巔更高處,那個率先開口的老管家朱斂,雖說身材矮小,相貌平平,卻分明是一位拳法通天的山巔境武夫,一身渾厚拳意凝為實質,如水流瀉,四散而去,如仙人揉碎天上處處白雲。
“此人在落魄山,是什麼身份,竟然可以第一個現身報上名號?”
“莫不是大驪本土邊軍武夫出身,曹巡狩才願意如此給落魄山面子?”
“天曉得,這個落魄山,實在雲遮霧繞,太過藏拙了,簡直就是崛起得莫名其妙,難道落魄山是大驪暗中扶持起來的山頭,和阮聖人的龍泉劍宗,一明一暗?”
“如此說來,曹巡狩先前離去,是不是就說得通了?”
位於正陽山地界邊緣的青霧峰上,發髻扎成丸子的年輕女子是陳平安開山大弟子裴錢。
她已經是寶瓶洲最新一位止境武夫了,不過她此刻暫時壓境在了遠游境。
按照師門規矩,落魄山武夫下山游歷,以誠待人,必須先跌兩三境。
“果真是那個鄭錢!先在金甲洲出拳殺妖,後與大端曹慈問拳,再回咱們家鄉,在陪都戰場趕上了那場戰事,可惜聽說出拳極多,外人卻很難靠近,多是驚鴻一瞥。我有個山上朋友,有幸親眼見過這位女子大宗師出拳,聽說極其霸道,拳下妖族,從無全屍,而且她最喜歡獨自鑿陣,專門揀選那些妖族密集的大陣腹地,一拳下去,方圓數十丈的戰場,刹那之間就天地清明,最後注定只有鄭錢一人可以站著,所以傳聞如今在山巔修士當中,她已經有了‘鄭清明’‘鄭撒錢’這兩個綽號,大致意思,無非是說她所到之處,就像清明時節撒紙錢,四周都是死人。諸位,試想一下,若是你我與她為敵?”
“下場可想而知,正陽山今兒算是踢到鐵板了。惹誰不好,招惹鄭錢這種大宗師。”
“可她說自己是落魄山的開山大弟子,算是落魄山年輕山主的武學嫡傳?可那山主分明是位劍仙呀!如何教她拳?”
“多半是落魄山另有高人教拳,她只是跟隨年輕山主上山修行,其實空有身份?”
“是極是極,否則這個聽說還很年輕的山主,既是陸地劍仙,又是九境武夫,未免太過不講理了。”
水龍峰空中是那個自稱山主得意學生的崔東山,這位白衣少年,眉心一粒紅痣,豐神玉朗,今天也跌一境,只顯露出一身玉璞境修士氣象。
他身邊的落魄山右護法周米粒,這個瞧著境界不高的黑衣小姑娘,境界更是深不可測,是唯一一個只以洞府境修為觀禮的客人。
傻子都知道,絕對不可以小覷了這位右護法。
畢竟這個貌似是水裔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按照身份,可是落魄山的護山供奉,天下名山仙府,能夠擔任護山供奉的存在,往往和掌律祖師一樣,在山門之內是最能打的,只不過一個對外御敵,一個對內執掌祖師堂門規戒律。
多半是她今天不屑以真實境界觀禮正陽山。
翩躚峰那邊那個自稱首席供奉的周肥,青衫長褂布鞋,山下游學書生模樣,可他雖然雙鬢霜白,依舊青衫風流,背劍之外,腳下猶踩一把長劍,劍仙風采。
背後長劍,名為甲午生,是周首席跟崔老弟借來的,腳下這把,姜尚真早年得自北俱蘆洲一處秘府,名為天帚。
向崔東山借劍,那麼還劍之時,就得一並給出這把天帚,姜尚真對此自然是沒有意見的。
用崔老弟的話說,就是我與周首席是換命交情的摯友,就不與周首席客氣了,周首席與我客氣的時候,就更不用客氣了。
劉老成、劉志茂、李芙蕖,真境宗的一宗主兩供奉,其實都沒有離開正陽山太遠,依舊在關注正陽山形勢,遙遙見著了此人,三人唯有苦笑,這個真境宗歷史上的首位宗主、玉圭宗的上任老宗主,做事情從來如此不合常理。
哪怕劉老成和劉志茂這種野修出身的凶悍桀驁之輩,並且先後躋身了上五境,面對姜尚真,依舊是半點多余的雜念都不敢有,斗力打不過,要說鈎心斗角,更是遠遠不如。
瓊枝峰那位玉璞境劍仙,年輕面容,俊美異常,一雙丹鳳眼眸細細眯起時,簡直可以讓女子見之心醉。
關鍵是這位次席供奉,一身粲然劍氣恢宏如瀑垂天,霞光熠熠,將他腳下整個瓊枝峰籠罩其中,最終還細分出兩道同源不同流的劍氣霞光長河,一高一低,分別縈繞瓊枝峰山峰緩緩旋轉,使得一山地界,半山腰處那條朝霞劍氣泛起層層金光,山頂附近晚霞絢爛如火燒。
劍氣如此沛然,卻依舊不傷人絲毫。
以至於瓊枝峰那個女子祖師冷綺最後只能帶著她的嫡傳們,一個個屏氣凝神,低頭走過那道小門。
秋令山,自稱掌律長命的高大女子,一襲白袍,道風縹緲,所站之處,寶光流溢,是一份毋庸置疑的仙人氣象。
水龍峰,青衣小童模樣的陳靈均,腳踩一只大煉為本命物的龍王簍,雙臂環胸,只要離了驪珠洞天那座小鎮,陳大爺在哪里不是大爺?
陳靈均心中惋惜不已,賈老哥、白忙、陳濁流這幾個好朋友、好兄弟,今天一個都不在場,不曾見到自己的颯爽英姿,是他們的一樁生平憾事了。
武夫種秋,老夫子的武學境界在落魄山並不算高,只是遠游境瓶頸,可種秋同時還是一位精通儒家練氣的金丹境瓶頸修士。
昔年在家鄉藕花福地被江湖譽為文聖人武宗師的南苑國師,確實極有可能在更加天高地闊的浩然天下,將這個說法變得名副其實。
雨腳峰,劍修隋右邊,之前某天明月夜中,她在書簡湖中辟水夜游,悄然躋身了元嬰境。
被一頭飛升境化外天魔入駐其中的掌櫃“石柔”,此刻站在茱萸峰上空,在騎龍巷披掛杜懋遺蛻多年的石柔,借此機會,終於以女子本來面貌重見天日。
化外天魔目中所見風景,遠在騎龍巷的石柔一樣清晰可見,甚至比神人掌觀山河更加清晰,整個正陽山地界,都被她們收入眼底。
元嬰境水蛟泓下,只覺得自己今天站在這兒就是唯一一個湊數的尷尬存在。
要說境界,泓下確實是要比那個黑衣小姑娘高幾境,可是自家落魄山,多怪的門風,天底下獨一份,反正從不看這個啊。
再說了,泓下如何敢跟周米粒這位右護法相提並論。
所以泓下打定主意,反正這趟觀禮完畢,回鄉之後,她就躲在蓮藕福地里邊了,不到玉璞境,再不出門。
狐國之主元嬰境沛湘的現身,也讓正陽山諸峰客人喧嘩不已,他們呼朋喚友議論紛紛。
清風城許氏不一直都是正陽山最堅定的山上盟友?
難不成清風城也暗中倒戈向落魄山了?
這個即將開創下宗的正陽山,難不成一线峰祖師堂年復一年的敬香燒香,燒的都是假香火嗎?
被禮敬的那些掛像上的歷代祖師爺都如此吝嗇祖蔭,半點不願意庇護後人?
不然何至於淪落到這麼個處處樹敵、群敵環伺的境地?
而落魄山,到底有幾個山巔盟友?不都說落魄山只是魏山君手底下,一個幫著披雲山掙錢洗錢的附庸小門派嗎?
至於沛湘自己,反而如釋重負,她這個在元嬰境停滯已久的狐魅,直到這一刻挑明了落魄山供奉身份,徹底與清風城當眾撕破臉,道心才清澈通明起來,隱約之間竟有一絲瓶頸松動的跡象,以至於沛湘心神沉浸於那份大道契機的玄妙道韻中,身後條條狐尾,不由自主地砰然散開。
只見她這個元嬰境地仙的法相驀然大如山峰,七條巨大狐尾隨風緩緩飄搖,拖曳出陣陣炫目流螢,畫面如夢如幻。
那個公然宣稱“化名”於倒懸的落魄山供奉,看架勢好像又是一位玉璞境劍仙?
任何一個單獨拎出來都足夠驚心動魄,但是今天不一樣,這些好像都沒什麼了。
真正讓寶瓶洲所有觀禮客人,甚至是所有通過鏡花水月觀看這場慶典的別洲修士感到震撼的,是最後兩個現身之人。
風雪廟魏晉!
飛升城寧姚?
客卿魏晉。
這位自報頭銜與名字的風雪廟大劍仙,當之無愧的寶瓶洲劍道第一人,此刻就站在一线峰附近那條大驪渡船上,憑欄而立。
去劍氣長城殺妖,問劍天君謝實兩場,可以說,以魏晉的境界、威望、殺力,他一個人,儼然就是一座宗門。
如果魏晉不是性情散淡,太過孤雲野鶴,行蹤如雲水不定,不然只要他願意開宗立派,隨隨便便就能成,而且注定不缺弟子。
一洲山河版圖,所有劍修坯子,假設他們可以自己選擇山頭,必然會舍棄龍泉劍宗和正陽山,主動跟隨魏晉練劍。
道理很簡單,寶瓶洲一洲劍道,就是魏晉挑起來的。是魏晉讓三洲修士知曉一事:我寶瓶洲山巔處亦有劍仙,氣概風流,不輸別洲。
而白鷺渡那邊,背劍匣的女子,寧姚?劍氣長城和第五座天下的那個寧姚?
絕無可能。只說一事,她去了嶄新天下,怎麼來的浩然?文廟為她破例嗎?還是她憑自己的本事仗劍飛升啊?
所以用屁股想都知道,多半是同名同姓了。
況且這個背劍女子的現身和御風懸停,動靜都不大,甚至遠遠不如米裕、隋右邊和於倒懸這三位劍仙。
余蕙亭站在魏晉身邊,以心聲輕聲問道:“魏師叔,他真是劍氣長城的那個米攔腰?”
那個家伙,她認得,最早相逢於山水間,此人當時與長春宮一幫娘們廝混在一起,還自稱認識魏師叔,當時她誤以為他是個油嘴滑舌之輩。
後來此人偷摸去了魏師叔的神仙台,竊取那棵萬年松的樹枝,山主明明發現了,卻依舊沒有阻攔,而且言談之中,好像頗為忌憚這位劍修,認定他是一位玉璞境劍仙。
余蕙亭當時還只是將信將疑,心想說不定此人當真認得魏師叔。
魏晉點頭道:“是的。米裕在劍氣長城修行資質都算是出類拔萃的,只是他以前出劍一貫作繭自縛。地仙兩境之時的米裕,跟玉璞境的米裕,是一個天一個地。”
余蕙亭又忍不住望向白鷺渡那邊的年輕女子:“魏師叔,她是?”
魏晉淡然道:“要是不信,自己去問。”
余蕙亭作勢要御風離去,師叔魏晉無動於衷,她只好悻悻然收起那份氣機漣漪。
她只是輕聲問道:“魏師叔要跟著出劍?”
魏晉無奈道:“需要嗎?”
余蕙亭疑惑道:“畢竟正陽山劍頂那邊,還有個由多條劍道凝聚而成的仙人。”
魏晉搖搖頭:“只要寧姚出劍,彈指間就破碎。”
不太喜歡說話的魏晉,又補了一句:“何況咱們這位喝酒沒輸過的隱官大人,不會給正陽山這個機會。”
余蕙亭心神震撼:“隱官?!”
魏晉訝異道:“你不知道?”
余蕙亭滿臉委屈,她咋個知道嘛。
魏晉不再言語,確實煩人,還是應該早點去劍氣長城,找左先生請教劍術,才不會煩心。
吳提京先前隱匿在暗處,出劍極其果決,幾乎是劉羨陽一去停劍閣,他就與玉璞境的夏遠翠同時出了劍。
這位境界暫時只是金丹境的年輕劍修不但祭出了那把名為鴛鴦的本命飛劍,還將第二把擁有兩種本命神通的飛劍一並祭出。
兩種神通,皆不講理,既可幫助自己臨時破境,又可以架起一座玄之又玄的長生橋。
先前吳提京等於是在自己和陶煙波、晏礎三人之間架起了一座虛無縹緲的長生橋,所以一旦誰遭遇某種致命傷,就都可以傷勢均攤,至少再無性命之憂,面對劍修生死一线的問劍,這簡直就是能夠更改勝負生死的一記無理手。
不承想,最終還是沒成,劉羨陽還是繼續登山去了。
吳提京抹了把臉。
他滿臉血汙,是鴛鴦飛劍的某種傷勢反撲,這點輕傷不傷大道根本,吳提京完全沒當回事,真正擔心的,是通過這把本命飛劍,瞧見了兩個女子。
刹那之間,吳提京好像冥冥之中神魂剝離,一個身處雲海中,仰頭望去,面對那條真龍的一雙金黃眼眸,哪怕眯起眼睛,它,或者說她,那份濃厚氣運在身的大道氣息,依舊令人感到窒息。
另外一個自己,仿佛置身於一輪天上明月中,腳下是一座陌生天下,所見之人,是個面容、身形都極其清晰的圓臉女子,她倒是沒生氣,就是覺得好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詢問你是誰啊。
所以吳提京幾乎是出劍的瞬間就已經收劍。
此次出劍,本來就違背本心,只是作為祖師堂譜牒修士,不得不為師門遞出兩劍,等到劍頂那邊竹皇揚言要將白衣老猿從譜牒上邊除名,吳提京失望至極,這種劍修,不配當自己的傳道恩師。
去了趟茱萸峰,吳提京卻沒有找到那個帶自己上山的田婉,他就留下一封書信,與她道謝一聲,算是感謝田婉帶自己登山修行。
再去了趟小孤山,見了蘇稼一面,不知為何,總覺得熟悉。
吳提京雖然性情孤僻,但是對於修行一事卻極有天賦,好像是與生俱來的,知道這是山上的某種夙願和宿緣,與前世有些牽連,不過吳提京沒覺得因為一個女子,自己的練劍一事就可以拖泥帶水。
最終這位才及冠年齡的天才劍修決定干脆悄然離開正陽山,打算當個雲水生涯的山澤野修去。
在哪里練劍不是練劍,竹皇傳授的劍術,吳提京本就沒覺得有什麼高妙之處,一學就會,學成了都不覺得有何大裨益。
至於竹皇是否藏私,有那壓箱底的上乘劍術尚未傳授,吳提京對此根本無所謂,不學也罷。
吳提京身形化作一縷細微劍光,悄然而走。
吳提京又突然停滯不前,因為他敏銳察覺到前方一處樹蔭中出現了一粒不同尋常的光亮,是絕對不該在這個時辰出現的月色。
白鷺渡那邊,一個閒著也是閒著的圓臉姑娘,一邊用蘆葦撥水,一邊隨口詢問道:“你是誰?去哪兒?”
吳提京現出身形,干脆利落道:“吳提京,准備出山游歷。”
那個女子嗓音只是哦了一聲,就再無下文。
吳提京等了半天,結果那點月色消散後,就沒有動靜了。
可正當吳提京准備重新趕路的時候,又有些許月色凝聚在別處樹蔭中:“你干嗎發呆不動,我又沒攔著你,無冤無仇的,不過得提醒一聲,以後你就是出門在外的人了,千萬別這麼瞎出劍,虧得我不是劍修,對吧?”
吳提京不是什麼疑神疑鬼的人,如果對方沒說這些話,他說走也就走了,但是對方這番言語,越聽越像是不打算善罷甘休的意思,就由不得他不屏氣凝神,以備對方不依不饒地要求切磋一場,畢竟確實是對方占理,分生死勝負,吳提京都覺得在情理之中。
吳提京略作思量,處處劍光直落,所有草木樹蔭、山石影子中一處不落,皆有劍光攪碎蔭涼。
最後一道劍光更是一個有意無意的稍稍放緩,然後落在自己的影子中。
白鷺渡那邊的賒月疑惑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劍修了不起啊?”
吳提京皺眉道:“你到底要不要攔我?”
賒月丟了手中那叢蘆葦,起身氣笑道:“事不過三,趕緊下山!”
吳提京再無猶豫,身形重新化作一抹劍光離開正陽山。
寧姚察覺到賒月那邊的情形,以心聲問道:“有事?”
圓臉姑娘趕緊擺手,哈哈笑道:“沒事沒事。”
寧姚說道:“有事就說,不用客氣。”
賒月趕緊說道:“那必須啊。”
寧姚覺得這個賒月跟劉羨陽挺般配,都心大,還喜歡不見外。
早已撤出正陽山地界的雲霞山老山主一直在掌觀山河,劍頂那邊許渾摔地那一幕,委實是瞧著觸目驚心。
老仙師撫須而嘆:“金簡,為師幸好聽你的勸,不然就要步那清風城許渾的後塵了,我一個人的生死榮辱如何不打緊,一旦連累雲霞山,說不定就要令宗門前功盡棄,再無希望躋身宗字頭,險之又險,幸甚幸甚。”
蔡金簡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她神色復雜,抬起手,揉了揉脖子。
昔年小巷中,她一個不小心,曾被一個陋巷少年以碎瓷抹殺。
她活著離開驪珠洞天之後,機遇連連,先是出人意料地僥幸成功躋身金丹境,開峰,成為雲霞山祖師堂一員,然後以地仙修士身份走了趟大驪朝廷開啟的飛升台,得以破境躋身元嬰境,山上山下,竟然都會被尊稱一聲老祖師了。
而且在師門山頭那邊,有“觀雲海”一事,雲海滔滔,雲霧霞光尤為殊勝,蘊藉天地靈氣,被譽為“天上尤物”。
蔡金簡還有一樁福緣,如今更是毫無懸念的雲霞山下任山主,因為師父已經決定此次觀禮之後就閉生死關,要麼打破瓶頸躋身玉璞境,要麼兵解離世,不管如何,都要爭一爭宗字頭銜,所以蔡金簡就會順勢接任山主一職。
短短不到三十年,蔡金簡好似做夢一般。只是她經常會想起一人,好像不願少想,卻又不敢多想。
那個來自大驪京城的禮部左侍郎董湖站在渡船觀景台那邊,憂心忡忡,巡狩使曹枰一走,老人可就沒了主心骨。
其實這位老侍郎,對劉羨陽,對陳平安,半點不陌生,恰恰相反,老人對那兩個昔年小鎮少年印象深刻。
當年他就是那個為朝廷走了一趟驪珠洞天的禮部官員,他當時是右侍郎,負責對那座牌坊樓拓碑,如今不過是更換了一個字,從右變左,一年年的,就成了老侍郎,老人這一輩子,都算交待在了那座禮部衙門。
早年擔任過幾年的大驪陪都吏部天官,不算升官,只是官場平調,算是由他這個老成持重的京城禮部老人帶一帶那撥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免得年輕人太過激進,失了分寸。
後來等到那個柳清風上任,他就讓出了位置。
等到戰事落幕,董湖順利得了個學士頭銜,可惜不在六殿六閣之列。
老人對什麼落魄山、泥瓶巷,可謂熟悉至極,當年第一次見到那兩個少年,就是在河邊的鐵匠鋪子,尤其是陳平安,當年還只是個黑瘦少年,就已經靠那幾袋子來之不易的金精銅錢悄悄成了西邊五座山頭的主人。
不過少年背著一籮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時候,大概是看到了一群陌生面孔的官老爺,當時有點蒙,陋巷少年那會兒很是憨厚淳朴啊。
所以完全可以說,位列大驪朝廷中樞的董老侍郎,是看著當年那個泥瓶巷少年,如何一步步通過幾袋子金精銅錢買下山頭,租借給聖人阮邛,又是如何與棋墩山魏檗結識,最終選擇落魄山作為祖山,開山立派,有了牛角山渡口的。
之後年輕山主就是數次遠游,不斷買下更多山頭,招徠更多人物入山。
所以老人現在既憂心自己的處境,又有些許幸災樂禍,當是拿來排憂解悶、苦中作樂了。
因為正陽山之前躋身宗字頭,是另外那位共事多年的禮部同僚負責主持的儀式,而上次清風城躋身宗字頭,只是大驪陪都的一位禮部侍郎主持的。
照理說,等到落魄山躋身宗門,要麼是陪都那邊的禮部尚書出面,要麼就該是他了。
結果落魄山那邊竟然無視了大驪朝廷,所以那個禮部右侍郎、曾經的門生、得喊他一聲座師的小兔崽子,在酒桌上沒少拿這件事笑話他。
董湖打算再等等看,等正陽山議事堂那邊商量出個結果,等陳平安問劍完畢,再做決斷。
至於大驪太後娘娘的某些暗示,以及上柱國袁氏的某些明示,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
如果說北邊鄰居北俱蘆洲是浩然九洲當中最有資格目空一切的一個大洲,南邊桐葉洲是最窩里橫且底蘊深厚的那個,那麼在那場大戰之前,山河版圖最小、最可憐的寶瓶洲,就是個窩里都橫不起來的小地方,山低,水淺,想要被別洲修士罵一句廟小妖風大、水淺王八多,都做不到。
所以寶瓶洲是最不關心別洲山上風雲、也最不被別洲修士當回事的。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修道之人的眼光都高,口氣都大了。
一座屬於正陽山新峰之列的半山腰,一棟府邸高樓處,一長排的看客擁擠著,男女老幼皆有,不過都是山上的譜牒仙師。
他們此刻全在欄杆這邊看熱鬧,有人冷笑不已,稍稍低聲言語,說著一番公道話,說這個落魄山,不過是仗勢凌人之輩,如此咄咄逼人的跋扈做派,哪怕一時風光,豈能長久?
說不定等會兒,就要形勢顛倒,被那正陽山祭出劍頂大陣,兩道劍光一閃,什麼年輕劍仙,哪怕不死,也會摔出一线峰。
一旁好友呵呵而笑,可不是,一個一個現身,都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貨色,自報名號,當是飯堂子伙計,給咱們報菜名呢?
有人好奇詢問,落魄山,北岳披雲山邊上,那處牛角山渡口附近,是不是有這麼個山頭?
可那邊已經有了魏山君的披雲山,還有阮聖人的龍泉劍宗了啊。
怎麼還能容得下如此龐然大物的仙家山頭?
有人附和點頭,深以為然,說按照常理,舊驪珠洞天墜地生根,降為福地品秩,支撐起一個劍道宗門,怎麼都該耗盡山水底蘊了。
大概是這麼聊天沒啥意思,立即有人繼續先前的那個話題,笑著說這些來自落魄山的高人,不是劍仙,就是武夫宗師,不然就是些身負證道氣象的山澤精怪大妖,反正全是些了不得的陸地神仙,還不許他們顯擺顯擺啊。
突然冷不丁有個人,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言語,提醒諸位還是要慎言。
一時間冷場不已,再無人開口說話,紛紛望向那個家伙,好像來自彩衣國附近的那座朦朧山?
朦朧山山主呂雲岱,實在再也不敢由著這幫王八蛋信口開河了。
老子不是踩著狗屎,而是踩中糞坑了。
你們這麼幫著正陽山仗義執言沒問題,問題在於老子跟那個年輕劍仙有仇啊,當年老子的那座朦朧山比正陽山更早挨了一場問劍!
況且呂雲岱還察覺到了一道視线,就是奔著自己來的。
他先前之所以留著不走,就是覺得自己躲藏隱蔽,毫不顯眼,落魄山跟正陽山狗咬狗,打生打死,雙方死傷越多越好。
結果好了,這幫腦子進水再被驢踢了的傻子,非要東拉西扯,就快讓自己被人盯上了。
果不其然,怕什麼來什麼,一個心聲在呂雲岱心湖響起:“躲什麼?如果沒記錯,你跟我家先生,是老朋友了?先生主動拜訪過你們朦朧山祖師堂?”
呂雲岱臉上慘白無色,他憋了半天,顫聲道:“能夠被陳山主親自問劍,朦朧山榮幸之至,受寵若驚,受寵若驚了。”
遠在別峰上空的崔東山笑眯眯道:“看在你這麼會說話的分兒上,就饒你半條命,至於你旁邊的那些年兄年弟年姐年妹,只要是開口說公道話的,你都幫忙記下來,而且接下來你就順著那幾個家伙的言語,繼續閒聊下去。你們這一窩小豬崽,養肥了過年殺。說話沒大沒小,行事沒輕沒重,做人沒對沒錯,伸長脖子鉚足勁嗷嗷叫,可是過不了年關的。”
梳水國一處山神廟,韋蔚帶著兩位神女瞧著鏡花水月,看得目不轉睛、捧腹大笑、叫好不已,等到竹皇撤掉鏡花水月,她又開始大罵不已。
山清水秀處,宋雨燒和孫子孫媳婦一起看著鏡花水月,老人吃著火鍋,只是笑著輕聲說了一句:“臭小子,出息了,不孬。”
仙游縣臨近一座仙家山頭,一個上了歲數的武館老人和那門派算是借看一場鏡花水月,白發蒼蒼的老人,雙拳緊握,輕放膝蓋,腰杆挺直,好像忘了喝酒。
長春宮,大驪太後臉色陰沉似水。
其余兩洲。
浮萍劍湖,酈采帶著榮暢、隋景澄、陳李和高幼清這撥嫡傳弟子看得津津有味。
北邊的大劍仙白裳沒有遠游至寶瓶洲,他笑言一句:“今天這個山頭肯定覺得憋屈,說不定再過一兩百年,就要覺得與有榮焉了。”
大源王朝一個剛剛成為太子的少年,趴在桌上,盯著那幅鏡花水月的山水畫卷,嘖嘖道:“我這師父,不但拳法無敵,劍術也無敵啊。”
天君謝實喃喃自語:“看樣子,又要等著被問劍了?”
清涼宗,那位女子宗主單手托腮,只看畫卷中的一人。
還有大泉王朝。
落魄山,曹晴朗、暖樹、岑鴛機、元寶、元來等等,都湊在了一起。
甚至包括中土神洲在內的諸多別洲,其實不少山巔門派都在通過各種仙家手段,遙遙欣賞小小正陽山的這場慶典和問劍。
小孤山那邊,只剩下一個蘇稼,絕代佳人,幽居空谷,煢煢孑立,零落依草木。
於樾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劍氣長城的那個米裕?”
米裕疑惑道:“你是?”
這個公然宣稱自己化名“余倒懸”的浩然劍修,難道是因為姓“余”的緣故,跟自己這個“余米”攀親戚來了?
於樾哈哈笑道:“我是流霞洲蒲禾老兒的好哥們,他對米劍仙佩服得很,回了家鄉,在酒桌上多有提及米劍仙,贊不絕口,尤其對米劍仙在戰場上的出劍路數極為推崇,相當敬佩。”
一口一個米劍仙?看在對方算是自家人的分兒上,米裕忍了又忍。他繃著臉色,保持微笑,點頭道:“好說。”
於樾大概是覺得這麼聊天就對路了,繼續爽朗笑道:“米劍仙,我真名於樾,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當然了,米劍仙是次席供奉,我才是一般供奉,比不了的。”
米裕都懶得廢話了,只是點點頭。
於樾眼見著自己暫時沒有遞劍的機會,就繼續閒聊,沒話找話:“看米劍仙這一身劍氣,破境躋身仙人境指日可待。”
沒完了是吧?
哦,你於樾先前自稱玉璞境劍修,然後到了老子這邊,就米劍仙了?還破境?
所以米裕忍不住罵道:“滾你的劍仙,劍仙劍仙你全家都是劍仙,老子就是個破爛玉璞境,一邊涼快去!”
於樾尷尬不已,老子好不容易才憋出來了幾句好話,你米裕怎麼還罵上人了呢?
只是於樾也不生氣,再難聽的話,蒲禾都罵過,何況自己終究不曾去過劍氣長城,被罵幾句咋了,老劍修反而舒坦幾分。
青霧峰那邊,裴錢眯起眼,山上有些言語嗓門大了點,當她耳聾嗎?
崔東山在跟周首席嘮嗑。
姜尚真笑道:“看來咱們桐葉洲下宗選址一事,不但會提前很多,也會順利很多。”
就今天這麼一鬧,桐葉洲那邊誰還敢攔三阻四?
這次問劍正陽山,姜尚真可沒出任何力,只是早先隨口跟陳平安提了一嘴,說韋瀅那小子,很看好朱熒王朝出身的劍修元白。
作為水到渠成、眾望所歸的落魄山首席供奉,姜尚真其實是很不介意鉚足勁搭把手的,比如讓劉老成、劉志茂,無緣無故,就各自挑選一座山峰,大打出手,至於真境宗和玉圭宗最後如何收場,那是韋瀅的事,你找姜老宗主去啊,反正跟我周肥無關。
至於李芙蕖,算了吧,她當落魄山的記名客卿,會當得他姜尚真窩心不已。就她?當個記名的外門雜役就足夠了。
其實他們是臨時被喊來這邊觀禮的。這就說明這位山主,是覺得下宗選址一事,有必要加快腳步了,而不是先前預想的步步為營,環環相扣。
看來中土文廟之行和一趟北俱蘆洲之行,讓年輕山主改變了不少想法。
崔東山使勁旋轉兩只雪白袖子,嘿嘿笑道:“也就是我為人厚道,做事講究,不然讓田姐姐出來遛一遭,都能讓竹皇宗主自己把一對眼招子摳出來,摔地上踩幾腳,才覺得自己眼瞎得天經地義。”
姜尚真點頭道:“必須厚道,極其講究了,畢竟咱們落魄山的門風就擺在那里。”
姜尚真突然說道:“崔老弟,我們現在就可以考慮一百年之後的事情了。比如如今再傳弟子的親傳、再傳,他們以後的下山歷練。會不會一個不小心,其中就有類似正陽山劍修這樣的存在,山上不是,山下就一定,不是嗎?”
崔東山不說話,但是神色嚴肅。
姜尚真笑道:“想什麼呢?這種問題,不至於讓你這麼為難吧?”
崔東山說道:“我在想,以後咱們訂購其他門派的山水邸報,是勤儉持家,山頭上攏共只買一份,還是反正人人財大氣粗,各買各的,人手一份。”
姜尚真一開始是想笑,但是越想就越笑不出來。
崔東山笑道:“如何?是不是發現這種小事才是真正的問題?”
姜尚真好奇道:“有答案了?”
“有。”
“何解?”
“看先生的意思。”
姜尚真這次是真的啞然失笑了,朝遠處的白衣少年豎起大拇指,好個得意弟子。
姜尚真學那年輕山主,雙手籠袖,不知道今天自己能否做點什麼,不然怎麼坐穩首席供奉的交椅?
凡夫俗子,秉燭夜游者,風雨飄搖,道路泥濘,最需要什麼?不是草鞋,而是一把雨傘。
崔東山轉過頭,發現身邊額頭滲出汗水的小姑娘神色認真,不知不覺,皺著兩條微黃疏淡的眉毛。
崔東山眼神溫柔,笑道:“小米粒,咋了,想家啦?”
黑衣小姑娘哈哈一笑,扯了扯大白鵝的袖子,使勁攥著手中的行山杖。
小米粒板著臉,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比洞府境更高些,卻悄悄跟崔東山說道:“小師兄,我有點緊張唉。”
崔東山趕緊將周首席晾在一邊,與小米粒笑道:“緊張什麼,有小師兄在,還有大師姐在,再說了,又不需要你打架,咱們落魄山的右護法大人,對付這幫小嘍囉,大材小用了不是?等會兒,你就拿著行山杖,只負責調兵遣將,指哪兒打哪兒,別的不說,反正我跟周首席,只聽你的排兵布陣。”
小米粒撓撓臉:“可我也沒看過兵書啊。”
崔東山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結果被她抬手挪開,崔東山再放在她腦袋上,又被她拍掉,等他再伸手,小米粒轉頭瞪眼道:“嗎呢嗎呢,小心我凶你啊!”
崔東山這才笑著收起手。
那個被留在山中的清風城許氏婦人,先前仰頭望去,盯著那個狐國之主,咬牙切齒,恨之入骨,她心中念念有詞:沛湘你這個婊子養的,今天竟然還有臉拋頭露面?
怎麼,是勾搭上了那個掌櫃顏放,還是偷偷爬上了那個泥腿子賤種的大床?
是誰勾引的誰?!
遠在白鷺渡那邊的寧姚一挑眉頭,因為察覺到了那個婦人的心聲。
除了一线峰山頂那頭搬山猿,寧姚其實都沒怎麼在意上心,反倒是落魄山這邊的自己人,劍修隋右邊、狐國狐魅沛湘,寧姚都有輕描淡寫的視线一掃而過,然後就注意到了許氏婦人。
於是寧姚就真的“各憑喜好行事”了。許氏婦人和許渾一起登船後,渡船剛剛離開峰頭,頃刻間,一條仙家渡船好像碎成千萬片。
沒有任何劍光、劍氣、劍意,而且渡船上的眾人,沒有察覺到任何氣機漣漪,以及絲毫異樣。
寧姚只以心聲跟那個婦人言語一句:“管住嘴,別找死。”
之後寧姚要比風雪廟魏晉更早發現陳平安要出劍的跡象。
然後她忍住笑。
當著一位搬山老祖的面搬他的山?這種事情,也就他想得到,做得出了。
山腳的一襲青衫,只等了半炷香光陰,就一劍將正陽山祖山挑高數丈,然後劍陣落在劍頂,砸爛了那座祖師堂。
驚天動地的異象過後,山巔塵土飛揚,又漸漸飄散,恢復清明。
一线峰寂靜無聲。正陽山新舊諸峰,更是但凡有修士處,皆落針可聞。
陳平安收劍歸鞘後,微笑道:“只算問劍一半,你們還有半炷香,可以繼續議事。”
一直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的陶煙波心顫不已。
女子劍修陶紫沒有留在停劍閣,而是去了劍頂,她想要略盡綿薄之力,為袁爺爺鼓氣。
白衣老猿雙臂環胸,瞥了眼自己看著長大的陶紫。
她已經從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再變成一個即將出嫁的漂亮女子。
看到陶紫眼中的那抹熟悉神色,袁真頁這位護山供奉終於開始有一絲痛心了。
陶紫臉上閃過愧疚神色,她迅速轉過頭,好像不敢正視白衣老猿,只是她又極快轉回頭,滿臉的天真無邪,眼神看似清澈堅定。
白衣老猿有些茫然,看了眼那座祖師堂的廢墟,最後又看了眼那個長大了的秋令山女子。
這就是正陽山嗎?
山腳那邊,眾人見那個青衫劍仙竟摘下了背後長劍,隨手一丟,劍鞘插入牌坊樓中。
陳平安卷起袖子,一手負後,一手朝山頂遞出手掌:“老畜生,來,趁著還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下山試試看,打死我。”
這番言語,已經足夠狂妄。不承想之後一句言語,更是讓人目瞪口呆。
山門外的一襲青衫,意氣風發,眉眼飛揚若年少一步跨河的少年:“半炷香之內,老子不還手!”
懸空劍陣墜地,打爛祖師堂,劍氣漣漪四散,整座一线峰風起雲涌,尤其是古樹參天的停劍閣那邊,被劍氣所激,木葉紛紛落,飄來晃去,悠悠落地,一大幫正陽山嫡傳弟子好似提前步入了一個多事之秋,滿眼都是愁。
這一次,再沒有人覺得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劍仙是在說什麼失心瘋的痴人夢囈了。
停劍閣後邊,有一棵正陽山開山祖師當年親手栽種的梧桐樹,兩千多年生長無恙,聳干入雲中,故而今天落葉尤其多。
劍頂之上,宗主竹皇和劍陣仙人只是護住了祖師堂內的神主牌位、香爐和歷代祖師爺掛像,其余一切,如精心打造的代代傳承的座椅,一根根價值連城的仙木梁柱,煉造工藝比皇宮大內更考究的地磚,好像都已變成過眼雲煙,與塵土同散。
這場違反祖例、不合規矩的門外議事,只有茱萸峰田婉和宗主竹皇的關門弟子吳提京兩人沒有到場,就連雨腳峰的庾檁都已經御劍趕來。
竹皇先前提出要將袁真頁除名之後,直接就跟上了一句:“我竹皇,以正陽山第八任山主,躋身宗門後的首位宗主,以及玉璞境劍修三重身份,答應此事。之後諸位只需點頭搖頭即可,今天這場議事,誰都不用言語。”
此後滿月峰夏遠翠率先附議,掌律晏礎猶豫了半天,不理睬秋令山陶煙波的心聲勸說,還是跟著點頭附和,和滿月峰、水龍峰關系親近的那些山頭、幾條劍脈,比如瓊枝峰冷綺在內,都沒什麼選擇余地,當然是跟隨這幾位位高權重的老祖師,跟白衣老猿劃清界限。
正陽山的十幾位供奉、客卿,在竹皇、夏遠翠和晏礎都表態後,紛紛點頭,今天舍了個袁真頁,總好過他們親自下場,與那落魄山大打出手,到時候傷及大道根本,找誰賠?
只說先前那座由一粒金光顯化大道的懸天劍陣,實在太過氣盛,僅僅那些劍光落在山中的倒影,就讓他們如芒在背,眾人都各自掂量了一下,若是被那些劍光切中身軀皮囊,只會是刀切豆腐一般。
如果竹皇不是這麼個意思,早先願意收攏人心,他們其實不介意錦上添花,供奉、客卿職責所在,會幫著一线峰祭出幾道看家本領的仙家術法。
可既然竹皇都如此態度了,誰都不是什麼愣頭青,不會意氣用事,拼了身家性命和大道前程不要,去為正陽山雪中送炭。
反倒是撥雲峰、翩躚峰在內的幾座舊峰的峰主劍仙,竟然都搖頭否決了宗主竹皇的建議。
其中一位老金丹,更是直接大罵宗主竹皇此舉是自毀千秋家業,昏聵、昧良心,無半點道義可言,只會讓正陽山歷代祖師為此蒙羞。
被外人打上山來,非但不帶頭出劍退敵,反而寧肯被人牽著鼻子走,拋棄一個勞苦功高的護山供奉。
你竹皇連一位劍修都不配當,如何能夠擔任宗主,所以今天真正需要議的事,不是袁真頁的譜牒名字要不要一筆勾銷,而是你竹皇還能否繼續擔任宗主……
竹皇微笑道:“先前說了,你們點頭搖頭即可,不用開口。”
結果老金丹就被那位劍陣仙人直接拘押了起來,仙人伸手一抓,將老金丹收入袖里乾坤當中。
劉羨陽挪動屁股,換了一張桌子,繼續喝酒吃瓜。
一位女子祖師轉頭望向劉羨陽,怒目相視道:“劉羨陽,你和陳平安問劍就問劍,何必如此大費周章,陰險行事,躲在幕後呼朋喚友,費盡心思算計我們正陽山,真有本事,就學那風雷園黃河,從白鷺渡一路打到劍頂,如此才是劍仙作為!”
劉羨陽非但沒有針鋒相對,反而如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對對對,這位上了歲數的嬸嬸,你年紀大,說得都對,下次如果還有機會,我一定拉著陳平安這麼問劍。”
吵架這種事情,家鄉小鎮藏龍臥虎,高手如雲,年輕一輩,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那些富家子弟,比如趙繇、謝靈,可能本事稍微差了點,其余哪個不是自小就耳濡目染,條條小巷,鎖龍井旁,老槐樹下,龍窯田壟間,門對門牆隔牆,哪里不是磨礪嘴皮子功夫的演武場。
那個頭戴一頂金絲冠冕、身穿翠綠法袍的女子祖師果然被劉羨陽這番混不吝的言語氣得身體顫抖不已。
白衣老猿向前踏出一步,神色淡然道:“還有半炷香,你們繼續聊。我去會一會那個得志便猖狂的泥腿子。”
劉羨陽一手抬起酒杯,一手豎起大拇指:“袁老祖一洲無敵,曾經換拳宋長鏡,腳踢披雲山,踩碎各家祖宅無數,泥瓶巷曹氏的,二郎巷袁家的,最西邊李家的,桃葉巷謝氏的,全無敵手,誰敢和搬山老祖秋後算賬?如今又已破境,對付個陳平安,還不是手到擒來。”
正陽山諸峰祖師,還有一眾供奉客卿,聞言皆悚然。
這位護山供奉,當年游歷驪珠洞天,到底招惹了幾方勢力?
難怪那個自稱祖籍是在泥瓶巷的曹峻,會先後問劍瓊枝峰和背劍峰。
還有那位大驪巡狩使曹枰。
袁、曹兩姓先祖,出自驪珠洞天,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幫助大驪宋氏在北方崛起,站穩腳跟,不至於被盧氏王朝吞並,最終才有了今天大驪鐵騎甲浩然的光景,這是一洲皆知的事實。
竹皇笑道:“劉劍仙就不要開玩笑了。”
劉羨陽這幾句話,當然是胡說八道,可是這會兒誰不疑神疑鬼,三言兩語,就無異於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正陽山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了。
護山供奉袁真頁身後現出一尊老猿法相,他重重一跺腳,在劍頂和停劍閣之間落腳,同時運轉搬山一道的本命神通,將一线峰踩下。
一线峰轟然落地,一山周邊的山水氣運隨之穩固幾分。
先前那個泥瓶巷的小賤種竟敢斬開祖山,再一劍挑起一线峰,使得祖山離地數丈高。
袁真頁這一手腳踩山岳落地生根的神通,抖摟得堪稱霸氣絕倫,使得不少客卿供奉都心中惴惴,會不會跟著竹皇一邊倒,一個不小心就會押錯賭注?
到時候不管竹皇如何斡旋補救,至少他們可就要和袁真頁實打實結仇了。
白衣老猿收起背後法相,一身罡氣如江河洶涌流轉,大袖鼓蕩獵獵作響,獰笑道:“豎子成名,拳下受死!”
袁真頁拔地而起,高高躍起,腳下一山震顫,魁梧身形化作一道白虹,在高空一個轉折,筆直一线,直撲山門。
劉羨陽站起身,扶了扶鼻子,拎著一壺酒,來到劍頂崖畔,蹲在一處白玉欄杆上,一邊喝酒一邊觀戰。
一道渾厚無匹的拳罡如仙劍飛劍,使得天地間雪亮一片,將山門外一襲青衫所站位置打出一個湖泊一般的凹陷大坑。
停劍閣那邊,正陽山諸峰嫡傳弟子們翹首而觀,看到袁老祖這一拳遞出後,一個個目眩神搖,有年輕劍修攥緊拳頭,默默喝彩。
不少觀禮客人都是首次親眼見到袁真頁出手。
好個護山供奉,確實名不虛傳,袁真頁這一拳勢大力沉,分明可殺元嬰境修士。
說不定那些體魄堅韌的遠游境武夫,挨了這一拳,都要當場分屍,血肉崩碎。
可山門外那處無水的“湖泊”之上,一襲青衫依舊紋絲不動,懸空而停,面帶笑意,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揮動,驅散四周塵土。
白衣老猿身形落在山門口,轉頭瞥了眼那把插在牌坊樓中的長劍,收回視线後,盯著那個靠著運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青衫劍仙,問道:“需不需要留你全屍?不然你們落魄山那幫廢物阻攔不及,事後收屍都難。”
陳平安沒有任何言語,只是朝白衣老猿勾了勾手指,然後微微側頭,雙指並攏,輕敲脖子,示意袁真頁朝這里打。
袁真頁眯起眼,腳下砰然一聲,大地沉悶而晃,一线峰地底深處的山根都出現了撼動余韻,導致周邊天地靈氣漣漪飄搖。
如果說雙方對峙是一幅山水畫卷,那麼所有施展掌觀山河的山上看客,在這一刻都會發現此處山河畫卷出現了一陣搖晃。
白衣老猿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一襲青衫被一拳凶狠橫掃,打中脖頸,瞬間橫移出去數十丈。
陳平安輕輕抖了抖手腕,身形瞬間止步,晃了晃脖子,滿眼笑意,好像在說讓你試試看,就別留力收手,與我客氣什麼?
劍修哪怕得天獨厚,能夠淬煉飛劍的同時,反過來溫養神魂體魄,煉劍淬體兩不誤,事半功倍,使得號稱山上四大難纏鬼為首的劍修,既能夠一劍破萬法,又擁有媲美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的身軀,即便那位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和好友劉羨陽都已是玉璞境,可是一位玉璞境劍仙,真能將人身小天地打造得身若城池,如此堅不可摧?
直到這一刻,那些知曉“鄭錢”身份的觀禮修士才有些相信,她說不定真是這位年輕山主的開山大弟子。
而白衣老猿委實是山巔宗師之風,每出拳一次,都並不乘勝追擊,遞拳後就停步,好像故意給那青衫客緩一緩、喘口氣的休歇余地。
這位身負氣運的上五境護山供奉,雖是毋庸置疑的修道之士,可確實一向以拳腳功夫名動寶瓶洲。
白衣老猿臉色陰沉:“狗崽子當真不還手?!”
當下不曾背劍的一襲青衫始終默不作聲。
袁真頁嗤笑不已,拉開一個古朴拳架,他雙膝微屈,微微低頭,如背負山岳之姿,拳架一起,便有鯨吞天地靈氣的異象,本該天然衝突的靈氣與純粹真氣竟然融洽相處,悉數轉為一身雄渾拳意。
不但如此,拳架大開之後,身後拳意竟如山中修士的得道法相,凝為一座座高山,腳下拳罡則如江河洶洶流淌,與那道門真人的步斗踏罡有異曲同工之妙,鋪設出一幅道氣盎然的仙家圖案。
最終白衣老猿腳踩一幅寶瓶洲嶄新的五岳真形圖,遞拳之前,白衣老猿如上古仙人提起巨山,腳踩河川。
淬煉搬山之屬神通,熔鑄拳意為山河一爐。
陳平安瞥了眼那幅半吊子的真形圖,看來這位護山供奉這些年也沒閒著,還是被他琢磨出了點新花樣。
青霧峰有位山中看客贊嘆不已:“如此拳法,可謂登峰造極,非武夫人力所能及。”
裴錢斜眼看那人,差點沒忍住,像對付騎龍巷左護法那般,按住對方的狗頭,讓他瞪大狗眼,等到她師父出手,好好看看什麼叫真正的拳法。
眾人只見那魁梧老猿有開天辟地的氣勢,朝年輕劍仙當頭一拳砸去。
白衣老猿轉瞬之間就站在了那一襲青衫原先所處的位置,而那個年輕山主竟然依舊不還手,由著那一拳打中額頭。
是老猿此拳一起,就已經注定避之不及?
從一线峰“湖上”,到滿山青翠的滿月峰,刹那之間拉伸出了一條青色長线。
幾乎所有人的視线都下意識望向了滿月峰,一襲青衫懸空而立,但是此人身後整個滿月峰的山腳,罡風吹拂,席卷山峰,無數仙家大樹悉數斷折,一些被殃及池魚的仙家府邸就像紙糊紙扎一般,被那份拳意削碎。
只說青衫劍仙的那條倒滑路线,就在雙峰之間的地面之上割裂出了一條深達數丈的溝壑。
白衣老猿如影隨形,又是一拳,拳罡璀璨綻放,白光刺眼,大如井口,直直撞去。一拳用那原本背靠青山的青衫徹底打穿了整座滿月峰!
袁真頁循著那個被鑿開的“山門道路”,微微撐開一身沛然渾厚的霸道拳意,道路上山石崩碎無數,他最後一腳踩踏更多山崖,使得滿月峰一處後山榜書崖刻崩毀大片。
袁真頁魁梧身形化虹而去,他掄起一拳,將果真打定主意不還手的陳平安打得身形風馳電掣般摔向秋令山位於半山腰的那座消暑湖。
挨此重拳的一襲青衫,倒退去勢極快,只是臨近水面之時,身形驟然懸停,腳尖輕點湖面,濺起一圈層層擴散的漣漪。青衫飄搖,仙人立水。
陳平安腳下整座湖泊卻是當場炸開,沸水滾滾,掀起滔天巨浪,水霧升騰,許多在附近水榭樓閣遙遙觀戰的修士頓時成了落湯雞。
這驚心動魄的一幕,看得夏遠翠眼皮子打戰不已。你們倆打就打,換地方打去,別糟踐我家山頭的風水寶地!
白衣老猿一拳當頭砸下。聽說你小子從小就喜歡求神拜佛,那就乖乖舍身結緣水裔去!
陳平安只是伸出手掌,隨便擋住那一拳。
一青衫劍仙、一白衣老猿,雙方身形下墜途中,消暑湖湖水蕩然一空,登岸向四面八方一衝而去,最終沿著秋令山下山去了。
秋令山的那條登山神道上,就像有條溪澗以台階作為河床,嘩啦啦作響向山腳傾瀉而去。
消暑湖附近的此山嫡傳和觀禮修士手忙腳亂,只得各憑手段,抵擋那份拍岸激蕩升空的鋪天巨浪,最頭疼的地方還在於其中蘊藉的拳意,與那湖水一並遮天蔽日,勢不可當,以至於許多修士術法被攪了個粉碎,本命物也被打得晃蕩如片片浮萍,道心不穩,剛剛祭出便連忙收起。
神仙打架,俗子遭殃。山巔之下,所有不是地仙的練氣士,和那山下市井的凡夫俗子何異?
人人驚駭不已,那位搬山老祖,僅僅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就有千年光陰,那麼居山修道的歲月只會更長,有此道法拳意,還有幾分道理可講,可那個橫空出世的落魄山年輕劍仙,撐死了和劉羨陽是差不多的年紀,哪來的這份修行底蘊?
寶瓶洲評選出來的年輕和候補十人,真武山馬苦玄的修行根骨、天賦,姜韞、劉灞橋的師承,謝靈的家世、福緣,不管他們如何崛起,終究有跡可循。
可陳平安?
消暑湖不但湖水一空,就連湖底泥濘都已散開,水下秋令山山根青石裸露。
水落石出,不過如此。造就出這般場景,不過是白猿遞拳,青衫接拳,一拳而已。
陳平安站在略帶幾分潤澤水汽的青石上,腳下青石不斷響起崩裂聲響,消暑湖水底如同多出一張蛛網。
陳平安抬了抬手,施展水法,掬水重新入湖中。
白衣老猿站在岸邊,臉色如常。數拳過後,一口純粹真氣氣貫山河,猶未用盡。
夏遠翠以心聲與身邊幾位師侄言語道:“陶師侄,我那滿月峰不過是碎了些石頭,倒是你們秋令山好好一座消暑湖,遭此風波劫難,修繕不易啊。”
晏礎說道:“煙波,半炷香可是又過去一半了,還沒有決斷嗎?其實要我說啊,反正大局已定,秋令山不管點頭搖頭,都改變不了什麼。”
這位掌律老祖師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好心好意,提醒這位輩分相同的陶財神,好歹為秋令山保留一份英雄氣概,傳出去好聽些,過河拆橋,是竹皇和一线峰的意思,秋令山卻不然,風骨凜凜,有機會讓所有留在諸峰觀禮的外人刮目相看。
對晏礎而言,陶煙波的秋令山最好是打腫臉充胖子到底。
陶煙波管著正陽山的所有錢財運轉,比他這個出身水龍峰的掌律祖師其實更有實權。
若是水龍峰與秋令山從今往後能夠互換位置?
竹皇臉色不悅,沉聲道:“事已至此,就不要各打各的小算盤了。”
先前所謂的一炷香就問劍,雖是陳平安隨口胡謅的,卻正是竹皇身邊這位劍頂仙人能夠維持當下境界的大致時限。
這家伙難道是正陽山肚子里的蛔蟲,為何什麼都一清二楚?
故而竹皇內心深處真正忌憚的,不是什麼劍仙,不是什麼山主,而是這份處處綿里藏針的心思。
消暑湖內,水被陳平安以術法掬入湖中後,水位輕淺,清澈見底。
陳平安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笑問道:“當年在小鎮束手束腳,情有可原,怎麼在自家地盤,還這麼娘們唧唧?怕打死我啊?”
袁真頁終究還是個練氣士,所以昔年在驪珠洞天之內,境界越高,受壓制越多,處處被大道壓勝,連每一次的呼吸吐納都會牽扯到一座小洞天的氣運流轉,稍有不慎,就會消磨道行極多,最終拖延破境一事。
以袁真頁的地位身份,自然知曉黃庭國境內那條歲月悠悠的萬年老蛟,以及在東南地界錢塘江風水洞潛心修道的那位龍屬水裔,都一樣有機會成為寶瓶洲首位玉璞境的山澤精怪。
估計這位護山供奉,當時就已經將上五境視為囊中物,並且打定主意要爭一爭“第一”,以便收攏一洲大道氣運在身,所以至多是在窯務督造署那邊,遇見了那位白龍魚服的藩王宋長鏡,他一時手癢,才忍不住與對方換了拳,想著以拳腳幫忙砥礪自身道法,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袁真頁獰笑道:“見過找死的,沒見過你這麼一心求死的,袁爺爺今兒就滿足你!”
白衣老猿的老者面容呈現出幾分猿相真身,頭顱和臉龐瞬間毛發生發,如無數條銀色絲线飛動。
老猿身形長掠,一腿掃中那襲青衫的肋部,將其踹出秋令山,橫飛向附近的瓊枝峰。
一腳之下,氣機混亂如大雷震碎於彈丸之地,整座秋令山向外陣陣散出,如一排排鐵騎過境,所過之處,山石崩碎,草木化為齏粉,府邸炸開,連秋令山之外的雲霧都為之傾斜,仿佛被拽向瓊枝峰那邊。
從頭到尾,信守承諾絕不還手的青衫劍仙蜻蜓點水,腳尖分別踩在一處仙府屋脊、古樹枝頭和一竿綠竹之巔,然後停步。
負責看守瓊枝峰的落魄山米次席忙不疊收起漫天遍野的霞光劍氣。
白衣老猿撞入那片竹林當中,使得瓊枝峰山中無數翠綠顏色瞬間綻放開來,數十萬綠竹竿破土而出,胡亂飛掠。
只是袁真頁這一次出拳極快,能夠看清之人寥寥無幾。
更多的人只能依稀看到那一抹白虹身形在叢叢翠綠當中勢不可當,拳意撕扯天地,至於那青衫,就更不見蹤跡了。
下一刻,一抹青色畫弧掠出瓊枝峰,極長弧线,剛好繞過了一座撥雲峰,然後途經一座藩屬小山頭。
白衣老猿縮地山河,驀然現出真身法相,巨大手掌橫掃出去,將整一截青色山頭直接打斷,山若飛劍,撞向那一襲青衫,後者隨手揮袖,山頭當場在空中崩碎稀爛,亂石飛劍如雨落,那道青色身形借勢以更快速度飛向十數里外的雨腳峰,老猿法相大步跟隨,一個肩靠到雨腳峰山頭,撞得一峰山頭再次崩裂開來,激射向陳平安。
與此同時,老猿法相一腳戳地,深陷地下,他輕喝一聲,再腳尖一挑,將地上一座小山頭的山根踩斷,將小山頭整個挑到空中,和雨腳峰山頭,一前一後,都砸向那個青衫劍仙。
凶性爆發的搬山老猿又連根拔起兩座藩屬小山峰,一手一個攥在手中,砸向那個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
老猿的巍峨法相一步跨過山水,一腳踩在一處昔年南方小國的破碎大岳之巔,目視前方。
陳平安雙指並攏作劍斬,將雨腳峰山頭居中劈開,他又左手揮袖,將那山頭原封不動砸回原位,再雙指輕點兩下,竟是直接將那兩座藩屬小山定在了空中。
一襲青衫緩緩飄落在青霧峰之巔。
裴錢連忙落地,站在師父身邊,不然不像話。
陳平安笑道:“沒事,老畜生今天沒吃飽飯,出拳軟綿,稍稍拉開距離,胡亂丟山一事就更像柳絮飄搖了,遠不如我們小米粒丟瓜子來得氣力大。”
黑衣小姑娘聞言笑得合不攏嘴,懷抱行山杖,趕緊抬起雙手擋住嘴,淡淡的眉毛,眯起的眼眸,桌兒大的高興。
她哪有那麼厲害,沒得沒得,好人山主瞎講的,你們誰都別信啊,但是真要相信,我就沒法子讓你們不信哩。
崔東山笑嘻嘻道:“右護法今兒都不用出手,就已經威名遠播嘞。”
小米粒笑哈哈道:“虛名,都是虛名。”
陳平安再以心聲跟裴錢說道:“盯著一线峰那邊,誰敢冒頭,你就打回去。”
裴錢點點頭:“曉得了。”
陳平安輕踩地面,身形瞬間離開青霧峰,悄無聲息,相較於白衣老猿名副其實的力拔山河,確實毫無氣勢可言。
一襲青衫掠過那兩座好像被施展定身術的山頭,拖山而行,與那尊腳踩山岳的老猿法相遙遙對峙。
剩下的半炷香即將結束。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放心吧,一线峰那邊,至少陶紫肯定會出手的。記得第一次在福祿街那邊瞧見,就知道她是個頂聰明的人,可袁老祖你要是再這麼以無敵之姿橫行山河,她還怎麼為你打抱不平?三拳,最後三拳,袁老祖好好掂量,是繼續讓外行看個熱鬧,還是讓行家看門道,我都隨意。”
言語之後,將那拖曳的兩山分別丟去兩處,為撥雲峰藩屬山頭和雨腳峰山頂充當山尖。
白衣老猿驀然收起法相,站在山頂,深呼一口氣,僅僅是這麼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吐納,便有一股股強勁山風起於數峰間,罡風吹拂,風卷雲涌,摧崖折木。
屹立於山巔的袁真頁環顧四周,千里山河在腳下匍匐,視野當中,唯有那一襲青衫礙眼至極。
如那泥瓶巷賤種所說,確實約莫還能遞出三拳。
袁真頁一身道法拳意交融,仿佛數千年修行道法為天,積攢打磨千年的拳意為地,以人身小天地作為一架長生橋,合二為一,最終達到天地合的玄妙境地。
生平意氣最高處,所遞第一拳,以傷換命,相當於止境武夫拳意巔峰一拳。
小泥腿子就該一輩子在泥濘中摸爬滾打。
僥幸得勢,偏不知珍惜,不懂得乖乖躲起來享福的道理,還敢來正陽山擺闊,那就一拳打得你粉身碎骨,悉數跌落人間,只會比那個被李摶景將一副白骨曝曬於風雷園廣場上的滿月峰女修下場更慘。
若有意外,還有第二拳待客,相當於仙人境劍修的傾力一擊。
最後一拳,什麼劍仙,什麼山主,死一邊去!
一线峰那邊,陶煙波滿臉疲憊,諸峰劍仙,加上供奉客卿,總計接近半百的人數,只有屈指可數的七八位正陽山劍修搖頭。
此外都是點頭,答應竹皇的那個提議。
按照祖師堂規矩,其實從這一刻起,袁真頁就不再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了。
竹皇說道:“袁真頁,收手吧,雖然你不再是正陽山的譜牒仙師,但是我願意向落魄山求情,不管我們正陽山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保證讓你今天活著走出正陽山地界,之後就請你離開寶瓶洲。”
竹皇同時以心聲跟那位青衫劍仙說道:“陳山主,只要袁真頁將來出海,試圖遠游別洲,我就會親自帶著夏遠翠和晏礎,配合你們落魄山,合力斬殺此獠!”
陳平安置若罔聞,只是笑眯起眼,沒拒絕,不答應。
袁真頁一樣無動於衷,白衣老猿轉頭看了眼劍頂,一張老猿面相上沒有任何表情。
可能是哀莫大於心死,可能是身負一洲氣運的搬山老祖實則胸有成竹,猶有後手,倒轉形勢。
白衣老猿眼中所見,心中所想,是今年山中那棵古梧桐樹,尚未入秋,就已落葉。
以往歲月里,花開花落,葉綠葉黃,都無人打攪,只有掃帚劃抹地面的簌簌聲響。
袁真頁一腳踩碎整座山岳之巔,氣勢如虹,殺向那一襲懸在高處的青衫。
一身圓滿拳意,仿佛比山岳更高。一拳遞出後,如雷池開裂再迸射。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仰頭望去,只見青衫客被那一拳打得瞬間消失無蹤。
作為遞拳一方的袁真頁竟是倒滑出去十數丈,雙袖粉碎,兩條肌肉虬結的胳膊變得血肉模糊、筋骨裸露,觸目驚心,然後白衣老猿倏忽間身形攀高,怒喝一聲,朝天幕處遞出第二拳。
千里山河的天上,唯有雷聲陣陣,連綿不絕,不見青衫客。
那雷聲炸響,仿佛近在耳邊,許多境界不夠的修士都不得不捂住耳朵,竭力運轉體內靈氣護住道心。
留在諸峰觀禮的地仙修士紛紛施展術法神通,幫助身邊痛苦不已的修士打散那份紛紛如雨落的道法拳意漣漪。
袁真頁雙手負後,雙拳骨肉消融,耳膜已碎,披頭散發,鬢角雪白發絲被耳孔流淌出來的鮮血浸染,黏在了一起。
一线峰停劍閣那邊,有個年輕女子劍修嬌叱一聲:“袁爺爺,我來助你!”
身穿紫衣的貌美女子,好像置生死於度外,竟是孑然一身就要御劍去往天幕。
只是她剛剛御劍離地十數丈,一個扎丸子發髻的年輕女子就御風破空而至,伸手攥住了她的脖子,然後一個猛拽,將她從長劍上邊拽落,隨手丟回停劍閣廣場上。
摔了個七葷八素、狼狽不堪的陶紫正要馭劍歸鞘,那個女子武夫卻伸手握住了劍鋒,輕輕一擰,便將斷為兩截的長劍隨手釘入陶紫身邊的地中。
這次觀禮的修士都學聰明了,不再撿芝麻丟西瓜,瞥了一兩眼停劍閣那邊的動靜,就繼續和白衣老猿一同望向高處。
那人接下兩拳,依舊沒還手。
這都沒有死?答案顯而易見,那個家伙不但沒死,反而安然無恙,毫發無損。
天幕處,一襲青衫,好像閒庭信步,拾級而下。
只見那個青衫客停下腳步,抬起鞋子,輕輕落下,然後腳尖蹍動,好像在說,踩死你袁真頁,就跟蹍死只螻蟻一樣。
袁真頁瞪大眼睛,只剩森森白骨的雙拳緊握,他仰頭怒吼道:“你到底是誰?!”
他絕對不相信,這個從天而降的青衫客,會是當年那個只會抖摟小機靈的泥腿子賤種!
陳平安笑道:“當年的泥瓶巷窯工,現在的落魄山山主,不都是姓陳名平安,不然還能是誰?”
陳平安抬起雙手,手心處,分別凝聚浮現出一輪日、一輪月。
大日熠熠粹然,明月皎皎瑩然。
日升月落,日墜月起,周而復始,形成一個寶相莊嚴的金色圓形,就像一條神靈巡游天地的大道軌跡。
陳平安再手腕擰轉,是五行之屬的本命星辰顯化而生,五彩顏色,剛好圍繞日月緩緩旋轉。
日月星辰,如獲敕令,圍繞一人。日月共懸,銀河掛空,循規蹈矩,懸天流轉。
在這之後,是一幅幅山河圖,寶瓶洲、桐葉洲、北俱蘆洲若隱若現,或彩繪或白描,一尊尊點睛的山水神靈在畫卷中一閃而逝,其中猶有一座已經遠游青冥天下的倒懸山。
轉瞬之間,一襲青衫居中而立,神人在天。
饒是姜尚真都有些心神震動,忍不住問道:“崔老弟,這是哪門子的劍術?!”
崔東山笑眯眯道:“當然是劍術,不過也算是先生首創的拳法,拳劍皆可,不用分家。純粹武夫,萬年以來,天下氣盛,此為巔峰。”
崔東山揮動雪白袖子:“是我的先生嘛,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然先生怎麼能夠和那個曹慈拉近武道距離?靠的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十境氣盛這一層。
裴錢神采奕奕,看吧,果然還是自己聰明,師父教拳可以,至於喂拳,是絕對不行的。
假借石柔皮囊的化外天魔一個忍不住,故伎重演,振臂高呼:“隱官老祖武功蓋世,劍術無敵,去他的白玉京真無敵,道老二就當你的千年萬年第二……”
不過這個附身石柔的白發童子總算記得施展術法隔絕天地,不讓自己的話語泄露出去,美中不足,總覺得不夠盡興,畢竟隱官老祖都聽不見鐵骨錚錚的肺腑之言。
賒月看了一會兒那輪明月,又屏氣凝神定睛仔細看,最終嘆了口氣。
雖說那家伙回鄉後,在鐵匠鋪子那邊,大概是看在劉羨陽的面子上,歸還了半成的月魄精華,可是這個年輕隱官,心手都黑。
讀書人什麼腦子嘛,學什麼像什麼。
難道說自己回了小鎮,也得去學塾讀幾天書?
賒月問道:“這頭老猿會跑路嗎?”
寧姚搖頭道:“不會,身心俱死。”
渡船那邊,余蕙亭只覺得驚心動魄,喃喃道:“難怪能夠在劍氣長城當上隱官。”
魏晉說道:“袁真頁要祭出撒手鐧了。”
余蕙亭好奇問道:“魏師叔,怎麼說?”
魏晉默不作聲,自己不會想嗎?哪怕想不到那個真相,無非再等個一時半刻,自然而然就知道答案了,問什麼問,意義何在?
余蕙亭誤以為魏師叔是在想事情,追問道:“魏師叔,莫不是那位護山供奉下一拳會更加凶狠霸道,想著換命?”
魏晉都懶得轉過頭看她,難得擺一擺師門長輩的架子,淡然道:“聽說你在山下歷練不錯,在大驪邊軍中口碑很好,不可自滿,戒驕戒躁,以後回了風雪廟,修心一事多下功夫。”
他的言下之意,其實是提醒余蕙亭在山中修行,需要多動腦子。
余蕙亭沒想那麼多,只當是神仙台最不近人情的魏師叔破天荒在關心人,她一下子笑靨如花。魏晉就知道自己白說了。
袁真頁腳踩虛空,再一次現出搬山之屬的巨大真身,一雙淡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高處那個曾經的螻蟻。
他身上有一條條淬煉而成的氣運長河,流淌在作為河床的筋骨血脈當中,這就是一洲境內首位躋身上五境的山澤精怪得到的大道庇護。
陳平安同樣是一雙金色眼眸,只是比袁真頁更為濃郁且精粹。他冷笑道:“怎麼,非要我說自己是朱厭,你才好認祖歸宗?”
袁真頁厲色道:“狗雜種繼續笑,一拳過後,玉石俱焚!記得下輩子投胎找個好地方……”
陳平安勾了勾手指,來,求你打死我。
半炷香已過,可以再給你多出一拳的機會。
崔東山忍了忍,結果還是沒能忍住,捧腹大笑。
姜尚真也是無可奈何,找誰比拼氣運消耗和大道壓制,都別找咱們家這位被浩然、蠻荒兩座天下處處針對的年輕山主。
至於那位搬山老祖的混賬話,就不用斤斤計較了,反正他很快就會徹底閉嘴。
姜尚真以心聲詢問道:“兩座天下的壓勝分明還在,為何好像沒那麼明顯了?是找到了某種破解之法?”
崔東山一語道破天機:“先生只是真正想明白了一句佛家語,欲要度眾生,實為眾生度。所以才能夠順勢躋身某種境界,時時迷障在法中,處處機緣法無礙。先生是先有此心,再有此境的。”
姜尚真點頭道:“厲害厲害。”
不過姜尚真很清楚,崔東山只是說得輕巧,陳平安真正做起來,絕對是一場身心煎熬。
崔東山白眼道:“廢話。”
劍頂那邊,劉羨陽晃了晃手中的空酒壺,隨便丟到白玉欄杆外邊。他雙手抱住後腦勺,昔年仇怨,俱往矣。
落魄山竹樓外,已經沒有了正陽山的鏡花水月,但是沒關系,還有周首席的手段。
曹晴朗在內,人人一捧瓜子,都是小米粒在下山之前留下的,勞煩暖樹姐姐幫忙轉交,人人有份。
魏檗離開披雲山,在這邊悄然現身,隱匿蹤跡的元嬰境劍修崔嵬也隨之現身,輕聲打招呼:“魏山君。”
魏檗笑著點頭:“辛苦了。”
崔嵬一時間無言以對。我一個霽色峰祖師堂的記名供奉,在自家山頭盯著,辛苦什麼。
魏檗似乎也覺得自己這麼說有些不對勁,自嘲道:“這個習慣,是得改改。”
之前巡視三江接壤之地的紅燭鎮,在那賣書的店鋪,水神李錦都要打趣笑言一句,說自己是寶瓶洲的山君、霽色峰的山神。
魏檗覺得挺有道理,李水神的言語很風趣啊。
誰是官場上司,誰是轄境下屬?
所以就從書鋪白拿了幾十本書。
桌上,今天剛好來落魄山點卯的州城隍廟香火小人兒勤勤懇懇,負責幫忙收攏瓜子殼,堆積成山。
見著了那個魏山君,身邊又沒有陳靈均罩著,曾經幫著魏山君將那個綽號揚名四方的小家伙趕緊蹲在“小山”後邊,只要我瞧不見魏夜游,魏夜游就瞧不見我。
當袁真頁現出真身之後,在正陽山方圓千里之地,哪怕是市井百姓,人人仰頭就可見那位護山供奉的龐大身形。
至於那些觀禮修士,實在想不明白,那位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到底是如何在這頭老猿手底下挨過一拳又一拳的。
老祖師夏遠翠突然以心聲言語道:“師侄,你的選擇,看似無情,實則英明。換成是我來決斷,說不定做不到你這般果決。”
不管如何,下宗宗主一事,沒了秋令山來爭,滿月峰嫡傳劍修是有更大希望挑起這份重擔了。
晏礎點頭道:“兩害相權取其輕,回頭來看,宗主此舉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實在令人佩服。”
唯有陶煙波呆滯無言,從今往後,自家秋令山該如何自處?在這人心崩散的正陽山諸峰間,秋令山一脈劍修可還有立足之地?
再不是什麼護山供奉的袁真頁,以真身白猿身姿朝頭頂高處遞出生平道法最高、拳意最巔峰的一拳。
老猿出拳之前,放聲大笑:“死則死矣,休想讓老夫向你這個賤種求饒半句。”
勝負如何,半炷香內,出拳不停的袁真頁,豈會當真心中沒數?
袁真頁那一拳遞出,天空中出現了一圈金色漣漪,朝四面八方迅猛擴散而去,整個正陽山地界,都像是有一層景象壯闊的金色浪花緩緩掠過。
老猿出拳的那條胳膊,如一條山脈不斷裂開,悉數崩碎,大雨滂沱肆意飛濺。
老猿在空中依舊維持著那個一往無前的遞拳姿勢,但是那一襲青衫周邊數里的小天地依舊是日月星辰井然有序,大道流轉循環不息。
斷去一條手臂的老猿,肩頭微微傾斜,剛好抵住那座小天地的邊緣地帶,大道相衝處,星光四濺,火雨漫天,無比絢爛。
陳平安說道:“那就換我。”
天地異象驟然收斂,十境武夫,歸真一層,拳法即劍術,好似萬年之前的一場劍術落向人間。
天幕處出現一個巨大旋渦,有一條仿佛在光陰長河中巡游千萬年之久的金色劍光破空而至,砸在老猿真身頭顱之上,打得袁真頁頭朝地直接摔落到正陽山大地,剛好砸在那座仙人背劍峰之上。
劍光直落,經久不散,如一把無形中讓天地銜接的金色長劍,釘穿老猿頭顱之後,斜插入地面。
袁真頁匍匐在地,咆哮不已,他雙手撐地,竭力想要抬起腦袋,掙扎起身,隨後那襲青衫筆直一线而下,站在他的頭顱之上,使得袁真頁面門瞬間低垂,不得不緊貼背劍峰。
陳平安高高舉起手臂,掌心處五雷攢簇,如天劫凝聚,一個迅猛下按,打中袁真頁脖頸。
他再左手探臂,在一线峰山門牌坊上的長劍夜游化虹而至,一襲青衫手持長劍,拖劍而走,在老猿脖頸處緩緩走過,劍光輕輕劃過。
最終就這麼將袁真頁的一顆巨大頭顱割開,然後任其滾落山腳。
一袖之中,符籙不斷掠出,如一條長河,將袁真頁那副失去頭顱的身軀悉數打爛。
那顆頭顱在山腳處,雙眼猶然死死盯住山頂那一襲青衫,一雙目光逐漸渙散的眼珠子,不知是死不瞑目,還有猶有未了心願,如何都不願閉上。
陳平安朝他點點頭。
袁真頁不知為何,好像明白了那個泥瓶巷昔年少年的意思,他微微點頭,終於閉上眼睛,和滿月峰鬼物女修司徒文英是如出一轍的選擇,將一身玉璞境殘余道韻和僅存氣運皆留下,送給這座正陽山。
先前原本可以選擇炸碎金丹和元嬰的老猿,最後唯有一個念頭,好像在和山頂那人言語:算我求你,別殺陶紫!
而那一襲青衫,好像未卜先知,當時點頭的意思,是在說一句:我不是你。
袁真頁魂魄消散,依稀可見一位身形縹緲的白衣老者,身形佝僂,站在山腳頭顱旁,他此生最後言語,是仰起頭,看著那個年輕人,以心聲詢問一句:“殺我之人,到底是誰?”
陳平安並未作答,只是一揮袖子,將其魂魄打散。
夜游歸鞘,背在身後。
陳平安抬起一腳,重重踩地,腳下整座山頭四五分裂。
人間再無仙人背劍峰,只有青衫背劍遠游客。
大道之行也,秉燭夜游人,不怕遇到鬼,鬼怕人才對。
除了落魄山的觀禮眾人,正陽山所有劍仙和弟子,以及留在新舊諸峰的全部客人,在這一刻,都感到一種古怪的窒息感,就好像此刻每個人身邊都站著一個來自落魄山的青衫劍仙。
那一襲青衫御風來到失去一座祖師堂的劍頂。
身為正陽山一宗之主的竹皇立即抱拳禮敬道:“正陽山竹皇,拜見陳山主。”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和陳平安對視一眼後,率先御風離去。他四處張望,瞧見了那個站在蘆葦叢中的圓臉姑娘,立即屁顛屁顛趕去白鷺渡。
陳平安環顧四周,沒有多說什麼,跟著劉羨陽一起御風離開,其間轉頭向白鷺渡那邊燦爛一笑,然後來到白衣少年和黑衣小姑娘身邊,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輕聲笑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