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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補缺

劍來 烽火戲諸侯 14436 2024-03-06 01:07

  上山之前,姚仙之想要將狐裘給爺爺披上,陳平安笑著搖頭,眼神示意不用如此麻煩。

  之後姚仙之就發現,在這化雪時分,積雪皚皚,銀裝素裹,山凍不流雲,偏偏山風和煦,讓人不覺得絲毫寒意,而且腳下這條山路上的積雪早已自行消融,就像有山神無形中在為三人“淨街”開道。

  姚鎮興致頗高,笑道:“上大山。”

  老人一輩子戎馬生涯,在大泉邊關,除了偶爾幾次入京覲見皇帝,幾乎就沒怎麼挪窩,既不曾負笈游學,也不曾與誰訪勝探幽,真正踏足的名山大川屈指可數。

  遙想當年,邊關少年斥候,輕騎逐敵,雪滿弓刀。

  每逢河面冰凍,馬蹄踩在其上,有碎玉聲響。

  姚仙之小聲提醒道:“陳先生,我們就只走一段山路,不能由著爺爺的性子一直走到青萍峰。”

  就像陛下私底下和他跟姚嶺之說的,如今爺爺就是個老小孩。

  陳平安笑道:“放心,我來把關。”

  老人難得沒有說些倔強話,只是緩緩登山,隨口問道:“平安,你說凡夫俗子登高山,是不是就跟你們仙師御風差不多,都是一再高舉,看那天地方圓?”

  陳平安說道:“本質上差不多吧,不過傳聞青冥天下的某些山巔大修士,很有閒情逸致,還會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不像我們浩然天下。白玉京那邊也不太管。”

  姚鎮笑問道:“你小子呢,以後會不會如此作為?”

  陳平安笑道:“只要境界足夠,也想去看一看。”

  姚仙之記起邸報上的拖月一事,好奇問道:“蠻荒天下的那輪皓彩明月,很大嗎?”

  陳平安說道:“其實近距離看那輪明月,大地之上一片蒼涼,倒是也有山脈,可惜枯寂無生氣,無水無草木,跟志怪小說里邊的描述很不一樣。不過按照中土文廟和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記錄,萬年之前,這些懸月中其實頗為熱鬧,甚至會有凡夫俗子居住其中,跟如今山下的市井沒什麼兩樣,他們被統稱為月戶,就是個戶籍。負責營造宮殿的能工巧匠,則被譽為天匠。”

  姚仙之聽得咋舌。

  陳平安笑道:“對了,我如今手上就擁有一座遠古月宮,還沒有送出去,姚爺爺要是有興趣,回頭我們可以游歷一趟。”

  姚鎮搖搖頭:“偌大宮殿,廣袤無垠又如何,都沒個人,無甚意思,跟咱們大晚上逛宵禁的蜃景城有啥兩樣。”

  姚仙之倒是很感興趣,聽爺爺這麼說,便有些惋惜。

  陳平安看了眼府尹大人,你是不是傻,姚爺爺在這兒跟咱倆犟呢,你就不知道幫忙搭個梯子?

  得了陳先生的眼神暗示,姚仙之到底在官場歷練多年,頓時心中了然。

  姚鎮突然問道:“聽說那位大伏書院的程山長,來自寶瓶洲黃庭國,還曾在落魄山鄰近的披雲山林鹿書院擔任過副山長和書院主講?”

  陳平安點頭道:“與程山長算是舊識了,年少時跟人一起游歷大隋山崖書院,途中經過黃庭國山野,湊巧經過程山長的山林別業,受過一場盛情款待,一大桌子山珍野味,時令蔬菜,至今想來,還是有幾分嘴饞。”

  除了位於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還有桐葉洲北邊的天目書院、南邊的五溪書院,兩位山長人選,分別來自禮聖、亞聖一脈。

  此外各有兩位副山長,聽說四人都是極其年輕有為的君子,都曾置身戰場。

  姚鎮看似隨意地說道:“雖然不太清楚山上的規矩,可有些道理,想必是相通的,比如遠親不如近鄰,如果我沒有記錯,離仙都山最近的是那個舊大淵袁氏王朝吧,朝野上下,可謂滿國英烈。來時路上,我閒著也是閒著,聽姚仙之聊過幾句,說這大淵王朝如今一分為三,各自稱帝,都亂成一鍋粥了,以至於境內鬼城林立,還沒能有個好結果。”

  姚仙之備感無奈,哪里是我隨口聊的事情,分明是爺爺你主動討要了大量仙都山周邊的情報。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姚爺爺放心吧,不會各掃門前雪的,我們仙都山不會對此視而不見,畢竟歸根結底,做事千百件,還是做一個人,山中修真亦然。我的學生崔東山,也就是下宗首任宗主,他已經暗中將那些鬼城全部走遍,布下陣法,能夠聚攏天地間的清明之氣,幫助各大城中的鬼物維持一點真靈,不至於淪為厲鬼,只等舊大淵王朝統一,新帝封正文武英靈,那些暫時被廢棄的大小城隍廟,立即就可以有人補缺赴任,若非如此,哪敢邀請姚爺爺來仙都山做客,討罵不是?”

  姚仙之身體後仰,朝陳先生悄悄伸出大拇指。這馬屁功夫,送高帽的本領,真是爐火純青,陳先生要是願意混官場,還了得?

  行了三四里山路,路邊有一座歇腳行亭,姚鎮在此停步,眺望山外雪景,干干淨淨,一塵不染。

  老人有感而發,忍不住和陳平安說了些守邊關時的故人故事。

  其實姚仙之早就聽過無數遍了,但只是繼續聽著,不去打岔。

  人一老,就會說些翻來覆去的車軲轆話,三十歲之前的年輕人聽著往往備感厭煩,來一句“說過了”,便讓老人陷入沉默。

  只是等到年輕人自己變成了中年人,尤其是等到有妻有子了,在面對自家老人嘮叨的時候,耐心往往會變得越來越好。

  等到爺爺停下話頭,姚仙之眼神暗示陳先生。陳平安便伸手抓住姚鎮和姚仙之的胳膊,打趣道:“嘗試一下御風滋味。”

  轉瞬之間,三人便來到了青萍峰之巔。

  師侄鄭又干,鐵樹山的談瀛洲,正在那邊忙著堆雪人。小姑娘竟然堆了個丈余高的大雪人,金雞獨立狀,手持竹劍。

  這會兒談瀛洲正在揚揚得意呢,至於鄭又干堆出的那個雪人,胖乎乎的,讓她不忍直視。

  見著了突然現身山巔的隱官大人,談瀛洲立即板起臉。

  陳平安笑著和兩人打招呼,為他們介紹了老人和姚仙之。

  鄭又干作揖行禮:“小師叔!見過姚老將軍和府尹大人。”

  談瀛洲只是與那兩個陌生人靦腆一笑,與隱官大人施了個萬福,不過換了個稱呼:“陳山主!”

  很淑女。

  陳平安笑著向老人介紹道:“瀛洲是中土鐵樹山龍門仙君的高徒,又干是我君倩師兄的嫡傳弟子。”

  讓兩個晚輩繼續堆雪人,陳平安帶著姚鎮開始逛青萍峰。

  姚鎮彎腰攥了個雪球,在手中不斷壓實,突然問道:“以後仙都山免不了要跟書院往來的,你與那天目書院和五溪書院,熟不熟?”

  陳平安說道:“跟兩位山長都很陌生,但是跟其中一位書院副山長,在劍氣長城那邊接觸過,是君子。等到慶典結束,就走一趟五溪書院,拜訪對方。”

  陳平安所謂的“君子”,當然不是說對方的君子頭銜,而是說對方的為人。君子王宰。

  王宰的儒家文脈道統,屬於禮聖一脈的禮記學宮,恩師正是如今的禮記學宮大祭酒。

  當年在劍氣長城,王宰才會和陳平安開誠布公,說自家先生與茅先生是摯友,雙方曾經一起游學,故而在文聖一脈幾乎香火斷絕時,一直希望茅小冬能夠轉投禮聖一脈,自然不是挖牆腳,而是希望茅小冬能夠找機會重振文聖一脈道統。

  除此之外,王宰其實出身聖賢之家,家族祖師正是劍氣長城的上任儒家聖人。

  離任之前,這位陪祀聖賢,私底下與上任隱官蕭𢙏有過一場道法切磋,當然輸了。

  當年王宰這樣的儒家君子賢人,在劍氣長城能做的事情不多,一種是擔任戰場記錄官,類似監軍劍師,再就是參與避暑行宮諜報事務,類似浩然天下的朝廷言官,並無實權,這也實屬正常,那會兒的隱官大人,還是蕭𢙏,當時主持避暑行宮事務的,還是女子劍仙洛衫和竹庵劍仙,最後他們都跟隨蕭𢙏一起叛逃蠻荒天下。

  當時王宰在劍氣長城待了小十年,幾乎沒什麼名聲。

  姚鎮說道:“關系熟有熟的好處,熟悉也有熟悉的難處。一般來說,跟讀書人打交道,很麻煩的。君子儒,小人儒,迂腐儒,三者各有各的脾性。”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了起來:“不過王宰既是君子,又不迂腐,做事情極為變通,為人處世都是很有學問的。”

  姚鎮笑道:“評價這麼高?難怪能夠擔任書院的副山長。”

  如今王宰正好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

  原本王宰這位既在劍氣長城歷練多年,又在戰場殺妖頗多的正人君子,按照文廟的既定議程,是來桐葉洲的五溪書院,還是寶瓶洲的觀湖書院,在兩可之間,全看王宰自己的意見。

  文廟本身傾向於讓王宰來桐葉洲,但是在功德林那邊,陳平安聽自己先生說王宰最早的想法,是要去寶瓶洲擔任書院副山長,哪怕不要副山長的頭銜都沒問題。

  所以陳平安在功德林那邊,就私底下找到了已經擔任學宮司業的茅師兄幫忙引薦,又找到了那位禮記學宮大祭酒。

  看得出來,劉大祭酒來時心情並不輕松,估計是擔心陳平安這個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會不會獅子大開口,提出什麼過分要求。

  一聽說是看看能不能說服王宰去桐葉洲書院,劉祭酒顯然松了口氣。

  因為他這個當王宰先生的人最清楚不過了,王宰之所以想去觀湖書院,就是奔著眼前這個年輕隱官去的。

  文聖一脈,從老秀才這個當先生的,到昔年那幾個嫡傳弟子,再加上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那邊的“風評”,由不得劉祭酒不去提心吊膽。

  別看如今去過倒懸山春幡齋的跨洲渡船管事一個個眼高於頂,其實當年與一排劍仙對峙,全跟待宰的雞崽子似的,一個個縮在椅子上,大氣都不敢喘。

  文廟諜報上邊,其實記錄得一清二楚。

  那位劉大祭酒最後微笑道:“就當隱官欠我一個人情?”

  茅小冬立即不樂意了,薅羊毛薅到我小師弟身上了?老劉你這是沒喝酒就開始說醉話了?欺負我們小師弟好說話是吧?

  劉大祭酒只得作罷:“玩笑話,莫當真。”

  天下修士,就數劍修最難約束,學宮和書院很容易就遇到這類刺頭,比如早年周神芝這樣的老劍仙,再加上流霞洲蒲禾之流,各地書院就沒少頭疼。

  天底下有幾個躋身上五境的劍修是好相與的?

  書院不是管不了,按照規矩行事,半點不難,只是就怕遇到一些個模棱兩可的麻煩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處理起來,教人最為耗神。

  若是有個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幫忙居中調度,為學宮或是書院斡旋,某種時刻可能有奇效。

  不過陳平安還是作揖致謝,然後滿口答應下來,但是只保證自己願意出面調解矛盾,卻絕對不保證某位劍修一定聽自己的。

  如此一來,反而讓劉祭酒覺得最好。

  姚鎮拍了拍身邊青衫的胳膊,輕聲說道:“平安,以後不要因為念舊情,就不知道如何跟大泉王朝打交道,還是要該如何就如何。”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會的。”

  暮色里,夕陽西下。在這座未來青萍劍宗的青萍峰之巔,姚鎮站在崖畔,輕拍欄杆。

  看了眼身邊的兩個晚輩,老人其實都很滿意,好像恍惚之間,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的白衣背劍少年,那會兒,仙之更是少年郎。

  策馬上國路,風流少年人。白發向何處,夕陽千萬峰。

  舊龍州正式改名為處州。

  槐黃縣城。

  李槐返回家鄉,身邊還跟著一個寸步不離的貼身扈從,黃衣老者模樣。

  正是來自十萬大山的蠻荒桃亭,如今則是在鴛鴦渚一戰成名的浩然嫩道人了。

  嫩道人在牛角渡下了渡船,環顧四周:“公子,你這家鄉真是塊風水寶地,果然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公子又是其中翹楚,只說這槐黃縣,就是個好名字,槐花黃時,人間舉子忙。”

  有點意思,很有嚼頭。

  昔年一座驪珠小洞天落地生根,從洞天降為福地,小鎮年輕一輩就像都迎來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大考。

  爹娘和姐姐、姐夫回了北俱蘆洲,娘親還是放心不下獅子峰山腳的那個鋪子。

  陪著自家公子到了小鎮,嫩道人瞥了眼遠處,咦了一聲,招手喊道:“這條……呸,這位小兄弟,過來一敘。”

  那條騎龍巷左護法猶豫了一下,抬頭瞥了眼李槐,再看了眼黃衣老者,一番權衡利弊,還是夾著尾巴屁顛屁顛小跑過來。

  嫩道人低頭彎腰,和顏悅色問道:“小兄弟既然早已煉形成功,為何依舊如此……鋒芒內斂?”

  黃狗耷拉著腦袋。一言難盡,有口難言。

  煉形成功了又如何?

  什麼叫神仙日子?

  就是裴錢不在騎龍巷和落魄山的日子!

  它哪里想要當什麼騎龍巷的左護法,是當年那個小黑炭硬生生丟給自己的頭銜,最慘淡歲月,還是那個小黑炭去學塾上課的那段日子,每次學塾下課,路過路邊茅廁,小黑炭都要眼神古怪,笑容玩味,問它餓不餓。

  李槐蹲下身,揉了揉黃狗的腦袋。看得出來,這位騎龍巷左護法好像比較緊張,李槐就沒讓嫩道人拉著這位道友客套寒暄。

  一座舊鄉塾,李槐去衙門戶房那邊找熟人托關系,才要來一把鑰匙。

  這座昔年稚童開蒙的學塾,名義上依舊歸屬槐黃縣衙。

  上次在中土文廟附近的鴛鴦渚那邊,李槐跟陳平安討論過一件事,得知陳平安確實有那當教書先生的想法,只是卻不在家鄉當夫子,李槐就問為什麼不跟大驪朝廷開口討要這個地兒,名正言順的事情,又不過分,大不了跟龍尾溪陳氏各開各的學塾。

  陳平安的回答,讓李槐有些傷感。如今的小鎮老宅里邊,就沒剩下幾個當地百姓。大年三十晚上,還有幾戶人家會走門串戶夢夜飯?

  毫不夸張地說,家鄉百姓十去九空了,幾乎早就都搬去了州城那邊,用一個高價甚至是天價賣出祖宅後,都成了龍州治所的有錢人。

  以前是除了福祿街、桃葉巷和那些龍窯老師傅,老百姓見幾粒碎銀子都難。

  在那段做夢都不敢想的發跡歲月里,家家戶戶則是見枚銅錢難,誰兜里還揣銅錢呢,多跌價。

  只不過將近三十年過去了,真正守住家業的,就沒幾個,錢財如流水一般來又走,其中半數都還給了賭桌、青樓、酒局,很快就糟踐完了家底,不少人連州城那邊的新宅子都沒能守住。

  不然就是心比天高,喝了幾兩酒,認識了一些所謂大戶人家和官宦子弟,胡亂跟人合伙做生意,什麼錢都要掙,什麼買賣都覺得是財路,可是小鎮出身的,哪里精明得過那些人精,一來二去,也就聽了幾個響,打了水漂。

  冬末的陽光曬在身上,讓人暖洋洋的。小鎮有句老話,要是轉為大驪官話,意思約莫就是日頭窟里,或者說是日頭巢里。

  李槐走過螃蟹坊和鐵鎖井後,停下腳步,以前這里有個算命攤子。

  小時候有次跟著姐姐李柳上街買東西,李柳在店鋪討價還價的時候,李槐不耐煩,就一個人跑出鋪子,在這里順便求過簽,主要是想要求一求明年的學塾課業簡單些,背書不要再那麼記不住,挨板子倒還好,只是經常被騎龍巷的那個羊角辮笑話,難受。

  誰還不是個要面的大老爺們啦?

  反正李槐當時就是一通亂晃,結果從簽筒里邊摔出一支竹簽,年輕道士一驚一乍的,說是一支上上簽。

  李槐當時年紀小,聽不懂簽文內容,記也記不住,只聽那個年輕道士信誓旦旦說這是最好的三支好簽之一,可以不收錢。

  因為擔心道士反悔,要向自己討要銅錢,李槐得了便宜就跑路,找姐姐去了,真要錢,找我姐要,錢不夠,認姐夫總成了吧?

  所幸那個年輕道士只是雙手籠袖,坐在攤子後邊,笑得還挺像個未過門的便宜姐夫。

  回家一說,把娘親給高興壞了,一頓晚飯,大魚大肉,跟過年差不多了。果然是好簽。

  隔了幾天,因為又想啃雞腿了,李槐就又偷摸去了一趟算命攤子,假裝自己是第一次來,結果又是一支好簽,年輕道士說又是那三支好簽之一。

  李槐再屁顛屁顛回家跟娘親一說,油水比上次稍微少點。

  在回家路上,有只在李槐身邊亂竄的小麻雀,差點被他一個蹦跳撈在手里,帶回家一起那個啥了。

  婦人在飯桌上問了一句:“算命花錢不?”

  李槐搖搖頭:“我哪來的零花錢,都存著了。”

  以後李柳要是嫁不出去,估計就得靠他那只從老瓷山那邊撿回來的存錢罐了。

  只是這種話沒必要說,李柳再嫁不出去,總也是自己的親姐姐,而且娘親確實太偏袒自己了,哪怕年紀再小,李槐也覺得這樣不太好。

  婦人就有些懷疑,轉頭跟自己男人聊:“那個姓陸的年輕道長,該不會是個騙子吧?”

  李二咧嘴一笑:“反正也沒能騙著錢,騙不騙的無所謂。”

  婦人揉了揉眼角,曉得了,那個聽說喜歡嘴花花、摸小媳婦手的年輕道長,估摸著是瞧上自己的姿色了,打算拐彎抹角,放長线釣大魚呢。

  婦人既得意,嘴上又不饒人,真是個不學好的色坯玩意兒,既然認得些字,怎麼不去福祿街那邊給有錢人家當賬房先生。

  李二只是埋頭吃飯,不搭話,還是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德行。

  婦人倒是沒啥歪心思,自家男人再窩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點道理,要是都守不住,會被街坊鄰居和嘴碎婆姨拿閒話戳斷脊梁骨的,她只是想著能不能給娘家的一個女孩當個媒人。

  再說了,李二只是別人嫌棄掙不著錢,她不嫌棄啊。

  婦人就跑去那算命攤子一瞧,瞧著年紀輕輕,細皮嫩肉的,得嘞,一看就不頂事啊,身上就沒點腱子肉,真能下地干農活?

  關鍵還窮。

  聽說一年到頭,只能借住在扁擔巷一個喜事鋪子旁邊,好像隔壁就是毛大娘的包子鋪。

  不然也不至於擺個長腳的攤子討生活,日子長久著呢,誰家女子嫁給他,能落著好?

  算了,還是不禍害娘家那個丫頭了。

  李槐帶著嫩道人再去了一趟小鎮最東邊,孤零零杵著個黃泥房子,這里就是鄭大風的住處了。

  其實李槐從小就跟鄭大風很親近,鄭大風經常背著穿開襠褲的他亂逛,那會兒李槐也沒少拉屎撒尿。

  鄭大風在家鄉的時候,混日子,得過且過,反正就是縫縫補補又一年,有錢買酒,沒錢蹭酒,還好賭,賭技又差,哪有正經姑娘瞧得上這麼個游手好閒的浪蕩子。

  如今鄭叔叔不在家了,反而春聯窗花樣樣不缺,打掃干淨得不像多年沒人住的地方。

  李槐知道緣由,肯定是鄭叔叔給落魄山的那位暖樹小管事留了鑰匙。

  想到了粉裙女童,就跟著想到了陳平安,李槐笑了起來,雙手抱住後腦勺,晃蕩起來,去找董水井吃碗餛飩的途中,隨口說道:“咋個還不是大劍仙,太不像話了。”

  大驪京城,一條小胡同。

  林守一回到家中後,來找父親。

  林守一來到偏屋,站在門口。父親盤腿坐在炕上,幾案上擱了一壺酒、一只酒碗、幾碟佐酒小菜,都不用筷子,自飲自酌。

  雙鬢微霜的男人斜眼望著門口,單手提著酒碗,神色淡漠道:“有事?”

  林守一點頭道:“有事!”

  看那男人的架勢,這個兒子要是沒事,就干脆別進屋子了,而且要是沒大事,在門口站著說完就可以走了。

  若是有外人在場,瞧見了這一幕,估計能把一雙眼珠子瞪在酒碗里打旋兒。

  生了林守一這麼個“麒麟兒”,任你是上柱國姓氏的高門,不一樣得好好供奉起來?

  林守一的父親是昔年驪珠洞天那座督造署一個極其不起眼的佐官,管著些胥吏,而且先後輔佐過宋煜章、藩王宋長鏡、曹耕心三任督造官。

  只是當年的小鎮百姓,老老少少的,對官場都毫無概念,甚至都分不出官、吏的區別,加上督造署的官吏,一年到頭只跟那些龍窯、窯工瓷器打交道,跟一般老百姓其實沒什麼交集。

  但是師伯崔瀺,曾經為林守一泄露過天機,自己的這個名字,都是父親開口,請師伯幫忙取的。

  一個督造署的胥吏,能夠讓大驪國師幫忙給兒子取名?

  傻子都知道這種事情,絕對不合情理。

  何況是自幼早慧的林守一,更不覺得父親就只是個督造署的芝麻官。

  男人問道:“是不是需要我光腳下地,跑去大門口,把你一路迎進來?”

  林守一這才跨過門檻,斜坐在炕上,只是沒有脫了靴子,學父親盤腿而坐,擔心又要挨幾句類似的刻薄言語。

  林守一問道:“陳平安父親那件事,你當年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

  男人扯了扯嘴角,提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翅膀硬了,不愧是當了山上神仙的,飛來飛去的不著地,口氣就大了,怎麼說來著,餐霞飲露?還是在外邊認了野爹,教你的為人子之道?”

  男人離開窯務督造署後,就離開了家鄉,在大驪京城兵部車駕清吏司任職,只不過是在車駕司下邊一個附屬衙門當差,官七品,還帶個“從”字,由於不是科舉正途出身,所以是個濁官,加上也非京城本土人氏,如今年紀又大了,所以別說是混個郎官,就是摘掉那個“從”字都難,這些年,勉強算是管著一個清水衙門的驛郵捷報處,這還是因為一把手是個不太管事的世家子弟,平時見著了男人,都是一口一個老林。

  各州郡驛遞奏折入京,得到皇帝朱批後,兵部釘封馳遞去往地方,都要通過這個不起眼的衙署,此外由京城分發給地方的邸報,也是此處管轄。

  想必那些衙署同僚,都無法想象一年到頭的悶葫蘆林正誠,會是那個名動兩京的林守一的父親。

  林守一從小就怕這個爹,其實這些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離鄉多年,遠游求學,辛苦修行,好像就是為了在男人這邊證明一事:有沒有你這個爹,我有沒有這個家,林守一都可以混得很有出息。

  娘親偏心,寵愛弟弟。

  父親冷漠,萬事不管。

  只是到了弟弟林守業那邊,再沒個笑臉,總好過在林守一這邊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是刻薄言語。

  所以林守一的整個童年歲月,一直到離鄉遠游,都是名副其實爹不疼娘不愛。

  曾經傷透了少年的心。

  以至於當年一起求學大隋,沉默寡言的清秀少年林守一首次和陳平安吐露心扉,就有那麼一句:“不是天底下所有為人父母的,都是你爹娘那樣的。”

  但是今天的林守一,好像不太一樣。

  林守一沉聲道:“要不是因為我,陳平安在查詢本命瓷碎片這件事的真相上,絕對不會故意繞路,刻意繞過我們林家,甚至上次陳平安都到了京城,還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爹,你今天得給我一個交代,因為我也得給自己朋友一個交代!”

  林正誠看了眼這個兒子。

  林守一神色沉穩,眼神堅定,就那麼與父親直直對視。是件破天荒的事情。

  林正誠倒是沒有惱火,點點頭:“終於稍微有點帶把爺們的樣子了,不然我還一直以為生了個女兒,愁嫁妝。”

  林守一有些茫然。這能不能算是一種夸獎?

  林正誠抬了抬下巴。

  林守一疑惑不解。

  林正誠問道:“你不是會喝酒嗎?還是個元嬰境修士,如今身上就沒件方寸物,擱放酒壺酒杯之類的雜物?”

  林守一有些尷尬:“一直沒有方寸物傍身。”

  林正誠紋絲不動,卻問道:“那我這個當兒子的,是幫你這個爹去拿酒杯,還是酒碗啊?你發個話,免得我到時候拿錯了,當爹的不高興。”

  林守一深吸一口氣,默默起身,腳步匆匆,離開屋子去別處拿來一只酒碗。

  這個男人,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喜歡戳心窩子,歷來如此。

  宅子里邊是有幾個婢女的,不過都膀大腰圓的,而且都是娘親在使喚,父親這邊,大事小事從來都是親力親為,從不讓婢女仆役伺候。

  林守一回到屋子後,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都沒敢倒滿,默不作聲,雙手持碗,一飲而盡。

  林正誠提了提酒碗,只是抿了口酒,拈起一顆鹽水花生,輕輕一擰,丟入嘴中嚼著,緩緩說道:“如果說你跟陳平安是朋友,那麼我跟陳平安的父親也算是朋友,嗯,不能說什麼算不算的,就是了。”

  林守一點點頭。

  陳平安的父親,是一座龍窯的窯工,手藝極好,為人又厚道,是個沒是非的老實人,原本如果不出意外,過不了幾年,就可以當龍窯窯頭師傅。

  而林守一的這個父親,負責具體的窯務監工,管著燒造成果、鑒定瓷器及勘驗品相,由於早年督造官宋煜章,是個最喜歡跑窯口的勤勉官,所以林守一的父親,要跟著那位主官上司一起外出,經常需要和窯工師傅們相處。

  林正誠緩緩道:“兩個男人,除了聊些枯燥乏味的窯務正事,還能聊什麼,等到各自有了兒子,再喝著小酒,不過就是聊些各自家常了。其實早早都說好了的,要是我跟他兩家人,剛好是一兒一女,就定個娃娃親。好巧不巧,都是兒子,就沒戲了。”

  林守一疑惑道:“陳叔叔也喝酒?”

  林正誠點頭道:“也喝,能喝,就是不好酒,所以每次被我拉著喝酒,在龍窯那邊還好,大不了倒頭就睡,要是在鎮上,他就跟做賊似的。我當年也納悶,他又不是那種妻管嚴,那個弟妹是出了名的性情溫婉,總覺得不至於,一直沒機會問,總覺得將來有的是機會,結果到現在也沒能想明白。”

  “那會兒,我是吃公糧的,我們林家雖比不得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大姓,也算家底殷實,比他有錢多了,可只要是喝酒,我請了一頓,他肯定會掏錢回請一頓,而且不會刻意買多好的酒,就是個心意。”

  “老實人,不是笨。本分人,不是呆板。分寸感一事,光靠讀書是讀不出來的,即便在公門里邊修行,熬也未必熬得出來,不是多吃些虧就一定能有分寸感的。”

  “我那會兒說自己兒子聰明,早慧,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說不定將來長大了當個教書先生都沒問題。他就說自己的兒子懂事,而且模樣、性子都隨他娘親,以後跟你一起去學塾念書,讀書識字了,將來要不要當燒瓷的窯工,看孩子自己的意思。”

  林守一聽得聚精會神。除了父親是在聊那些從未提起的過往故事,更是父親第一次跟自己聊天,說話不那麼難聽。

  林正誠輕輕放下酒碗:“是有人給他泄露了本命瓷一事的內幕。”

  林正誠眯起眼:“此人用心險惡,肯定是故意只說了部分真相。不然所有孩子誕生起就擁有本命瓷一事,在我看來,並非全是壞事。甚至說得難聽點,在當年那麼個形勢之下,只有保住本命瓷,有那修行資質,才有一线生機。”

  “後來泥瓶巷那兩場白事,我都沒有露面,不合適。這里邊有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不過楊家鋪子那邊,我是暗中打過招呼的,只是後院那個楊老頭的規矩重,我能幫的,畢竟有數。在這件事上,我是有愧疚的,的確是我這個當朋友的,心有余力不足,沒能照顧好他的兒子。”

  林正誠嘆了口氣,皺著臉,又臉色舒展,多說無益,一口喝完碗中酒水,准備趕人了。

  林守一說道:“我准備閉關了。”

  “缺不缺錢?”

  “之前有一百枚谷雨錢的缺口。”

  “當我沒問。”

  林正誠立即說道:“不管是偷是搶,要錢,也別去我那個清水衙門,戶部那邊也別去,管得嚴,禮部倒是存了一筆不小的私房錢。”

  林正誠說得一點也不難為情。林守一聽得目瞪口呆。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本以為一個元嬰境修士閉關消耗天材地寶,折算成神仙錢,至多也就是四五十枚谷雨錢,不承想攤上這麼個悶聲花錢的敗家子。

  瞧瞧陳平安,再看看董水井,哪個不是燕子銜泥,年年往自家添補家當,夯實家底?唯獨自己,生了個好兒子啊。

  林守一輕聲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早點說?害他白白憂心了這麼多年。想必陳平安心里,這些年不會好受的。”

  林正誠扯了扯嘴角,道:“我怎麼都算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他不來找我,我難道主動找他去?這小子不懂禮數,難道我這個當長輩的,也不要臉了?”

  按照小鎮習俗,正月里相互間走親戚,誰輩分高,或是同輩里邊誰更大,誰給誰拜年,先後順序半點不能亂,不然就會被人看笑話,一籮筐的閒話,關鍵是年年都能提起。

  這種看似說大不大的“禮數”事情,在家鄉那邊,很多時候甚至要比誰爬了寡婦牆、哪個婆姨偷漢子了,更讓人津津樂道。

  何況這種事情,早說就一定是好事嗎?

  林守一知道自己該走了,憋了半天,只是喊了聲“爹”。

  林正誠習慣性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先呵了一聲,再說道:“我這個當爹的,還以為養了個祖宗。”

  林守一只當沒聽見,與父親告辭一聲,下炕離去,走到門口那邊,林正誠突然說道:“既然今天已經說開了,等你出關,就去跟陳平安說清楚。”

  林守一點點頭。

  林正誠看了眼林守一,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見兒子根本沒有領會自己的意思,只得板著臉說道:“一定記得讓他來這邊登門拜年。”

  林守一忍住笑,立即答應下來,今天跟父親談心一場,讓他如釋重負,只覺得一身輕松。

  林正誠最後說道:“既然你們倆都是朋友,逢年過節的,別談禮物不禮物的,跟家鄉那邊差不多,不欠了禮數,意思意思就成了。再有,借給朋友的錢,最好當成潑出去的水,別想著對方還。”

  林守一無言以對。是讓自己轉告陳平安這麼個道理?姜還是老的辣。

  林正誠問道:“杵那兒當門神呢,還是要我送你出門,要不要容我先去借八抬大轎?”

  林守一離開後,林正誠往桌上空酒碗中倒滿酒水,自言自語道:“我兒子也不算差。”

  一老兩少遞交了關牒,順利進入虞氏王朝京城。

  過了城洞,視野豁然開朗,走過了一段京城繁華路程,少年與那位老道士和年輕女冠笑著作揖告辭離去,雙方就此分道揚鑣。

  先前那位負責京城門禁的城門校尉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身形漸漸遠去的白衣少年,嘖嘖稱奇,竟然有幸碰著了個來自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師,准確說來,應該尊稱為上師。

  至於“上師”這個說法,是怎麼在朝野流轉開來的,已經無據可查,極有學問,既是“山上仙師”的簡稱,又透著一股天然敬意。

  披甲佩刀的校尉不知道桐葉洲別處王朝是怎麼個光景,反正在自家洛京這邊,寶瓶洲修士,尤其是來自老龍城的修道之人,的的確確,高人一等。

  至於另外那兩個道士,不值一提,來自梁國。梁國就是個屁大的小地方,小小池塘,出不了過江龍。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梁爽這次出門換了一身不那麼扎眼的朴素道袍,外人光憑道冠道袍是分不出道門法統的。

  身邊的女弟子,雙手虛握拳在身前,作捧香狀,事實上確有一炷清香,這是梁爽獨創的一門道門課業,寓意一炷心香洞府開,不過老真人幫弟子施展了障眼法。

  年輕女冠對這洛京頗為好奇,四處張望,她如此分心,卻也不會耽誤修行。

  老真人也不刻意拘著弟子的性子。

  師尊這次外出雲游,據說是要見一個老朋友的嫡傳弟子,來自北俱蘆洲的趴地峰。

  她對山上事,並無了解,只知道北俱蘆洲是浩然九洲之一,在桐葉洲北邊的北邊。

  來這洛京,只是順路,而且半道又遇到了那個下棋挺厲害的少年郎,姓崔名東山。

  對方說自己這次前來洛京做客,是師命在身,來找兩個德高望重的山上朋友敘舊。

  梁爽沒有跟弟子多說什麼,其實他這次離開梁國,是崔東山主動邀請,說虞氏王朝有樁小功德,等著老真人去撿取。

  老真人只是喟嘆一聲,國運大於人運,天運大於國運。

  別看如今洛京繁花似錦,車水馬龍,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其實人心鬼蜮,稀爛不堪,都是那場大戰的後遺症。

  只說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前朝”臣子,早年在他們門戶之內,誰家沒點難以啟齒甚至是慘絕人寰的醃臢事?

  禮樂崩壞,綱常粉碎,梁爽當下置身的這座京城,其實並無太多陰沉煞氣,此間的不散冤魂,甚至不如舊大淵王朝的任何一座鬼城,但是那種撲面而來的汙穢氣息,讓作為飛升境大修士的老真人都要徒呼奈何,唯有嘆息復嘆息。

  梁爽自認哪怕擔任這個虞氏王朝的人心裱糊匠,三代人,至少甲子光陰,甚至一百年之內,都休想真正恢復到戰前的人心氣象。

  那個同為外姓人的年輕人,他會怎麼做?

  反正還要在桐葉洲待上一段時日,大可以拭目以待。

  在宮城和皇城之間有座歲月悠久的古老道觀,觀頂用的是皇家官窯燒制的碧綠琉璃瓦,遂名積翠觀。

  老真人向道觀知客投帖,關牒上邊的身份是梁國道士梁濠,道號爽真,弟子馬宣徽暫無道號。

  不比城門校尉那麼見識淺陋,積翠觀知客道士曉得梁國如今的護國真人就叫梁濠。不過多半是到自家積翠觀打秋風來了。

  只不過天下道友是一家,道門中人雲游四方,不比一般譜牒仙師,往往會在當地道觀落腳歇息。

  對方好歹是一位護國真人,知客道士立即通知了自家觀主,也就是如今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

  一位瞧著年歲約三十的貌美女冠,頭戴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拂塵。

  行走時香風陣陣,身邊縈繞有蘭桂之氣,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正是積翠觀的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國師呂碧籠,道號滿月。

  這位貴為王朝國師的女子觀主神態雍容,乍一看,若非一身道袍表明了身份,不然她更像是一位母儀天下的娘娘。

  她笑問道:“不知爽真道友登門,有何賜教?”

  梁爽抬了抬腳,哈哈笑道:“貧道能夠跨入積翠觀這麼高的門檻,得虧滿月道友好說話。”

  主人客人,雙方湊巧都是護國真人。只不過相較於疆域廣袤的虞氏王朝,梁國只能算是個不起眼的蕞爾小國。

  呂碧籠一笑置之,喲,聽口氣,還有點陰陽怪氣呢,莫不是來者不善?不太像是個和積翠觀拉關系的主兒。

  梁爽搖頭嘖嘖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呂碧籠神色自若,一晃拂塵,換手擱放,笑道:“道友何出此言?”

  梁爽感嘆道:“修真幽居,陰陽造化,乾坤方圓,雖非規矩之功,可既然你我皆身在紅塵,砥礪道心,那就要講一講無規矩不成方圓了。”

  呂碧籠啞然失笑,如此大言不慚,一開口就是大道,只是你一個梁國道士,這般說大話,是不是來錯地方找錯人了。

  梁爽笑道:“貧道如今也就是在龍虎山天師府掛個名,混口飯吃,不用擔心貧道有什麼搬不動的靠山、嚇唬人的師承,今天造訪洛京積翠觀,就只是與滿月道友討要個說法,再問個事情。”

  呂碧籠哭笑不得,裝神弄鬼,也不找個好由頭。她有些不耐煩,一甩拂塵,就准備送客了。

  若是來積翠觀這邊討要些神仙錢,或是求自己幫忙在洛京內尋些大香客,也就隨便打發了。

  誰不知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下山游歷,除了皆會背一把桃木劍,道袍樣式也極有講究,就算不身穿黃紫道袍,也是一眼便知的裝束,從不刻意遮掩道統身份。

  歷史上,不是沒有那不怕死不信邪的修士,偏要與那些下山劾治妖魔的龍虎山天師過不去,甚至有不少龍虎山天師就此客死他鄉,但是無一例外,很快就會有天師府新天師不計代價追查到底。

  所以後來不管是各路妖魔鬼怪,還是行事猖狂的各洲野修,但凡是遇到下山歷練的天師府道士,能躲就躲,能跑就跑。

  梁爽稍稍放開一些禁制,道氣茂盛,仙氣縹緲,刹那之間,一座京城的龍氣瞬間被壓制得好似一條小小土蛇,戰戰兢兢匍匐在地。

  老真人自嘲道:“同為龍虎山外姓天師,看來貧道到底不如火龍道友那麼名氣大啊。”

  呂碧籠就像挨了一記晴天霹靂,臉色慘白,顫聲道:“梁大天師,碧籠當年不過是帶著虞氏皇族一同避禍,罪不至死。”

  梁爽笑容玩味:“哦?你說了算啊,那貧道說一記雷法就拍死周密,周密怎麼不死去。”

  呂碧籠狠下一條心,既然是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駕臨積翠觀,是絕對沒法子善了了。

  她竟是竭力穩住道心,眼神堅毅起來:“何況就算我有過錯,也輪不到一個天師府道士來說三道四,最終如何處置,是儒家書院事,需要交由文廟決斷!”

  梁爽收斂那份道氣,呵呵一笑,像是認可了這個說法,轉移話題問道:“那個心甘情願向蠻荒畜生認祖宗的‘兒皇帝’,當年是怎麼暴斃宮中的?”

  呂碧籠沉默片刻,說道:“好像是被一名女刺客潛入屋內,割走腦袋,再丟到龍椅上。此人來去無蹤,蠻荒軍帳都未能找出线索,不了了之,只能加強戒備。”

  梁爽撫須笑道:“好熟悉的行事作風。”

  這類名聲不顯的刺客只在山上,被譽為洗冤人。

  大致可以分為兩脈。

  按照行事的晝夜之別,一種刺客,喜歡光天化日之下,殺人於都市中。

  比如那個和白也算半個家鄉人的女子,算是這一脈極為出類拔萃的存在了。

  另外一種,晝伏夜出,喜歡暗殺,匕首、軟劍和袖箭之流用得出神入化,當然都是山上煉制的法器。

  劉桃枝,此外還有類似至今不知姓名的櫻桃青衣,以及西山劍隱這類陸地劍仙一流,都在此列。

  雙方多是年幼時分被高人相中資質,帶入山中修行,少則十年,多則甲子,就會下山歷練。

  喜歡剪紙作符籙馬驢,行事風格極為果決,多是替百姓申冤,為弱者撐腰,德不配位的帝王將相、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手段暴虐卻行蹤不定的山澤野修、心思歹毒卻手段隱蔽的譜牒修士,都在被殺之列。

  只是因為這類刺殺在浩然天下很容易被視為某種私怨仇殺,所以一直不被山巔修士留心。

  梁爽還是因為一次偶然,在一處靈氣稀薄的荒郊野嶺,看到了兩個消瘦的身影,口銜匕首,在崖壁上攀緣,身形矯健若猿猴,而且相互間好像還需要阻攔對方登高。

  其中一個小姑娘被同行登高者扯斷一截枯枝,擲若飛劍,躲避不及,被擊中頭顱,要不是下墜過程中抓住一根藤蔓,就要墜崖身亡了,可即便手持藤蔓,依舊險象環生,隨風飄蕩,而那同行少女,並不著急登高,而是從腰間布袋中摸出一顆顆石子,丟擲而出。

  她們年紀都在十一二歲,要說那兩個小姑娘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才是四境修士,尚未洞府境,但是她們的眼神,以及那種將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氣度,令老真人記憶深刻。

  梁爽便開始好奇兩個孩子的師承,反正在哪里修行不是修行,老真人就隱匿身形,在鄰近山頭等了幾天,終於見到了一位駐顏有術的女子修士,元嬰境,她當時身邊又帶著個約莫十歲的女孩入山,新收的弟子,看著像是從大戶人家里邊拐來的。

  之後元嬰境女修再帶著那個搶先登頂的少女走了一趟數千里之外的州城,最終少女手持那顆頭顱的發髻,將其輕輕抬起,與之對視。

  少女當時眼神冷漠,一顆道心古井不波。

  那一幕,看得老真人心情復雜。

  悄然離開之後,梁爽返回自家道場,有次龍虎山的小趙登山,老真人想起那場遭遇,就問了此事,結果那個小趙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

  只是趙天籟離開前輩的那處道場,返回龍虎山後,過了幾年,才符籙傳信一封,算是找出了一條大致脈絡。

  而且小趙還猜測這些刺客看似松散,各行其是,相互間並無聯絡,但是極有來歷,具體是誰發號施令,龍虎山還要再查一查。

  梁爽笑道:“既然正事聊完了,與你們積翠觀討杯茶喝。”

  呂碧籠心如死灰,神色黯然,帶著老真人和那年輕女冠來到一處道觀雅間,再魂不守舍,還是得乖乖煮茶待客。

  梁爽接過一杯茶,笑著道了一聲謝,抿了一口清茶,點頭道:“好喝。行路窄處留一步與人行,便是行大道;滋味濃時減三分讓人嘗,便是真滋味。”

  就像崔東山來時路上所說,這個積翠觀的呂碧籠也就是貪生怕死,慫恿虞氏皇帝避難而逃,倒是與蠻荒妖族並無勾結,不過不耽誤自己嚇她一嚇。

  如呂碧籠自己所說,之後具體如何處置她,就是書院和文廟的事情了。

  梁爽望向門外庭院內一株歷經數朝的古老牡丹,在這冬末時節,依舊花開艷麗,再過百余年光陰,估計就可以孕育出一位花魄精怪了吧。

  梁爽飲茶如喝酒,盡顯豪氣,他再次遞出手中那斗笠盞:“滿上。”

  你們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好像做事情都這麼喜歡嚇唬人?

  師兄挽天傾,師弟補地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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