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青冥天下最北方的秘州,有一座孤零零的山頭,獨高出平原地界,名為閏月峰,山腳有條弱水。
山勢險峻,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卻靈氣稀薄,顯然不是一處適宜開辟道場的風水寶地。
這座閏月峰的山水禁制,就是武夫辛苦的那份拳罡。
就像一座山頂的湖泊,拳意如流水傾瀉滿山,但是偏偏能夠不傷山中生靈絲毫。
武夫非止境,修士不是飛升境,就不用奢望登頂了。
恕不待客。
有十數位純粹武夫,來自各州,武道境界高低不一,在山腳弱水之畔各找地盤結茅修行,將登山一事,視為最好的練拳途徑。
作為閏月峰山主的辛苦,倒也從不趕人。
今天閏月峰來了一位訪客,文士青衫,劍眉入鬢,極有書卷氣。
得見此人身形,不斷有身影兔起鶻落,俱是成名已久的武學宗師,紛紛趕往此地,想要瞻仰這位名動青冥天下的“林師”。
結果他們距離男子數十丈、百余丈不等,就再也無法前行半步,就像被施展了一張張定身符,任由他們鉚足了勁,甚至是出拳,試圖以雙拳開路,仍舊不得前行半步。
緊接著,就有數人氣力不支,身形開始倒滑出去,好似天下武學之路的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他們為了止住退勢,武夫使勁跺地如悶雷,可惜依舊注定徒勞無功,犁地一般,雙腿在地面上劃拉出兩條裂縫。
其中有一位山巔境武夫的白發老者,扯開嗓子自報名號,只求能夠與這位青冥天下歷史上最長壽的純粹武夫,當面閒聊幾句。
武夫林江仙,青冥天下十人之一。
名次第六,排在那雷打不動的第五人玄都觀孫懷中之後。
但是老觀主只要出門在外,每次在江湖里與人聊起林江仙,逢人就說“慚愧慚愧,貧道羞在第四之後,愧居林師之前”。
林江仙不理睬那些都屬於煉神三境的各州武夫,自顧自登山,沒有用上覆地遠游的手段,就只是散步一般,走上閏月峰。
山中無台階,甚至就連石板路都沒有,只有一條通往山頂的蜿蜒泥路,雜草叢生。
閏月峰頂,有人結草廬獨居,是個身形消瘦的年輕男子,滿臉絡腮胡,不修邊幅,眼神渾濁。
青年正盤腿坐在一片巨石之上,摩挲一支老舊竹笛。腳邊擱放一壺酒,還有像是拿來當佐酒菜的一堆松子、煨山芋和茯苓片。
瞧見了林江仙,辛苦並未開口言語,只是對之點頭致意。
林江仙則抱拳致禮,一樣沒說明來意,然後來到那片巨石旁,雙手負後,眺望山外那條潺潺而流的弱水。
相傳那條弱水之中,有上古仙人曾以精煉鐵鏈先後拘押的一只青猿和一條差點化作虺類的白蛇,在那之後,兩只被囚禁在水底的孽畜,形同閏月峰的護山供奉。
只是這等志怪仙跡,始終未能被修士驗證真假,青猿與那白蛇,以訛傳訛。
山風凜冽,文士青衫模樣的“林師”,雙袖飄搖。不知為何,他要比從不下山的閏月峰辛苦,更給人一種超然世外之感。
山中無雜草,認得都是寶。此間大有煙霞趣。
辛苦直截了當說道:“打不過你,不用問拳了,我認輸便是。”
如此認,一點都不像純粹武夫,偏偏是個天下第二。
前不久還一拳將那走到半山腰的白藕,打落回山腳,身形墜入弱水中。
林江仙笑道:“不為切磋而來,就是來這邊賞景,散散心。”
這還是雙方第一次見面。
山巔除了辛苦潦草搭建的幾間茅屋,就是一處亂石堆,大小各異,奇形怪狀。
不遠處臨崖,有一片浮石,尤其出類拔萃,方可丈余,其形方穩,下圓上平,懸於他石之上,榜書崖刻有“延壽道場”四個紅漆大字,並無落款。
林江仙便多看了幾眼,如果不出意外,這就是那塊被私底下譽為“道祖歇腳處”的“墊腳石”了。
不過道祖曾經來此歇腳一事,在青冥天下並未廣泛流傳,只在大宗門里邊私下議論議論。
在道祖蒞臨閏月峰之前,閏月峰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山中那些古松,以及這片浮石的奇雲靈氣,彌覆其頂,盤桓不去。
故而一直有那神仙幽人游息其上的傳說。
之所以歷史上始終沒有練氣士在此開辟道場,在於這份異象就只是個花架子,一個沒有天地靈氣的山頭,對練氣士而言,就是不毛之地,無源之水。
林江仙站在山巔,思緒飄遠,絲毫不顧及當下身邊就站著一位止境神到一層的武夫。
一封山水邸報顯示,兩京山朝歌與大潮宗徐雋,這對年齡懸殊、名動天下的道侶,剛剛來過一趟閏月峰,只是他們在山頂並未久留,很快就返回了兩京山,好像是要閉關了,護道人是個外人,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
由此可見,朝歌對此次閉關志在必得。
林江仙知道這位道號復勘的飛升境女冠,曾是“朝天女”戶籍出身,至於前身如何,倒是有點捕風捉影而來的蛛絲馬跡,因為鴉山武夫,諜子遍及天下,源於鴉山設置有一個秘密機構,名為稗官司,專門負責收集街談巷議和歷朝掌故。
辛苦收起那支竹笛,撿起腳邊幾顆松子,丟入嘴中,細嚼慢咽起來。
林江仙從袖中摸出一件木制墨模,輕輕拋給辛苦,道:“物歸原主,順便替我那位再傳弟子,向你道個歉。”
原來林江仙的一名小弟子,之前被一個年輕武痴糾纏不休,非要拜師,年輕人資質是好的,就是性子太過毛躁,把自己給練岔了。
小弟子不願收徒,為了讓那個難纏鬼知難而退,就給年輕人出了一道難題,來這閏月峰,偷也好,求也罷,都要取回一塊嶄新墨錠,當作一份拜師禮,成了,林江仙就願意喝那拜師茶,正式收徒。
結果年輕人給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驚喜,沒有取回墨錠,卻將這件更能顯露辛苦武學造詣的木制墨模帶下山。
按照林江仙這名再傳弟子的說法,是在那登山途中耗盡了真氣和精神,昏厥過去,結果被辛苦救下,准許他在半山腰養傷,一來二去就混熟了,送了件墨模給他,當作臨別贈禮。
辛苦搖搖頭,那件墨模便懸停在兩人之間的空中,道:“讓他留下做個紀念便是,當時我要是不給,他也偷不走。”
林江仙忍俊不禁,這個剛入門的再傳弟子,原來是個不告自取的小蟊賊,可造之才。
先前在鴉山,年輕人說得天花亂墜,說辛苦見他是個千年不遇的練武奇才,又見他有大毅力,舍生忘死,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登上閏月峰之頂,辛大宗師這才起了一份惜才之心,還問他願不願留在閏月峰當那開山大弟子,只是他不願改變初衷,已經認定師父人選,豈能三心二意,便決意下山,辛苦便親自一路將他送到了閏月峰的山腳,雙方依依惜別,成了忘年交……
閏月峰辛苦在習武練拳之外,唯一的興趣愛好,就是就地取材,砍伐松枝,制造松煙墨。
從煉煙、雕刻墨模、熔膠、杵搗、錘煉,再到曬墨、打磨、描金,都是辛苦一力為之。
辛苦親手煉制的松煙墨,在青冥天下極負盛名,最宜小楷抄經,以及工筆畫人物須眉、翎毛等,墨錠質細易磨,不傷硯。
傳聞浩然天下的蘇子,曾經來此游歷,沒白走一趟,得到了辛苦贈予的一套彩墨,便有了那“辛苦墨成不敢用”一語。
事實上,蘇子在重返家鄉後,就將這套墨錠拆開,分別贈予了幾個久別重逢的得意門生,由此可見蘇子對這套墨錠的珍惜程度。
林江仙造訪閏月峰之前,曾經讓弟子搜尋了幾塊分別篆刻“三萬杵”和“十萬杵”的墨錠,前不久還得到了一只木制墨模。
當然不是林江仙喜歡附庸風雅,只是他可以憑借那幾塊墨錠的凝練程度,以及墨模的刀工,驗證辛苦拳法的大致深淺與精進程度。
倒不是說林江仙將辛苦視為爭奪天下第一名號的威脅,就只是好奇,一個只顧自己埋頭練拳的年輕武夫,也不與人切磋,更無人幫忙教拳喂拳,甚至連部像樣的拳譜都沒有,怎麼就能靠著自己瞎琢磨,一路走到武道之巔,關鍵是登山腳步還能如此之快。
見辛苦如此客氣,林江仙便將那件墨模收回入袖,作為投桃報李,笑著提醒一番:“巨闕穴那邊,可能還有查漏補缺的余地。玉堂與膺窗四寸之地的這條路线,純粹真氣走勢,擱在你身上,其實需要反其道而行之,宜沉濁而不宜輕靈,此外一條手三陽經路线,再好好雕琢一番,下刀也好,遞拳也罷,說不定可以快上幾分。”
辛苦認真思量片刻,點頭道:“林師高見。”
林江仙笑問道:“既然有三萬杵和十萬杵,將來某塊新制墨錠,可有那百萬杵?”
辛苦點點頭:“是有這個打算,至於具體什麼時候開工,暫時沒定,得看天氣。”
林江仙笑了笑。
眼前這個閏月峰辛苦,喜歡制墨。青神王朝的女國師白藕,嗜好搜集碑帖。
至於浩然天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好像喜歡刻印。
現在的年輕武夫,愛好都很雅致嘛。
辛苦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問一句,當年林師在方壺城遞出的那拳?”
林江仙目視前方,微笑道:“等到某天與我問拳,自然就一清二楚了。”
辛苦也就不多問了。
一些個江湖忌諱,辛苦還是懂的,詢問一位武學宗師的壓箱底拳法,差不多等於詢問一位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了。
林江仙一個人在天下武道之巔,獨占鰲頭將近三百年了。
青冥天下一甲子一評的武學十人,先後六屆武評,宗師們換了一茬又一茬,林江仙始終是毫無懸念的天下第一。
林江仙已經三百六十多歲了。對於純粹武夫而言,這是當之無愧的高齡,簡直就是個驚世駭俗的奇跡。
一般的武學宗師,即便是那止境武夫,想要活到兩百歲,已經極為不易。
只說壽命一事,相較於練氣士的地仙之流,隨隨便便就能夠人間常駐數百載,實屬天壤之別。
在裴杯之前,浩然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是那綽號龍伯的張條霞,而他之所以能夠活這麼久,還是轉去修行的緣故。
可是被山巔修士由衷地尊稱為“林師”的林江仙,就只是個純粹武夫。
所以一直有小道消息,說其實林江仙早已暗中躋身了那個虛無縹緲的武道十一境。
按照山上的揣測,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視為練氣士的十四境。
林江仙在奠定天下武道第一人的超然地位之後,就開始創立一個名為“鴉山”的江湖門派,經過兩百多年的發展,已經成長為一個底蘊極其深厚、勢力盤根交錯的幫派,絲毫不輸於山上的頂尖宗門。
在那汝州,鴉山一家獨大,更出奇的是,林江仙所在的赤金王朝,除擁有度牒的正統道官之外,竟然一國境內無仙怪。
沒有山澤野修、精怪鬼魅,尤其是妖族修士,更是不見蹤跡。
一個人口接近八千萬人的龐大王朝,竟然無一鬼物精怪,不說汝州,這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所以赤金王朝的百姓,已經兩百多年沒有見過任何“怪事”了。
林江仙約莫在兩甲子之前,才開始正式收徒,陸陸續續收了四個入室弟子,四個習武奇才,拜在“林師”門下,時間都在短短一甲子之內,在那之後,林江仙就不再收徒,至今尚無關門弟子一說。
四個嫡傳弟子,一止境三山巔。
能夠接近這樁壯舉的武夫,數座天下,或者說整個人間,恐怕就只有浩然天下的那位女武神裴杯了。
據說裴杯的大弟子馬癯仙,早已山巔境圓滿,其余兩個女弟子,竇粉霞和廖青靄,都是遠游境瓶頸的純粹武夫。
可即便如此,這也才是一山巔兩遠游,與林江仙的那幾個嫡傳弟子,還是差距甚遠,所以還是要歸功於裴杯收了個名為曹慈的嫡傳弟子。
至於這四人收取的再傳弟子,加在一起大概有四十余人,再加上鴉山經過兩百多年的開枝散葉,譜牒上邊的徒子徒孫,更是不計其數。
一個江湖幫派,幫眾多達十數萬人,擱在任何一座天下,都是不常見的事情。
鴉山一脈的武夫,除了擔任各州王朝的皇室供奉,幫忙鎮壓一國武運,或是轉去開設武館,收徒授藝,將鴉山一脈拳法發揚光大,或是自立門戶,在汝州在內的兩州之地,創立數十個門派,依舊共同尊奉林江仙為祖師。
林江仙曾經訂立一條規矩,他只負責教拳,弟子們習武有成,走出師門後,生死自負,恩怨自了。
林江仙主動與人問拳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林江仙不出手則已,每次出手,必然聲勢驚人。
只說死在林江仙拳下的練氣士,光是上五境,就有一飛升兩仙人。
之所以沒有玉璞境,當然是因為底氣不足,絕對不敢去招惹林江仙和鴉山。
林江仙當年那場與飛升境大修士的生死戰,用觀戰的那撥天下止境武夫的話說,就是太沒勁,因為過於雷聲大雨點小了,不到半炷香工夫,對方就被林江仙打殺了。
那個飛升境修士還用了半炷香的大半光陰,施展保命遁法,最後一路逃竄到汝州地界,想要以一座小國京城數十萬人的性命,要挾林江仙,逼迫後者發誓,必須保證在五百年之內不找自己麻煩。
明擺著是要讓林江仙投鼠忌器,結果這個走投無路、出此下策的大修士,仍是未能逃過一劫,依然被林江仙當場打殺在那處小國京城內的大街上,最關鍵的是,一個飛升境修士的身死道消,竟然悄無聲息,沒有造成半點風波。
這是因為林江仙的致命一擊,太過玄妙,沒有給那飛升境修士試圖憑借一場濫殺無辜來牽連林江仙的機會,就連一路遠遠尾隨的幾個止境武夫,和那一小撮遙遙掌觀山河的山巔修士,都未能確定林江仙到底是如何出拳的。
故而陸沉會說極有意思。
一般來說,按照白玉京的規矩,那個飛升境修士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這個陰損的決定,哪怕林江仙就此撤離,沒有出手傷及無辜,那個飛升境修士也得自己主動走一趟白玉京了。
他打得一手好算盤,要是林江仙應對失策,執意殺人,不介意那座京城被雙方廝殺殃及池魚,那麼只要造成了任何世俗王朝的傷亡,在白玉京那邊,林江仙是一樣需要承擔罪責的,而且絕對不輕。
他就是在賭,賭林江仙不敢與他一起去白玉京某座城樓……翻看道書。
一個在飛升境中屬於年紀輕輕的大修士,耗得起幾百年光陰,你林江仙耗得起嗎?
願意就此老死在白玉京?
唯一的意外,就是那個大修士小覷了林江仙的拳法之高。
林江仙轉頭望向那塊仿佛將天圓地方顛倒了個的浮石,問道:“這就是道祖歇腳處,那塊墊腳石?”
辛苦也不藏掖什麼,輕輕點頭。
一開始辛苦沒認出道祖的身份,不過高人肯定是高人,否則也無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就坐在那塊浮石之上。
當時辛苦剛剛躋身止境沒多久,那個少年道童模樣的家伙,就那麼看著辛苦在山巔慢慢走樁,二人皆是沉默,互不打攪。
之後雙方隨便攀談了幾句,臨行之前,少年道童只撂下一句,“誰不敢為天下先”。
從頭到尾,辛苦不問對方來歷,對方也不明說身份。
在那之後,閏月峰就開始熱鬧起來了,一個年輕道士偷摸上閏月峰,裝模作樣,呼呼喝喝的,一路哼哧哼哧出拳,到了半山腰就滿臉漲紅再轉為鐵青臉色,挺像個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然後假裝受了重傷,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伸手捂嘴,兩眼一白,便倒地不起,在半山腰那邊裝死。
還真就騙過了辛苦,等到辛苦離開山頂,打算將這個“愣頭青的金身境武夫”搬到山腳,結果對方一個鯉魚打挺,就與辛苦勾肩搭背起來,自稱陸人龍,人中龍鳳的那個“人”“龍”。
事後辛苦才得知,原來此人正是白玉京三掌教陸沉。
陸沉厚著臉皮在山頂茅屋那邊借住了一段時日,每天不是在山中驅趕鹿群,就是采集松子釀酒,忙得不亦樂乎。
這家伙什麼都能聊,簡直就是個話癆,最後陸沉學他師尊道祖,臨行之前,也說了句辛苦懶得去深究的玄妙言語,“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算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玄都觀孫懷中,也來過閏月峰,還算是相對比較投緣的,二人還曾一起制墨,孫道長說那修道所在,不過是兩事而已,如何吃,如何睡,吃得下睡得著,就是修行。
亞聖也曾游歷閏月峰,當時身邊帶著個名叫元雱的少年書童,老先生曾言,治學要在不起疑處起疑,待人要在有疑處不疑人。
蘇子,則帶著一個背竹箱的少年書童,和一個背著滿滿當當鍋碗瓢盆大包裹的少女,“琢玉郎”與“點酥娘”,雙方都是由文運凝聚顯化而生。
在蘇子之後,是兩人結伴而來,來自詩余福地又名詞牌福地的柳七,與摯友曹組。
柳七托付辛苦幫忙照顧一人,正是他留在青冥天下的唯一嫡傳弟子,少女韋瀅,她也是後來的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
辛苦只說韋瀅如果遇到麻煩,她可以來閏月峰躲一躲,再多的就不答應了。
在前不久徐雋和朝歌來之前,其實還來了一個怪人,是個自稱姜休的紫衣僧人。
好在辛苦早已見怪不怪。
僧人曾經在此夜坐一宿,只等天明,才下山離去。
其間光腳僧人只是詢問辛苦一個荒誕的問題:“你這耕夫土民,是打算氣鼓神通,立地成佛嗎?”
最後這位雲游至此的紫衣僧人,以手指做筆,刻下榜書,姜休坦言是送給自己的一首讖語,讓辛苦不用計較。
“只恨太平無一事,閒殺山中老禿驢。萬一禪關砉然破,人間千里落花風。”
林江仙轉頭看著一處石頭上邊的那首崖刻讖語,劍氣凜然,隱隱有氣衝斗牛之氣象,只是被刻字之人設置了一種類似文字障的禁制,將那份劍意拘押在筆畫之中。
簡而言之,這二十八個字,就是一篇極為上乘的劍訣,同時也是一道如同鎖劍符的高明陣法。
好個擅長為自己畫地為牢的劍仙!
青冥天下的純粹劍修,其實沒有浩然天下那麼多。
林江仙收回視线後,笑問道:“一個個的,登山又下山,好像將你這閏月峰,當作了一處訪仙探幽的風景勝地,是不是覺得莫名其妙?”
辛苦說道:“習慣就好。”
林江仙點頭道:“確實,習慣成自然,習武亦然,功夫只在‘記憶’二字上邊。”
止境武夫,孕育而出的那份磅礴拳意,如有一尊神靈庇護。
比如林江仙,可以隨時隨地徹底酣睡過去,根本無懼任何一位武學宗師或是飛升境修士的所謂偷襲。
一個純粹武夫,睜眼看天地,閉眼睡如神。是謂武道止境的神到一層。
林江仙突然取出一只簽筒,晃了晃,笑道:“不如算一卦?幫你算一算何時下山?”
辛苦面露疑惑神色。一個純粹武夫,搗鼓此事作甚?
林江仙笑著解釋道:“閒來無事,看了些道門高功的出陽藏陰、趨吉避凶之術,學了點皮毛。”
辛苦搖頭道:“我不太信這個。”
林江仙挑了鄰近的一片石,盤腿而坐,將那簽筒放在身前,微笑道:“如止境分三層,這算卦,也差不多。第一層,如觀渾水,人之命理,就是那些細微的水文,凝聚暗藏著一條條水脈,能夠估算個大致走勢。第二層,見到了渾水現游魚,眾生有靈,便有了一種所謂的自由意志,就需要算卦人增添變數,將人之氣數聯系天地運勢,其中關鍵,是渾水摸魚之人能夠成功將自己剝離出去。最後一層,才是那水落石出。此境難求,就像雍州邊境魚符王朝那座建造在水底山脈之巔的藕神祠,女帝朱璇打算劈砍樟樹枝條,憑此勘驗四州吉凶。不管結果如何,將來回頭來看,如何確定朱璇此舉到底是測算命理,還是在篡改命運?又如何確定朱璇有無此舉,四州眾生,都是在同一條光陰河流之內?”
辛苦沉默片刻,說道:“林師與我說這些,我至多就是假裝自己在聽了。”
林江仙一笑置之:“假設人生亦有命,豈能行嘆復坐愁?”
辛苦其實可以確定,林江仙是個“外鄉人”。
這是一種直覺,因為辛苦不喜歡眼前此人。
可事實上,林江仙在青冥天下的口碑,相當不錯。
拳高,有宗師風范,從不濫殺,待人接物也極有風度,被人問拳,也往往點到即止,更多像是一種沒有師徒名分的教拳喂拳。
而且辛苦也幾乎從不親近或者厭惡誰,他之所以會從內心深處如此排斥這個“林師”,只是單純因為對方的那個“外鄉人”身份。
之前的文廟亞聖、蘇子、柳七和曹組,做客閏月峰,辛苦都曾有過類似的不適感覺,所以可以肯定一事,絕對不是自己的錯覺。
想必知道林江仙不是青冥天下本土人氏的人,肯定不多。即便是在白玉京,知道的人也屈指可數。
林江仙望向位於天下中央的那座白玉京方向。
余斗職掌天下,在百年內處理事務,手段太過霸道,於人於己,都不留絲毫余地。這才落了個“獨夫”的惡評,當然沒誰敢公然宣稱此事。
說來奇怪,就連將“贊譽”白玉京當成家常便飯的玄都觀孫懷中,對余斗的這個稱呼,也從來不予置評,並未如何火上澆油。
據說最後有一次與幾位老友喝高了,老觀主也只是給了個不褒不貶的折中說法,就只有三個字,“不至於”。
三掌教陸沉太過懶散,他們的小師弟山青,如今才是一位剛剛出關的仙人,遠遠不可以獨當一面。
當年青冥天下三千道官,聯袂趕赴五彩天下,在最東邊占據山頭,延續各自道統法脈,其中白玉京占據了將近一半的席位。
可能對於道號山青的道祖小弟子而言,就是一場歷練,看他能否主持大局,幫助白玉京站穩腳跟,力壓玄都觀、歲除宮在內的諸多遠游道官。
那麼接下來,白玉京就要有得忙了。
先前吾洲現身魚符王朝,名義上說是開辟舊道場,看似名正言順,其實不過是由她攔著白玉京去阻攔朱璇罷了。
林江仙會心一笑。
顯而易見,這位道號太陰的女冠,是與白玉京,或者說與那位“真無敵”,沒談攏某筆買賣。
所以說,惹誰都別惹女子,尤其還是一位十四境女修。
辛苦猶豫了一下,提了提手中酒壺,問道:“林師,喝不喝酒?”
是辛苦自釀的松酒,除了松花,還有去殼松子,被搗如膏泥收貯。飲此松酒,可滋潤魂魄肥五髒,駐顏有術。
林江仙婉拒道:“我不愛喝酒。”
何況人生大醉無須酒。看過三百余秋,鬢已星星也。
林江仙准備就此離去,收起簽筒,站起身,笑著邀請道:“將來下山游歷,可以去汝州看看。”
因為有客登門了。
辛苦說道:“隨緣,不做承諾。”
就在此時,一行人突兀現身,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士,三縷長須,容貌儼然,道氣之盛,竟是直接壓下了閏月峰拳意,以至於山外整條弱水都開始掀起巨浪。
老道士正是遠古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的東海觀道觀觀主。
老道士身邊並排站著三人,站在一起,就像一道斜坡。
個子最矮的小道童,本名荀蘭陵,道號金井,是個一直跟在老觀主身邊的燒火道童。
另外兩個,米賊王原籙、武夫戚鼓,都是青神王朝的五陵少年。
老道士開門見山道:“帶著剛收的徒弟,來這邊拜個山頭。”
養弟子如養閨女,最要嚴出入,謹交游。最近百年之內,王原籙出門閒逛的機會不多了。
作為自己唯一的嫡傳弟子,沒個飛升境,也有臉在外逛蕩?
“至於這姓戚的,是個順帶的拖油瓶,他對你仰慕已久,死皮賴臉要跟著過來,親眼見一見閏月峰辛苦的風采,確定到底是神是鬼。”
辛苦依舊沒有起身,竟是對那位碧霄洞主視而不見,對老道士的言語置若罔聞。
至於什麼拜山頭的,山巔修士這種沒頭沒腦的怪話,辛苦也只當是耳邊風。
林江仙站在那片石上,笑意淡然,抱拳行禮,道:“鴉山林江仙,見過碧霄洞主。”
老道士撚須而笑:“前有純陽真人,後有林江仙,都這麼喜歡倒退而走?”
林江仙笑著沒說什麼。
即便被這位碧霄洞主泄露了天機,也無妨,反正很快就會天下皆知此事。
王原籙向那閏月峰一主一客,打了個道門稽首。
戚鼓則滿臉尷尬。對於青冥天下的武學宗師來說,檢驗成色,一種是與同境武夫問拳,再就是可以在這閏月峰,從山腳登山,看看能走幾步路。
尷尬過後,戚鼓只覺得這次跟隨碧霄洞主來這閏月峰,真是賺大發了,沒白來。
竟然一口氣見著了林江仙和辛苦兩人,可惜那個尚未娶過門的媳婦白藕不在場。
天下公認武道一途,就是一條路走到黑。最頭疼之事,還是短命。
戚鼓這輩子有幾個願望。
第一,當然是娶那白藕當媳婦。當然魚符王朝的女帝朱璇也行。倒插門啥的,戚鼓沒那講究忌諱。自己就不用再去羨慕那個大潮宗的徐雋了。
戚鼓一想到這個就會斗志昂揚,只覺得學拳半點不苦了。
道家流派眾多,各有法統,道脈繁雜,譜系之厚重,要遠遠勝過儒釋兩教,萬年以來,歷史上出現過“旁門三千,左道八百”的盛況,青冥天下可謂旁門左道亂如麻。
如果再加上那些不入流的外道,其中光是采補、房中術一道,學問就大了去。
戚鼓每次聽人說起那徐雋,就會想到道門房中術,然後想到那些男女打架事了……
戚鼓的第二個心願,就是與林江仙討教長壽秘訣。至於問拳,就算了。戚鼓再自負,還是知道一點天高地厚的。
一出拳就要打死人的白藕,可以讓同境武夫根本不敢與她問拳。
林江仙,卻是能夠讓天下武夫完全不想與之問拳。
這種差距,其實極大。
閏月峰辛苦,大概介於兩者之間,主要還是吃了從不下山、不主動與人切磋的虧。
戚鼓聚音成线,與林江仙密語問道:“林師,晚輩戚鼓,能不能向你請教個問題?”
林江仙微笑道:“問就是了。”
戚鼓小心翼翼說道:“我們純粹武夫,如何活過三百歲?”
那些小時候去街邊攤翻爛的游俠小說,書上都說英雄總是志向遠大。
至於梟雄,往往野心勃勃。
可在戚鼓這邊,說來說去,也還是一個看得高、走得遠、活得久。
天下武夫每甲子一評,林江仙太過無敵,遞拳次數不多,尤其是等他打殺了一個“年輕”飛升境修士後,就更難有出手機會了,難免有種蹲著茅坑不拉屎的嫌疑。
倒是白玉京紫氣樓的樓主姜照磨,差不多每甲子都會有一場問拳,去汝州鴉山找林江仙砥礪武道。
所以孫道長就給了這位道號垂象的白玉京天仙一個“求敗”的綽號。
如果不知道姜照磨與林江仙每甲子一問拳的真相,只是光聽綽號,好像還真就不輸“真無敵”太多。
林江仙笑著給出答案:“先躋身止境,再走到神到一層,在這個過程里邊,與人問拳小心點,不要落下病根隱患,一些個山上仙丹,可以挑著進補。”
戚鼓啞口無言。這位林師,逗我玩呢,說了不等於沒說。
老觀主瞥了一眼姜休的崖刻字跡,呵呵一笑。
林江仙告辭離去,老觀主以心聲說道:“若是徒步下山,咱倆稍後一敘。”
林江仙笑著點頭。
之後老觀主率先在辛苦所坐的大石上落座,讓王原籙幾個都別太拘束,說你們與辛苦都是自家人,太客氣就生分了。
辛苦也不介意碧霄洞主的不見外,取出幾壺自釀松酒,再多拿了些烤松子、煨芋頭,用來待客。
細竹竿似的棉袍道士,從袖中摸出幾雙竹筷子,往腋下一抹,遞給戚鼓,戚鼓也習以為常了,半點不以為意,接過筷子,開始喝酒。
看得一旁的小道童直翻白眼,沒接下那雙筷子。
王原籙抿一口酒,酒勁夠大,頓時打了個激靈。
老觀主譏笑道:“你這個酒蒙子,喝麻筋上了?”
王原籙裝聾作啞。即便雙方有了師徒名分,也不見王原籙在老觀主這邊如何畏首畏尾。
舊米賊一脈的王原籙,與那個綽號小鬼的鬼修徐雋,都很有韌性,最為大道可期。
老觀主抬頭眯眼看天,有一條不易察覺的淡薄痕跡,是那徐雋攜手道侶朝歌的游歷軌跡,自己隨便一抬眼,便見得這條脈絡,但是一般修士可就未必了。
老道士轉移視线,望向白玉京,嗤笑一聲。
天下人都在罵余斗,卻又都想成為余斗。
可憐“真無敵”。
那白玉京有兩處一向多瘋子,一個是專注於訓詁的經師,另一個就是夜觀星象的“天師”,估計如今更得瘋。
習得天文夜睡遲,月明雲籠恨星稀。
強撐老眼苦無力,猶向天邊認紫微。
在閏月峰喝過了酒,老觀主又帶著一行人下山去,找到了林江仙。
老觀主以心聲打趣道:“風驚過山鳥,雲垂通天河。鄉書難寄,雁又南回。”
汝州的赤金王朝,境內有條大河,常年霧靄彌漫,林江仙的鴉山,就建造在河畔。
老觀主突然問道:“先前見到了姜休那份劍意,有無感想?”
林江仙搖頭道:“沒什麼感想。”
“貧道倒是有幾分感想,惆悵人間萬事違,三人同去一人歸。”
約莫是說那萬年之前,陳清都攜手觀照、龍君,聯袂問劍托月山一役。
林江仙微笑道:“前輩洞若觀火,明察秋毫。只是還望前輩幫忙保守這個秘密。”
老觀主玩味道:“你就這麼確定,道祖不會將此事說給兩個弟子聽?”
林江仙反問道:“就算說了,又會如何?”
老觀主點點頭。
看著山間纖細如發的泥路,老觀主不再以心聲言語,微笑道:“哪天有了台階,山再也不是山。”
視线稍遠幾分,便是那條路過閏月峰的弱水,“若無橋梁,水依舊是水”。
王原籙嘆息一聲。顯然是言下有悟。
戚鼓對這類世外高人最喜歡掛在嘴邊的神神道道的言語,歷來是聽不進耳朵的。
林江仙說道:“前輩有無指教?”
老觀主笑道:“萬千珍重,千萬珍重。”
林江仙點點頭,明明不是修道之人,卻施展出了一步縮地山河的山上神通。
老觀主停下腳步,眺望遠方。
遠古時代,“天下”曾經劍分四脈,蔚為壯觀。
腳下這座青冥天下,有玄都觀的道門劍仙一脈,傳承有序,屹立不倒。
如果再加上那個蠢蠢欲動的僧人姜休,獨門劍術,舉世無雙,據說他曾經揚言要為天下拔除一魔。
如今玄都觀增添了昔年浩然天下的白也。
劍氣長城的末代刑官豪素,現在已經在白玉京神霄城內。
仿佛萬年之前,“天下”所傳最早幾條劍脈,最終在青冥天下好像出現了某種玄之又玄的聚攏、歸一?
若是將來陳平安那小子再趕來青冥天下,可就熱鬧了。
只說如今的青冥天下,無論是劍修,還是純粹武夫,只要聚在一起閒聊天下事,那麼就都繞不開一個別座天下的陳姓年輕人。
尤其是這邊的劍修,說句不夸張的,十個年輕劍修,九個覺得自己是陳隱官,一個覺得陳平安算老幾。
林江仙重返汝州鴉山。
白玉京,神霄城內,刑官豪素開始閉關煉劍。
汝州以南邊境上,一個邊遠小國的潁川郡內,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內,一個只記得自己名叫陳叢的少年,腰間懸掛一塊碎瓷片掛飾,尚未授籙,開始正式修行。
蠻荒天下,金翠城。
一座八面攢尖的亭子,匾額“月眉”。
天漏月稀明,地偏風自雜。
一位青衫長褂、頭戴碧玉冠的中年文士,輕輕攥拳,手心中握有黑白兩枚棋子,咯吱作響。
隨著這位金翠城客卿修士的動心起念,這座涼亭內,異象橫生,氣象萬千,卻沒有絲毫天地靈氣流瀉至亭外。
先是有一串金色文字飄蕩而起,如何是第一句第二句第三句?
很快便因為這十幾個文字,涼亭內響起了一陣雷鳴聲,青磚地面如陸地,青磚紋路便如水文,掀起了波濤萬丈。
好個佛門禪宗一脈的秘傳心印,要識吾家宗風嗎,青天轟霹靂,陸地起波濤。
在其中某塊宛如一洲山河陸地的青磚之上,風波驟然停歇,在天清氣朗中,好像有兩位小如芥子的僧人登高。
一師一徒聯袂登山,年輕僧人神色莊嚴肅穆,問師父:“尋常教人行鳥道,未審如何是鳥道?”老和尚大步流星,健步如飛,在險峻山道上邊如履平地,聞言笑曰四字,“不逢一人”。
登山途中,兩位僧人依次遇見道旁崖刻榜書,皆只有一字:祖,是,親,普,要。
依次見字如過關,不做任何停歇。
年輕僧人突然又問:“如何是本來面目?”不料老和尚又答:“不行鳥道。”年輕僧人默然。
老和尚驀然大喝一聲:“如何是佛?”年輕僧人緩緩答曰:“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又道:“好語,丙丁屬火,以火求火,可惜猶未到底,可更說看。”
兩位僧人腳下此山,實則由正、續道藏數以億計的文字內容煉造而成,而這座“道山”的山道崖外,有飛鳥驀然劃破長空,振翅繞山,一座青山開始同時旋轉,最終旋山與飛鳥仿佛皆靜止,故名一支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兩位登高而不覺山轉的僧人,見山外飛鳥猶如一支懸空靜止的箭矢。
年輕僧人沉吟不語,老和尚嘆了口氣,檐下團露矣。
年輕僧人霎時間心有靈犀,自問自答:“如何是佛?丙丁童子來求火。”老和尚輕輕點頭,重重跺腳踩地一下,最後笑言一句:“莫露賊贓……”
在當年終於想明白某件事後,這位在金翠城修道多年的中年文士,把更多心思放在了佛家各脈浩瀚如海的經律論上邊。
涼亭外,金翠城的女城主姍姍而來,停步後,看了片刻,由於那位“先生”並未刻意遮掩景象,她才得以瞧見涼亭里邊的奇異人事。
等到那位“先生”轉過頭,望向自己,她這才儀態萬方施了個萬福,笑語嫣然,柔聲問道:“先生,這是作甚?”
城主清嘉,道號鴛湖,是一位仙人境妖族女修。
她其實擁有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水煉,只是這些年在金翠城內,不舉辦各類慶典的話,她都會穿著身上這件顯得極為朴素的碧綠法袍蕉葉,略施淡妝而已。
那位被清嘉尊稱為“先生”的金翠城清客,站起身,微笑道:“閒來無事,隨便想想,聊以解悶。”
此人姓改名正,是個外鄉修士。
他在金翠城擔任客卿已經將近百年光陰,深居簡出,幾乎從不拋頭露面,就算是清嘉的那撥嫡傳弟子,都不曾知曉金翠城有這麼一號古怪人物。
改正偶爾會悄然出門遠游,從不與清嘉打招呼,她也從不過問。
清嘉神色誠摯地說道:“先生不必如此在意繁文縟節。天下規矩,就是給我們這些俗人設置的條條框框。以先生的學究天人,不必如此。”
中年文士笑道:“入鄉隨俗,禮不可廢。”
清嘉由衷地贊嘆道:“先生律己有秋氣。”
中年文士搖頭說道:“不是翻過幾本書的讀書人,就可以被稱呼為先生的。”
“先生”一說,其實要比遠古時代的“書生”更早,意思更大,足可與“道士”比肩。
清嘉始終乖乖站在涼亭台階底部,試探性地問道:“今天其實無事請教先生,可以去涼亭里邊落座嗎?”
女修雙肩分別停著一只畫眉鳥和一只名為紡織娘的花木精魅。私底下,清嘉對這位化名改正的客卿,一直敬稱為“先生”,都不加姓氏。
何況,金翠城真正的主人,早就不是她了。
只不過最讓清嘉覺得“好玩”而不是恐懼的某個真相,是除非她親眼見到涼亭內的這位先生,否則她關於此人此事的全部記憶,就像被鎖在了某間屋子里邊,身為主人的她,卻是沒有鑰匙的,鑰匙只掌握在這位先生手中。
故而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此事,那麼整座蠻荒天下,又有誰能知曉這個真相?
清嘉覺得很有意思,就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暗藏著一個不願與任何人分享的秘密。
將一位仙人境修士的道心,好似完全玩弄於股掌之中,恐怕就算是飛升境巔峰修士,都不敢說自己一定可以做到,要說讓對方明知此事,依舊心甘情願,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而金翠城女仙鴛湖,可不是什麼性格軟綿之輩,光憑仙人境,也無老祖師可以依靠,她又天生不擅長廝殺,能夠護住數百名女修和整座金翠城,就可以知道鴛湖道心定然極其堅韌。
中年文士也沒有撤掉那份涼亭異象,笑道:“當然是客隨主便。”
清嘉聞言,咬了咬嘴唇,一雙極其靈動的秋水長眸,既幽怨,又嫵媚。
她拎起裙角,拾級而上,進了涼亭,才察覺到小小涼亭的廣袤程度。
她小心翼翼繞過某些道氣縈繞的地面青磚,最終坐在那位先生對面。
一位名動天下的女仙人,此刻正襟危坐,如面對一位學塾的教書先生。
清嘉落座後,流露出幾分自慚形穢的神色,自嘲道:“先生打發光陰的隨便想想,得出的結論,可能就是我們這些魯鈍之輩窮其一生都無法理解的玄之又玄的道理。”
中年文士搖頭道:“鴛湖道友謬贊了。一個人的知識越多,就會面臨更大的未知。凡夫俗子,在於知道什麼;修道之人,在於知道自己不知道什麼。”
清嘉無言以對。
中年文士,坐姿端正,笑容和煦,但是在清嘉眼中,對方卻是……高若神明。
沒辦法,眼前此人,是那位敢在托月山,也能在托月山隨便殺人的白帝城鄭居中啊。
清嘉欲言又止。
就像她自己所說,原本沒打算聊什麼正事,只是等到她進入涼亭,與鄭居中面對面而坐,好像不說點什麼,她就會覺得有點……暴殄天物了。
至於涼亭“小天地”內,兩位僧人的繼續登高與對話,清嘉看了也等於白看,聽了也白聽,一則完全不懂,二則道不同。
清嘉強行壓下心中那個念頭,換了個話題,亦是心中好奇已久的問題:“敢問先生,會覺得什麼事情是真正有意思的嗎?”
鄭居中微笑道:“很多啊。”
例如在一處中等品秩的福地之內,鄭居中曾經讓某個自己白手起家,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在短短二十年間,變成一位成功輔佐帝王一統天下的軍師。
同時又添加了兩個嶄新的身份,其中一個,是武學天賦極好的草野莽夫,揭竿而起;另外一個,成了山上練氣士,修行資質一般,下山後去當了縱橫家。
三者各有一條潛在的主要心路脈絡,牽引三人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別負責三件事,創建、摧毀、修補。
鄭居中低頭看著那座山頭,突然說道:“鴛湖道友,是該為金翠城做長遠計了。”
清嘉如釋重負,沉聲道:“懇請先生賜教。”
金翠城在蠻荒天下的處境,與酒泉宗相仿。兩座“宗”字頭的立身之本,分別是煉制法袍和釀造仙釀。
在外界看來,金翠城因為曾經幫助舊王座大妖仰止,將那件墨色龍袍提升了一層品秩,才得到了仰止的庇護。
倒也不假,畢竟蠻荒天下的那撥飛升境大妖,極少侵擾金翠城,卻非全部事實,仰止確實對清嘉青眼相加,可不過依舊是想要將其吞並,作為一只財源廣進的聚寶盆。
之所以沒有成事,還是因為清嘉堅持己見,甚至不惜撂下一句狠話,仰止似乎有些不為人知的顧慮,才沒有與清嘉一般見識,反正此間辛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由於金翠城的法袍,煉制門檻高,難以大規模量產,上次攻伐浩然天下,金翠城與仙簪城在內的幾個宗門,都是破財消災,給出了一大筆神仙錢,而金翠城也搬空了密庫儲藏千年之久的法袍,一並折價交付給甲子帳。
所以在劍氣長城,金翠城也沒有任何修士現身戰場。
而城主清嘉,只是在之後的托月山議事中現身,與那撥參加文廟議事的浩然大修士遙遙對峙。
事實上,當時對面仔細打量這位金翠城女仙的視线,不在少數,當然還是因為她身上那件水路分陰陽,擁有日月更疊、斗轉星移大道氣息的水煉法袍。
鄭居中瞥了一眼清嘉,點頭說道:“桃亭道友的建議,大方向是對的。”看人道心、翻檢記憶如隨手翻書。
清嘉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只是追問道:“以先生之見?”
金翠城能夠數千年來始終屹立不倒,在於擁有兩座所謂的靠山,分別是明處的仰止、暗處的蠻荒桃亭。
可惜舊王座大妖仰止,被柳七攔阻,已經被文廟囚禁,未能返回蠻荒。
桃亭也早就在那十萬大山當看門狗多年,如今更是在浩然天下搖身一變,成了那個在鴛鴦渚一舉成名的嫩道人。
所以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之一,同為女修的大妖新妝,先前曾讓金翠城全盤交出煉制法袍的秘法、道訣。
金翠城沒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余地。
作為交換,托月山允許金翠城隨便揀選兩地,建造兩座下宗。
只是對清嘉來說,這種華而不實的好處,意義何在?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金翠城即便立起了下宗,也守不住。金翠城內嫡傳皆女修,除了煉制法袍,根本不懂如何與人廝殺。
所以那桃亭先前曾經偷偷寄來一封極其隱蔽的密信。
大致意思,無非是暗示清嘉,樹挪死人挪活。
不如將金翠城搬遷去往浩然天下,在那邊混口飯吃,雙方也好有個照應。
桃亭在信上拍胸脯保證,到了那邊,不敢說讓金翠城更好,只說維持當下的家業,與文廟討要一個“宗”字頭身份,不在話下。
對桃亭來說,金翠城清嘉,就是個小姑娘,屬於半個自家晚輩。
因為金翠城若是往上追溯,有兩條道脈,一條類似正宗法統,一條屬於旁門秘傳。
而桃亭與清嘉某位身份隱蔽的傳道人,確實極有故事,稱不上道侶,可要說是姘頭就又難聽了點。
而清嘉的這位不納入金翠城譜牒的傳道人,曾經為金翠城留下一道遺囑法旨,說在那輪明月皓彩當中,有一位按照輩分清嘉可以喊一聲太上師祖的祖師爺,但是何時得見這位祖師爺,說不定,耐心等著就是了。
清嘉本以為金翠城可以憑此多出一座巍峨靠山,結果天上一輪明月,直接被那些劍氣長城陰魂不散的劍修給聯手搬遷去了青冥天下。
這讓清嘉哭笑不得,這讓她還怎麼認祖歸宗?
只是失望之余,又有幾分輕松。
畢竟金翠城內已經有了一位自己甘心托付生死的鄭先生,就足夠了,真要讓那位道齡悠悠的祖師重返人間,再來到金翠城,說不定反而是一樁禍事。
大驪王朝,在那寶瓶洲戰場,曾經大肆搜刮一切出自金翠城的法袍,可惜未能成功捕獲幾個精通煉制技藝的金翠城嫡傳修士。
三百年前城主鴛湖躋身仙人的慶典,除了仰止親自參加觀禮,桃亭也曾偷偷溜出十萬大山。
避暑行宮秘檔對此都是有明確記錄的。
顯而易見,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已經是如箭在弦的形勢,隨時都有可能爆發大戰。
而金翠城,如果不是鄭先生,其實沒有任何選擇可言,要麼主動依附托月山,要麼被浩然天下攻破,淪為階下囚。
清嘉發現這位先生好像有點心不在焉,她也不敢打攪對方的神游萬里,耐心等待下文。
鄭居中很快就回過神,只是與她說了句言簡意賅的話語:“無非是將托月山新妝換成中土文廟,金翠城主動要價減半,去扶搖洲扎根,再在別洲,類似皚皚洲,挑選一處地盤作為下宗。”
清嘉顯然對此並無異議,沒有任何驚訝神色,能夠適宜浩然水土的蠻荒宗門,數量稀少,恰好金翠城就位列其中。
她小心翼翼問道:“怎麼搬遷走金翠城所有的家當呢?再就是如何挑選修士?”
鄭居中說道:“跟我走就是了。”
約莫是擔心對方聽不懂,鄭居中笑著解釋道:“整座金翠城已經被我煉化為本命物,為了瞞過托月山,不露出馬腳,連累鴛湖道友,在這件事上,確實耗費了我不少時日。”
方才鄭居中之所以會分心,是在考慮一件與雙方議事離題萬里的事情。
而這件事,鄭居中只與崔瀺聊過。
雙方的觀點是差不多的,有靈眾生,在修道之人的率領下,鋪路搭橋,往天外走,是一條肉眼可見的出路,要將那些天外星辰作為橋梁或是“宗門飛地”,只要棋盤夠大,就可以脫離勝負之爭,減少整個既定天地的內部消耗,可能是以人族為首,與各族修士精誠合作,在那些天外星辰,揀選宜居之地,繁衍生息……
但是光有這條暫時難說是嶄新“去路”還是老舊“來路”的通天道路,是遠遠不夠的,以防萬一,還得用某條前所未有的路徑,“往內走”。
讓天地眾生皆有另外一種活法的,則是一條必須未雨綢繆早做謀劃的退路。
繡虎崔瀺窮其學問,終於打造出瓷人一事,就是為了與鄭居中,也是與三教祖師,證明這個“萬一”的恐怖意外。
現成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了,你們三位,總不好視而不見了吧。
鄭居中篤定,人族若是既沒有找到一條出路,又未能找出足可保全自身的退路,那麼遲早有一天,會被自己毀滅。
就像曾經高高在上的神靈,毀滅於親手造就出來的大地眾生。
每一個我們不敢承認的自己,就是一頭徘徊籠中的困獸,就是一尊高坐大殿的神靈。
絕大部分的所謂得道之士,根本不知道所謂的立教稱祖,立教之根底是要做什麼,稱祖所求何事。
眼已不高,手自然更低,是注定伸手夠不著“那道簾幕”的。
涼亭內的人,一個在想著金翠城的生死存亡,一個在考慮整個有靈眾生的生死存亡,大概這就是差異了。
難怪玄都觀孫道長會笑言一句,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比人與豬的差距更大。
鄭居中一揮袖子,收起涼亭內的那份異象,彎曲雙指,輕輕叩擊亭柱。
人間木作,以卯榫為關鍵。
在家門戶,在外學塾,修行在山,靠何物來相互銜接人心?
鄭居中站起身,微笑道:“我們都是一盞燈火,在天地間忽明忽暗。”
言行互為卯榫,人心共做燈火。搭建屋舍,抱團取暖。
之後鄭居中率先走出月眉亭,帶著清嘉散步於金翠城內。大雪時節,金翠城的殿閣極為壯麗,美若琉璃境界。
跟在鄭居中身邊的清嘉,無法施展道法,便一並隱匿身形了。
在那好似一處皇宮大殿的地方,有梳靈蛇髻的少女們,正在那兒踮起腳尖,伸長腰肢,手持長竿,敲打冰凌,墜地有一串碎玉聲響,少女們的笑聲,婉轉如鶯歌燕語。
走出宮殿,鄭居中帶著清嘉來到金翠城外的一條護城河邊,河面寬闊,橋下結了冰,有許多孩子在上邊飛奔嬉戲。
鄭居中沿著河流一直往上游散步而去,來到一處河邊堤壩,腳下的路由瘦長條石堆砌而成,遍地攢簇密集,石縫間澆築糯米漿,再以鐵鋦和榫使勁夯實,如同魚鱗層層疊疊,又如老者之瘦骨嶙峋。
鄭居中這些年一直好奇,齊靜春當年在驪珠洞天到底是怎麼做到的,齊靜春又到底看到了什麼。
真正讓鄭居中覺得有意思的事,就是有人做到了不管他如何花心思依舊做不到的事情。
事情本身有大小之分,只是在鄭居中心中,也不一定就有高下之別。
如果一枚山上的雪花錢,突然間只能在山下折算成一百兩銀子,天下形勢又會如何?
又比如天地間突然所有的三種神仙錢都消失無蹤了,事態又會如何發展?
聽說崔瀺年幼時,有個家族長輩,不許他看那江湖演義小說和才子佳人小說。
也不許崔瀺下棋,因為覺得聰明人容易痴迷此道,白白消磨大好光陰,耽誤治學,不務正業。
清嘉轉頭看著鄭先生,片刻之後,她自顧自笑起來,壯起膽子開口問道:“先生,如何看待男女情愛一事?恕我冒昧,先生可曾有過心儀的女子?”
鄭居中笑著搖搖頭。
清嘉這輩子還不曾有過道侶,她也不覺得需要找個道侶,但是她有個極為寵溺的嫡傳弟子,跟隨閨中好友,大妖官巷的一個家族嫡出晚輩,還有一撥相熟的女修,一共乘坐一架極有來頭的車輦,北游劍氣長城。
據說雖未能成功登上城頭,卻遙遙見到了那位著鮮紅法袍的年輕隱官,車輦還挨了一道雷法呢,沒白跑一趟。
成功見著了那位名動天下的年輕隱官,讓她們雀躍不已。如出一轍的觀感,就倆字,真俊!
回鄉之後,清嘉的這個嫡傳弟子便痴心一片,好似魔怔了。
鄭居中神色淡然道:“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
清嘉便不敢多問什麼了。
鄭居中緩緩而行,先前在那黥跡渡口,另外一個自己,與歲除宮吳霜降,雙方確實見面了。
浩然天下白帝城,青冥天下歲除宮,是公認對宗門掌控力最強的兩個地方,修士對各自宗主敬若神明。
當時鄭居中開門見山說道:“吳宮主不該這麼早來的。”
吳霜降微笑道:“破甑不顧。”
可既然吳霜降來了,也就意味著繡虎在某種程度上開始收網了。鄭居中會按照事先約定出手一次。
吳霜降當時就看著劍氣長城的天幕,一輪明月被拖拽去往青冥天下,隨口問道:“好像打不起來?”
鄭居中說道:“因為陳平安還是不夠心狠。”
最終陳平安的那個選擇,也不算太過讓人意外。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差點死在一個死人手上。
青冥天下,天地中央,一山獨高閏月峰。
與林江仙在山路上邊分別,碧霄洞主只留下戚鼓一人,帶著剛來這邊拜山頭的嫡傳弟子王原籙,和那個道號金井的燒火小道童,一起離開閏月峰,去往明月皓彩中的簡陋道場。
作為收徒禮,老道士拿出了一件巴掌大小的宮殿袖珍模型,丟給王原籙,又瞥了一眼小道童,道:“此地歸屬王原籙。金井,只要王原籙沒意見,你將來可以在里邊修行煉丹。”
至於拜師禮就免了,王原籙當然巴不得沒有這套山上的繁文縟節。
王原籙雙手接過那座來歷不明的“仙宮遺址”,珍稀異常,毋庸置疑。
小道童謹遵老爺法旨,不敢有任何怨言,各人有各命,既然羨慕不來,何必羨慕……他娘的,瞧著真眼饞啊。
老道士不理睬兩個各懷心思的家伙,自顧自走入屋內,只是讓金井繼續盯著那爐子丹藥的火候,順便讓他傳授王原籙一門煉丹道訣,能教多少,能學多少,各憑本事。
王原籙將那件重寶收入袖中,落袋為安再說,這才開口問道:“金井師兄,此物來歷,給說道說道?”
看在那一聲“師兄”的分上,小道童白眼道:“聽沒聽過一句話?”
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著下文,王原籙給整蒙了。
小道童這才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坐在丹爐一旁的板凳上,笑道:“有句老話,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曉得吧?”
王原籙蹲在一旁,搖頭道:“從沒聽說。”
小道童嗤笑道:“井底之蛙!”
王原籙笑呵呵不反駁,誰是井底之蛙還不好說呢。
小道童繼續說道:“相傳是遠古五至高之一的……”
說到這里,小道童連忙止住話頭,伸手指了指天花板,道:“那淥水坑,是遠古水神的避暑行宮,只能算是其中之一吧。可這太陽宮,是誰的地盤,你自個兒猜去,反正要比那淥水坑品秩更高一籌,相傳曾是鑄劍地之一。外邊的修士,知道個什麼,只會以訛傳訛。都說給打碎了,其實就在我家老爺這邊擱放著呢,算是極好極好的寶貝了,能排在我家老爺……前五的家當,被你得手,就偷著樂吧。”
王原籙感慨道:“金井師兄懂得真多。”
小道童盯著丹爐的火焰,一張稚嫩臉龐被火光照耀得熠熠生輝,撇撇嘴,說道:“有個屁用。”
王原籙雙手籠袖,輕聲道:“比沒屁用強多了。”
小道童聞言勃然大怒,誤以為對方是在說怪話譏諷自己,只是等他轉過頭去,卻看到一張面帶傷感的真誠臉龐。
青冥天下,甘州,歲除宮。
山中一座建造在最高處的宮殿觀景閣內,四人相約飲酒。
他們當下正在傳閱一本宮主親筆撰寫的冊子,以蠅頭小楷詳細記錄著五彩天下那邊的風土人情。
在這里,既可以看到鸛雀樓,也可以看到鸛雀樓外江水中央的中流砥柱,其實是一塊歇龍石。
他們幾個,都是鸛雀客棧的“舊人”了,昔年一座寂寂無名的鸛雀客棧,在浩然天下的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
小小客棧,藏龍臥虎,一飛升兩仙人,外加兩玉璞。
年輕掌櫃之外,客棧廚子、雜役四人,化名都姓年,而且都是以陰神之姿,遠游浩然天下倒懸山。
其中化名年窗花的少女,更是宮主吳霜降的嫡女,道號燈燭。
而那個年輕掌櫃,正是被吳霜降昵稱小白的白落,歲除宮真正全權處理庶務的二把手。
此刻除了守歲人白落,其余四個,就都在這邊了。
道號洞中龍的仙人張元伯,是個酒糟鼻的白發老翁,將那本翻完了的冊子,輕輕拋給隔壁案幾那對正在打情罵俏的道侶。
修行之余,閒暇無事,要是給這個老人一壺酒,一碟下酒菜,就能夠喝上一整天。
就像每端碗喝上一口酒,就往碗里吐回一大口。
酒桌三板斧,吱溜一口,眯眼陶醉狀,打個哆嗦。
以前張元伯的道場,就在那塊歇龍石之上,後來來了個劍修程荃,張元伯就主動挪地盤了,都不用祖師堂議事,如果這種瑣碎事都需要勞煩宮主定奪,傳出去還不被外人笑掉大牙。
山上君虞儔,伸手接住那本冊子,神色認真,翻書如飛,書頁嘩啦啦作響,雖然看得快,卻不敢錯過任何一個字。
畢竟是宮主親筆。
當初青冥天下三千道官,進入五彩天下。
名義上,白玉京只有千余人,距離半數還差了四百多人。
可事實上,白玉京的天君仙官,在外邊開枝散葉的不在少數,千絲萬縷的關系,其實真要寬泛來算,白玉京道官還是差不多占了半數名額。
虞儔的山上道侶,名為謝春條,婦人身材健壯,姿容實在是……很不仙子,喜歡喝烈酒,說葷話。
謝春條頭別一根翠竹發簪,正默默喝酒。
虞儔將那本冊子交給身邊的道侶,不忘輕輕捏了一把婦人的白膩手腕,結果謝春條一手接過冊子,一手甩在對方腦殼上邊,打得他差點原地轉圈圈。
張元伯皺眉說道:“怎麼會在這個關頭,比預期早了七八年,冷不丁冒出個天下十人的榜單?”
虞儔嬉笑道:“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去,反正老子也沒在榜單上邊,就不關我事。”
謝春條一邊看書,一邊說道:“關鍵是仙杖派聲明,這份榜單根本不是他們的手筆,這就很玄乎了。”
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她作為吳霜降的嫡女,真名吳諱。只是這個名字,好像取得有點吃虧。因為諧音都不是特別美好,汙穢,誤會,無悔……
當初那場陰神出竅的聯袂遠游,他們足足跨越兩座天下,並非完整魂魄,真身和陽神都留在了歲除宮。
當然是被宮主吳霜降用上了某種秘法護持,否則以他們的境界,陰神無法在倒懸山待那麼久,而且各自還能夠繼續修行。
吳諱腰間懸掛一把小巧玲瓏的撥浪鼓,彩繪鼓面,畫工繁復,以龍皮縫制,桃木柄墜有紅线系掛的一顆琉璃寶珠。
以少女的修為,竟是無法完全遮掩本命物的寶光氣象,由此可見,這把小鼓不但是件仙兵品秩的重寶,而且在仙兵當中,注定都是上乘的。
歲除宮每年的除夕夜,都有那遍燃燈燭照虛耗和擊鼓驅逐疫癘之鬼的舊風俗,負責主持這兩件事的,便是吳諱。
吳諱在鸛雀客棧那會兒,化名年窗花。
因為年少時,有一次她與父親一起守歲。
吳霜降喜歡看雜書,尤其喜歡翻閱那些掌故類的文人筆記,吳諱曾經聽父親說過一句書上言語:“窗內人於窗紙上寫字貼花,吾於窗外觀之,極佳。”
可能是書上看到的,也可能是有感而發,誰知道呢。
吳諱說道:“回頭我問問父親?”
虞儔趕緊搖頭:“吳諱,克制,要克制啊,千萬別連累我們在宮主那邊挨訓。”
三百年來,青冥天下十人,變動極小,幾乎都是些老人。
白玉京占據了前三的席位,沒有任何異議,大掌教寇名,二掌教余斗,三掌教陸沉。
第四,是那地肺山華陽宮的掌門老真人,道號巨岳的高孤。
第五,玄都觀孫懷中。第六,鴉山林江仙,是唯一上榜的純粹武夫。
之後幾個,也都是名字、道號如雷貫耳的老面孔。
其余像歲除宮吳霜降,兩京山女祖師、道號復勘的朝歌,因為他們各自閉關太久,登上過榜單,又都曾退出了天下十人之列。
至於吾洲,閉關歲月更為長久,這位道號太陰的散修女冠,原本幾乎都快被青冥天下徹底遺忘了。
關於以往的天下十人,四人除外,各種名次高低,都還算讓看客們有個爭論不休的說頭。
這四人,當然是三位白玉京掌教,外加一個玄都觀的孫道長。
但是這一次,不知是誰搗鼓出來的榜單,最新的天下十人。
充滿了玄妙,甚至是一種暗流涌動……殺機!
高居榜首之人,是白玉京二掌教余斗。
第二,白玉京三掌教,南華城城主陸沉。
第三,道場暫時位於明月皓彩之中的碧霄洞主。
第四,祖籍雍州的散修、煉師,女冠吾洲。
第五,蘄州,玄都觀觀主孫懷中。
第六,汝州,赤金王朝,鴉山林江仙。
第七,歲除宮吳霜降。
第八,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高孤。
第九,並州,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第十,是兩人並列。玄都觀,道號空山的女冠,王孫。閏月峰純粹武夫,辛苦。
另有候補十人。但是相比前十人,已經讓看客們提不起太多興趣了。
首先,這份十人榜單,再沒有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這就已經是足夠驚世駭俗的消息了,說是晴天霹靂都不夸張。
其次,吾洲再度現世,等於坐實了她的十四境,她擠掉高孤的位置,並不意外,但是為何高孤並未緊隨其後,難不成玄都觀孫懷中是那雷打不動的第五人,當真成了青冥天下的一條鐵律?
還是說……孫觀主其實已經同樣躋身了十四境?
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孫懷中可是那……十四境純粹劍修?!
此外,玄都觀除了孫道長,如今還多出了一個師姐王孫,而玄都觀與白玉京的恩怨情仇,誰心里沒點數?難不成……?
謝春條剛要將那本冊子歸還吳諱,後者搖頭道:“你們留著好了。”
張元伯想起一事,捏著下巴,疑惑道:“當年桂夫人臨時反悔,沒有跟我們一起來到青冥天下,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這邊的不對勁?”
虞儔想到那位氣態雍容的桂夫人,與自家婆姨的那種搔首弄姿,可是截然不同的風韻,虞儔忍不住嘿嘿而笑,結果立即挨了謝春條一肘,打得虞儔額頭當場冒冷汗。
謝春條沒來由地感嘆道:“還是無法相信,那個少年能夠當上隱官,還可以在城頭刻字。”
當年那位背劍少年的清澈眼神,實在讓人記憶深刻。
曾經的背劍少年,後來的末代隱官,是客棧的老主顧了。
兩次游歷倒懸山,都下榻於小巷盡頭的鸛雀客棧,很捧場。
張元伯笑著點頭,看了一眼吳諱,道:“我覺得董畫符瞧著也不錯。”
吳諱只當沒聽出其中的言外之意。
當年倒懸山重返青冥天下,董畫符曾經和晏琢一起跟著程荃來到歲除宮,一起瀏覽歲除宮景象,大好風光,不看白不看,又不需要花他一枚銅錢。
其間他們遇到了那個道號燈燭的丫頭片子,修道有成,看著年紀不大罷了,與他們倆說話陰陽怪氣的。
可惜碰到了祖師爺。吳諱確實罵不過那個董黑炭。吵架最怕聽不懂對方在講啥。
所幸雙方都沒動手,只是約了一場架。
她嫌棄倆外鄉人境界不高,又是歲除宮的客人,就沒有跟他們一般見識。
但是至今吳諱還不清楚,那是董畫符幫陳平安約的架,跟他董畫符無關。
歇龍石上,吳霜降親臨此地。
吳霜降與少年面容的納蘭燒葦閒聊幾句修行事,最後就只剩下一個程荃,陪著宮主散步河邊。
作為劍氣長城十六位遠游劍修的領頭人,老元嬰境劍修程荃背著一只棉布包裹的劍匣,裝著納蘭燒葦的一盞本命燈。
程荃加入了歲除宮的祖師堂山水譜牒,卻沒有授籙,不曾獲得正式道牒。這就意味著,老劍修至今還不是一位道官。
雙方腳下這塊歇龍石,本該隨水遷徙,不會長久扎根某處。
但是被吳霜降親自施展了數重禁制,強行拘押在此。
其實除去歇龍石本身價值之外,吳霜降此舉很不劃算,屬於一筆虧本買賣,要是擱在其他宗門、道觀,可能就會開鑿出一條環形河道,讓一座隨波逐流的歇龍石不斷增添水運,就是一筆源遠流長的收益了。
只不過歲除宮底蘊深厚,吳霜降的暴殄天物之舉多了去,不差這一樁。
在歷史上,歇龍石總計四塊:一塊在那場水火之爭的戰事中,被徹底打碎;一塊後來被某位上古仙人煉化為本命物;一塊就是曾經被淥水坑澹澹夫人視為禁臠的那座海中巨石;最後一塊,便是歲除宮這處道場。
傳聞,僅是傳聞。
昔年宮主吳霜降的道侶,修道資質平平,喜好搜集天下奇珍異寶,吳霜降就帶著她雲游天下,她所有喜歡之物,都會被吳霜降帶回歲除宮。
程荃得知那一連串事跡後,試探性地問道:“吳宮主,有無山水畫卷,可以觀看一二?”
吳霜降停下腳步,歇龍石外邊的那條河流中,便水霧升騰起來,江水如鏡,那幅水紋畫卷中,只見一位狀若瘋癲的女修,狂笑不已,抬起一條如灰燼簌簌而落的腐朽胳膊,拍了拍腦袋。
她如失心瘋了一般,對那年輕隱官揚言,宰掉她便是,就當是多出一筆戰功,但是她竟然請求年輕隱官,一定要做掉元凶,打崩托月山……
隨後便有一道金色雷電,將那仙人境女修的身軀打作齏粉。
由於這幅畫卷被掐頭去尾了,故而看得程荃一臉茫然,這是咋回事?
至於那只仙人境大妖,程荃當然認得對方,女修道號繁露,也曾是在蠻荒天下割據一方的一宗之主。
看樣子她是只能靠著一盞續命燈,折損了一部分魂魄,再去借屍還魂了,可這屬於最下乘的屍解,畢竟妖族修士要遠遠比人族練氣士更重視“真身”。
許多術法的大道根本都與真身體魄休戚相關。
所以妖族修士跌境之多,要遠遠多過人族修士。
何況就算能夠從頭再來,也再難走前世修行的那條老路了,既然無法熟門熟路走舊道,以後修行豈能順遂?
所以對蠻荒天下的任何一座“宗”字頭門派來說,祖師堂每供奉一盞續命燈,幾乎就是一筆注定賠本的買賣。
即便是那宗主,能夠靠著續命燈存世,接下來往往就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改朝換代了。
程荃雖然想不通其中關節,但是不耽誤老劍修滿臉笑容。
在托月山被人斬殺,就像道官在那白玉京給人砍死,儒家修士在中土文廟被外人打嘛。
痛快痛快。
咱們隱官大人,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憐香惜玉!
吳霜降微笑道:“確實憋屈,繁露若是堂堂正正地與年輕隱官廝殺,也不至於死得如此窩囊,只是這場托月山一役,太過詭譎,就像托月山大祖的開山弟子,元凶,與陳平安聯手,做掉了他們這撥留在托月山做客的蠻荒上五境修士。”
程荃震驚道:“這撥?!不只是繁露這個老妖婆?”
吳霜降點頭道:“比較多。”
老劍修哈哈大笑:“不枉我當年與隱官大人吵架不還嘴。”
吳霜降一笑置之。
老劍修感慨萬千。這位隱官大人,確實從不讓人失望。
吳霜降突然笑問道:“程荃,你這輩子最恨誰?”
程荃默然。
當然會恨很多人,只說那些妖族畜生,數得過來?
但是程荃最恨之人,其實是自己。
恨此生劍術稀松。
恨自己膽小,連那董三更、齊廷濟都敢罵,至於老聾兒之流,都不配程荃浪費唾沫,但是這麼一號劍修,這輩子卻連“喜歡”二字都不敢說出口。
有些事,不會等人。有些人,也不等人。
程荃神色黯然。
吳霜降說道:“紅葉劍宗的劍修蕙庭,肯定記得吧?”
程荃眼神瞬間凌厲起來。
程荃與摯友趙個簃,曾經有過一個私底下的約定,下次蕙庭再出現在劍氣長城時,如果再無法將蕙庭大卸八塊,以後雙方就當啞巴好了。
可惜蕙庭在百年之前,那把本命飛劍脂粉在戰場上破碎了,跌境後就在宗門內養傷,沒有參加最後那場大戰。
吳霜降說道:“還有一幅畫卷,自己看吧。”
原來是為了斬殺紅葉劍宗的元嬰境劍修蕙庭,陳平安放走了一位仙人境妖族修士。當然,後者經過托月山一役,也算元氣大傷了。
蕙庭選擇以命換命,為一個從來不曾去過劍氣長城的妖族仙人,換取一條生路。
在那戰場上,陳平安先是劍光直落,將那蕙庭當頭劈下,一切為二。
然後是一道鋒芒無匹的劍光橫掃而過,將其攔腰斬斷。
再以一座懸空雷局,以五雷正法緩緩煉化修士魂魄。
最恐怖之處,在於那座道韻無窮的璀璨雷局當中,出現了兩個被強行剝離出來的金色文字,正是蕙庭的妖族真名。
一場足可讓旁觀者背脊發涼、毛骨悚然的虐殺。
劍氣長城多戰事,戰場之上,慘絕人寰的畫面,層出不窮的狠辣手段,茫茫多。
只說米裕、納蘭彩煥、齊狩,這些劍修在蠻荒妖族眼中,何嘗會是什麼善茬?
而這幅畫卷,之所以容易讓人備感不適,只是因為出手之人,是陳平安。
但是程荃,絕對是例外。他絕對不會感到有任何不對的地方。
吳霜降收起秘法,畫卷隨水消散。如那人生無常,萍蹤聚散不定。
吳霜降去往鸛雀樓。
程荃向吳宮主道了一聲謝,然後獨自走在河邊,神色輕松,灑然一笑,是隱官大人做得出來的勾當。
昔年牆頭之上,並肩作戰的戰事間隙,竟然罵不過年輕隱官。
老人一轉身,好像還來不及收斂笑意,驀然間就已經老淚縱橫。
不小心。
鸛雀樓內。
吳霜降漸次登高,來到頂樓,大門自行開啟,他走入一間屋內。
在青冥天下歷史上,歲除宮曾經只是一個勉強可算二流的門派,直到出現了一個吳霜降,他完全是憑借一己之力,將歲除宮抬升為天下最頂尖的宗門。
除了吳霜降自身道法造詣極高,可以說是視各境瓶頸如無物,他真正讓天下修士忌憚的地方,在於他傳道授業的本事獨一無二。
故而在歲除宮內,吳霜降更是出了名的說一不二。
屋內,除了守歲人白落,還有掌籍兼文學的道官高平。
此外猶有三人。一個是瞧著與高平差不多歲數的道官,弱冠之年的面容,極有英氣,他化名桓景,道號無恙。
還有一個私底下有個“大話秀才”綽號的老人,化名常幼,見著了那位跨過門檻的歲除宮宮主,也毫無畏縮神色。
最後一位是魂魄不全的鬼仙,姓楊,早已脫離了師門和家族,在歲除宮閉關多年,這是他第一次離開道場。
吳霜降率先盤腿而坐,微笑道:“都別客氣。”
鸛雀樓外,雲水悠悠,與君同愁。
鸛雀樓內,兵家豪傑,誰堪共坐。
有些人,好像只存在於書中。然後某些人,就好像從書中走出來了。
而這本書,名為《武廟》。
浩然天下,桐葉洲,鎮妖樓。
樓外山水神靈共同敬香的天地異象,漸漸消散。
其中一炷水香和一炷山香,分別來自書簡湖的老先生,擔任仿白玉京的閽者,與純陽真人呂喦。
“雖然你對那幾個師兄留給你的那些功德,已有了個決斷,但是我還得提醒你一句。”至聖先師微笑打趣道,“功德散盡,出乎私心,是沒有任何回報的,可別心存僥幸啊。”
陳平安點點頭。
二話不說,陳平安祭出那把不屬於本命飛劍的小酆都,道:“有勞至聖先師幫忙打開禁制。”
至聖先師也不覺得意外,一個連繡虎都沒能搗爛道心的年輕人,腦子靈光,不奇怪。
只是沒有急於出手,至聖先師沒來由地笑問道:“一個修道之人,至今還沒個道號,不像話吧?”
陳平安難得有笑容尷尬的時候,總不能在至聖先師這邊,說自己極其擅長取名一事,只因為候選道號一籮筐,反而不知如何取舍吧?
至聖先師又問道:“將來去了青冥天下,化名想好了?”
陳平安愣了愣,搖搖頭,道:“還沒想過此事。”
要說化名,還真不少,北俱蘆洲的陳好人,桐葉洲的曹沫,五彩天下的竇乂。至於青冥天下……有了!
只是至聖先師卻微笑道:“自己知道就好,不用跟我說了,免得泄露天機。”
隨後至聖先師才伸出手,雙指握住那把飛劍,根本無須讓青同打開鎮妖樓禁制,只是將那把飛劍輕輕往鎮妖樓外一丟,飛劍便化作一條纖細流螢,瞬間遠去千萬里,在夜幕中消逝不見。
驀然間,如無數星辰漸漸墜落人間荒野,在大地之上,依次亮起,漸漸稠密,燈火輝煌,仿佛有那百千萬億,熠耀往來,不可計數。
在那破敗城池,在那荒郊野嶺,若熒光點點,恍惚如有一燈的獨行者,又好似結伴並攜雙燈者,俱是那死無葬身之所、只能徘徊不去的孤魂野鬼。
燈火攢簇密集之地,是那桐葉洲的破碎山河,無人收廢帳,歸馬識殘旗,在那大大小小的戰場遺址,連綿不絕的破敗城池內,是復國後猶然來不及做那水陸法會,無法被祭奠的亡魂,英靈匯聚不散,執念深重。
死後依舊希冀著庇護一方山水的各路英靈,披掛破敗甲胄,燈火匯聚,涓流雖寡浸成江河,爝火雖微能燎野。
處處燈火倏合倏分,好似路上行人,終要各奔東西。
在那眾多官府衙門、私家書院,好似響起書聲琅琅,如挑燈夜讀。
有依稀燈火若渡江者,或迎風疾行,或踟躕不前。
回首望去,有那市井鄉野,光亮寥寥,若寒窗𦶟燈熒熒然,有那燈火在道上相遇,駐足不前如逢舊人。
有那太平山、扶乩宗、玉芝崗等宗門覆滅之地,好似有燈火,仿佛修士紛紛御風而起,在漆黑夜幕中帶起了一陣陣的流螢光彩。
一洲各地,皆有燈火等高,好似夫婦,生生死死,皆不願離別;又有那些高低差距,是那些大人牽著自家孩子的手,好像父母在低頭安慰那些孩子,不怕不怕,爹娘就在身邊呢……
至聖先師轉頭望向身邊的青衫客。
之前一直默然遠眺的年輕人,等看到最後這一幕景象時,便一下子淚眼蒙矓,嘴唇顫抖,使勁皺著臉。
至聖先師安靜地等著身邊的年輕人,一點一點收拾情緒。
年輕人轉過頭,數次深呼吸,再轉回頭,向至聖先師默然作揖致謝。
老人側過身,拱手還禮。
看時辰,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
於是等到陳平安直腰起身,才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桐葉洲鎮妖樓,而是重返大岳穗山之巔。
傳聞上古時代,穗山曾經設有一座節氣院,其中架有報春鼓,敲響此鼓,便是為浩然天下辭舊迎新,為人間報春。
但是不知為何,穗山已經太多年不曾有人敲鼓迎春了。
置身於節氣院高台上的陳平安,怔怔地看著那架巨大的報春鼓,深吸一口氣,開始擂鼓。
敲響報春鼓,天下共迎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