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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9章 登山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0619 2024-03-06 01:07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看了眼山腳牌坊的匾額,說道:“字寫得不怎麼樣,還不如路邊杏花好看。”

  這座宗門名為鎖雲宗,位於北俱蘆洲中部偏北地帶,擅長降真拘鬼、煉制山香和繪畫門神。

  北俱蘆洲的仙家門派,是浩然九洲當中唯一一個家家戶戶都會在各自祖師堂打造陣法的地方,而且最為不遺余力。

  別洲山上,重心多是維持一座護山大陣,更多的是祖師堂設置一道象征性的山水禁制。

  劉景龍以心聲問道:“接下來怎麼說?”

  問劍祖師堂這種事情,劉景龍還是第一次做,本來他的意思是兩人身形不用落在山門這邊,直接御風懸空停步,和陳平安遙遙遞出幾劍,將那祖師堂一分為二,就可以收工,打道回府了。

  至於鎖雲宗的祖師堂陣法,幾座主要山峰的山水禁制,來時路上,劉景龍都跟陳平安詳細說了。

  不過陳平安沒答應,說陪你一路御風跑這麼遠,結果只砍一兩劍就跑,你劉酒仙是喝高了說醉話嗎?

  陳平安說道:“怎麼說?上山去,咱倆一路走到祖師堂門口再出劍。”

  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是陳平安見過的劍修飛劍當中最奇怪之一,道心劍意是那規矩,只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不好惹。

  何況一把規矩還能自成小天地,好像單憑一把本命飛劍,就能當陳平安的籠中雀、井中月兩把使喚,人比人氣死人,虧得是朋友,喝酒又喝不過,陳平安就忍了。

  劉景龍提醒道:“我可以陪你走去養雲峰,不過你記得收著點拳腳。”

  陳平安將養劍葫重新別在腰間,笑道:“有數的。”

  兩人眼前這座鎖雲宗的祖山極為神異,形若枯木一截,半腰處半數山體斷絕去路,只余一側裊繞而起,然後又化作數座峰頭,高低各異,其中一處好似筆架,山色青翠,仿佛群芝生發,依稀可見,有崖刻榜書“小青芝山”,另外一高峰極為險峻,頂部有孔洞,四壁嶙峋,好似天邊掛月,鎖雲宗祖師堂所在山頭居中最高,山頭名為養雲峰。

  鎖雲宗宗門輩分最高的老祖師仙人境,名為魏精粹,道號飛卿。

  當代宗主楊確玉璞境,道號官梅。

  還有個九境武夫的首席客卿崔公壯,暫時不知是否在山上。

  這是個大宗門。除了擁有兩位上五境修士坐鎮,各峰還有數位成名已久的地仙修士。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山上強敵如雲,你真不需要喝口酒壓壓驚?”

  劉景龍笑呵呵道:“舊債一大堆,我一般不罵人。”

  寶瓶洲的魏夜游,北俱蘆洲的劉酒仙。歸根結底,拜誰所賜?

  陳平安拍了拍劉景龍的肩膀:“對,別亂罵人,我們都是讀書人,醉話罵人是酒桌大忌,容易打光棍。”

  陳平安這次造訪鎖雲宗,覆了張老者面皮,路上早已換了身不知從哪里撿來的道袍,還頭戴一頂蓮花冠,找到那門房後,打了個道門稽首,開門見山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陳好人,道號無敵,身邊弟子名為劉道理,暫無道號,師徒二人閒來無事,一路雲游至此,習慣了直道而行,你們鎖雲宗這座祖山不小心就礙眼擋路了,故而貧道與這個不成材的弟子,要拆你們家的祖師堂,勞煩通報一聲,免得失了禮數。”

  那個鎖雲宗的山腳門房是個年輕面容的觀海境修士,其實年紀不小了,也是見慣了風雨的,聞言後依舊目瞪口呆,久久都沒能回過神來。

  眼前這個老道人說一口純熟地道的北俱蘆洲大雅言,話他自然聽得一清二楚且明白,可是一個字一句話那麼串在一起,好像處處不對勁。

  一時半會兒的,門房竟是沒來得及生氣趕人。

  然後門房忍不住笑了起來,完全沒必要生氣,反而覺得好玩,眼前是哪冒出來的倆傻子呢。

  劉景龍有些後悔跟陳平安來問劍了。

  作為土生土長的北俱蘆洲修士,問候別家祖師堂這種事情,劉景龍哪怕沒吃過豬肉,也是見慣了滿大街豬跑的。

  何況自家太徽劍宗的歷史上,也有過數次被劍仙問劍、武夫宗師問拳的時候,老祖師們退敵不難,只是往往為修繕一事忙得焦頭爛額,年輕弟子們卻一個個跟山下過年,吃了頓年夜飯差不多,看完了熱鬧,就想著以後下山熱鬧別人去。

  劉景龍聽說師父和掌律黃師伯年輕時,就很喜歡一起偷摸出門,兩人回山後經常在祖師堂挨罰,免不了被祖師爺訓話一通,大致意思就是身為太徽劍修,還是嫡傳弟子,自家練劍修心需要天青月白,與人問劍更需光明磊落,豈可如此鬼祟行事之類的,說完這些,最後總會再來一句“出劍軟綿,娘們唧唧,丟人現眼”。

  但是像陳平安這麼問候祖師堂的,劉景龍是頭一回見,長見識了。

  陳平安一本正經問道:“貧道登山之前,必須問清楚了,按照你們這兒的習俗,是村頭擺幾桌?一桌幾人?”

  那門房聽了個一頭霧水,畢竟職責所在,雖然還想聽些笑話,不過仍是擺擺手,冷笑道:“趕緊滾遠點,少在這邊裝瘋賣傻。”

  只見那老道人好像有些為難,撚須沉思起來,門房輕輕一腳,腳邊一顆石子快若箭矢,直戳那個老不死的小腿。

  老道人一個踉蹌,環顧四周,氣急敗壞道:“誰,有本事就別躲在暗處以飛劍傷人,站出來,小小劍仙,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暗算貧道?!”

  劉景龍伸出拳頭,抵住額頭,沒眼看,沒耳聽。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在翩然峰破例多喝點酒呢。

  那門房心中大定,器宇軒昂,龍驤虎步,走到那個老道人跟前,朝他心口處狠狠一掌推出,乖乖躺著去吧。

  敢來鎖雲宗山門口這邊撒野,都不知道誰吃了熊心豹子膽。

  他這一手,用上了巧勁,鎖雲宗內門弟子都有機會跟那一人雙拳壓數國的崔客卿學點拳腳功夫,這一掌名為“撞心關”,是崔大宗師的成名絕學之一,專門拿來對付山上練氣士的。

  雖然這位門房是修道之人,不是那純粹武夫,只學了個皮毛,不過這一手妙就妙在挨拳之人暫時傷勢不顯,得過幾個時辰,那份拳意才會如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將那修士靈氣作為演武場,好似翻江倒海。

  既然有此妙用,門房出手就毫不留力,反正老道士只是傷在山腳,回頭對方暴斃在遠處,和鎖雲宗又有什麼關系?

  只聽砰然一聲,那老道人雙腳離地,倒飛出去,向後一連串滑步,堪堪止住身形。

  劉景龍以心聲說道:“是客卿崔公壯的撞心關。”

  陳平安笑了笑,拍了拍道袍,點頭道:“拳意不錯,希望此人今夜就在山上,其實我也學了幾手專門針對純粹武夫的拳招,之前跟曹慈切磋,沒好意思拿出來。行了,我心里更有數了,登山。”

  陳平安帶著劉景龍徑直走向山門牌坊,那個門房倒也不傻,開始驚疑不定,從袖中偷偷拈出兩張繪有門神的黃紙符籙:“止步!再敢向前一步,就要死人了。”

  兩人置若罔聞,觀海境修士只得掐訣擲符,兩尊身高丈余、身披彩色甲胄的高大門神轟然落地,擋在路上,修士以心聲敕令門神,將兩人擒拿,不忌生死。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山門口瞬間空無一物。

  修士又急急祭出一張傳信符籙,往高空一拋,從山門口升起一道絢爛白虹。

  按照鎖雲宗門規,若有劍仙從山門口這邊問劍登山,需要祭出一張彩符,次之赤書,再次才是白虹符籙。

  陳平安轉頭打趣道:“真是不給你面子啊。”

  劉景龍說道:“暫無道號,還是徒弟,怎麼讓人給面子。”

  陳平安屈指一彈,將那道才升至半空的白虹符籙打碎。

  門房大驚,忙不疊換了一張赤書符,結果符光衝天而起,尚未到半山腰,就見那個老道士頭也不轉,抬臂繞後,雙指並攏掐劍訣,符光就被打了個煙消雲散。

  那門房臉色陰晴不定,依舊沒敢擅自祭出那張彩符,畢竟彩符一經祭出,就要連累宗門立即開啟祖師堂陣法抵御劍仙問劍。

  修士腳尖一點,身形長掠,高舉一掌,手掌晶瑩剔透,光彩流轉,一道術法凝聚五指間,水法凝為一條丈余蛟龍,迅猛衝出,朝那少年道人後背心處激蕩而去。

  這是這個門房的壓箱底殺招了,他祭出了這一門生平絕學後,才怒喝道:“賊道人膽敢闖山,真真不知死活!”

  這一記術法,如水潑牆,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牆壁上,再如些許冰塊拋入了大炭爐,自行消融。

  修士瞪圓眼睛,一咬牙,踏罡步斗,雙指掐訣,祭出了件本命物,是一件群螭鈕玉雕山子,好似六條螭龍盤踞山中。

  他能夠擔任鎖雲宗的門房,哪怕境界不高,多少還是有點道行的。

  修士舍不得用那搏命的手段,以心頭精血幫助群螭“點睛”,畢竟會傷及魂魄幾分,只是急急低頭,咬破手指,在那玉山子六處一一指點,驀然光亮照破夜空,幾條黃色小螭被他點睛之後,頓時活靈活現,開始抬頭擺尾,就要離開玉山子,撲殺那對師徒。

  不承想就在這一刻,那個拾級而上的老道人只是笑言兩字“回去”,群螭如獲敕令,竟是當真重新酣眠去了。

  台階上邊,一群由金丹境修士領銜的劍修齊齊御風飄落,那金丹境劍修是個中年面容的金袍男子,他背劍居高臨下,冷聲道:“你們兩個,立即滾出山門,鎖雲宗從不幫人出棺材錢。”

  此人是鎖雲宗唯一的地仙劍修,是那小青芝山祖師最得意的嫡傳,如今更有山頭的峰主身份,至於那位元嬰境祖師,早已不問世事百余年。

  不承想登山兩人只顧漸次登高,置若罔聞。

  金丹境劍修冷笑一聲,長劍出鞘,抓在手中,一劍斬落,劍氣如瀑,從台階傾瀉直下。

  然後也不見那兩個道人如何出手,那條如洪水般的劍氣就主動……一分為二,直奔山門不回頭。

  金丹境劍修心中震驚,卻強自鎮定,祭出了一把本命飛劍,一條銀白長线瞬間在他和道人之間扯出。

  陳平安瞥了眼那把“緩緩懸停”在自己眼前的飛劍,只是伸出一根手指,隨便輕輕一撥,飛劍就橫移出去數百丈。

  金丹境劍修心頭一顫,魂魄如水晃蕩,向那門房厲色道:“還不快祭彩符通知祖師堂!”

  門房戰戰兢兢祭出那張彩符。

  鎖雲宗劍修多是出自小青芝山,那位身穿金袍極為惹眼的劍修沉聲道:“布陣。”

  劍光四起,目眩神搖,是鎖雲宗的青芝劍陣。不過小青芝山向祖山那邊借了兩位劍修,不然人數不夠,無法圓滿結陣。

  陳平安笑道:“花開青芝,不用謝我。”

  他一步跨出,來到劍陣中央,劍陣剛起就散,金丹境劍修在內的七人如花綻放,全部倒飛出去。

  陳平安說道:“沒有仙人境劍修坐鎮的山頭,或是沒有飛升境練氣士的宗門,就該像我們這麼問劍。”

  劉景龍無奈道:“學到了。”

  台階更高處,位於半山腰,有個元嬰境老修士站在那邊,手捧拂塵,仙風道骨,是那漏月峰峰主。

  老修士笑道:“兩位道門高真,若是就此收手,退出山門,鎖雲宗可以既往不咎。”

  話是這麼說,其實鎖雲宗的護山大陣已經開啟,整座山頭彩光點點,熠熠生輝,照耀得整座鎖雲宗都亮如白晝,竟是所有門神都現身,有一百零八之數。

  陳平安嘖嘖稱奇,問道:“這次換你來?”

  劉景龍笑道:“你本事那麼大,又沒有遇到飛升境大修士。”

  陳平安點點頭,重重一跺腳:“那就再退!”

  那些門神雖未退回原位,但是同時止步不前。

  這讓那老修士驚駭不已。

  劉景龍疑惑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說道:“這件事,從書簡湖開始,我琢磨了很久,怎麼都想不通,後來到了避暑行宮那邊,一直在翻檢書籍,可能和早年剛練拳那會兒的幾張符籙有些淵源,不過只是可能,真相如何,很難知道了。”

  當年陳平安第一次游歷劍氣長城途中,手腳上就張貼著四張真氣八兩符,不過走到老龍城遇到鄭大風之前,就已經破碎。

  如今楊家鋪子後院再沒有那個老人了,陳平安曾經在獅子峰那邊問過李二關於此符的根腳,李二說自己不曉得這里邊的門道,師弟鄭大風可能清楚,可惜鄭大風去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

  等到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牢獄之內煉出最後一件本命物,就越發覺得此事必須刨根問底。

  劉景龍說道:“那就換我來。”

  此後兩人登山,連同那位漏月峰老元嬰在內的鎖雲宗修士,好像就在那邊,站在原地,自顧自亂丟術法神通,在遠處觀戰的旁人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一老一少兩個道士就那麼和一位位試圖攔路的修士擦肩而過。

  陳平安感慨道:“你這飛劍,不講道理。”

  劉景龍淡然道:“規矩之內,得聽我的。”

  陳平安問道:“多大范圍?”

  劉景龍答道:“目之所及。”

  陳平安問道:“之前你躋身上五境,酈采三位劍仙按照習俗問劍翩然峰,你當時是不是沒有祭出這把飛劍?”

  劉景龍點頭道:“那種問劍,是一洲禮數所在,其實不能太當真。”

  兩人就這麼一路到了祖山養雲峰,陳平安無事可做,就只好摘下養劍葫重新喝酒。

  在他們見著祖師堂之前,老祖師魏精粹、現任宗主楊確、客卿崔公壯,三人一起現身。

  魏精粹眯眼道:“什麼時候咱們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都學會藏頭藏尾行事了?問劍就問劍,我們鎖雲宗領劍便是,接住了,細水長流,從長計議;接不住,本事不濟,自會認栽。不管如何,總好過劉宗主這麼鬼祟行事,白瞎了太徽劍宗的門風,以後再有弟子下山,被人指指點點,難免有幾分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嫌疑。”

  劉景龍指了指身邊那個老道人:“跟他學的。”

  陳平安一臉疑惑道:“這鎖雲宗難道不在北俱蘆洲?”

  劉景龍點頭說道:“當然是在北俱蘆洲。”

  陳平安擺手道:“絕無可能,莫要騙我!我印象中的北俱蘆洲修士,見面不順眼,不是對方倒地不起就是我躺地上睡覺,豈會如此嘰嘰歪歪。”

  劉景龍微笑道:“畢竟是鎖雲宗嘛,在山外行事穩重,在山上話就多,你得體諒幾分。”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

  然後鎖雲宗三人見那老道人抬起一腳,瞥了眼鞋底,埋怨道:“下山之前,鎖雲宗得賠我一雙干淨鞋子。”

  那個崔公壯神色有些別扭,他只是客卿,不是供奉,所以和鎖雲宗的關系到底隔了一層。

  崔公壯聽說太徽劍宗的劉劍仙每次下山的行事做派,都好似一位儒家聖賢,這怎麼不太像啊。

  而且劉景龍怎麼會有這個惡心人不償命的山上朋友。

  劉景龍瞥了眼遠處的祖師堂,說道:“修士歸我,武夫歸你?”

  陳平安笑道:“隨意。”

  宗主楊確盯著那個老道人,輕聲問道:“你是?”

  崔公壯嗤笑一聲:“楊宗主不用問此人名字,就是個裝神弄鬼的東西,會點拳腳功夫就真當自己是王赴愬了,等會兒他自會躺在地上報名號。”

  崔公壯只見那老道人點點頭:“對對對,除了別認祖歸宗,其余你說的都對。”

  道號飛卿的仙人老祖注意力只在劉景龍一人身上,大笑道:“好個劉景龍,好個玉璞境,真當自己可以在鎖雲宗隨心所欲了?”

  劉景龍點頭道:“我覺得是。”

  魏精粹搖搖頭:“怎麼,當了太徽劍宗的宗主,可以幫你高一境啊?”

  今夜哪怕大打出手一場,山頭折損嚴重也無妨,機會難得,是這個年輕宗主自己送上門來的,那就打得你們太徽劍宗聲譽全無!

  劉景龍沒有任何靈氣漣漪,沒有任何動靜,可是刹那之間,整座鎖雲宗諸峰布滿了千百萬條縱橫交錯的金色光线,卻剛好繞過了所有山上修士。

  只要修士不妄動,自然就安然無事。

  寶瓶洲,風雷園。

  大夏天的,黃河卻身披狐裘,神色凝重,憑欄遠眺。

  不知為何,前些時日,只覺得渾身壓力驟然一輕。

  今天黃河在練劍之余,讓人喊了師弟劉灞橋來這邊:“劉灞橋,不要故意裝成玩世不恭的樣子,該是你的責任,就是你的,肯定避不開逃不掉。身為劍修,自欺欺人,有何裨益?”

  黃河與人言語,一貫喜歡連名帶姓一起,直呼其名。哪怕是在師弟劉灞橋這邊,也不例外。

  劉灞橋沒有說話。

  黃河說道:“我要去趟劍氣長城遺址,再去蠻荒天下練劍,那邊更加天高地闊,適宜出劍。”

  劉灞橋試探性說道:“讓我去吧,師兄是園主,風雷園離了誰都成,唯獨離不開師兄。”

  黃河神色淡漠:“去了外邊,你只會丟師父的臉。”

  舍不得一個女子,去哪里能練成上乘劍術?

  不是不能喜歡一個女子,山上修士有個道侶算什麼。

  可若是喜歡女子會耽誤練劍,那女子在劍修心中的分量重過手中三尺劍,不談其他山頭、宗門,只說風雷園,只說劉灞橋,就等於是半個廢物了。

  一位年紀不大的元嬰境劍修不算太差,可你是劉灞橋,是師父覺得一眾弟子當中才情最像他的人,豈能心滿意足,覺得可以大松一口氣,繼續晃蕩百年破境也不遲?

  只是這些話,黃河都懶得說。

  黃河說道:“如果我回不來,宋道光、載祥、邢有恒、南宮星衍這幾個,哪怕如今境界比你更低,誰都能當風雷園的園主,唯獨你不能。”

  “是不是聽到我說這些,你反而松了口氣?所以說,你就是個廢物。師父挑人眼光,只錯過兩次,所以劉灞橋最大的本事,就是讓師父看錯人。”

  黃河難得這麼說話。

  劉灞橋輕聲道:“姓黃的,我也是個有脾氣的,你再這麼不依不饒的……小心我不管什麼園主不園主、師兄不師兄的,朝你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啊。”

  黃河嘴角翹起,臉上滿是冷笑。

  片刻之後,難得有些疲態,黃河搖搖頭,抬起雙手,搓手取暖,輕聲道:“好死不如賴活著,你這輩子就這樣吧。灞橋,不過你得答應師兄,爭取百年之內再破一境,再往後,不管多少年,好歹熬出個仙人境,我對你就算不失望了。”

  對劉灞橋從不客氣,苛刻得不近人情,是因為黃河打內心深處希望這個師弟能夠和自己並肩而行,一起登高至劍道山巔。

  現在喊一聲灞橋,不帶姓氏,是將他徹徹底底看成了師弟,希望他能夠以一位不是園主的風雷園劍修的身份好好活著。

  劉灞橋可能是一個很好的徒弟、師弟、男人,卻未必是一個合格的劍修。

  劉灞橋不言不語,只是趴在欄杆上,抿起嘴唇,眼睛里邊藏著細細碎碎的情緒。

  臨了,劉灞橋下巴擱在手背上,只是輕聲說道:“對不起啊,師兄,是我拖累你和風雷園了。”

  黃河猶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放在劉灞橋的腦袋上:“沒什麼。”

  中土神洲,山海宗。

  還是先前遇到那一襲青衫的崖畔,納蘭先秀、鬼修飛翠,還有那個小姑娘,依舊喜歡來這邊看風景。

  境界低低、個兒小小的小姑娘,當初來到山海宗的時候,身邊只帶了一把小小的油紙傘。她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就叫撐花。

  納蘭先秀腰別旱煙杆,今兒難得一整天都沒有吞雲吐霧,只是盤腿而坐,眺望遠方,在山看海。

  小姑娘撐花剛剛扎了個小草人,在一次次往竹席上丟,不然就一拳頭砸下去,然後雙臂環胸,盯著躺在地上的小草人,哼哼道:“打死你個大壞蛋。”

  納蘭先秀和一旁的鬼修少女飛翠說道:“喜歡誰不好,要喜歡那個男人,何苦。”

  最知,所以也最不知情為何物。

  喜歡繡虎崔瀺,其實要比喜歡左右還要無趣,後者是當真不知,前者是假裝不知。

  飛翠趴在竹席上,有那山巒起伏之妙,男人都會喜歡,與那文似看山不喜平,可能是一個道理。

  身邊少女模樣的鬼修飛翠,其實她原本不是這般姿容,只是生死關未能打破瓶頸,屍解過後,不得已而為之。

  當然,比起當年的面孔身段,飛翠如今這副皮囊要好看太多了。

  其實她如果按部就班修行,根本不至於落得個屍解的下場,再過個兩三百年,靠著水磨功夫,就能躋身仙人境。

  但是大戰一起,蠻荒天下好像轉瞬間就拿下了桐葉洲,打到了老龍城那邊,她就等不及了。

  結果呢?非但沒有破境,崔瀺也沒見著一面,還等於死了一次。

  納蘭先秀早就勸過,如果喜歡一個人,你玉璞境時不敢去,哪怕仙人境了再去,也只會是一樣的結果。

  只不過飛翠有自己的道理,想要以仙人境去那邊,不是讓他喜歡自己,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自己喜歡一個人,就要為他做點什麼。

  至於她為什麼如此喜歡?他好看。

  不僅僅是崔瀺年輕時相貌好看,還有下彩雲局的時候,那種拈起棋子再落子棋盤的行雲流水,更有那種在書院與人論道之時“我落座你就輸”的神采飛揚,她有幸都見過。

  還有在一個大雪紛飛的隆冬時節,年輕儒生曾與阿良一起游歷山海宗,阿良在闖禍,他獨自留在崖畔與人道歉。

  曾經他就站在幾步外的地方,面帶和煦笑意,看著她,說:“你好,我叫崔瀺,是文聖弟子。”

  中土神洲。

  飛升境大修士南光照獨自返回宗門,他微微皺眉,因為發現山門口那邊有個陌生人坐在那里,長劍出鞘,橫劍在膝,手指輕輕抹過劍身,好像在等人。

  南光照猶豫了一下,身形落在山門口那邊,問道:“你是何人?”

  男子抬起頭,說道:“青松福地,劍修豪素。”

  南光照心頭一緊,再問道:“來這邊做什麼?”

  南光照想起了多年之前某個山頭的一樁慘事,有個玉璞境被人割了腦袋,隨便丟在山門口。

  自稱豪素的男子持劍起身,淡然道:“砍頭就走。”

  北俱蘆洲,清涼宗。

  一座屋檐下。

  女子宗主賀小涼在為三位嫡傳弟子傳道,她們都是女修,而幾人的道號,都是師尊幫忙取的,分別道號青崖、打醮、甘吉。

  師尊又分別送了三位嫡傳一頭七彩麋鹿、一件咫尺物,以及……幾個橘子。

  檐下懸有鈴鐺,經常走馬清風中。只是今天天氣沉悶,並無清風。

  給三位弟子傳道結束後,賀小涼仰起頭,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她閉上眼睛,側耳聆聽鈴鐺聲。

  那張極美偏又極冷清的臉龐上漸漸有了些笑意。

  花好月圓人長壽,稱心如意事順遂。

  一旁賀小涼的三位嫡傳弟子,哪怕她們都是女子,此刻瞧見了師尊這般模樣都要心動。

  鎖雲宗。

  劉景龍祭出本命飛劍,使得群峰山上內外皆是金线密布,不過專門為陳平安和崔公壯騰出了一處演武場。

  崔公壯則眼睛一花,就再也瞧不見老道人的身影了。

  背後突然有人笑道:“你看哪兒呢?”

  崔公壯轉身就是一拳意氣巔峰的叩心關,毫不猶豫下死手!

  哪怕出了紕漏,不小心打死了這個,惹了此人身後的什麼師門長輩、老祖師,自有鎖雲宗幫自己兜著。

  可陳平安任由一位九境武夫的那一拳砸在心口處,腳下一只布鞋不過稍稍擰轉,就站穩了身形,面帶笑意:“沒吃飽飯?鎖雲宗伙食不好?不如跟我去太徽劍宗喝酒?”

  崔公壯另外一手拳至對方面門,武夫罡氣如虹,一拳快若飛劍,而陳平安只是伸出手掌就擋住了崔公壯的一拳,輕輕撥開,對視一眼,微笑道:“打人打臉不厚道啊,武德還講不講了?”

  崔公壯一記膝撞,陳平安一掌按下,崔公壯一個身不由己的前傾,卻是趁勢雙拳遞出。

  陳平安側過身,一腿橫掃,打得崔公壯騰空而起,身體瞬間彎曲,眼眶布滿紅絲。

  陳平安再稍稍加重力道,略微改變方向,崔公壯就直接躺在了地上。

  崔公壯倒地之時,一手摸出一枚兵家甲丸,瞬間披掛在身,除了外邊那件金烏甲,里邊還穿了件三郎廟軟若修士法袍的靈寶甲。

  陳平安故意都沒攔著。出門路上撿東西就是這麼來的。

  祖師堂那邊矗立起一尊高達百丈的彩甲力士,甲胄之上布滿了不計其數的符籙雲紋,是鎖雲宗歷代祖師層層加持而成,符籙神將睜開一雙淡金色眼眸,手持鐵鐧就要砸下,只是當他現身之時,就被劉景龍那些金色劍氣束縛住了,瞬間一副彩色甲胄就好似變成了一身金甲,而劉景龍依舊紋絲不動。

  下一刻,一尊百丈神將力士被金色絲线切割成了無數碎塊,雖有眾多雲紋符籙道意銜接,如那藕斷絲連,但龐大身軀已搖搖欲墜。

  楊確突然沉聲道:“這次問劍,是我們輸了。”

  魏精粹愣了愣,怒道:“楊確,休要胡鬧!”

  楊確竟是根本不在意師伯的怒意,只是望向那個覆面皮的老道人,再次問道:“敢問你是何人?”

  放話說太徽劍宗是個空架子的,就是身邊這位師伯,其實楊確內心深處對此並不認可,招惹太徽劍宗做什麼,就因為師伯你早年與他們上任掌律黃童的那點私人恩怨?

  只是師伯境界和輩分都擺在那邊,而且真正空架子的,哪里是什麼太徽劍宗,根本就是自己這個鎖雲宗名義上的宗主,祖山諸峰,誰會聽自己的旨令?

  如果不是魏精粹的幾位嫡傳都未能躋身上五境,宗主位置根本輪不到他這個別脈出身的來坐。

  劉景龍笑著以心聲提醒道:“不用理睬。”

  陳平安搖搖頭,撤去道袍蓮花冠的障眼法,伸手摘下面皮,收入袖中,笑道:“劍氣長城,陳平安。”

  鎖雲宗三人當然知道劍氣長城,只是陳平安這個名字,還是第一次聽說。

  但是聽說此人來自劍氣長城,哪怕那個老仙人都是悚然,披掛兩副甲胄的崔公壯更是一個起身,一言不發。

  就像劉景龍所說,鎖雲宗的修士下山行事太穩重,這座山頭更是北俱蘆洲為數不多不喜歡走遠路的山頭。

  劉景龍忍不住笑道:“尷尬了吧?”

  陳平安笑道:“知道我來自劍氣長城就足夠了。”

  一個來自劍氣長城的遠游劍修?魏精粹心中狐疑不定,不是說那劍氣長城苟活的劍修都追隨一座城池逃去了第五座天下嗎?

  身為九境武夫的崔公壯已經打定主意,老老實實作壁上觀,再出半拳就算他輸,自己找死。

  他比魏精粹的想法要簡單很多,心中只管認定一事,天下劍修絕不會拿劍氣長城開玩笑,何況此人身邊還站著一位太徽劍宗的現任宗主。

  雖說北俱蘆洲的劍修喜歡動不動就跟別人的祖師堂較勁,可事實上,問劍從不是什麼小事,尤其是這種兩座宗門間徹底撕破臉的山上怨懟,旁人不賭莫看。

  為了個首席客卿的頭銜,崔公壯沒必要賭上武道前程和身家性命。

  劉景龍只是遙遙遞劍鎖雲宗,問劍就走,和他這麼一路登山走到此處養雲峰,承認身份,是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楊確,以心聲笑問道:“你怎麼知道我不好惹?非要先問出個根腳,才決定要不要動手?”

  這一路登山,陳平安自認極為收手,楊確沒理由這麼高看自己一眼。

  楊確拱手作禮,然後以心聲答道:“有個家鄉的劍修朋友,是早年在江湖上認識的,從不曾做客鎖雲宗,只是與我有些私誼,他從劍氣長城返鄉之後,和我提起過幾人,言語之中大為佩服。”

  陳平安笑問道:“姓甚名誰,出自什麼山頭,楊宗主不妨說說看,說不定我認識。”

  北俱蘆洲趕赴劍氣長城的劍修雖然人數眾多、來歷復雜,譜牒和野修皆有,但是陳平安還真就都記住了名字。

  楊確歉然道:“名字就不說了,我那朋友有自己的難言之隱。”

  陳平安微笑道:“怎的,你那劍修朋友是去過孫巨源府邸喝過酒,還是去妍媸巷找我喝過茶?”

  楊確沉默片刻,緩緩道:“酒鋪,印章,賭莊。再多,陳劍仙就莫要試探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思量片刻,點點頭,笑眯起眼:“看在你那個不知名朋友的面子上,你可以讓開了,今天問劍,與你無關。反正這鎖雲宗,楊確的宗主頭銜就是個擺設,和太徽劍宗的恩怨所在,也主要是你那個飛卿師伯管不住嘴。”

  楊確當真後退一步,看架勢是全然不顧宗門聲譽了,打算和崔公壯這半個外人一起置身事外。

  在自家地盤卻淪為孤家寡人的魏精粹,忍不住轉頭大罵道:“楊確!遇敵問劍,不戰而退,竟然袖手旁觀,鎖雲宗的面子都被你丟光了!你楊確以後還有什麼顏面以宗主身份在祖師堂為人遞香,向歷代祖師敬香?!”

  仙人祖師的嗓門很大,估計今夜祖山群峰都聽見了這番言語。

  楊確神色淡然,輕聲道:“總好過鎖雲宗今夜在我手上斷了香火,以後這宗主之位魏師伯是自己來坐,還是讓給那對漏月峰師徒,師侄都無所謂,絕無半句怨言。”

  陳平安雙手籠袖,搖搖頭:“別吵吵,趕緊讓出道路,等我們走後,你們連夜修繕祖師堂的時候,有大把工夫可以閒聊。是當長輩的清理門戶,還是當晚輩的欺師滅祖,都隨你們。”

  陳平安再對九境武夫崔公壯怒目相向:“你這廝年紀不大,毫無武德,習武之人,輕慢急躁,沉不住氣,怎麼能行,三人當中,老夫看你最不順眼,等會兒就將你綁了石頭,沉水種花。”

  崔公壯聽得頭皮發麻,立即聚音成线,和這位劍仙密語致歉道:“陳劍仙息怒,先前是崔公壯眼拙,又被這勞什子的客卿身份害了,不小心冒犯了劍仙前輩,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具體該如何責罰,劍仙前輩只管發話,崔公壯絕無二話,更無怨言。”

  自己作為九境武夫,在看家本領的拳腳一事上竟打不過這個顏色常駐的得道劍修,還不得不披掛上三郎廟靈寶甲和兵家金烏甲,崔公壯甚至都在懷疑眼前的年輕劍修是不是那個在南婆娑洲開宗立派的老劍仙齊廷濟。

  不過聽聞齊廷濟姿容俊美,眼前這位好像相貌有些不符,崔公壯就有些吃不准真假了,但萬一是老劍仙在覆面皮之外,猶有障眼法蒙蔽鎖雲宗修士呢?

  陳平安冷笑道:“是死罪還是活罪,是你說了算的?”

  崔公壯心中悚然,叫苦不疊,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居首,那麼最難纏的當然是劍修里邊境界最高的那撮上五境劍仙。

  魏精粹這位老仙人境竟是一甩袖子,轉身就要離去,還撂下一句:“楊確,你今夜一術不出,主動讓出道路,任由外人糟踐祖師堂,還要攔阻我出手,連累鎖雲宗威名毀於一旦。”

  養雲峰山上無數條金线縱橫結網,飛卿老祖御風不易,所幸這難不住一位神通廣大的仙人,他手指掐訣,寶光一閃,使了一門宗門秘術,竟是身形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飛雀,小心翼翼避開那些規矩森嚴的金色劍光。

  只見一只通體雪白的飛雀,去勢如電抹。

  與此同時,漏月峰那邊月光濃郁的孔洞驟然亮起,好似架起一座仙橋,要接引老祖師返回修道之地。

  劉景龍突然笑道:“道理沒講完,我讓你走了嗎?”

  養雲峰與漏月峰之間,金色絲线的劍光切碎了無數皎皎月光,金銀兩色,交相輝映。

  魏精粹身形所化的那只雪白飛雀仿佛被拘押在了一處柵欄細密的劍光牢籠之中。

  怒喝一聲,魏精粹祭出一尊金身法相,法相手托一把鎮山之寶奔月鏡,鏡光瑩然,如白龍汲水,凝聚起漏月峰一處深潭的所有月魄精華,又用身上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碧螺翠綠法袍強行撐破牢籠。

  對著養雲峰上的兩位劍修,魏精粹法相高舉手臂,寶鏡內出現了一位身姿婀娜的飛升女子,彩帶飄搖,腳踩一輪明月,恍若一位御風乘月的遠古神女。

  劉景龍伸手握住一把由身邊劍光凝聚而成的長劍,朝魏精粹金身法相的持鏡之手一劍劈出。

  陳平安知道這一手劍術,是上任宗主韓槐子的成名劍招之一大工斬玉,最適宜劍修之間的捉對廝殺。

  果不其然,魏精粹金身法相不但被斬斷一臂,而且在劍氣衝擊之下,整條胳膊頓時玉碎天地間,巍峨金身的白玉碎屑紛紛如雨落,就像養雲峰的白雲被仙人揉碎,下了一場白雪。

  只是這位飛卿仙人的寶鏡和斷腕依舊懸空,月光如瀑布傾瀉而來,就像一條滔滔大水,從黃河洞天流落人間。

  劉景龍輕輕抖腕,劍光繞弧,養雲峰上隨之異象橫生,霞來鱗攢聚如市,天地艷紅,山晚氣聚起瀾,雲霧升騰。

  潮水帶星走,劍光點點璀璨銀河;天浮魚肚白,天地雪白茫茫一片。

  一座鎖雲宗的眾多修士,今夜此刻再不見什麼魏精粹金身法相,唯有太徽劍宗劍光的法天象地。

  楊確見奔月鏡現世,心中大恨,歷代鎖雲宗山主按例都會承襲此寶,並煉化為本命物。

  當初楊確躋身玉璞境,得以擔任宗主,師伯魏精粹卻以楊確的玉璞境尚未穩固,暫時無法煉化重寶,免得出了紕漏作為理由,不交出奔月鏡,結果一拖再拖,就拖了足足三百年之久。

  可事實上,誰不知道號飛卿的魏精粹根本早已將這件宗門至寶視為禁臠,不容他人染指,當作自身大道所系的囊中物了?

  魏精粹打了一手好算盤,只等祖山諸峰他這一脈當中有哪個嫡傳再傳躋身了玉璞境,他自有手段迫使楊確讓賢,更換宗主,到時候一把奔月鏡,魏精粹還不是左手給出右手就拿回,做個樣子過過場而已?

  陳平安來到崔公壯身邊,崔公壯下意識掠出數步,不等他悻悻然如何以言語掩飾尷尬,陳平安就如影隨形,又來到了他身邊。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敲擊九境武夫崔公壯的肩頭,只是這麼個輕描淡寫的動作,就打得崔公壯肩頭一次次歪斜,一只腳已經深陷地面。

  崔公壯再不敢躲避,肩頭劇痛不已,只聽陳平安贊賞道:“兵家金烏甲,一直聽說卻未能親見,實在是身為劍修,煉劍耗錢,囊中羞澀,從無出手闊綽的光陰,估計哪怕瞧見了都要買不起。”

  崔公壯額頭滲出汗水,忍著肩頭幾乎被敲碎的疼痛,顫聲道:“陳劍仙若是喜歡,晚輩願意送給前輩當作見面禮。”

  陳平安埋怨道:“送?不能夠。只是借。君子不奪人所好,只是借我欣賞幾天,以後會還給你的。”

  崔公壯笑容尷尬,心想咱倆最好以後就不要再見面了吧。破財消災,老子就當用一枚兵家甲丸送走了你這尊瘟神老爺。

  這點江湖規矩,崔公壯還是懂的,況且身上這件兵家寶甲今晚怎麼走的,當初就是怎麼來的。

  所以崔公壯一臉果決,毫不心疼,金光燦燦的金烏寶甲瞬間凝為一枚甲丸,他彎腰低頭,雙手奉上,遞給那位陳劍仙。

  陳平安收入袖中:“不打不相識,以後常往來。一來二去,就是朋友了。”

  崔公壯笑容苦澀。

  陳平安看著他不說話,只是眼角余光瞥了瞥那件三郎廟靈寶甲。

  崔公壯疑惑不解,故作不知。

  想著一位劍氣長城的堂堂劍仙,總不能真這麼厚臉皮,借走了一件金烏甲,再對一件三郎廟靈寶甲起念頭,大家都是出門行走江湖,不得做人留一线?

  陳平安說道:“聽不懂人話?一來二去,字面意思,光練拳不讀書怎麼成?我今天來了養雲峰,是一來,對也不對?這兵家甲丸就是一去,是也不是?”

  青衫背劍的外鄉劍仙說這話的時候,雙指就輕輕搭在崔公壯肩頭,繼續將那苦口婆心的道理娓娓道來:“再說了,你身為純粹武夫,還是個拳壓腳跺數國大好河山的九境大宗師,武運傍身,就等於已經有了神靈庇護,要那麼多身外物做什麼,雞肋不說,還顯累贅,耽誤拳意,反而不美。”

  崔公壯強忍著肩頭震動和心中驚駭,伸手拈住法袍衣角,輕輕一扯,一件三郎廟靈寶甲縮為一張金色材質的絹布符籙,他向姓陳的劍仙點頭道:“前輩所言極是,是晚輩遲鈍了。”

  陳平安收下那張價值連城的符籙寶甲,變指為掌,輕拍崔公壯肩頭:“我這個人,不是遇到有緣人,一般不將道理白送,今夜相逢,不打不相識,就送你一句江湖老話:平生莫做皺眉虧心事,不信各自回頭看後頭。”

  崔公壯心中哀嘆不已,沒完沒了,怎麼樣是個頭?難道劍氣長城的劍修都是這麼個言語若飛劍戳心的德行嗎?

  陳平安手掌瞬間五指如鈎,一把攥住崔公壯的脖頸,隨便將其高高提起,笑道:“你想岔了,劍氣長城的劍修一般都沒有我這好脾氣,你是運氣好,今天碰到了我。不然換成齊老劍仙、米大劍仙之流,你這會兒就已經走在投胎路上了。破財消災?錯了,是你的買命錢。以後百年之內,我都請楊宗主幫忙盯著你,再有類似今天這種武德不足的勾當,我得空了,就去北邊的雲雁國拜會崔大宗師。”

  崔公壯雙腳離地懸空,眼眶布滿血絲,瞧著模樣有些瘮人。他雙腿抽搐了幾下,就如同秋後螞蚱蹦了幾下,看得一旁的楊確眼皮子發顫。

  此人真是劍修?而不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止境武夫?

  客卿崔公壯的九境底子在北俱蘆洲一眾山巔境武夫當中不算太好,可也不算差。

  之所以能夠成為鎖雲宗的首席,就是魏精粹看中了崔公壯將來有幾分希望躋身傳說中的止境。

  陳平安皺眉道:“不說話,就是不答應?”

  崔公壯試圖強提一口純粹真氣,不過竟當場崩散了,故而已經臉色漲紅變紫,再轉為鐵青,雙手雙腳皆頹然下垂,有些眼花了。

  陳平安松開手指,頭暈目眩的崔公壯摔落在地。他蹲在地上,低著頭咳嗽不已。

  陳平安笑道:“演什麼戲?拙劣得我都不好意思看。你再不起來,我就一腳送你個八境武夫當回禮了。”

  崔公壯立即起身,深吸一口氣,後退一步,低頭抱拳道:“謝過前輩不殺之恩,感激不盡,以後山下百年,崔公壯一定夾著尾巴做人,關起門來好好習武練拳,不枉費前輩今天的指點。”

  陳平安嗤笑一聲,不置可否。

  劉景龍那邊已經收劍。

  老仙人魏精粹被釘入了漏月峰的一處石壁中。

  劉景龍以心聲問道:“那把奔月鏡,你要不要帶走?”

  陳平安氣笑道:“像話嗎?我們今天是來問劍的,又不是殺人奪寶來了。這種事情傳出去,你這太徽劍宗的宗主還要不要名聲了?”

  之後就是崔公壯膽氣盡碎,宗主楊確讓出道路,主動撤掉養雲峰祖師堂禁制,任由劉景龍收攏群峰劍氣,只將祖師堂一橫一豎變成四塊。

  陳平安則從背後拔劍出鞘,手持夜游,一劍橫掃,將一座鎖雲宗祖師堂上下對半分。

  崔公壯在這一刻心死如灰,那位青衫客果然是位劍仙。

  兩道身影化虹離去。

  鎖雲宗上上下下,修士們一個個如喪考妣,宗門遭此大劫大辱,竟是被兩位劍仙一路登山拆掉的祖師堂,從今往後要被一洲修士看幾年熱鬧?

  唯有宗主楊確神色自若,沒有半點悲憤神色。

  他從袖中摸出一枚雲紋玉佩,心念一動,就要啟動陣法中樞,著手修繕祖師堂,不承想祖師堂陣法好像再次被問劍一場,一條橫线上,梁柱、牆體的崩裂聲響如爆竹聲連綿不絕。

  楊確皺眉不已,凝神定睛望去,發現那個叫陳平安的青衫劍仙,一劍橫掃攔腰斬開祖師堂之後,竟然使得整座祖師堂出現了一條不易察覺的微妙裂縫,劍氣卻始終凝聚不散,好似虛托起上半截祖師堂。

  楊確心中凜然。

  崔公壯揉了揉脖子,心有余悸,去他的首席客卿,老子以後打死都不來鎖雲宗蹚渾水了。

  楊確轉頭以心聲笑道:“崔首席,花開兩瓣絕無相同,與此同理,一道劍光不會落在同一處,以為然否?”

  崔公壯猶豫一番,不願就此與鎖雲宗分道揚鑣,這會讓楊確和魏精粹面子上太難堪,就找了個折中的法子,聚音成线,悄然說道:“我這客卿頭銜可以保留,只是近百年內,我是不會參加任何一場養雲峰祖師堂議事的了。”

  楊確點頭笑道:“沒有問題。”

  崔公壯感慨一聲:“楊確,你若是當個名副其實的宗主就好了。”

  楊確灑然笑道:“很難,爭取。”

  崔公壯深深看了眼這位玉璞境,點頭致意,以往與仙人境魏精粹交往更多,他打定主意,以後要與這個楊確多多往來。

  楊確看了眼祖師堂,干脆就這麼暫時擱置,反正明天就有可能更換宗主,何必多此一舉。

  陳平安和劉景龍離開鎖雲宗山水地界後,劉景龍先飛劍傳信太徽劍宗祖師堂,按照陳平安的意思,不在那邊碰頭,而是讓寧姚一行人直接去往龍宮洞天,陳平安隨即祭出一把籠中雀,和劉景龍一起悄然重返養雲峰轄境高空。

  劉景龍覺得憑借陳平安那張來自鬼斧宮的馱碑符隱藏蹤跡意思不大,便直接畫出一座陣法,然後兩人開始俯瞰山河,就像在守株待兔。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開始喝酒。劉景龍盤腿而坐,反正目之所及,皆在本命飛劍所在的規矩之內。

  陳平安笑問道:“山上的飛劍傳信,你我追上不難,只是禁制極難打開,何況是鎖雲宗這樣的大宗門,可別害我白等。”

  劉景龍說道:“陣法解禁一事,我還是有點信心的。”

  先前雙方問劍完畢,御風離開養雲峰,陳平安說那個宗主楊確,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能就這麼離開,得看看此人有無隱藏後手。

  劉景龍就陪著陳平安來到此地,靜待鎖雲宗諸峰有無一兩把傳信飛劍離開山頭。

  陳平安喝了口酒,說道:“楊確此人,城府很深。先前在養雲峰那邊,我試探了一次,沒有結果,就干脆讓他覺得我已經信以為真,有點像是以懷疑打消懷疑的路數,在故意畫蛇添足。我差點就信了,誤以為是山上仙師的偏門路數,不過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這趟鎖雲宗之行,我不覺得只有一個魏精粹就可以讓鎖雲宗的門風變成這個鳥樣。”

  劉景龍遞過一本厚冊子:“除了瓊林宗,還有些懷疑對象,都在上邊了。其中記載楊確有一門羅盤煉字法,此法不在鎖雲宗祖師堂術法之內,對外宣稱是一門輔助尋找破碎洞天福地這類秘境的格龍之術,是楊確年輕時候偶然所得,我對此有過數次推演,沒那麼簡單,估計最能識破修士身份。比如見著了我,我猜測楊確那本命羅盤之內,就會有‘太徽劍宗’‘劉景龍’等字浮現,然後串聯起來,就是個真相。不過這門秘法肯定有些規矩限制,不可能毫無缺漏,不然只是這樁秘術就可以讓楊確惹來殺身之禍。”

  “這門術法,簡直就是行走江湖的必備手段,有機會定要向楊宗主討教討教,學上一學。”陳平安點點頭,直接將冊子翻到鎖雲宗那邊,仔細瀏覽起楊確的修道生涯,不多,就幾千字。

  剛好煉字一途,自己還算小有心得,又在功德林那邊學了一手尚不嫻熟的儒家破字令。

  劉景龍問道:“打算在這邊待幾天?”

  陳平安想了想:“三天就差不多了。我著急趕回寶瓶洲。”

  劉景龍說道:“沒事,我可以在這邊多留一段時間。”

  陳平安搖頭道:“你好歹是一宗之主,因私廢公要不得。”

  劉景龍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的師父,還有祖師爺,他們在年輕的時候為了朋友是如何假公濟私的,事後到了太徽劍宗祖師堂挨罰,祖師爺們又是如何一邊當面罵,一邊轉頭笑的。只不過這些事情,檔案不錄,外人不知,都是自家門內一代代口口相傳。”

  劉景龍突然眯起眼:“來了。我留在這邊繼續盯著,防止有其他的漏網之魚。”

  陳平安站起身,劉景龍看了眼那把傳信飛劍的去向,向陳平安報了一個大致方位,選了一處山頭作為出手之地,讓陳平安在那邊以雷法凝聚風雨異象,攔截飛劍,帶回這邊後,劉景龍自會幫忙解禁飛劍,不損絲毫山水禁制,就可以取出密信一閱,看過內容之後再飛劍。

  練氣士當中有些擁有獨門秘術的山澤野修,往往是些境界不低的陸地神仙,會被罵作山上“捕魚人”,所做勾當,就是伺機截獲傳信飛劍,美其名曰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只不過得手之後,飛劍自然就會毀棄,多少會留下點蛛絲馬跡,絕對做不到劉景龍這般“完好無損,物歸原主”。

  陳平安悄然遠去,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就已返回,手心處小心翼翼拘押著一柄篆刻雲紋的袖珍飛劍。

  劉景龍手指畫符,一邊分出心神俯瞰鎖雲宗山河,一邊破解飛劍層層禁制,抽絲剝繭,水到渠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一邊,看得目不轉睛,劉景龍也無所謂這門符籙神通會不會被偷學了去,結果陳平安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搖搖頭:“學不會。”

  劉景龍笑道:“符籙一途,那些攻伐大符,看似步驟煩瑣,實則往往脈絡簡單,不過需要宗門秘傳的獨門道訣,這就是一道無形中的天塹,而飛劍傳信一道的山水符籙,需要的是拆解之人所學駁雜,不能在任何一個環節抓瞎,再來提綱挈領,自然就可以迎刃而解,比如這把鎖雲宗的傳信飛劍,巧妙之處不僅僅在於漏月峰的月魄‘掛鈎’紋路,配合那處老龍潭水紋倒影,以及小青芝山那壁榜書的筆畫真意,真正難關,還是夾雜了幾道宗門之外的秘傳符籙,我喜歡看雜書,只是湊巧都懂。”

  陳平安點頭嗯嗯嗯:“湊巧湊巧,劉酒仙說得輕巧。”

  劉景龍停下手上解禁動作,抬頭微笑道:“劉什麼?”

  陳平安笑哈哈道:“劉劍仙不喜歡喝酒,別人不知道,我會不清楚?”

  劉景龍打開全部禁制後,取出一封密信,是鎖雲宗漏月峰一位名叫宗遂的龍門境修士,元嬰境老祖師的嫡傳弟子之一,寄給瓊林宗一位名叫韓铖的修士的。

  宗遂此人沒有用漏月峰的山門劍房,還是很謹慎的。

  劉景龍提醒道:“在第三十九頁,有韓铖的粗略記載,以後我會多留心此人,找機會再補上些內容。”

  陳平安翻到冊子那一頁。

  放回密信後,劉景龍就像個夜游園子的游客,對傳信飛劍一一開門又一一關門,沒有任何細微處的缺漏,腳印都沒留下一個。

  之後三天之內,陳平安來來去去,十分忙碌,他就這麼攔阻飛劍收信,然後讓劉景龍負責揭信,兩人一起看完信後陳平安再放走傳信飛劍。

  絕大多數信件都是鎖雲宗修士向山上好友的通風報信,主動說起了鎖雲宗這樁問劍風波,各有謀劃,甚至有一位在山上修行的祖師堂元嬰境供奉打算就此脫離鎖雲宗,撇清關系,免得被殃及池魚,還要再找個機會,向太徽劍宗示好一番,在山上放出幾句好話……世間百態,人心變化,好像在十幾封密信里邊就一覽無余了。

  有兩封密信不曾署名,而收信山頭是連劉景龍都不曾聽聞的山上小仙家,不過在這之後,劉景龍就會去各自拜訪一趟。

  其中一封飛劍傳信簡明扼要,就三句話:

  隱官已至鎖雲宗,和劉景龍聯袂問劍,陳平安修為確是止境武夫、玉璞境劍仙,此人極有可能已經可殺仙人境,劍修除外。

  劉景龍在養雲峰祭出本命飛劍,品秩極高,可自成小天地,劍意森羅萬象,只是暫不知更多本命神通,戰力必須視為一位仙人境劍修。

  速速助我奪鏡,借機嫁禍太徽劍宗。

  陳平安說道:“憑啥咱倆境界相同,好像我就打不過你?這個楊宗主到底什麼眼神啊。難怪爭不過個魏飛卿。”

  劉景龍答道:“那我可以幫你修改信上內容,打一堆飛升境都沒問題。說吧,想要打幾個?”

  陳平安笑呵呵道:“又說醉話不是?”

  好個劉酒仙,竟然已經到了不用喝酒也會醉的酒桌化境了。

  再次悄然御風遠游,放出那把最為關鍵的傳信飛劍之後,陳平安回到劉景龍身邊,不枉費三天的等待。

  陳平安打算在動身趕往龍宮洞天之前,先和劉景龍再走一趟養雲峰,或是去往那個名叫桐花山的仙家小門派,看看到底是哪位幕後高人這麼手段通天,能夠幫助楊確奪取一把奔月鏡,坐穩宗主位置不說,還要用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的性命作為本錢,順勢往太徽劍宗身上潑髒水。

  劉景龍卻說道:“還沒到打草驚蛇的時候,我先去那邊順藤摸瓜,哪天真正需要傾力問劍了,我肯定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陳平安點點頭,劉景龍做事情最有分寸。他起身說道:“你自己多加小心。”

  劉景龍起身笑道:“都小心。”

  陳平安遞出一壺酒水:“先前文廟議事,見著了那位青神山夫人,別的酒水無所謂,你看在翩然峰那邊,我就什麼都不勸了,唯獨這壺酒,得喝。”

  劉景龍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酒壺,雙方離別在即,反正也不存在什麼勸酒不勸酒。

  陳平安沒有收起籠中雀,無聲無息御風離去。

  劉景龍暫時也沒有收起那把本命飛劍,他打開酒壺,喝了一口,很好,當我沒喝過酒鋪販賣的青神山酒水是吧?

  陳平安一路南下,在水龍宗那處龍宮洞天的渡口處找到了寧姚她們。

  小米粒說她們已經順路去過浮萍劍湖做客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

  身正不怕影子斜。

  邵元王朝。

  仙人修士嚴格得知一事後,呆呆無言,心中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靜,他嘆了口氣,命人將嚴厲喊來,說:“你不用出門了,跟隨南光照修習大道已經沒戲了。”

  這幾日都紅光滿面的嚴厲好像從雲端墜入泥濘中,怔怔無言,忍不住出聲詢問自家老祖,到底為何。

  本就心情不佳的嚴格惱得臉色鐵青,為何為何,老祖知道個屁的為何,天曉得一位飛升境大修士是怎麼暴斃在山門口的,腦袋都給人割下來了。

  嚴格抬起一手,打得嚴厲身形旋轉十數圈,直接從屋內摔到院中。

  嚴格怒道:“滾遠點!”臉頰一側紅腫如小山的嚴厲伸手捂臉,心中惴惴,淒然離去。

  九真仙館。

  館主雲杪和他那位同為仙人境的道侶一同看著那份來自南光照所在宗門的密信,相對無言。

  至於那個嫡傳弟子李青竹,估計百年之內是沒臉下山了。

  雲杪放下密信,顫聲道:“天心難料,神鬼莫測。”

  他那道侶輕聲問道:“是誰能夠有此劍術,竟然當場斬殺南光照,使得這位飛升境修士都未能離開自家山門口?”

  雲杪說道:“多想無益,不要猜了。”

  哪怕是在雙方大道休戚相關的道侶這邊,雲杪也從不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非不願,實不敢。

  事實上,道侶不知為何,雲杪卻心中有數,根本不用猜。肯定是那白帝城城主的手筆!

  莫不是鄭先生在暗示自己,將那個沒了南光照便群龍無首的宗門收入囊中?

  先前密信一封傳至鰲頭山,與自己討要那件白玉靈芝,難道就是為此?

  鄭先生的意思,莫不是在說,你雲杪只需要一件半仙兵,就能白白賺取一座宗門?

  天算一般。

  只是南光照那處山頭到底是座大宗門,原本底蘊遠遠不是一個眉山劍宗能比的,謀劃起來極為不易。

  只是雲杪轉念一想,便驚喜萬分,好就好在,南光照這老兒生性吝嗇,只栽培出了個玉璞境當那繡花枕頭的宗主。

  他對待幾位嫡傳、親傳尚且如此,另外那幫徒子徒孫就更是上行下效了,年復一年,養出了一窩廢物。

  如此說來,沒有了南光照的宗門,還真比不過眉山劍宗了?

  說到底,宗門就是靠著南光照一人撐起來的。

  山上不足百人的譜牒仙師,更多能耐和精力是在幫著老祖師掙錢一事上。

  雲杪眼神熠熠,一時間心情激蕩,豪氣干雲,自己絕不能辜負了鄭先生的這一記絕妙先手!

  青冥天下,大玄都觀。

  一棵桃花樹下,有個頭戴虎頭帽的孩子。

  在異鄉這處修道之地,茅屋門外有一方小塘,玄都觀道人幫忙種了一池蓮花,花開時瓣長而廣,青白顏色分明。

  每逢風過,花香清淡,搖曳生姿,煞是好看。

  既然是在青冥天下,山上道觀如雲,山下道官無數,他就隨便給自己取了個道號:青蓮。

  今天老觀主領著一人走來,大嗓門喊道:“快看看誰來了。”

  白也轉頭望去,笑問道:“君倩,你怎麼來了?”

  劉十六笑道:“聽先生說你在這邊,就過來瞧瞧。”

  白也無奈道:“想笑就笑。”

  劉十六伸手抹了把嘴:“我盡量忍住。”

  能與白也如此不見外者,數座天下,唯有曾經和白也一起入山訪仙的劉十六。

  孫道長撫須笑道:“白也老弟,良辰美景滿樹花,故人重逢倆無恙,今兒不喝酒,更待何時?”

  白也搖搖頭。

  劉十六勸道:“稍微喝點。”

  白也點點頭。

  在十萬大山吃過了火鍋,野修青秘當時吃得格外用心,細嚼慢咽,畢竟一個不小心就是斷頭飯了。

  阿良酒足飯飽,輕輕拍打肚子,准備御風南下了,笑問道:“青秘兄,你覺得御風遠游,不談御劍,是橫著好似鳧水好呢,還是筆直站著更瀟灑些啊?你是不知道,這個問題,讓我糾結多年了。”

  馮雪濤只得昧著良心說道:“只要是你阿良御風,旁人瞧著就都瀟灑。”

  阿良點點頭:“肺腑之言。”

  馮雪濤沉默片刻,忍不住問道:“阿良,你平時不需要練劍嗎?沒事琢磨這些做什麼?”

  阿良笑道:“你腦子有病吧,都是飛升境了,還問這種幼稚的問題,劍需要練嗎?我不琢磨這個琢磨啥啊?”

  馮雪濤忍了。畢竟這個家伙是繼劍氣長城陳清都之後,數座天下的第一位十四境劍修。

  一個浩然天下的儒家劍修,卻是在青冥天下那邊躋身的十四境,破境破得好,又是在蠻荒天下這邊跌的境,跌境也跌得不含糊。

  阿良突然問道:“青秘兄,你知道天底下什麼妖精最打不過嗎?”

  馮雪濤搖頭不語。

  阿良說道:“當然是小腰精。”

  馮雪濤沒聽出那個諧音,就只當阿良又在犯渾。

  “走,帶你去打小腰精去!”阿良大手一揮,“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腰不好,打不過的。”

  馮雪濤本以為出了十萬大山,接下來就要不管不顧,跟隨阿良勢如破竹一路南下,見著一個蠻荒宗門就搗爛一個。

  不承想緊接著還是個言笑晏晏、紙醉金迷的飯局,而且還是個妖族修士做東。

  阿良與那個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在酒宴上把臂言歡,稱兄道弟,各訴衷腸說辛苦。

  阿良很像是蠻荒天下的本土劍修,那個山頭主人的妖族修士,言語很像是浩然天下的練氣士。

  這座山頭,早年在托月山那邊砸鍋賣鐵湊出了一大筆神仙錢,山上修士就都沒過劍氣長城,更別說去那浩然天下了。

  阿良舉起一杯酒,一本正經道:“一般說來,酒局規矩,客不帶客,是我壞了規矩,得自罰三杯。”

  妖族修士大義凜然道:“哪里哪里,你阿良的朋友,就等於是與我斬雞頭燒黃紙的好兄弟,客氣什麼,把這兒當自己家!”

  妖族修士抬了抬下巴,忍著心疼,示意一旁的嫡傳女修,趕緊重新去山頭的庫房重地再給這個狗日的拿一壺珍藏的曳落河水運仙釀過來。

  這玩意兒,極其稀少,就是花錢也根本買不著。

  那個仙人境的妖族修士好像很懂阿良,喊來一撥狐族美人。

  狐族美人婀娜多姿,身穿薄紗,若隱若現。

  阿良看了幾眼,似乎有些失望,直接大手一揮,說了三個字:“下一批。”

  阿良趕緊解釋道:“我是無所謂的,是我這個朋友,比較好這一口,偏偏眼光還高,麻煩得很。”

  妖族修士爽朗大笑道:“好事好事,名士風流真豪傑!”

  馮雪濤覺得要是亞聖在這里,都不會罵人,能直接把阿良打個半死吧?

  阿良喝了個滿臉通紅,斜眼看馮雪濤,擠眉弄眼,好像在說,我懂你,如果下撥美人兒還是瞧不上,就再換。

  酒席上換了一撥又一撥的各色美人,肥瘦各有千秋,含情脈脈,秋波不比酒水少。

  仙人境妖族修士好不容易才將阿良和那個還不知姓名的一並恭送出門。

  他暗自慶幸,當年幸好聽了勸,不然今天重逢,就不是喝酒敘舊這麼簡單了。

  當年阿良在酒宴上和他勾肩搭背,笑嘻嘻說了句,以後只要是在他半個家鄉的劍氣長城的戰場上遇見了他,或是聽說他去過,那麼所欠酒水可就不還了。

  阿良和馮雪濤御風落在千里之外的一處山頭,馮雪濤沉聲問道:“不會就這麼一路吃吃喝喝吧?”

  阿良扯了扯嘴角:“想啥呢,真當蠻荒天下是個風花雪月之地?勸你早點做好心理准備,之後一旦有誰現身攔路,就肯定是一場惡仗。”

  阿良蹺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我那朋友,肯定已經悄咪咪飛劍傳信托月山了。”

  馮雪濤問道:“你就不生氣?”

  阿良蹲下身,眺望遠方,淡然道:“路窄難走酒杯寬,這點道理都不懂?喝酒時就是兄弟,隨便侃大山,可放杯離了酒桌,就要另算,各有各的道路要走。”

  如果他不這麼做,十成十就會被托月山記賬。所以阿良這趟,算是沒白喝江湖朋友的那頓酒水。

  馮雪濤是野修出身,對此深以為然,點頭道:“有道理。”

  不知不覺有些喜歡這邊的風土人情了,沒那麼多規矩,或者說這邊的規矩,讓野修青秘很喜歡,而且本身就擅長。

  馮雪濤問道:“阿良,能不能問個事,你的本命飛劍叫什麼?好像一直沒聽人說。只有一把,還是不止一把飛劍?”

  阿良置若罔聞,只是單膝跪地,隨手拈起一撮泥土,動作輕柔,細細碾碎,眯眼望向遠方。

  馮雪濤說道:“有人跟蹤我們?”

  阿良站起身,笑道:“先不用管這幾只阿貓阿狗,我們繼續趕路,等回頭聚在一起了再說,省得我找東找西。”

  馮雪濤知道身邊這個家伙總會說一些讓人誤以為吹牛的話,其實不是。

  阿良好像這會兒才回過神來:“前邊你問了什麼?”

  馮雪濤無奈道:“本命飛劍。”

  阿良笑了笑:“我喜歡喝酒嘛,江湖只有一座,所以本命飛劍只有一把。”

  馮雪濤萬分好奇:“名字呢?”

  阿良轉頭嬉皮笑臉道:“以後與我為敵,問劍一場,你就會知道了。”

  馮雪濤嘆了口氣,不敢多說什麼。

  知道阿良是在暗示自己,在這蠻荒天下,以後遇到了那種命懸一线的生死險境,可以倒戈一場,與他阿良問劍試試看。

  阿良只有一把本命飛劍,名為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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