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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刻舟求劍

劍來 烽火戲諸侯 27689 2024-03-06 01:07

  文廟之行,加上北俱蘆洲這趟,收獲頗豐,陳平安准備清點家當。他卷起袖子,哈了口氣,搓搓手。看那架勢,儼然一方聖人坐鎮小天地。

  周米粒和白發童子挨著坐,一個趴在桌上,瞪大眼睛,拭目以待;一個病懨懨的,正忙著虛拍桌面,一下又一下。

  先前登船,被隱官老祖秋後算賬,說不是喜歡拍桌子嗎,那就拍夠一萬次,不然到了落魄山,雜役弟子都別想。

  陳平安從袖中拿出三件東西,是兩位中土大山君在功德林那邊向自家先生道賀之禮,其中九嶷山神給了一盆菖蒲,煙支山朱玉仙贈送了十二盒胭脂水粉,此外還有一只極其罕見的折紙烏衣燕子。

  白發童子瞥了眼就不感興趣,一手拍桌無聲,一手打著哈欠,發現隱官老祖斜眼而來,立即斬釘截鐵道:“重寶!哪個不是鎮山之寶。”

  陳平安手指旋轉小盆,笑著介紹道:“這盆菖蒲,瞧著不大,其實已經千歲高齡了,瞧見葉尖那一小點水珠沒,都是文運呢。九嶷山還有幾盆三千年的,凝聚出來的文運水滴更大,得有一枚銅錢大小。不過也別小覷了這麼點水珠,若是放在一條江河溪澗的源頭,流經之處,就有文氣生發嘍,說不定數百里之內的沿途城鎮村莊,哪天就會出現個藩屬小國的科舉進士,哪怕無法金榜題名,也可以增長才氣,妙筆生花。”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這盆小東西值多少錢?”

  陳平安說道:“收益太過細水長流,所以此物如果賣給大宗門,二十枚谷雨錢都不嫌貴,小門派花一枚谷雨錢都覺得不便宜。”

  白發童子實在忍不住,問道:“這九嶷山神,家里很窮嗎,怎麼就送這點玩意兒給文聖老爺當賀禮?”

  歲除宮的慶典,前來觀禮慶賀的客人,可沒誰敢這麼隨便意思意思。

  寧姚笑道:“物以稀為貴,尤其文運增益之物,可遇而不可求,何況二十枚谷雨錢,真不算什麼小錢了。”

  小米粒想了想,說道:“咱們可以把這盆菖蒲擱在蓮藕福地,肥水不流外人田。”

  陳平安笑道:“一半一半。那些文運水滴,落魄山和蓮藕福地對半分。”

  小米粒點點頭:“造福鄉里,做好事不留名,那也是極好的。”

  陳平安微笑道:“右護法能這麼想,那也是極好的。”

  小米粒靦腆一笑。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裝有胭脂水粉的長條竹盒,望向寧姚,她搖搖頭,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裴錢也是直搖頭。

  裴錢突然問道:“師父,我可以轉贈石姐姐、岑鴛機和元寶嗎?”

  陳平安將竹盒推給裴錢,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很好的事情。”

  然後陳平安拈起那只折紙烏衣燕子,說道:“如果放在祖宅的匾額或是屋梁上邊,就等於家里多出一個香火小人,離名山大岳越近越好,咱們落魄山靠近披雲山,瞧瞧,巧不巧?”

  陳平安望向寧姚,說道:“那位煙支山女子山君,道號苦菜,是不是很有意思?邵元王朝那個小姑娘,記得吧,叫朱枚的那個,君璧身邊的小跟班。”

  寧姚想了想,點點頭。好像朱枚後來喜歡繞著郁狷夫轉,其實小姑娘心眼不錯,資質也還行,如果沒記錯,還在劍氣長城獲得了一份劍意。

  陳平安笑道:“據說朱枚很小的時候,無緣無故的,曾經夢中神游煙支山,遇見了這位女子山君,雙方就締結了契約,這等福緣,一般來說,書上才有。”

  小米粒憧憬道:“好人山主,以後幫我也寫個差不多的山水故事?比如我小時候在啞巴湖打個瞌睡,就夢見了落魄山?”

  陳平安打趣道:“那不成了騙人?”

  小米粒咧嘴一笑,好人山主你看著辦,書又不是我寫的,騙不騙人我可管不著哩。

  至於皚皚洲劉氏那件不小心忘記帶走的咫尺物,陳平安打算送給曹晴朗傍身,以後當了下宗宗主,迎來送往免不了,曹晴朗暫時又無玉璞境袖里乾坤的神通,每次出門不能大行囊小包裹身上掛一大堆,下山做買賣呢。

  陳平安再取出蘇子、柳七的兩幅字帖,在桌上小心翼翼攤開。

  小米粒輕輕伸手碰了碰字帖,沾了沾仙氣,感慨不已:“蘇子唉,柳七唉,真跡唉。”

  九真仙館仙人雲杪的白玉靈芝,半仙兵品秩。兩人不打不相識,陳平安猜測以後雙方的關系,只會比締結山水契約的盟友更像盟友。

  下次和劉景龍結伴游歷中土神洲,陳平安都想好了送什麼見面禮,在山下城池隨便買套棋具,都不用是什麼山上仙家或是宮中造辦處的物件,價格越便宜,樣式越簡朴越好。

  陳平安手捧白玉靈芝,然後施展障眼法,瞬間變成了身負雲水身氣象的仙人雲杪,一身道韻還是很有幾分神似的。

  他單手雙指掐道訣,環顧四周,變換嗓音,微笑道:“雲杪遠游至此,道友留步一敘。”

  寧姚說道:“騙騙玉璞境還行。”

  陳平安笑著撤去障眼法,將那枝白玉靈芝擱放在桌上。

  小米粒扯了扯身邊矮冬瓜的袖子,白發童子拍桌不停,轉頭疑惑問道:“干嗎呢?”

  小米粒可憐兮兮地看著這個不開竅的小憨憨,和好人山主說幾句好聽話啊,這都不會嗎,拍桌子不累啊?

  夜航船上吳霜降贈送的一幅《當時帖》,以後就掛在書房內,還有那幅七色文字的楹聯,名副其實的至寶,陳平安到時候會張貼在桐葉洲下宗祖師堂大門口。

  渝州丘氏客卿林清卿贈送了一枚山水薄意老坑田黃隨形章;奈何關集市,小精怪贈送了一方“明理篤行”款硯台,這兩件陳平安都打算放在竹樓一樓書案上。

  先前在鸚鵡洲包袱齋,還與柳赤誠和酡顏夫人欠了些債,至於那條玄密王朝白送不說、還主動出錢幫忙修繕的跨洲渡船,名為飛鳶。

  陳平安在文廟大門口和青神山夫人面議,買下的兩棵連理竹,還有文氣竹、武運竹,玄密都會幫忙一起送到牛角山渡口。

  在鎖雲宗養雲峰上得了一件三郎廟靈寶甲、一件兵家金烏甲。

  水龍宗孫結所送的一對牛吼魚,邵敬芝所給的一只山上別稱小墨蛟的蠛蠓,可以分別送給泓下和雲子,放養在黃湖山水府附近。

  買下一座鳧水島,耗費八十枚谷雨錢。李源贈送了一枚“峻青雨相”玉牌。

  螞蟻搬家,燕子銜泥,幫著落魄山一點一點增加家底,憑良心說,自己這個山主,當得很是盡心盡責了。

  寧姚提醒道:“彩雀府客卿一事,在山上太過破例,落魄山作為牽頭人是不是還要再表示一番?”

  陳平安笑著點頭:“肯定需要的。”

  幫著彩雀府致謝一事,陳平安心里早有計較,等到回了落魄山,就立即給三方分別寄出一份謝禮,除了彩雀府那幾罐小玄壁茶葉,再加上落魄山特制的一套竹葉竹簽。

  竹簽總計二十四張,分別寫上二十四節氣的名稱和一首對應的小詩,都是朱斂以簪花小楷寫就,分別寄給指玄峰袁靈殿、崇玄署楊後覺、浮萍劍湖榮暢。

  最後再加上一封陳平安的親筆致謝信,禮輕情意重。

  袁靈殿一旦躋身仙人境,道法更高,殺力更大,而且袁靈殿最有可能成為趴地峰數脈修士的下任掌門,不過這只是陳平安的一種感覺。

  比如之前兩次,一次為陳平安送仿劍,一次來落魄山觀禮,火龍真人都是讓號稱“北俱蘆洲玉璞第一人”的袁靈殿現身。

  道號摶泥的楊後覺,早就是大源崇玄署的真正管事人了,關鍵是相對玉璞境,此人歲數可謂極為年輕,卻德高望重,能夠修行、庶務兩不耽誤,可惜上次拜訪大源王朝皇帝,沒能見到此人。

  盧氏皇帝當時聽聞彩雀府需要客卿一事,毫不猶豫就舉薦了此人。

  酈采接連大戰,出劍太狠,毫不顧忌自身大道根本,劍心受損,受傷極重,對於劍道登高就此停步一事,已經徹底看淡,更多心思和精力轉去為門內嫡傳、再轉弟子傳道授業,作為酈采開山大弟子的榮暢,則是下任劍湖主人的不二人選。

  哪怕這三人將來都有過渡宗主的嫌疑,可不管怎麼說,在其位時,仍是北俱蘆洲的一宗之主。

  陳平安收起桌上家當,裴錢拉著小米粒和白發童子告辭離去。

  寧姚問道:“煉劍一事,以後怎麼說?”

  陳平安頭疼不已:“斬龍石實在難找,找到了也未必買得到。”

  在桐葉洲與裴旻問劍一場,恨劍山仿造古翠的飛劍松針徹底崩碎,而初一的劍尖也折損嚴重。

  因為擁有一枚品秩不差的養劍葫,而且之前煉劍消耗不大,畢竟初一、十五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故而一直不缺斬龍台,陳平安在煉劍一事上,幾乎沒有怎麼頭疼過,結果現在就要開始還債了。

  尤其是成為劍修之後,一下子多出了籠中雀和井中月這兩把本命飛劍。

  所以陳平安如今所需斬龍台,分量注定不輕。

  一想到此事所需神仙錢,陳平安就覺得心驚膽戰。

  而且斬龍台一向是有價無市的重寶,除了劍修拿來煉劍,事半功倍,練氣士還有諸多妙用,擁有此物的仙家修士幾乎都不願意出售。

  錢沒有可以借,斬龍台誰肯借?

  寧姚說道:“飛升城那邊也沒剩下,否則這次我會帶在身上。”

  陳平安抬起頭,以心聲向遠處的白發童子問道:“歲除宮那邊,有無多余的斬龍石?”

  白發童子以心聲遙遙答道:“有啊,歲除宮最喜歡收破爛了,什麼寶貝都有,斬龍石就有兩大塊呢,等人高,給那家伙親手雕琢成了一雙道侶模樣。剩下的邊角料,他都隨便送人了。”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就別想了。

  那麼眼下就只有三個選擇了:大驪宋氏的皇庫秘藏遺留,真武山祖師堂,斬龍之人的私藏。

  家鄉西邊大山,唯有一座龍脊山被大驪朝廷設為禁地,因為龍脊山有座斬龍崖,一分為三,風雪廟、真武山、阮邛各占其一。

  龍脊山斬龍台開鑿一事,數十年間,官禁森嚴,極為隱蔽。

  聖人阮邛所采之石,自己其實只留下小半,大半都送給了大驪朝廷,然後幾乎都被大驪宋氏皇帝拿去抵債了,主要是給了墨家。

  墨家钜子打造出來的那座城池,其中最重要的幾種天材地寶中就有斬龍台。

  大驪宋氏先後兩位皇帝,對阮邛這位有功於國的首席供奉自然禮重。

  大戰過後,一洲山河版圖之上,許多原本悄然隱匿於大澤大野的龍蛇紛紛涌現,可阮邛這個大驪供奉的頭把交椅依舊雷打不動。

  風雪廟的那一份,卻早已暗中被吃空了,但是風雪廟卻半點不虧,得了兩門可以直達上五境的失傳道法,以及一條更為高玄的劍道。

  真武山那邊,陳平安暫時不知這些年搬運的斬龍石作何用,因為馬苦玄的關系,陳平安其實一直不願意主動跟真武山往來。

  當然不是說沒有斬龍石就無法煉劍了,天下劍修擁有斬龍台的,到底只是極少數。但是陳平安希望煉劍更快,更快躋身仙人境。

  寧姚說道:“回頭可以問問崔東山。”

  陳平安點點頭。

  之後繼續坐渡船南下,一天陳平安喊來裴錢,給她教拳,不過沒喂拳。

  陳平安向裴錢所教之拳,是寧府白嬤嬤自創的拳法,拳法拳招也都沒個名字。

  劍氣長城的純粹武夫要成為大宗師,就跟以前寶瓶洲出現一位上五境劍修一樣困難。

  在屋內,陳平安緩緩出拳,裴錢在旁跟著演練就是了。

  拳招是死的,人身小天地內的“拳路”卻是活的,一口純粹真氣,具體如何運轉,如何過山入水,怎麼調兵遣將,讓武夫真氣不斷壯大,拳意越發純粹,才是真正的關鍵所在。

  不然再好的拳招,都成了繡花枕頭的江湖武把式。

  崔誠在二樓教拳,話糙理不糙,武夫技擊分高低,一個是我拳腳足夠重,若決意分生死,一拳下去,就能送人去鬼門關投胎;一個是我之體魄不紙糊,簡而言之,能打得倒人,也能挨得了打,在這之中,又有個“會”字,最是緊要精髓。

  打得倒對手,分勝負分生死,道理在我。

  扛得住被打,不輸拳,“會”被打一事,就成了助我打熬體魄,不但不傷根本,不留沉疴隱患,還可以砥礪境界。

  什麼《撼山譜》,只知遞拳,不會養拳,老夫隨便翻幾頁,就有一股子土腥味撲面而來……

  早年竹樓學拳,陳平安也替《撼山譜》說過幾句公道話,但被打得多了,也就實在沒那膽子多說什麼了,被老人腳尖一戳心口,再那麼隨便一挑,整個人後背撞在天花板上,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如此喂拳裴錢,陳平安不舍得,根本狠不下那個心。

  陳平安甚至直到今天,都沒有向裴錢問過她在竹樓學拳的詳細過程,想也不敢多想。

  所以很多時候,陳平安私底下檢討此事,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教拳資質?

  陳平安在屋內收手停拳,說道:“文廟那場問拳,勝負不算懸殊,但是師父輸給曹慈的,不止境界差距。”

  止境一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

  曹慈隨時都有可能躋身神到。

  一場青白之爭,雙方打得有來有回,不過結果明顯,曹慈受傷很輕,那點淤青至多幾天就散,反觀陳平安卻要當好幾個月的藥罐子。

  這就是差距。

  裴錢依舊在走樁,輕聲問道:“師父,你覺得我應該在哪里破境,是不是在桐葉洲更好些?”

  陳平安氣笑道:“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九境躋身十境,是一道大門檻,你在哪里破境都成,只要能破境。”

  裴錢哦了一聲,又問道:“師父,那我要是在落魄山破境,會不會搶了老廚子和種夫子的武運啊?聽人說過,好像一洲止境武夫就像爭渡,船就那麼點大,誰先占了位置,後邊的人就無法登船。”

  陳平安直接一栗暴砸過去:“什麼事都能讓,唯獨習武登高不能讓路,與人問拳,要身前無人,習武登頂,要旁若無人。”

  裴錢點點頭:“曉得了。”

  回了落魄山就破境。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已經有信心打破瓶頸了?”

  裴錢嗯了一聲。

  陳平安笑呵呵又是一栗暴:“拳已經教了,自個兒回屋練去。”

  教個錘子的拳。

  裴錢一走,白發童子就大搖大擺過來串門。

  白發童子在渡船上實在閒來無事,最近又主動開始跟隱官老祖做起了買賣,依循牢獄里邊的老規矩,她想要再湊齊一枚谷雨錢。

  至於湊齊了,怎麼用,她還沒想好。

  比如桃花渡茶肆那邊,她幫著那件暫名水路的法袍補了許多內容。

  隱官老祖還是講義氣,沒有當真功過相抵,而是讓她掙了一枚小暑錢,而且雙方約好了,如果這件尚無成品的法袍,將來文廟之外,在浩然各洲銷量好,還可以增補一枚。

  此外,她開始撰寫一部拳譜,自己命名為《百家飯拳》,覺得風雅極了。

  拳譜上邊,詳細記錄了青冥天下屬於止境武夫看家本領的三十余拳招,其中不少都是已經失傳的撒手鐧。

  又小賺一枚小暑錢。

  拳譜封面之上,“百家飯拳”四個字無比巨大,拳字腳邊,還有極其細微的“上冊”二字。

  陳平安也就只當沒看見,假裝不知她的那點小算盤。

  有上冊,自然就有中、下兩冊,按照這頭化外天魔一貫的行事作風,說不定還有上中冊、中下冊。看看,半枚谷雨錢不就到手了?

  陳平安當然不會讓她單憑拳譜就這麼容易賺到五枚小暑錢,天底下有這麼好掙的小暑錢?不虧心嗎,想錢想瘋了吧?

  青冥天下有十種不被白玉京待見的“野修”。

  分別是那“旁門左道”的米賊,擅自為修士改命的卷簾紅酥手,誰花錢就可以與之暫借某個境界的挑夫,行走在陽間陰冥的抬棺人,神不知鬼不覺竊取山水氣運的巡山使節,可以疏通人身山河脈絡的梳妝女官,專門針對純粹武夫的捉刀客,能夠悄無聲息篡改道門秘籍的一字師,此外還有屍解仙、他了漢。

  關於他們的大道根腳,白發童子又撰寫了一本冊子,白賺了一枚小暑錢。

  陳平安坐在桌旁,一邊默默研習儒家破字令,正是破解夜航船山水文字牢籠的下船之法,一邊隨手翻閱幾本極厚的冊子,白發童子探頭探腦瞥了幾眼,好像是正陽山那邊的諜報。

  她對這個不感興趣,小聲問道:“隱官老祖,以後咱們落魄山有了自己的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我能不能當一把手啊?”

  陳平安頭也不抬:“沒得商量,別想了。你資歷太淺,就是個不記名的雜役弟子,驟居高位,容易讓旁人有想法。”

  各洲山水邸報一事,以往都是儒家七十二書院在監督,約束不多,書院內有專門的君子賢人負責收集一洲各個山頭的邸報,此事掙錢不多,所以也不是所有仙家都會養閒人,甚至許多宗字頭門派,都懶得打理此事。

  像北俱蘆洲這邊,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在內的一些宗門,就都沒有設置。

  大源崇玄署、水龍宗、春露圃,這些與山下王朝銜接最為緊密的仙家,反而極其看重此事。

  白發童子垂頭喪氣,手掌抹過桌面,悶悶道:“我還以為雜役弟子只是個玩笑話呢。”

  陳平安提醒道:“到了落魄山,你不許隨意窺探人心,一旦被我發現,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

  白發童子依舊在那邊擦桌子:“隱官老祖說啥就是啥唄,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外來戶,還能怎樣。”

  陳平安笑道:“不用在我這邊裝可憐,放心吧,桐葉洲下宗選址一事,需要你在幕後謀劃頗多。”

  白發童子抬起頭,神采奕奕:“給我個大官當當,虛銜都沒問題。”

  陳平安想了想:“將來專程為你設置個下宗副宗主的頭銜?”

  白發童子大笑道:“一言為定。”

  跨洲渡船即將進入寶瓶洲地界。

  裴錢這天偷偷找到陳平安,問道:“師父,什麼時候跟師娘提親啊?”

  陳平安笑道:“在文廟那邊,我已經跟先生打過招呼了,先生只等飛劍傳信,就會來趟落魄山。”

  其實在北俱蘆洲的金樽渡口,陳平安就已經悄悄寄出密信,說了自己大致會何時返回家鄉。

  裴錢小聲問道:“這種事情,也是要和師娘當面說一說的吧?”

  陳平安無奈道:“師父當然想啊,你沒發現師父隔三岔五就喝酒嗎,在給自己壯膽呢。不管如何,在先生現身之前,保證是要說的。”

  先前在騎龍巷草頭鋪子,陳靈均一見到大白鵝就立即找借口溜之大吉了。

  賈老神仙負責待客,又拿來幾壺酒水,並且親自下廚燒了幾個佐酒菜。

  崔東山站在那張小板凳上,姜尚真站在櫃台後邊,少女花生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糕點有些眼饞。

  崔東山笑道:“一想到先生還要親自登門拜訪水府,我都有些心疼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了。”

  姜尚真好奇問道:“興師問罪?會不會過了?顯得我們落魄山咄咄逼人?”

  這種事情,他姜某人女人緣好,又身為首席供奉,理當為山主排憂解難啊,悄悄去趟水府拜訪水神娘娘,花前月下,也就幾杯酒的事情,豈不省心省力,還不落旁人話柄。

  崔東山白眼道:“我先生是誰,讀書人!打打殺殺算什麼,會這麼大煞風景嗎?興什麼師問什麼罪,遠親不如近鄰,先生就只是串門而已,玉液江水神廟那麼些灰色勾當,先生只需要隨便挑選其中一件小事,再與那位水神娘娘當面閒聊,最後來個蓋棺論定,‘此處似有不妥’,就一切足矣。”

  “面子已經給了她,落魄山也表現出了既往不咎的誠意,她又不笨,肯定聽得懂我家先生的言下之意,反正和她干系不大,可之後從水府大小官吏,到祠廟那邊掙錢嫻熟的三教九流,日子就要難熬了。”

  跟陳平安在養雲峰拿捏那個客卿崔公壯是差不多的路數。

  我盯著你一個,你去盯著自己手底的一大幫人,下邊的人做事情不守規矩,如果不小心被我撞見了聽說了,我和他們犯不上慪氣動手,只好拿你是問。

  這是一條很清晰的脈絡,在講一個很簡單的道理。

  官府歷練,公門修行,哪里不是江湖,何處不是官場。

  崔東山掏出一本冊子,大驪在國勢最為鼎盛之時,曾將一洲即一國之內的山水神靈重新編撰金玉譜牒,分出了九等品秩。

  第一品,看架勢是要始終空懸了,因為連同披雲山在內的五岳都只位列二品。

  那條齊渡的大瀆公侯暫時位置空缺,但是山上修士心知肚明,只選一位也好,或是和北邊濟瀆一樣,選出兩位也罷,都會是二品高位。

  五岳的各大儲君之山,位列三品。鐵符江水神楊花,是大驪本土境內唯一一位躋身三品的水神。

  此外還有位於一洲東南的錢塘江,是那條老蛟的修道之地,位於錢塘縣,名為風水洞。

  以及一條舊朱熒王朝境內的雍江,酈老神仙編撰的《水經》有雲:四方有水曰雍。

  崔東山和姜尚真之前游歷正陽山白鷺渡,就碰到了一撥與錢塘江大有淵源的養龍士。

  再就是各國京城內的一國城隍,不過品秩懸殊,大驪王朝京城城隍高居三品,各大藩屬國四品、五品皆有。

  一洲版圖,能夠躋身上三品的山水神祇不多。繡花江水神是四品。玉液江葉青竹、衝澹江水神李錦都只是五品。

  數量最多的土地公土地婆、河伯河婆,神位都在最下三品,依舊歸上司山神、河神管轄,升遷貶謫仍然是在此道路,但是郡縣城隍廟和文武廟,都具有監察之權,反之,山水神靈對於各級城隍爺,亦是如此。

  姜尚真笑道:“這個柳老尚書,只可惜不是修道之人。”

  崔東山無奈道:“他甚至拒絕了嘗試成為神靈一事,說他這種讀書人挨得了罵,獨獨吃不住疼,什麼形銷骨立,聽著就瘮人,與其遭罪一場再煙消雲散,還不如眼一閉天一黑,此生就此拉倒。”

  負責為大驪朝廷編撰一洲山河“家譜品第”之人,正是大驪陪都禮部尚書、一個垂垂老矣的讀書人柳清風。

  傳聞大驪朝廷這項開創先河的舉措得到了文廟聖賢的贊許,極有可能在整個浩然天下推廣開來,不再按照一洲各國的自行其是,一國君主和禮部衙門就可以在各自國境內隨意抬升、貶謫山水神位。

  最關鍵的是,一位山水神祇的道德功業,會是考評極為關鍵的條目,而不是只看金身境界、轄境廣袤、山頭多寡。

  簡而言之,小山可以高位,大江可以低品。而且山水品秩,不再是定例,使得各方神靈無法躺在功勞簿上享福。

  姜尚真說道:“可惜了。”

  崔東山嘆了口氣,合上冊子:“這個柳先生走出書齋之後,一輩子都在當官,殫精竭慮,休歇也好。”

  姜尚真好奇道:“你之前一直想要和你先生說的那件事,如今還是說不得?”

  崔東山搖搖頭:“以前是想等等看再說,如今是沒必要了。”

  姜尚真笑道:“那我可要多喝點小酒,聽聽看。”

  崔東山點點頭:“你和先生是在藕花福地認識的,先生當時境界不高,在一個四面皆敵的江湖里,你覺得走得如何?”

  姜尚真想了想:“極小心極穩妥。”

  小心是原因,穩妥是結果。

  崔東山嘆了口氣:“先生第一次離開家鄉,就是這樣了。所以他一直覺得,自己一個沒讀過書的人,初次走遠門、走江湖都是如此小心謹慎,那麼其他人呢?江湖經驗更豐富的人,讀過很多書的人呢?所以這就導致了一個結果,在某件事上,先生會跟鄭居中有點像。”

  姜尚真恍然道:“聰明人,哪怕對待善惡,都看得真切,很容易找出脈絡,唯獨瞧不起有腦子不用的人。”

  姜尚真立即改口道:“不是瞧不起,是無法理解。”

  崔東山搖搖頭:“就是瞧不起,沒什麼不好承認的。只不過先生的為人處世,依舊會心懷善意,越是純粹的弱者,越願意給予純粹的善意,可這期間,就像有另外一個先生在旁觀,在冷眼看著一切。”

  姜尚真抿了口酒:“這要是擱放在道理上,除了自律更嚴,也一樣容易苛求好人好事,所幸陳平安只是如此心思,不會與人多說多做什麼。可長此以往,是有問題的。”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曾經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點。舉個例子,先生會在內心深處天然排斥那些演義小說上的行俠仗義,甚至是反感很多看似俠義心腸的舉動,因為他會覺得遠遠不夠,會留下很多隱患,甚至是一個結局更糟糕的爛攤子。小寶瓶和裴錢她們會看得津津有味,可在先生看來,翻過就算,只會覺得……”

  姜尚真接話道:“一間屋子,八面漏風,天寒地凍。”

  崔東山喝了口酒,轉頭望向鋪子外邊灰蒙蒙的雨幕,喃喃道:“但是,誰告訴我們,大俠做了一樁好事,必須得做到底,非要長久照拂那些脫困的弱者?有這樣的道理嗎?沒有。如果人人如此,好人會越來越猶豫,好事會越來越稀少。這個世界,是自有規律運轉不停的,是人人自有道路要走的,這就是世道。老秀才說過,世道世道,就是我們所走之路,好走的,難走的,好走卻是錯的,難走卻是對的。所謂幸運,就是腳下道路好走又對;所謂不幸,就是難走且錯。”

  崔東山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畫出四條线,從低到高,依次說道:“壞事,錯事,無錯,好事,這就是先生心目中事情正確的高低順序。”

  姜尚真瞥了眼,感嘆道:“陳平安想錯了,‘無錯’二字,可比單純的好事難多了。”

  崔東山點點頭:“就是這樣。本就難,想錯更難,難上加難。”

  兩兩沉默,崔東山也不喝酒,輕聲問道:“那麼先生為什麼會如此想呢?”

  姜尚真說道:“悲觀。”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是懷揣著希望遠游的,但是先生從孩子到少年,再到如今,是永遠悲觀的。先生的所有夢想,不惜為之付諸萬般努力,從來不辭辛苦,可我知道,在先生心里,他就一直像是在夏天堆了個雪人。”

  姜尚真笑問道:“為何如今不必說了?”

  崔東山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旋轉酒碗:“很簡單啊,如今先生身心皆閒,終於可以有大把光陰在家休憩,悠悠然遠游,悠悠然返鄉。”

  姜尚真搖頭道:“悠閒?未必吧,光是下宗選址一事,就有千頭萬緒,需要他親自把關的事情不會少的。”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拍了拍算盤:“打個比方,讓你這位雲窟福地的主人來這當掌櫃,哪怕鋪子每天人頭攢動,可你的心思,閒不閒?”

  姜尚真點點頭:“這道理說得到門了。”

  崔東山將少女花生留在了草頭鋪子。

  騎龍巷隔壁壓歲鋪子就倆人,代掌櫃石柔,加上那個名叫周俊臣的小啞巴,這個當打雜的小伙計腿腳利索卻性情孤僻,哪怕在師父裴錢那邊都沒個笑臉,偏偏和石柔處得很好。

  崔東山從草頭鋪子過來這邊,趴在櫃台上翻看賬本,生意是賣糕點的壓歲鋪子這邊更好,賈老神仙的草頭鋪子,估計半年下來,一頁賬簿都寫不滿。

  不過這還真不怨老神仙沒本事,主要是自家山頭打架,和牛角山渡口的包袱齋鋪子相比,開在小鎮巷子這邊的草頭鋪子完全不占地利,而且鋪子里邊架子上邊的陳設貨物,不存在撿漏的可能。

  來小鎮這邊游歷逛蕩的仙師,更多是喝喝黃四娘家的酒水,吃吃騎龍巷的糕點,看看龍尾溪陳氏開辦的學塾,天君謝實所在的桃葉巷,那肯定也是要去的,此外還有袁氏祖宅所在的二郎巷、曹氏祖宅所在的泥瓶巷……

  關於此事,落魄山那邊其實是有想法的,想著是不是去跟郡守府和槐黃縣衙打聲招呼,將山主祖宅所在的泥瓶巷封禁起來,小鎮百姓路過無所謂,山上仙師就別隨意走動了,只不過陳平安沒答應,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崔東山手指輕敲賬本,抬起頭,喊道:“石掌櫃。”

  石柔顫聲道:“在。”

  崔東山嘖嘖道:“二十年過去了,石掌櫃起早貪黑,任勞任怨,可謂生財有道,竟然幫著咱們落魄山掙了這麼多錢。”

  其實鋪子瞧著每天生意不錯,可畢竟只賣糕點,能掙多少神仙錢?真要談賺錢,遠遠不如隔壁鄰居。

  崔東山看著那個戰戰兢兢的石柔,合上賬簿,笑道:“字字真誠,句句好話,又沒有與你陰陽怪氣說話,怎麼,心里有鬼啊?”

  一語雙關。

  石柔不敢還嘴。一座落魄山,她最怕此人。

  小啞巴倒是半點不怕這只大白鵝,難得開口說話,嗓音如砂石磨礪:“石掌櫃做買賣問心無愧。掙錢少,不怪鋪子,得怪糕點賣不出高價,你們要是嫌錢少,換東西賣去。”

  石柔想趕緊把小啞巴拽到身後,不承想竟是沒能拽動,小啞巴紋絲不動,反而伸手抓住石柔的手臂。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誰啊,我問你話了嗎?”

  小啞巴仰頭說道:“周俊臣,裴錢弟子,這會兒你知道了沒有?”

  賈老神仙原本蹲在鋪子門口看熱鬧,這會兒聽見這小兔崽子不知死活的頂真,有些著急,趕緊擺手,示意孩子少說兩句。

  崔東山笑著不說話,手指揉著下巴。

  小啞巴說道:“你要是個爺們,有本事就衝我一個人來,別牽連石掌櫃。反正誰要是不講道理,偷偷給我們小鞋穿,我就提著鞋子找師父的師父告狀去。”

  姜尚真嘖嘖稱奇,這小家伙看人看事很准啊。

  崔東山走後,石柔松了口氣,揉了揉小啞巴的腦袋:“以後別這麼說話了,為了我被人惦念,犯不著。”

  小啞巴雙臂環胸:“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誰敢招惹咱們鋪子,以後等我跟裴錢學成了拳,一拳下去,連人帶坑都有,墳頭棺材都省了。”

  他在騎龍巷這邊當久了跑腿伙計,和當地百姓,尤其是婦人婆姨們,學了不少市井言語。

  周俊臣都不喊那位山主祖師爺,只喊師父的師父。

  周俊臣想了想,覺得以後還是要和那個山主祖師爺稍稍混個臉熟,不然以後自己去山上告狀,陳平安偏袒自己學生,不幫忙主持公道咋辦?

  之後兩人一起在櫃台後邊看雜書,周俊臣在石柔翻書頁的時候問道:“石掌櫃,陳山主是怎麼個人啊?”

  石柔想了想,笑道:“好人,很講道理的。”

  周俊臣郁悶道:“可我也不知道他的道理啊。”

  石柔忍俊不禁,說道:“你有自己的道理就行了,不用刻意去講他的道理。你說,他就會認真聽,哪怕不說,他也會看在眼里。”

  周俊臣疑惑道:“真有這麼好的人嗎?”

  石柔輕輕點頭,趴在櫃台那邊,眼中有些笑意:“別處有沒有,我不知道,反正我們落魄山是有的。”

  周俊臣氣呼呼道:“那他還有這麼個不講理只會嚇唬人的學生,我看沒那麼好。”

  石柔啞然失笑:“可能是一樣米養百樣人吧。”

  然後石柔壓低嗓音,悄悄說道:“其實我是假裝那麼怕那人的,其實沒那麼怕。”

  周俊臣咧嘴一笑,點頭道:“看得出來。”

  石柔繼續翻書。

  突然門口那邊出現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怯生生道:“我哥讓我捎句話給石掌櫃,說等他走遠了,我再來這邊找你。”

  石柔霎時間心弦緊繃。

  花生說道:“我哥說了,石掌櫃其實怕他卻假裝不那麼怕他不如假裝很怕他其實不怕他。”

  等到花生走後,周俊臣輕聲道:“我都有些怕他了。”

  草頭鋪子那邊,賈老神仙神色和藹,終於有膽子與花生言語了。他笑呵呵問道:“小姑娘,叫什麼名字啊?和咱們那位崔仙師可有山上淵源?”

  花生小聲說道:“回掌櫃的話,我姓崔,和哥哥一般,名花生。”

  賈老神仙心頭巨震,小姑娘瞧著柔柔怯怯的,不承想還是個朝里有人好做官的狠角色啊,竟是那崔仙師的……妹妹?

  賈老神仙一下子就文思如泉涌,撫須點頭而笑:“好名字啊,崔花生,花生,催促花生花開,飽含期待,寓意極好,名字極美,貧道一聽,就猜出定是崔仙師的妹妹了。”

  花生嫣然一笑如花開。

  這天渡船緩緩靠岸,一行人在牛角山渡口下船。在此等候多時的崔東山卻只瞧見了裴錢、小米粒和那頭化外天魔。

  崔東山問道:“先生呢?”

  裴錢說道:“師父嫌渡船速度太慢,要帶著師娘先去一趟梳水國和彩衣國,很快就回。”

  崔東山笑道:“只要給錢,這艘渡船也能很快。”

  有些品秩高的跨洲渡船,若是不計成本,狂砸神仙錢,速度可以極快。

  裴錢瞪眼道:“你給啊。”

  崔東山彎下腰,與那白發童子笑呵呵問道:“蹭飯來啦?”

  白發童子嗤笑道:“花你錢啊,管得著嗎?”

  崔東山笑嘻嘻道:“落魄山已經收到先生的信了,打算讓你自己挑選兩個重中之重的顯赫位置,一個是壓歲鋪子,大師姐待過,代掌櫃身上所穿皮囊,是桐葉洲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遺蛻,那人嫌命長,非要和我家先生不對付,就被咱們落魄山拿下了,還有隔壁的草頭鋪子,有個道法深邃高不可測的老神仙坐鎮其中。”

  白發童子問道:“怎麼個高法?”

  崔東山以心聲答道:“前身曾是浩然天下的那位斬龍之人,你說高不高?”

  白發童子心中一震,落魄山什麼地兒啊,不是隨手宰了個飛升境,就是斬龍之人當個鋪子掌櫃?

  好好好,這才是隱官老祖開宗立派該有的氣派,自己在此蹭吃蹭喝,不掉價。

  不過白發童子還是選擇了那個壓歲鋪子,打算先對那個“斬龍之人的前身”探探底,再決定是否招徠至麾下當個小嘍囉。

  她哈哈笑道:“那麼從今天起,我就是壓歲鋪子的新掌櫃了。”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想多了,只是店伙計。”

  她冷笑道:“你說了不算。”

  崔東山說道:“不湊巧,先生在信上說了,你無論去了哪個鋪子,都只能先當個店伙計。”

  白發童子捶胸頓足:“我幫著隱官老祖辛辛苦苦打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不承想到頭來,還是寒了眾將士的心!”

  崔東山笑道:“事先說好,到了騎龍巷,你不要作妖,不然後果自負。”

  崔東山伸手按住白發童子的腦袋,真名天然的化外天魔會心一笑,不知死活,自己送上門來了。

  崔東山眯眼道:“其實忘了告訴你,最不湊巧的是我比較擅長對付化外天魔。打個仙人境劍修,還會有點吃力,打個飛升境的化外天魔,反而簡單。”

  片刻之後,崔東山抬起手,抖了抖雪白袖子。

  白發童子臉色微白,抿起嘴唇,一言不發。

  方才崔東山心扉大開,就像一個傻子主動開門迎客,她偏不信邪,就跨過門檻,結果瞬間神魂撕裂成三百多份,在一處擱放在彩雲間的棋盤上,淪為顆顆棋子。

  小米粒扯了扯崔東山的袖子,只是沒說話。

  黑衣小姑娘沒有說不可以這樣。她沒覺得自己可以對崔東山指手畫腳,可是又實在擔心,所以她只是仰起頭,撓撓臉,哈哈了兩聲。

  崔東山笑容溫柔,拍了拍小米粒的腦袋:“別擔心,我們鬧著玩呢。”

  白發童子以心聲道:“你就是繡虎?!”

  在劍氣長城那邊,隱官老祖可從沒說過,他的師兄崔瀺會搖身一變,變成他的學生。

  而在夜航船那邊,吳霜降幫她補上的那份記憶里,其中對浩然家鄉修士,願意給予豪傑評價的只有三人:白帝城鄭居中,大驪國師崔瀺,此外還有一個鄒子。

  崔東山埋怨道:“好好的,干嗎罵人。”

  白發童子皺緊眉頭。不對,此人不全是崔瀺,甚至不是崔瀺。

  她只覺得隱官老祖的落魄山真真凶險萬分,自己堂堂飛升境,好像都沒法子橫著走了。

  她瞥了眼崔東山的袖子,冷笑道:“可以啊,古鏡照神,體素儲潔,袖有東海,玉壺傾倒,就要放出一輪明月。”

  崔東山微笑道:“白日與明月,晝夜不得閒。山上誰懶如老子,不肯修道作神仙。”

  白發童子贊嘆道:“好詩好詩,可以炒一大桌子菜了,要是每天來上這麼一首,一年下來,還不得省好多錢啊。”

  崔東山笑道:“以後好好跟賈老神仙學學怎麼說話。”

  以祖山一线峰為中心,周遭方圓八百里,都是正陽山的私家山河。

  群峰若眾星拱月般拱衛著一线峰,劍氣縱橫交錯,氣象萬千。

  時不時就有劍修聯袂御劍,遠觀若條條流螢拖曳長空。

  今天的祖師堂議事,沒有一張空椅子,各位劍仙、供奉客卿都到場了。

  宗主竹皇,玉璞境老祖師夏遠翠,管錢的陶家老祖陶煙波,宗門掌律祖師晏礎,護山供奉袁真頁。

  此外位置靠前的,都是類似撥雲峰這樣的諸峰主人。

  靠後的,有田婉,管著山水邸報和鏡花水月,至於搜集篩選情報一事,她只是掛了個名,沒有實權。

  座椅位置墊底的,是元白那個外人,對雪峰峰主。

  每次參加祖師堂議事,元白從不言語,比田婉還像湊數的。

  可是這位年輕劍修,曾經卻是舊朱熒王朝雙璧之一,另外一位如今就在落魄山藩屬的灰蒙山,化名邵坡仙。

  好像這兩位的下場都不好,都在寄人籬下。

  元白從客卿升任供奉沒多久,就仗劍下山,和風雷園黃河問劍一場,成功拖延住了後者的破境。

  元白的劍道成就,卻也就此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

  在對雪峰那邊,元白身邊只有個婢女與其相依為命。

  只是這次一线峰議事,祖師堂里邊有了兩張新面孔,一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境劍修,上次開峰典禮很是隆重,一洲皆知。

  此人差點就成了龍泉劍宗的嫡傳,不知為何,阮邛會主動放棄這麼一個劍仙坯子。

  還有個年紀更小的吳提京,面容冷峻,不苟言笑,落座後便開始閉目養神,和元白差不多。

  一些個向他道賀的心聲言語,他根本就懶得理睬。

  吳提京本命飛劍名為鴛鴦。

  除此之外,據說還有一把秘不示人的飛劍。

  如今正陽山上上下下正在全力籌備護山供奉袁真頁躋身玉璞境的典禮。

  披雲山魏檗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的大岳山君,正陽山這位護山供奉則成了首位精怪出身的上五境修士。

  今天議事,又是一件喜事臨門。

  因為前不久從雲林姜氏那邊傳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此次文廟議事,因為家主的秉公直言,只要大驪朝廷點頭,正陽山這邊再拿得出五十位劍修遠游蠻荒,下宗一事文廟那邊就可以通過。

  事實上,宗主竹皇前不久已經悄然破境,躋身玉璞境。

  可竹皇只是私底下和師叔夏遠翠、財神爺陶煙波、掌律晏礎、袁供奉、心腹田婉商量了此事,竹皇的意思,是過幾年再放出這個消息,到時候再來籌辦典禮。

  夏遠翠忍不住稱贊一句:“師侄確實沉得住氣。”

  田婉這個一門心思諂媚宗主的狗腿子竟然提議不如雙喜臨門,剛好一起籌備了。

  陶煙波冷笑不已,說:“我這個管錢的都不覺得需要節省這筆錢,田婉你一個管山水邸報的,倒是很懂得替我著想嘛。怎麼,不如咱倆換個位置坐坐?”

  掌律晏礎大笑,說:“咱們正陽山的慶典,一場接一場,這些年實在是過於頻繁了,讓一洲修士目不暇接,山上朋友更是跑斷了腿,估計都要有怨言了。李摶景若是還在世,豈不是要氣得當場劍心崩潰?”

  聽聞建立下宗有了希望,除了吳提京和元白依舊無動於衷,其余祖師堂眾人或多或少都有喜慶神色。

  先前正陽山的一洲風評是稍稍差了點。

  尤其是那些老字號宗門,對正陽山說了不少失禮的言語,其中就有風雪廟大鯢溝的秦老祖,公然說了不少風涼話,大致意思是說正陽山功勞天下第一,別說一個下宗,將那下宗開遍九洲都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晏礎笑道:“如今下宗已經板上釘釘了,那麼下下宗,也不是完全不可以想一想的嘛,只是不知道到時候秦老祖是否願意挪步,出席咱們的慶典。”

  陶煙波撫須笑道:“到時候我親自向風雪廟大鯢溝下請帖,一封不行,就多寄幾封。”

  撥雲峰在內的老劍仙們曾經對此也頗為郁悶,尤其是他們這些實打實去老龍城、大瀆戰場多次搏命出劍的正陽山老人。

  今天議事內容,還有就是吳提京躋身金丹境後的開峰,開哪座峰,從今往後會在何處修行練劍。

  如今閒置的山頭,所剩不多了。其中有合稱眷侶峰的大小孤山,一直閒置,不曾開峰,因為太久沒有出現一對劍修道侶聯袂躋身地仙。

  為此正陽山專門訂立了一條門規,任何兩位道侶劍修,只要雙雙躋身金丹境,不但可以入主眷侶峰,還可以保留先前的山峰。

  至於背劍峰,是祖山一线峰之外的第二高峰,正陽山的開山祖師爺在山巔擱放有一把長劍,曾經立下鐵律,只有後世劍修、百歲劍仙才可以取走長劍作為佩劍。

  護山供奉袁真頁平時就在此山修行。

  事實上,只要有誰能夠取走長劍,不說背劍峰的峰主身份,其實就連正陽山的宗主之位都沒有任何懸念。

  再就是距離白鷺渡最近的青霧峰,山小,靈氣稀薄,還吵鬧,誰都不覺得是什麼好地方。

  袁供奉在大戰落幕後,搬遷了三座南方大驪藩屬的破碎舊山岳,雖然山岳折損得厲害,可畢竟是一國大岳所在,底子極好,其中一座,就給了那個從龍泉劍宗轉投正陽山的年輕金丹境,但是最好的那座山頭,據說是白衣老猿特意留給陶紫的。

  此外,就只有碧海峰、玉琅山、溪雲山、暑籠山,不好不壞,其實都不適合吳提京這麼一位不世出的劍道天才。

  最後是宗主竹皇一錘定音,撥給吳提京那座仙人背劍峰。

  一時間祖師堂內神色各異。

  但是更奇怪的是吳提京主動要求換一處山頭開峰,想換成眷侶峰。

  連竹皇和幾位老祖師都一頭霧水,只好將此事暫時擱置,打算先私底下問問吳提京為何如此選擇。

  散會之後,田婉獨自御風返回那座被譏諷為“鳥不站”的茱萸峰。

  這位名聲不佳的女子祖師在山中獨居,她到了修道之地,突然伸手按住額頭,滿臉痛苦之色。

  原本是一個開花結果的大好時節。

  在內,有老祖師夏遠翠閉關多年,終於躋身上五境,然後是宗主竹皇、護山供奉袁真頁。

  山外,有風雪廟的魏晉,風雷園的李摶景、黃河、劉灞橋。

  吳提京、被她悄然帶回正陽山的蘇稼,留在了眷侶峰。

  李摶景轉世的吳提京。

  而蘇稼,正是那位正陽山可憐女修的轉世,曾與李摶景名副其實地相愛相殺一場。

  原本再加上這一世的黃河、劉灞橋,一團亂麻。

  如果再加上其他處環環相扣的秘密謀劃,一洲劍道氣運,她至少可以占據四成,運氣好,就是足足半數!

  拿來煉化了,可以作為砥礪大道之物,至於剩下的精粹劍運,她一開始就是准備為他人作嫁衣裳的。

  因為她可以和北邊某人做成一樁天大的買賣。

  不管他將來能否躋身十四境,都要答應她三件事。

  “田婉”抖了抖袖子,神色立即恢復正常,嘖嘖道:“這一手,堪稱神仙手,勉強可以擱在彩雲局里邊。”

  女子心思確實細密。

  她神色痛苦,面容扭曲。只是一雙眼眸卻像是脫離了整個人,好似藩鎮割據的存在,完全無動於衷。

  她顫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在臉上緩緩抹過,自言自語道:“老實點,加上這次,已經兩次,事不過三,再有一次不守規矩,我可就不和你客氣了。到時候我就帶著你到仙人背劍峰隨地拉屎撒尿,再去對雪峰脫光了衣服翩翩起舞,不然就去離著白鷺渡最近的青霧峰,扯開嗓子大喊三遍:田婉喜歡袁老祖。”

  田婉笑道:“不小心被先生釣起了兩條大魚。”

  其中一條,是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

  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借之山,正是南邊半個寶瓶洲的劍道。

  自然不只是為了躋身飛升境,而是奔著十四境去的。

  不過此人具體的合道契機依舊難以揣測。

  至於另外那條大魚,是中土陰陽家陸氏,而不是崔東山預料中的鄒子。

  至於正陽山的榮辱存亡,她自然是半點不在意的。烈火烹油一場,雪泥鴻爪而去。

  田婉心思幽幽,忍不住嘆了口氣。她立即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

  田婉稍有怒容,她又是一巴掌,勢大力沉,兩邊臉頰都已紅腫。

  她笑嘻嘻道:“你這娘們,真是狠起來,連自己都打。”

  田婉,或者說與之“相依為命”的崔東山,雙手籠袖,在屋內繞圈踱步。

  已經遠在天邊的陸抬。依舊藏頭藏尾的劉材。元白身邊的婢女流彩,身在正陽山,相較於落魄山來說,則屬於近在眼前。

  玉液江水神葉青竹曾經寄給一线峰數封密信,不過那些看上去十分關鍵、其實無關緊要的零碎內幕,自然是落魄山那邊想要主動讓正陽山知道的,再順便將那座祖師堂里邊的老劍仙、大劍仙、年輕劍仙們拐到溝里去。

  而這些密信,都是大管家朱斂的手筆,說不定信上每個字,都是他親筆所寫,不過模仿了葉青竹的筆跡和口氣,更說不定葉青竹就在一旁為老廚子紅袖添香,素手研磨吧。

  其實光靠落魄山,震懾得住一座玉液江水府,卻絕對無法讓葉青竹如此聽命行事,合伙算計正陽山,不惜與一座宗門如此為敵。

  能讓她如此死心塌地投靠落魄山的,是一個扎馬尾辮的青衣姑娘。

  崔東山嘆了口氣,只是這種事情,怎麼說呢,沒法說。說了都算錯,想了也是錯,那麼就只好不言不語不知不道不思量。

  田婉,或者說崔東山,雙手籠袖,站在門口,笑道:“那咱們倆就在這里,恭迎先生問劍正陽山?”

  梳水國與古榆國交界處,風和日麗,青山綠水間有一對男女並肩而行,徒步登山,走向山巔一處山神廟。

  背劍男子,頭別玉簪,青衫長褂布鞋。

  女子背劍匣,身穿一襲雪白長袍。

  人與景皆可入畫。

  山名竟陵,二十多年前建起山神祠廟,祠廟品秩不高,享受香火的是位當地百姓都不曾聽聞的山神娘娘。

  當初由一位梳水國禮部侍郎主持封正典禮,州郡讀書人一開始忙著攀親戚求祖蔭,可惜翻遍官家史書和地方縣志,也沒能找出柳倩是歷史上哪位誥命夫人。

  附近有一條著名的湟河流過,每逢梅雨季便有湟流春漲的景象,亂世結束的太平歲月,讓人越發珍惜,尤為開顏。

  正值湟河大王府上舉辦一場婚宴,河神娶親,這可是百年不遇的盛事,故而從本地官員到市井百姓,都十分喜慶,好似過年光景,順帶著竟陵山神廟這邊的香火也比尋常好了幾分。

  前來拜訪竟陵山神祠的男女正是一路御風南游的陳平安和寧姚。

  陳平安在來時路上就和寧姚說過了舊劍水山莊的大致情況,宋前輩為何願意讓出祖業,搬遷至此隱居,以及與梳水國朝廷的買賣內幕,柳倩的真實身份——曾經的梳水國四煞之一——順便提到了那位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這會兒正笑著介紹道:“這處山頭,當地俗稱心意尖。湟河那邊有崖刻榜書,朱紅八字:灞上秋居,龍眠復生。那位湟河老爺,覺得是個好兆頭,所以就將湟河水府建在了崖下水中,其實按照一般山水規矩,水府是不宜如此近山開府的,很容易山水相衝。”

  寧姚問道:“湟河大王?什麼來頭?”

  陳平安輕聲笑道:“真身是一頭巨鯰,湟河水濁,大道相親,不過聽聞這位河神平時喜歡以道人自居,喜好清談,頗為雅致,所以不太喜歡湟河大王這個名號,只是湟河沿途的兩國老百姓還是喜歡這麼喊,難改了。”

  寧姚說道:“納妾就納妾,說什麼河神娶妻。”

  陳平安立即收斂笑意,不再多說什麼。

  到了那處竟陵山神祠,零零散散的香客,多是士子書生,因為當年封正此山的那位禮部侍郎負責主持梳水國今年會試大考。

  陳平安拈出三炷山香,點燃之後,自然不同於那些敬香祈福許願的俗子,磕頭禮拜就算了,畢竟於禮不合,他只是禮敬四方天地,都沒有向殿內那尊山神娘娘朝拜,心聲一句,然後放入香爐。

  寧姚甚至都沒有點香,倒不是寧姚瞧不起柳倩的山水神祇身份,畢竟柳倩這座山神祠廟肯定承擔不起寧姚的持香三點頭,所以哪怕寧姚願意,陳平安都會攔著。

  那尊彩繪神像亮起一陣光彩漣漪,山神金身當中很快走出一位衣袂飄搖的女子,柳倩施展了障眼法,自有神通讓前來祠廟許願的凡夫俗子對面不相識。

  陳平安和寧姚站在僻靜處,柳倩神采奕奕,斂衽行禮,陳平安和寧姚抱拳還禮。

  柳倩輕聲道:“陳公子,這位可是劍氣長城的寧劍仙?”

  一般人,她哪敢這麼問,一旦問錯了人,眼前這位女子不姓寧,後果不堪設想。只是在陳平安這邊,柳倩還是很心中有數的。

  寧姚笑著點頭。

  之前聽陳平安說起過柳倩和宋鳳山的過往,能夠走到一起,很不容易。

  柳倩笑語嫣然,恍然道:“難怪陳公子寧願走過千萬里山河,也要去劍氣長城找寧姑娘。”

  陳平安笑問道:“宋前輩如今在府上吧?”

  柳倩點頭道:“上次爺爺江湖散心回到家中,聽說陳公子回了家鄉後,再走江湖,就近了,每次只到門口那邊就停步。”

  說起這個,柳倩就忍不住滿臉笑意,以往那個不苟言笑的爺爺,如今就跟老小孩一般,鳳山管著喝酒,他就偷偷喝。

  每次假裝散步到門口,都還要故意避開鳳山,後來鳳山故意詢問要不要再寄一封信去落魄山,催催陳平安,老人就吹胡子瞪眼睛,說“求他來啊,愛來不來,不稀罕”。

  不過這段時日,老人不再喝酒,就像在攢著。

  陳平安問道:“嫂子是剛剛從湟河水府那邊趕來?會不會耽擱正事?”

  柳倩搖頭笑道:“不耽擱。竟陵與湟河關系不錯,這次河神娶親,鳳山和我就去那邊幫忙接待客人,方才聽到了陳公子的心聲,我就先回了,並以山雀傳信爺爺,鳳山當下也已經動身,他直接去宅子那邊,免得繞路,讓爺爺久等。”

  柳倩之所以挑選此地建造祠廟,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宋雨燒和那湟河水神是故交好友,雙方投緣,遠親不如近鄰。

  陳平安抱拳道:“那就有請嫂子帶路。”

  柳倩率先御風遠游,陳平安和寧姚緊隨其後,宅子離著祠廟還有百里山路,宋雨燒金盆洗手後退隱山林,以至於這麼多年,偶爾去江湖散心,都不再佩劍,更不會翻完老皇歷再出門了。

  三人身形落在宅子門口,相較於以往青松郡的那座武林聖地劍水山莊,眼前這棟宅子可謂寒酸,門口站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雙手負後,身形微微佝僂,眯眼而笑。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把竹黃劍鞘,高高舉起,輕輕拋給老人。

  宋雨燒一愣,伸手接住劍鞘,疑惑道:“小子,怎麼取回的?買,借,搶?”

  說到最後,老人自顧自大笑起來,管他呢,這個小瓜皮不還是取回了劍鞘?

  陳平安快步走向前,微笑道:“按照江湖規矩,讓人怎麼拿走怎麼歸還。”

  宋雨燒有些憂心:“二十多年前,那廝就是個遠游境宗師,早年看他那份睥睨氣魄,不像是個短命鬼,武道前程肯定還要往上走一走,你小子沒事吧?”

  看得出來,陳平安當下有些傷勢,莫不是就為了把劍鞘,受傷了?如此作為,太不劃算。

  那條氣勢洶洶的過江龍,隨便一個擺頭甩尾,對於梳水、彩衣在內十數國的江湖而言,就是一陣陣驚濤駭浪。

  陳平安笑道:“他叫馬癯仙,是中土大端武夫,還是個領軍大將,我去問拳時,他是九境瓶頸。”

  柳倩臉色微白。哪怕已經知道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還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可當她聽說那人是九境瓶頸武夫,還是心驚膽戰。

  宋雨燒攥緊手中竹黃劍鞘,問道:“問拳很是凶險?”

  陳平安搖搖頭,輕聲道:“我身上這點傷勢,是因為跟別人切磋,跟馬癯仙那場問拳沒關系,半點不凶險。”

  宋雨燒瞪眼道:“口氣這麼大,你怎麼不干脆跟曹慈打一架啊?”

  陳平安點點頭,眨眨眼:“就是跟曹慈打的。”

  反正今天我就是奔著喝酒來的。再說了,勸酒一事,誰高誰低,如今可不好說。

  宋雨燒一時語噎,干脆不搭理這小子,做了牛氣哄哄的事情,偏要雲淡風輕說出口,像極了年輕那會兒的自己。

  宋雨燒轉頭笑望向那個女子:“寧姚?”

  寧姚抱拳道:“晚輩寧姚,見過宋爺爺。”

  宋雨燒抱拳還禮,然後撫須而笑,斜瞥某人:“你這瓜,倒是好福氣。”

  一起進了宅子,柳倩取出了酒水,端上了幾碟佐酒菜,寧姚和柳倩各自與宋雨燒、陳平安敬過酒後就離開了酒桌,讓兩人單獨喝酒。

  宋鳳山還在趕來的路上,因為他還只是一位七境武夫,無法御風遠游,自然不如身為一地山神的妻子柳倩這般來去如風。

  宋雨燒一手持酒碗,一手屈指,輕彈橫放在桌上的那把竹黃劍鞘,感慨道:“你小子說得輕巧隨便,不過我知道此事有多難。”

  不單單是說問拳贏過九境圓滿的馬癯仙,老人是說陳平安為何能夠走到今天,走到這里,落座飲酒。

  陳平安提起酒碗,笑著說來得晚了,先自罰三碗,接連喝過了三碗,再倒酒,與宋前輩酒碗輕輕磕碰,各自一飲而盡,再各自倒酒滿碗。

  陳平安夾了一大筷子下酒菜,得緩緩。

  宋雨燒笑道:“怎麼跟馬癯仙過招的,你小子給說道說道。”

  這才是真正的佐酒菜。

  陳平安只是粗略說了過程,反正也沒幾拳的事情。

  宋雨燒喝過酒,抹了抹嘴,嘖嘖道:“給你打得跌境了?”

  陳平安點點頭,抬起一只腳踩在長凳上:“以後再敢問拳,就讓他再跌境,跌到不敢問拳為止。”

  宋雨燒抬了抬下巴,陳平安開始裝傻,宋雨燒只得提醒道:“問這麼重的拳,不得喝大碗酒啊,家里碗小,你先喝兩碗意思意思,這點自釀土燒,除了喝飽,都喝不醉人,別這麼磨磨唧唧。酒桌上勸酒傷人品,不過光吃菜不喝酒,等著別人勸才喝,豈不是更傷人品。”

  陳平安無奈道:“等會兒等宋大哥上了酒桌,這種話前輩跟他說去。讓宋大哥學我,先喝三碗再坐下。”

  宋雨燒笑道:“鳳山憋著壞呢,前些年一直念叨著以後要是生個閨女,說不定能當某人的老丈人,現在好了,徹底沒戲。等會兒,你自己看著辦,擱我是不能忍。”

  陳平安抹了把臉:“找喝。”

  宋雨燒踢了靴子,盤腿而坐,眼神熠熠,笑問道:“在劍氣長城那邊見著了不少劍仙吧?”

  陳平安點點頭:“都見過。”

  在這之後,宋雨燒沒有多問半句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過往,一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如何成為隱官的,如何成了真正的劍修,在那場大戰中,與誰出劍出拳,與哪些劍仙並肩作戰,曾經有過多少場酒桌上的舉杯,多少次戰場的無聲離別,老人都沒有問。

  陳平安也沒有問為什麼沒有見到楚老管家和門房老祁,就只是問了些梳水國的江湖近況,得知橫刀山莊那位武林盟主王毅然刀法越發精進幾分,在松溪國青竹劍仙蘇琅之後,成為江湖上第二位七境武夫,比宋鳳山要早幾年破境,而蘇琅如今正閉關,據說有希望出關就躋身遠游境。

  此次閉關之前,背劍綠竹、懸一截青竹的蘇琅,還專程趕來拜訪此地,和宋雨燒敘舊一場,算是一笑泯恩仇。

  至於真實身份是小重山韓元善的大將軍楚濠,早已權傾一國,徹底架空了皇帝。

  由於在那場打到寶瓶洲中部的大戰中,韓元善戰功顯赫,在幾場死戰不退的苦仗中,調兵遣將,打得頗有章法,大快人心,所以風評一轉,昔年人人得而誅之的楚黨魁首,在廟堂、士林和江湖,名聲都變得相當不錯了,故而如今梳水國朝野上下,都傳聞陛下有意禪讓。

  因為孫媳婦柳倩是大驪諜子的緣故,宋雨燒知道了更多內幕。

  如今依舊是大驪藩屬的梳水國皇帝陛下有意脫離這層身份,加上確實爭不過那個身兼數職的大將軍楚濠,或者說依附大驪宋氏的韓元善,於是等於皇帝、韓元善和大驪王朝三方做了筆台面下的生意,無須當今天子禪讓,因為當皇帝的名義上還是梳水國一位寂寂無聞的皇子,當然是韓元善更換的身份,所以只改年號,無須更改國號。

  而功高震主的楚濠也會讓人大吃一驚,功成身退,主動辭官告老還鄉。

  以後的梳水國,不是大驪宋氏藩屬,卻只會更加勝似藩屬。

  類似這樣的秘密謀劃,大驪肯定還有很多。

  宋鳳山趕來宅子後,被陳平安變著法子勸著喝了三碗酒,這才得以落座。

  陳平安笑道:“先前在文廟附近見著了兩位渝州丘氏子弟,宋前輩要不要一起去趟渝州吃火鍋?”

  宋雨燒擺擺手說道:“去不動了,火鍋這玩意兒,不差那一頓。遠路至多走到大驪那邊,回頭得空,就順路去你山頭那邊看看,也別刻意等我,我自個兒去,看過就算,你小子在不在山上,不打緊。”

  喝著喝著,曾經揚言在酒桌上一個打兩個陳平安的宋鳳山就已經眼花了,他每次提起酒碗,對面那家伙,就仰頭一口悶了,再來句你隨意,這種不勸酒的勸酒,最要命,宋鳳山還能怎麼隨意?

  陳平安比自己年輕個十歲,這都已經比不過劍術了,難道連酒量也要輸,當然不行。

  喝高了的宋鳳山,非要拉著陳平安劃拳,就當是問拳了。

  結果宋鳳山輸得一塌糊塗,兩次跑到門外邊蹲著,柳倩輕輕拍打其後背,宋鳳山擦干抹淨後,晃悠悠回到酒桌繼續喝。

  寧姚提醒過一次,“你好歹是客人,讓宋鳳山少喝點”,陳平安無可奈何,以心聲說“宋大哥酒量不行,還非要喝,真心攔不住啊”,寧姚就讓陳平安攔著自己一口悶。

  在屋外檐下,寧姚不得不與柳倩道歉。

  柳倩笑著說:“沒事,機會難得,今天鳳山醉酒只是難受一時,不醉可能就要後悔好久。”

  宋雨燒到底是老江湖,其實喝酒比宋鳳山多,卻依舊沒怎麼醉,只是滿臉漲紅,打著酒嗝,勸宋鳳山和陳平安都少喝點。

  宋鳳山還好說,醉倒睡去拉倒。

  陳平安如今畢竟是有媳婦的人了,如果今天喝了個七葷八素,到時候讓寧姚在桌子底下找人,下頓酒還喝不喝了?

  只不過陳平安酒量是真不差,宋雨燒喝到最後,見這小子喝得眼神明亮,哪有半點醉醺醺的酒鬼樣子,老人只好服老,不得不主動伸手蓋住酒碗,說:“今兒就這樣,再喝真不成了,孫子孫媳婦管得嚴,今天一頓就喝掉了半年的酒水份額,何況今晚還得走趟湟河水府喝喜酒,總不能去了只喝茶水,不像話,總是要以酒解酒的。”

  陳平安說喝完酒,去趟彩衣國,就要立即趕路辦件事,不能在這邊住下了。

  宋雨燒笑道:“忙正事要緊,下次再喝個盡興,不管是在落魄山還是這里,弄一桌火鍋,徹徹底底分個高下。”

  陳平安起身的時候,一個晃悠,宋雨燒緩緩起身,雙指抵住桌面,身形可就更穩當了。至於宋鳳山早就趴桌上了。

  宋雨燒拿起竹黃劍鞘,隔著一張酒桌拋給陳平安,笑道:“送你了。”

  接過劍鞘,陳平安走出屋子,到了院子里邊,陳平安與寧姚向老人和攙扶起宋鳳山的柳倩告辭一聲,御風離去。

  結果沒過幾十里,陳平安就突然伸手捂住嘴巴,急急落地,要伸手去扶一棵樹,結果手一落空,腦袋撞在樹上,干脆就那麼額頭抵住樹干,低頭狂吐不止,寧姚站在一旁,伸手輕拍他的後背,無奈道:“死要面子。”

  在她印象中,陳平安喝酒從沒有醉過,就更別提喝到吐了。

  陳平安今兒甚至都沒有震散酒氣、打消酒勁,就這樣由著自己醉醺醺,讓寧姚陪他走了幾步路,等稍稍緩過勁兒了,再御風去彩衣國。

  寧姚陪他走在山間小路,腳步緩緩,一襲青衫晃晃悠悠,她只得伸手攙扶住他的手臂。

  醉酒的男人,輕輕喊著她的名字,寧姚寧姚。她哭笑不得,只得次次應著。

  宅子那邊,老人坐回酒桌,面帶笑意,望向門外。

  新一輩江湖人的為人處世,往往勸酒只是為了看人醉後的丑態。

  老江湖,是自己酒不夠喝,才會勸酒不停,讓朋友喝夠。

  或是不缺酒水的時候,勸酒是為多聽幾句心里話。

  可能每個老江湖,都像個酒缸,裝滿了一種酒水,名為曾經。

  到了彩衣國那處宅子,見著了楊晃和鶯鶯這對夫婦,陳平安這次沒有喝酒,只是帶著寧姚去墳頭那邊敬酒,再回到宅子坐了一會兒。

  離開宅子後,陳平安回望一眼。

  四十年如電抹。身在江湖,許多故人已去,唯有故事停留,就像一場場刻舟求劍。

  彩衣國胭脂郡內有一個名叫劉高馨的年輕女修,是神誥宗嫡傳弟子,她下山之後當了好幾年的彩衣國供奉,其實年紀不大,面容還年輕,卻是神色憔悴,已經滿頭白發。

  今夜她坐在屋頂,喝過了一壺酒,將酒壺擱放在腳邊,摘下腰間一支自制竹笛。

  明月高掛,笛聲嗚咽。人生如夢,笛中月酒中身,醉不醉不自知。

  她向後仰倒,躺在屋頂上,抬起手,輕輕晃動手腕上的一串銀鈴鐺,鈴鐺聲里,好像有人路過心頭。只是隨著清脆悅耳的叮咚聲一去不返。

  她看了眼圓圓月,辛苦最憐天上月。

  梳水國的山神娘娘韋蔚今天悶得慌,趁著大半夜沒有香客,就坐在台階上,從袖子里邊掏出那本艷遇不斷的山水游記,樂和樂和,百看不厭。

  可惜了,這本山水游記,山上書商竟然沒有再版,也就沒有了讓韋蔚期待已久的那些彩繪神仙圖頁了。

  一旁祠廟陪祀的兩位神女陪著山神娘娘一起看書,其中一位眼睛一亮,脫口而出,說了“諄諄”二字。

  韋蔚抬起頭,疑惑不解,干嗎,你一個斗大字不識幾個的,教我讀書識字啊?

  一位宮裝婦人,雖身材矮小,卻極有珠圓玉潤的韻味,今天離開京城,重游長春宮。

  當年是被趕出京城,不得不在此結茅修行,故而所見所聞,處處是愁雲慘淡,寒蟬淒切,花開再美也會倏忽凋零,如今再看,卻是處處風景如畫,賞心悅目。

  這位母憑子貴的大驪太後,如今是寶瓶洲一洲山河中當之無愧最有權勢的女人。

  兩個兒子,一位是注定會名垂千古的大驪皇帝,一位是戰功彪炳的大驪藩王,兄弟和睦,一起熬過了那場戰事。

  至於誰是真正的宋睦,誰是宋和,重要嗎?反正在她這邊,只是曾經重要過,她還為此傷透了心,如今卻是半點不重要了。

  藩王宋睦,在大瀆畔的陪都,除了少個皇帝頭銜,和皇帝何異?連六部衙門都有了。該知足了,所求不能更多了。

  此次她蒞臨長春宮,身邊除了幾位隨軍修士出身的大驪皇室供奉,還跟著一位欽天監的老修士。

  此刻長春宮的太上長老陪坐一側。太後娘娘身後只站著一位捧劍侍女模樣的女子,身姿婀娜,卻以本命水法遮掩面容。

  大驪沒能挽留下曹溶擔任宋氏供奉,殊為惋惜。

  這位在舊大霜王朝山中隱居多年的得道真人,據說是白玉京三掌教的嫡傳弟子之一,是北俱蘆洲清涼宗賀小涼的師兄。

  曹溶在老龍城和陪都戰場多次出手,極為受人矚目。

  再就是那個白骨劍客蒲禳,一位來自倒懸山師刀房的女冠,也未能被大驪招徠,戰事結束,就悄然離去。

  一座寶瓶洲,在那場戰事當中,奇人異士層出不窮,有群魚躍龍門之大千氣象。

  唯一的問題,就是這些山上神仙,與皇帝陛下關系平平,卻和那座陪都頗為親近。

  至於那些好了傷疤忘了疼的南方舊藩屬,她還真沒放在眼里,只是眼前,她有個近憂。

  崖畔涼亭,管著欽天監的老人,此時就在和太後娘娘說那一國武運流轉之事。她聽得直皺眉。

  主要是大瀆之南,陸續出現了幾位九境武夫,既有成名已久的遠游境宗師,也有幾個橫空出世的嶄新面孔,此外一些個年紀輕輕的煉神三境武夫,大驪刑部都秘密記錄在冊,姓名籍貫、師傳、山水履歷,都有詳細記載。

  反觀大瀆北方,尤其是大驪本土武夫,如果只說表面事,那麼在最近二十年之內,就顯得有些乏善可陳了。

  大驪欽天監對此苦笑不已。

  絕不僅僅是因為宋長鏡當年凝聚一洲武運在身,更大問題是出在了舊驪珠洞天那邊一個名叫落魄山的地方。

  哪怕除去那個不可理喻的山主陳平安不談,化名鄭錢遠游各洲的弟子裴錢,已經九境,此外大管家朱斂、種秋、盧白象、魏羨……哪個不是武運在身的宗師。

  何況小鎮那間楊家鋪子,還有一對不容小覷的師姐弟,小名胭脂的女子蘇店,以及桃葉巷出身的石靈山。

  師姐是金身境瓶頸,師弟已經是遠游境武夫。

  可是按照大驪禮、刑兩部檔案秘錄所載,卻是蘇店資質、根骨和心性都更好。

  長春宮那位太上長老是第一次知曉這些山巔內幕,聽得她差點道心不穩。

  披雲山附近的那座落魄山,都已經躋身宗門了?

  這麼大的事情,為何半點消息都沒有外傳?

  而那個才不惑之年的年輕山主,就已是十境武夫了?

  魏檗辦了那麼多場夜游宴,竟然還能一直藏掖此事?

  欽天監老人見太後娘娘神色明顯有幾分不悅,小心醞釀一番措辭,說道:“關於武運一事,一直有那‘煉神三境武夫死本國,止境武夫死本洲’的說法,落魄山有此底蘊,雖說濃厚武運如此凝聚一地,太過古怪,可是也不全算壞事,其實仍算花開牆內,畢竟在龍州地界,是我大驪山河本土之內。”

  貴為大驪太後的婦人點點頭,老修士就識趣起身告辭離去了。

  婦人站起身,那位長春宮太上長老就要跟著起身,她頭也不轉,只是伸手虛按一下,後者就立即坐回原位。

  她望向山外,皺緊眉頭。

  正陽山和落魄山,兩座新晉宗門之間的那點舊怨,好像注定無法善了。

  不然披雲山不至於如此幫著落魄山藏藏掖掖,換成一般山頭,早就急不可耐,展示門派底蘊了。

  其實在她看來,當年那場發生在驪珠洞天的風波,算個什麼事?

  你陳平安都是當了隱官的上五境劍仙了,更是一宗之主,何必如此斤斤計較。

  至於你朋友劉羨陽,不也沒死,反而因禍得福,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游學歸來後,就成了阮聖人和龍泉劍宗的嫡傳。

  何必非要與那位正陽山護山供奉袁真頁討個說法?

  她轉頭問道:“朝廷這邊出面從中斡旋,幫著正陽山那邊代為緩頰,比如盡量讓袁真頁主動下山,拜訪落魄山,道個歉,賠個禮?”

  太後娘娘身邊站立的女子是悄然離開轄境的水神楊花,腰間懸佩一把金穗長劍,她搖搖頭,輕聲道:“奴婢回娘娘話,不說如今的正陽山絕不會答應此事,陳平安和劉羨陽同樣不覺得可以如此一筆揭過。”

  婦人伸手一拍亭柱,氣惱道:“合則利分則傷,甚至有可能會是兩敗俱傷的結果,這兩家都是宗字頭門派了,結果就連這點淺顯道理都不懂?”

  楊花默不作聲。有些問題,問話之人早有答案。

  婦人冷笑不已:“好嘛,就這麼兩個宗門,這會兒還忙活著下宗選址呢。還是說陳平安和竹皇這兩位劍仙覺得當上了宗主,就想著過河拆橋,可以有本事無視我大驪了?”

  楊花說道:“娘娘,他們大鬧一場,其實對於我們大驪,也不全是壞事。若是雙方摒棄前嫌,各自擴張太快,反而極容易生出是非。”

  婦人變掌為拳,輕輕敲擊亭柱。

  楊花繼續說道:“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個落魄山,雲遮霧繞,深藏不露,崛起得太快了。再加上此人身為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尤其擔任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在北俱蘆洲還四處結盟,一個不小心,就會尾大不掉,說不定再過百年,就再難有誰掣肘落魄山了。”

  婦人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咱們這個魏大山君唉,真是給我惹了個好大麻煩。”

  對那魏檗,她還是願意刮目相看,額外禮重幾分的。

  畢竟披雲山與大驪國運休戚與共,這些年,魏檗當那北岳山君,也做得讓朝廷挑不出半點毛病。

  禮部、刑部以及與披雲山來往頻繁的官員,都對這位山君評價很高。

  直言不諱,五岳當中,還是魏檗行事最得體,因為行事老道,談吐風雅,豐神玉朗,是最懂官場規矩的。

  何況魏檗還有個把柄被大驪拿捏在手里,就在這長春宮內。

  宋煜章,擔任山神是先帝的意思。

  身邊的婢女楊花,涉險成為江水正神是她的安排。

  她突然轉頭笑道:“楊花,如今我是太後娘娘,你是水神娘娘,都是娘娘?”

  楊花立即跪地不起,一言不發,長劍擱放在一旁。

  婦人笑了笑,繞到楊花身後,輕輕抬腳,踢了踢楊花的渾圓弧线,打趣道:“這麼好看的女子,偏偏不給人看臉蛋,真是暴殄天物。”

  她有些自怨自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不像我,修道無果,只能強對銅鏡簪花,老來風味難依舊。”

  她驀然間眼神凌厲起來:“這個陳平安,如果敢做得過分了,半點面子不給大驪,敢隨便翻舊賬,那就別怪我大驪對落魄山不客氣。”

  長春宮的太上長老聽得驚心動魄。

  婦人突然笑了起來,轉過身,彎下腰,一手捂住沉甸甸的胸口,一手拍了拍楊花的腦袋:“起來吧,別跟條小狗似的。”

  楊花撿起地上那把長劍,恭敬起身,重新捧劍站在一旁。

  婦人坐回明黃色繡團龍的墊子,突然問道:“楊花,你有沒有那個年輕山主的山水畫卷?我記不太清楚他的模樣了,只記得當年是個窮酸氣的瘦黑小泥腿子。”

  楊花點點頭,從袖子里摸出一支卷軸,輕輕攤開放在石桌上,婦人大為意外,一根手指輕輕敲擊畫卷,看著畫中的那個背劍青衫客,嘖嘖稱奇道:“只聽說女大十八變,怎的男子也能變化這麼大?是上山修道的緣故嗎?”

  婦人趴在桌上,想了想,從袖中摸出一片碎瓷,再喊來那位欽天監老修士,讓他找出落魄山年輕山主,看看他這會兒在做什麼。

  老修士滿臉為難,畢竟此事太過犯忌。

  婦人笑眯眯道:“他又不是仙人境,只會毫無察覺,咱們看過一眼趕緊撤掉陣法便是了。”

  老修士只好聽命行事,開始布陣,最終以那片碎瓷作為陣法中樞,施展神通,遠觀山河,水霧升騰,最後涼亭內,出現了一位年輕道士模樣的男子。

  此刻好像在一處山頭,正在遠眺景色。

  只見那人頭戴一頂蓮花冠,手持一枝白玉靈芝,輕輕敲打手心,身穿一件素雅青紗道袍,腳踩飛雲履,背一把竹黃劍鞘長劍。

  婦人歪著腦袋,好像無法想象,當年的陋巷少年會變成這麼個人。

  下一刻,她心弦一震,只見那個年輕道士抬頭仿佛在與她對視,他眯眼而笑,抬起手中白玉靈芝,輕輕抹過脖子。

  正陽山白鷺渡。

  一個名叫曹沫的譜牒仙師在那處名為過雲樓的仙家客棧要了間屋子,還是甲字房,直接報周瘦的名字就行了,不用花錢,因為此人將這間屋子直接租了一年,不然如今正陽山大辦慶典,哪有空屋子留給客人。

  別說這處仙家客棧的甲字房,連周邊兩處郡城客棧,都擠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仙師老爺,畢竟一般的山上修士是沒本事住在正陽山各處仙家府邸的。

  月色中,陳平安搬了條竹藤躺椅,坐在視野開闊的觀景台,遠眺那座青霧峰,輕輕搖晃手中的養劍葫。

  再過三天,是個黃道吉日,就會舉辦那位搬山大聖袁供奉躋身上五境的慶典。

  一座宗字頭仙家,劍修如雲,數目冠絕一洲,何況最近還有個小道消息,說正陽山下宗選址舊朱熒王朝一事已經敲定,那麼正陽山即將成為寶瓶洲第一個開創下宗的宗門,後來者居上,一舉超過了神誥宗、風雪廟和真武山這些老字號的宗門。

  寧姚沒跟著來這邊,她直接回落魄山了。

  陳平安用了一大串理由挽留寧姚,比如說問劍正陽山,不得有人壓陣?

  再說了,剛剛收到崔東山的飛劍傳信,田婉那婆姨和白裳都勾搭上了,那可是一位隨時隨地都可以躋身飛升境的劍修,他和劉羨陽兩個萬一遇到了神出鬼沒的白裳,如何是好?

  可寧姚都沒答應。

  只說白裳真要在正陽山藏著,如果還敢出劍,她自會趕到。

  其實都要怪陳平安自己心急吃熱豆腐,先前在竟陵山小路,趁著四下無人,酒壯了人膽,結果被寧姚掙脫後,去彩衣國路上,其實她就再沒搭理他了。

  陳平安收回視线,不再看青霧峰,抿了抿嘴唇,笑眯起眼。從沒有見過那麼羞赧的寧姚,怯生生的,哪怕只有那麼一刻,臉紅得像是桃花。

  陳平安在腰間別好養劍葫,還喝什麼酒呢。

  在這白鷺渡現身的仙師“曹沫”,背劍遠游,蓮花冠,青紗道袍,真真是個滿身道氣、仙風縹緲的神仙中人。

  以至於仙家客棧負責待客錄檔的女修都懷疑這位道家真人,是不是某位故意不去正陽山諸峰仙府下榻的世外高人。

  陳平安躺在椅子上,開始閉目養神,半睡半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陳平安還是沒有等到劉羨陽,倒是整座白鷺渡都被一人驚動了,過雲樓所有客人都憑欄或憑窗,遠遠看著那位大名鼎鼎的劍修。

  風雷園園主、劍修黃河終於來了。

  其實有小半數來湊熱鬧的譜牒仙師、山澤野修都是奔著此人而來,就是想碰碰運氣,看能否親眼看到此人極有可能的那場問劍。

  客棧鬧哄哄,各處竊竊私語。

  正陽山和風雷園那場長達數百年的恩怨,被寶瓶洲山上修士津津樂道了何止百年?

  元白為何問劍風雷園,整個寶瓶洲都心知肚明。可元白身受重創,此生注定再無法破境,卻依舊只是拖延了黃河的破境腳步而已。

  李摶景、魏晉、黃河,是公認的寶瓶洲千年以來練劍資質最好的三人。

  陳平安也坐起了身,遠遠望向那個在白鷺渡現身的劍修,李摶景的大弟子、劉灞橋的師兄。

  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在那條打醮山的跨洲渡船上,憑借鏡花水月,得以觀看風雪廟神仙台的問劍。

  陳平安對黃河印象深刻,因為此人出劍極其凌厲,竟然直接打得仙子蘇稼劍心崩碎。

  當時陳平安境界低,只是外行看熱鬧,等到真正成為劍修之後,回頭再看,才明白黃河此人如果身在劍氣長城,說不定早已是玉璞境,並且有資格成為米祜、岳青那樣的巔峰劍仙候補。

  黃河的到來,在白鷺渡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現身,讓整個正陽山的喜慶氣氛驟然凝滯幾分,一時間各處飛劍、術法傳信不斷,迅速傳遞這個消息。

  但是一线峰祖師堂門外,宗主竹皇此刻只和白衣老猿並肩而立。

  兩位玉璞境,一個笑意淺淡,胸有成竹;一個冷笑不已,嗤之以鼻。

  當下正陽山可謂群賢畢至,諸峰住滿了來自一洲山河的仙師豪傑、帝王公卿、山水正神。

  已經有人贊嘆不已,說當年戰場之外,如今的正陽山可以算是聚集地仙最多的地方了。

  比如神誥宗天君祁真帶著嫡傳弟子親自來到了正陽山,已經落腳祖山一线峰。

  雲林姜氏一位年輕書院君子,據說是下任姜氏家主人選,與同輩的姜韞,還有一位遠嫁老龍城苻家的姜氏女子,都已經到了正陽山,一行人住在了老祖師夏遠翠的那座峰頭。

  而書簡湖的真境宗新任宗主仙人境劉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玉璞境劉志茂,次席供奉李芙蕖,也都聯袂現身,趕來道賀,下榻撥雲峰。

  甚至連中岳山君晉青,都與大驪朝廷討要了一份關牒,最終在對雪峰落腳。

  同樣躋身宗門的清風城城主許渾帶著妻兒,以及一位上柱國袁氏子弟的女婿,一起住在了陶煙波的峰頭。

  據說大驪朝廷那邊還有一位巡狩使曹枰,屆時會與京城禮部尚書一起造訪正陽山。

  雲霞山的老山主,和一位極年輕的元嬰修士、如今的雲霞山女子祖師蔡金簡,也來到了正陽山。

  更不談那些正陽山周邊的大小皇帝君主,都紛紛離開京城,一路上都遇到了極多的山水神靈。

  大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風雪廟、真武山和龍泉劍宗,這三方勢力都無一人來此道賀。

  陳平安突然從藤椅上起身,瞬間來到欄杆處。

  當他手持白玉靈芝做了那個動作後,對方顯然立即識趣撤掉了某種掌觀山河的神通。

  許渾站在高樓欄杆處,這位清風城城主不覺得黃河今日問劍能夠成功。

  大小孤山合稱眷侶峰,有個被悄悄接回師門的女子,姿容絕美,站在小孤山的崖畔,煢煢孑立,臉色慘白無色,反而平添幾分姿色,越發動人心魄。

  祖師堂外,竹皇笑道:“以黃河的脾氣,至少得朝咱們祖師堂遞一劍才肯走。”

  白衣老猿雙臂環胸,嗤笑一聲:“最好加上陳平安和劉羨陽那兩個廢物,一起問劍。”

  果不其然,如竹皇所料,黃河出劍了,不過是一劍接一劍,對正陽山諸峰一一問劍。

  一线峰這邊,宗主竹皇親自接劍,打消那道劍光,其余群峰,護山陣法各自瞬間開啟,然後老劍仙們憑此接劍,此外一些做客正陽山的高人都幫著接下一劍。

  白衣老猿問道:“我去會一會他?”

  竹皇笑道:“宗門大喜的日子,咱們就不要打打殺殺了,由著他去。不然傳出去不好聽,說我們正陽山人多勢眾,欺負一個只是元嬰境的晚輩。”

  黃河站在原地片刻,見正陽山沒有一位劍修現身,便飄然離去,撂下一句話,只說下次再來,只問劍一线峰祖師堂。

  陳平安躺回藤椅,松了口氣,虧得黃河沒有大打出手,不然自己跟劉羨陽算怎麼回事。

  這天夜幕中,劉羨陽優哉游哉乘坐渡船到了白鷺渡,找到了過雲樓甲字房的陳平安,罵罵咧咧,說這個黃河實在太過分了。

  劉羨陽也給自己搬了條藤椅,躺在一旁,雙手抱住後腦勺,望向璀璨星空,笑問道:“怎麼個問劍?”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你只管從山腳處登山,然後隨便出劍,我就在一线峰祖師堂那邊挑把椅子坐著喝茶,慢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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