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平手政秀的死,只讓三郎沉默了一段時間而已,之後仍然我行我素,並未有任何改變。
平日里仍然帶著歸蝶,還有一眾隨從前呼後擁的出城游玩。
日本戰國和歐洲中世時期本質上相同,此時,“座”統治著日本社會的經濟市場。
三郎每次外出游玩時,都能看見新興/百姓出產農副產品的工商業者被行會盤剝的場景。
三郎認為這極大的阻礙了經濟市場的發展,於是,為了吸引更多的人來到自己的城下町,也要采取更優惠的政策,營造更為便利的環境,他決定打壓“座”也就是日本式的封建行會,讓自己領下的經濟得到更好的發展,如此,勢力也就愈發強大。
他要免除城下町的市場稅和商業稅,吸引更多的商人聚集在織田的勢力之下,然後廢除“座”商人特權,取消他們對新興從業者的支配權,這樣便能讓織田家的經濟市場得到更好更快的發展,更加繁榮起來。
剛開始只是在那古野城下試行,在之後的十多年里,三郎都致力於推行這個政策,把它落實到織田家全境范圍內。
這是織田家成為全日本最強諸侯的開始。
隱藏在暗處的信長得知平手政秀切腹後卻十分難過,他避開三郎以及織田家臣,悄悄站在平手政秀的墓前吊唁,沉默的看著三郎和歸蝶嬉笑逐鬧,妻子的臉上綻開從未有過的笑容,那種幸福的模樣是怎麼也無法偽裝的。
信長的心情因此沉重,在清澈的水面之下,三郎和他面對面,三郎是他的影子,而他也是三郎的影子。
四月下旬,歸蝶給道三寫信報告了織田家的情況,並表明信長面上飛揚浮躁,實則深不可測,叫他千萬不可背棄盟約,輕易同織田家為敵。
齋藤道三因此對信長感到好奇,於是便向三郎提出邀請:『我將前往富田的寺內町下的正德寺,望女婿織田上總介大人前來一敘。期待此次會面。』畢竟雙方皆為領主,見面事關重大,不可輕慢,只好約在對雙方來說都是安全值得信任的地方。
道三之所以提出會面,不僅是因為歸蝶對信長的評價,還有周圍人對信長多有偏見,紛紛當著道三的面說:『您女婿可真是塊蠢材。』
那時,道三常常回道:『人人都以為是蠢材的人,往往並非蠢材。』這次會面正是為了確定信長究竟是否為愚蠢之人。
三郎這邊收到道三的來信後,欣然接受邀請,渡過木曾川、飛騨川趕來。
富田是個擁有七百間土地與莊戶的富饒之處,從大阪請來了住持,又拿到美濃、尾張的印判文書,得到土地免稅許可。
道三覺得信長並非正派之人,想在會見時嘲笑他被震驚的樣子,因而選了七八百名老家臣,讓他們穿著正式的肩衣、袴、衣裳,皆以正裝打扮排在正德寺堂前的外廊上,就像之前告訴信長的那樣安排了一番,隨後自己卻藏在郊外的小屋中,打算一窺信長前來的樣子。
日吉也是貧民出身,但他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他從不肯老老實實的種地干活,當一輩子農民。
他的夢想是成為武士,從普通的百姓魚躍龍門,晉升到統治階級。
為此,他懷有極大的熱情,聽說信長經常出城,於是他便每天都等候在城堡外,就為了與信長偶遇。
只可惜每次都被信長的隨從驅趕,這讓他實現夢想的道路上充滿艱辛,但即便如此,他也仍未放棄。
此時,在尾張郡的中村(今名古屋市·中村區),農民們正忙碌地勞作。
他們身穿破爛的衣裳,手持鐮刀,在田野進行艱苦的勞動。
田野里,青色的稻田隨著微風吹拂,翻起了層層波浪。
農民在田野里走來走去,不斷地栽種、施肥著。
他們的臉上寫滿了疲憊和汗水,但依然堅定地忙碌著。
『快看!信長來了!』有百姓指著夾在田野間的鄉間道路,興奮的喊著。
三郎正帶著隊伍前往正德寺。
一眾織田家的士兵分成兩列,以行軍姿態行進著。
整個隊伍如蜿蜒的長蛇一般。
三郎用黃綠色的平打紐束起茶筅髻,敞著褪掉袖子的單衣,金銀飾鞘的大刀與脅差的長柄用麻繩捆在一起,刀柄上的帶環則是粗苧麻繩做的,他的腰上像猴子那樣掛著七八個打火袋或葫蘆之類的東西,穿著由虎皮、豹皮拼接四色做成的半袴。
他所攜隊伍有七八百人,整齊地排列著,總共帶了五百支足有三間半長的紅槍,還有五百挺弓與火繩槍,為了步調一致特意讓強健的人走在前面。
日吉興奮地看著那個人,徑直追趕了上去,但他不敢靠近信長/三郎,只敢在隊伍邊圍觀。
在路上,他遇到了一個帶著兜帽,把整張臉遮住,只露一雙眼睛的奇怪男人。
那個奇怪的男人眼神復雜,也是望著信長大人的背影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日吉湊上去,笑著,『信長大人真是個奇葩,不過,他帶了好多鐵炮(火繩槍)來呢,真威風!』
奇怪的男人似乎有些虛弱,他頻頻握著拳頭抵進嘴唇咳嗽。
日吉有些不忍,便撓著亂糟糟的雞窩頭道,『那個,我聽老人說吃泥鰍能治療咳嗽,你要不試試看?』
奇怪的男人似乎被日吉逗笑了,好半天才止住咳嗽。
他終於把注意力轉移過來了。
日吉長得又瘦又矮,喜歡笑,姿態彎腰駝背,舉手投足間活像一只頑瘊。
『謝謝,吃泥鰍什麼的就不必了。最近不知道怎麼的,身體變得很差。』
日吉的頭很癢,每隔十幾秒就要伸手去撓,不過是百姓的話也能理解,畢竟每日都在為生存而努力著,哪有時間注意個人衛生。
『我是日吉,』他指著自己,然後又問對方,『你呢?』
『我是信長……』奇怪的男人剛說出信這個字時,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又改口道,『我是明智光秀。』
日吉好奇的問他,『你是一向宗的和尚嗎?為什麼要整個頭都蒙起來呢?』
明智光秀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否則很有可能會被三郎除掉。
想當初他只是隨便找了一個和自己相像之人擋刀,本以為三郎很快就會如朝生夕死蜉蝣一般死去,然後自己回去收拾殘局,讓父親懲罰信行,可沒想到三郎竟然不僅活了下來,還“幫”他穩定了局面,將一直想要殺他的信行給壓制住了,代替他掌舵織田家,而他自己卻沒辦法再回去了,可謂是作繭自縛。
之前如果趁著父親尚在,那時回去的話,以父親對自己的了解,那定然是沒有半點問題的。
可當時他卻並沒有回去,就因為他的處境還沒有到安全的地步,所以他想再多觀察幾天,看看三郎能為他做到什麼地步。
每個人的選擇都會在無形中連成一條线,到達不同的結果,在這個世界里信長選擇繼續蟄伏,而或許還存在著另外一個時空,信長的選擇和這個世界截然相反,他當機立斷馬上回去了結三郎,事情的發展又會不一樣了。
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作出選擇,而每一個不同的選擇都會影響未來,即使是一個小人物都有可能改變歷史,所以說正是這種種的巧合,形成了現在三郎執掌權力的局面。
信長後悔也沒有用了,當務之急是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該怎麼做才能奪回本屬於自己的一切!
現在真正的信長也就是化名為明智光秀的男人,不敢妄動,他不知道三郎對織田家的控制力達到了怎樣的程度,如果自己回去聯系家臣的話,家臣是信自己還是信三郎?
他不敢賭,在弄清楚三郎對他的態度之前,他是不會以真面目示人的。
所以面對日吉這個宿敵的提問,他只是隨便編了個借口掩蓋自己藏頭露尾的真實情況,然後轉言,『你的面相很好。』
日吉感興趣的打量他,『你還會看面相?果然是個和尚!』
明智光秀笑了笑,認真地說,『雖然你現在形象不太好,不過,你眼神很不錯,非常的不錯,干大事的人都是這種眼神的。』他哪會看什麼面相,只是隨口忽悠日吉罷了,可沒想到亂說的話卻一語成讖。
日吉也當真了,只見他興奮的上躥下跳,像極了猴子。『是嗎!其實我也這麼覺得,哇哈哈!』
『呵呵。』明智光秀不由笑了幾聲,隨後兩人一同愉快的跟上織田隊伍。
土路旁邊是茂密的樹林,微風吹拂樹葉輕輕搖曳。在小路的另一邊,野草綠油油地延伸到遠方,偶爾有鳥雀從枝頭跳躍下來,闖進這番畫面。
日吉注意到了明智光秀攜帶的長條狀包裹,『這是鐵炮嗎?』
明智光秀笑著點頭。
信長就很喜歡鐵炮,而且這玩意普通人可買不起,日吉也不知道光秀是怎麼有的。
『鐵炮這玩意,一到下雨天就用不了了,而信長卻弄來了五百挺……真有錢啊,可以這樣亂花。』
『你覺得信長是傻子?』明智光秀笑著問,日吉覺得他似乎很在意信長的樣子,每次說到信長他的眼神都會變得凝重。
日吉搖了搖頭,『我倒沒有這樣認為,信長雖然穿的奇怪了一點,平時也不像一個貴族老爺,但我也見過他的厲害呢!』
『哦?』明智光秀好奇。
日吉自覺把握住了對方,便笑道,『去年,四下出現了很多反抗信長的家伙,然後那些人就全都被信長給殺了,我親眼見過,信長騎在高高的駿馬之上,帶著幾百個威風凜凜的騎兵衝進人群里亂砍亂殺,那些人一點反抗之力都沒有,那時候的信長真帥呆了!』
『呵呵,』沒想到明智光秀卻冷笑了一聲,隨後見日吉詫異地看著自己,他才恍然驚覺,然後掩飾自己的真實情感,又轉而笑道,『我覺得那些膽敢反抗信長的人真是太蠢了,呵呵……』
『是啊,我也這樣認為!』日吉一提到信長平叛的事情,就猶如自己也參與其中般的興奮,與有榮焉。
『我打算投靠織田家,成為一名真正的武士!』
『嗯?』明智光秀驚訝的看著日吉,沒想到對方一介貧民竟有如此遠大的志向。
在等級森嚴的封建時代,普通百姓想要跨越階層,可謂是千難萬難,除非造反,否則成功的機會是非常渺茫的。
『你有如此夢想,也是頗讓人感到佩服,加油吧,呵呵……』
『我相信自己一定會成功的!』日吉自信的笑著,光秀竟然見他身上隱約散發出光芒。
『信長是干大事的人,跟著他走准沒錯!』日吉如此說道。
『呵呵。』對此,明智光秀只能笑而不語。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也跟著隊伍來到了正德寺。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道三看見了三郎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於是便輕視信長,對歸蝶的勸告也不甚在意,只想等會要不要直接干掉這個傻逼信長,奪取土地。
而他不知道的卻是,三郎又悄悄來到寄宿的寺中,豎起屏風,生來第一次將頭發從中折起(梳理整齊),穿上不知什麼時候染好的褐色長袴,佩上同樣不知何時制好的短刀。
信長的家中侍從見到此狀,才知他先前是有意扮成愚蠢的樣子,驚得膽顫,惹起了風波。
明面上迎接信長的是號稱美濃三人眾的:安藤守就、稻葉良通、氏家卜全,還有日後將成為戰國名人的竹中半兵衛重治,作為齋藤家的重臣列席與寺內。
他們打算看信長/三郎出丑的樣子,隨後打壓信長的威望,最後為收服織田家做好准備。
日吉爬到正德寺的牆頭上,准備看戲。明智光秀原本還有些顧及儀態,可在日吉的攛掇之下,他也一同爬上了牆頭。
只見幾百名士兵手執長矛,分列數排,守在寺廟的院落里,場中氣勢肅然。
這時聽聞寺廟外有人大喝:『鐵炮隊上前!』
立時,上百名鐵炮手分成兩列,如插入黃油的熱刀一般,切開攔路的齋藤士兵,進入正德寺內,展開隊形包圍了寺院大殿。
眾人一驚,還不知道這些織田士兵想要干什麼之時,就見一名織田家的武士走到隊伍前面,『美濃的各位大人,我家主公,上總介大人讓在下給諸位獻上一場感謝迎接的禮炮!』
安藤守就皺眉,給身邊的武士使了一個眼色,隨後那名武士立馬指揮齋藤家的士兵,與織田鐵炮隊對峙起來。
然而,織田家的武士卻十分平靜。日吉和明智光秀在牆頭上看的分明。『有好戲看了!信長絕不會示弱的!』
這時候三郎從寄宿寺廟的暗道出來,走到眾人面前闊步來到堂上。
他一身正裝的打扮,看上去氣勢凜然,不怒自威,這才是一個掌權者該有的氣度。
隨後織田鐵炮隊就立馬朝天齊射槍彈,『轟轟轟!』霎時間,耳畔轟鳴,視线模糊,數百支鐵炮發射出了令人驚駭的巨響,大片煙塵從槍管中冒出來遮住了正德寺內的景象。
在寺院外看戲的眾人被嚇得人仰馬翻,日吉一個不慎,就從牆頭上跌落了下去。
眾人見狀,再也不敢小瞧信長/三郎了。
日吉摔落在牆角,耳朵被巨大的響聲震得有些失聰,但他仍然激動道:『我操!這就是信長!他竟然換上了正裝!還在那麼多人的面前給齋藤家下馬威!真的帥呆了啊!齋藤家的笨蛋看到這樣的信長一定會十分後悔侮辱他的吧,哈哈!』
明智光秀則目光陰沉,『三郎……』他沒想到昔日從天而降的三郎竟比自己還更像一個領主,這樣的話,就算他回去了,織田家臣也不會相信自己的。
三郎不理會他人,徑直對門前的春日丹後與堀田道空說:『請速速開始吧。』並以這副模樣穿過諸武士面前,倚柱而坐。
片刻後屏風挪開,道三正襟端坐的模樣出現在堂前,此時三郎尚不識道三樣貌,於是堀田道空近前道:『此乃山城守大人。』
『是嗎。』三郎好奇的打量道三,道三看他的眼神也帶著驚異,想來是被自己嚇住了。
三郎想到這,便有些得意。
然後踏入門內,向道三行禮後端坐席間。
道空端上湯食,三郎與道三對面而坐並互相敬酒,其間相當平靜。
三郎想象過兩人會面時場景,例如道三這個毒蛇一般的梟雄會居高臨下的壓制自己,隨後提出一大串不平等條款來讓織田家成為齋藤家的從屬。
亦或者,道三直接叫人當場拿下他,然後全面向織田開戰。
但是,在見了三郎的樣子後,這個可能就變成最小的了。
如今三郎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道三在經過一開始的驚訝之後,就表現的相當平靜,也沒有和他談及政事,就隨便的聊了幾句。
期間,道三在三郎的面前生吃了附子(一種味辛、甘,大熱且有毒性的中草藥),三郎也不知道對方是想表達什麼含義,總之那東西真的很難吃。
隨後道三從席間起身,向三郎告別:『近來再會。』
就這樣走了?三郎有些不敢相信,他已經做好了面對那個讓人害怕的蝮蛇的准備,沒想到對方什麼都不干就離開了。
沒有逼他簽訂什麼條款,也沒有放什麼狠話,就兩個人見了個面,尬聊幾句話,然後,完了。
道三歸去時,三郎送別了二十町路。那時,道三見到美濃士兵的槍比織田軍手下的槍要短,道三的表情就十分凝重,一言不發地回去了。
因為他看出了三郎有意提升織田軍的戰斗力。為什麼?當然是為了打仗了,所以道三才會這樣凝重。
回歸稻葉山城的途中,道三經過茜部時,豬子兵介高就詢問道三:『如何,信長是否確為蠢材呢?』
道三的表情十分復雜,里面蘊含了長輩對晚輩的欣賞,也有對見到潛力非凡的鄰居的擔憂。
他回答這個心腹家臣:『信長絕非池中之物,他日必將有一番成就,而我?我已經老了,我活不了多久,所以我不會再對信長出手,我要好好維持與他的同盟關系,日後就讓信長來庇護齋藤家吧。』之後去信給歸蝶,讓她好好待在織田家服侍信長/三郎。
經過這一次“正德寺會面”,再無人在道三面前說信長是蠢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