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覺得紙偶身上浮現的是你自己的意識嗎,米拉修士?”塞薩爾質問她說。
“不,他們是一些......我對往事的印象。”米拉修士說,“因為從我逐漸清醒過來之後,我就發現所有人都去世了。從那時起,往前再追溯許多年,其實我沒有接手圖書館的條件和資格,無論是手腕、經驗、處世、抱負都很不理想,而等我可以接手的時候,我卻成了最合適的人選。我等了這麼久,卻除了等待一無所知,和十多歲時比起來也毫無變化,只是所有人都死了而已。至於那些無用的知識......”
“無用的知識?”
“其實很多知識對我都無意義,我只是把它們存放在我的靈魂中而已。最初的時間,它們把我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但我強迫自己整理堆積成山的書籍,按我自己的准則構築起了這座心靈圖書館,——這就是你為什麼在這里,塞薩爾。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幾十年還是上百年去努力回想,才搭起了最初的架構,但它往外一直延伸卻未把我壓垮,都是因為這些准則。”
塞薩爾忽然發現,米拉修士的回答竟然是他最初提出的問題,也即他為什麼會在此處。她從他的提問里分析出了所有語義,然後,她依序把所有可能的語義都做出了解答。她回答了他想到和他沒想到的每一處細枝末節,用最徹底的方式解決了他的疑問。
在這之後,這個疑問就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
塞薩爾意識到,這座幽深的圖書館或許就是米拉修士的心靈本身,其中的路徑復雜且難尋。她想要尋求任何解釋,都要從她幽深的心靈中做索引,一索引就會牽扯出一系列書籍,囊括了她能給出的一切解釋。然後,她會把它們一覽無余地展示出來。
“聽起來戴安娜對你的活法很有興趣。”他說,“她說她要看完這地方的所有書?”
米拉修士頓了頓,塞薩爾知道她又在自己幽深的心靈里索引了。
“比起生命的歷程是否長久,”她說,“更難的,其實是讓最初的想法一直伴隨自己,一天接著一天,一年接著一年。其實最初的想法總會逐漸褪色,到了後來,應該把自己身上的東西稱作舊習才對。我一度迷失在無窮無盡的書堆里,閱讀也正是那個讓我迷失其中的舊習。等我從迷失總醒來,發現自己竟然要接手一座空無一人的圖書館。我意識到自己也許無力維護那些珍惜的古籍。那里本來該由扎武隆再招一批人來修繕,但是......”
“災難發生了?”
“這麼說,你也聽過那些各有政治抱負的法術團體了。”米拉修士說,“我有理由相信,其中幾個影響最廣泛的都有扎武隆教出的學徒參與。他們還在的時候,我把時間都用到了讀書上,等我讀到了寫著他們的書籍,我才發現他們也已經成了歷史。”
“多久遠的歷史?是思想瘟疫,還是土地腐朽?”
“思想瘟疫的歷史太早了,那時候別說知識的黎明,知識的黑暗都還沒到最深沉的時候。記得是一個年輕人拜訪了我的圖書館——我記得應該是,他拿著一本書轉交給我,說這是他父親的遺書。於是我接過遺書,看到了一個人為土地腐朽的罪孽懺悔和自殺的後半生。翻閱遺書的時候,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順著字跡往下看,書上寫著他還年輕的時候在圖書館里觀察我的記錄。”
“呃,觀察你的記錄?”
“我當時也在讀書,我覺得應該是,我幾乎沒有不在讀書的時候。那人寫道,米拉小姐正坐在圖書館靠窗的座位上俯瞰......我倒沒覺得自己在俯瞰什麼東西。萊茵,他說我在俯瞰什麼來著?”
“他說你在俯瞰花園,米拉大人。”紙偶萊茵說。
米拉修士頷首同意,“沒錯,那地方是和花園很近,不過要我自己回憶,我只記得陽光照射在書頁上的氣味、紋理和光暈。”
“你是說,你根本沒注意到扎武隆的學徒當初在圖書館往來,你是看了本遺書才知道居然還有這個人?”塞薩爾對她發問。
“你說的對,”她說道,“我沒有否認的必要。我當時把一切其它事情都拋在腦後了。我甚至沒法確定那人的遺書是不是杜撰的故事。”
“因為你沒有做過其它任何事,也看不到其它任何人,所以任何人杜撰故事說自己是你的同窗,你都懷疑不了?”
“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我只記得我迷失之前認識的幾個人,在那之後,我就像忽然從夢中醒來一樣,發現一切都和當年不一樣了。”
塞薩爾無法理解米拉修士是怎麼做到這種事的,也許她根本不是人類。靜默良久,他才說:“這種無法傾訴的愛意會叫人很難釋懷,你想起來的時候沒有感到一絲悵惘嗎?”
“我不知道悵惘是什麼感受,”她說,“不過,那人的遺書里確實寫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期望。我花了很多年記住了整座圖書館的所有書,在那之後,又急切地想要修繕所有受損的書籍,但等到腐朽擴散到圖書館的花園,我發現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了。我本來打算和所有無法再挽救的書本們一起死去,但後來某天,有個陌生的小女孩走了過來,她看著我,很驚訝,說我居然還在被遺棄的地方等待著。”
“你覺得那個陌生的小女孩是誰,米拉修士?”
“是扎武隆,沒有其它解釋了。在那時候我意識到,扎武隆有很多種形象,在歷史的每一個階段它都有不同的形象,老人,小孩,青年,諸如此類,共同的特征就是時間不會在它身上流逝。當時她告訴我,說船很快就會開了,如果我還想把知識延續下去,我就可以去北方表明自己的身份。”
“你很害怕扎武隆嗎?我記得你當時已經很近了,再走幾步就是叢林,但你還是選擇繞路,避開它無限延伸的圖書館。”
“戴安娜經常和我提到你,說很多決策的深遠影響會慢慢顯現,這話落在扎武隆身上正合適。我起初並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後來我查清了各個法術團體的密謀者,我才發現扎武隆的學生們都懷著莫大的理想參與其中,也都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與其說我害怕它,不如說,我沒有信心一個人看得住它。”
“既然如此,你覺得你還不如去尋找見過它的人,比如說我們,然後和我們商議扎武隆的事情?”
“這話不假。”米拉修士說,“當年若不是我迷失在書中,也許我也會是一名身懷罪孽的法師,最終免不了會懷著巨大的罪惡感了結余生,和下沉的板塊一起葬身海底。”
“我一直在擔心圖書館主人和阿爾蒂尼雅說過什麼。”塞薩爾說,“聽你說了扎武隆的事跡,我更擔心了。”
“我不完全是過來人,”她說,“我只經歷了求學和求知的部分,至於扎武隆利用它的學徒犯下罪孽,這些事我只是旁觀者。我個人希望,倘若皇女當真做了什麼錯事,你能以最執著的姿態挽回她,並盡你所能彌補那些難以彌補的一切。一旦靈魂產生了縫隙,瘋狂的願景就會從中滲入。若是看著一個人面目全非才想起來要去拯救,那就一切都晚了。”
塞薩爾搖搖頭,“你自己分明什麼都沒經歷過,說起道理來倒是一套接著一套。”
紙偶萊茵動身離開了,看起來還有事情要做,雖然說白了就是給米拉修士記憶里無窮無盡的書籍貼標簽。塞薩爾看見燭台落在地上,只好自己拿起來舉著。米拉修士就著燭光展開一本手稿,羊皮紙咔啦作響。
“這座圖書館記錄著很多很多人的一生。”她看著羊皮紙手稿說,“我認為,我對人們的分析並不比親身經歷者更差,這麼多死者的生命相互交織,也不會比一個還活著的人缺少說服力。我聽戴安娜說,你認為一切都要以自己的生命經歷為准,但我認為,沒有分析比親身經歷更差的理由,只是你想給自己找個存在的理由罷了。”
“如果我是那個懷著無法傾訴的愛意的人,我會讓愛意從迷狂式的情欲中誕生,而不是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遠處看,快死了才記起來自己要寫個遺書傾訴往事。”
米拉修士稍微挑起了一絲眉毛,“我聽戴安娜說,你是個在情愛之事上極不守道德戒律的人,這算是一種表現嗎,塞薩爾?”
“戴安娜小時候也讀過很多愛情故事,難道她會覺得自己的切身經歷不如對著故事里的人物做心理分析?”
“也許只是你這樣的人書中從未記載,她無法先一步分析出應對之策,只好以身嘗試。”米拉修士說,“等我把你的發言記錄在冊,裝訂成書,人們就會了解你的話術,思考出應對的方式。”
“你認真的,修士?”
“我可以請你本人來寫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