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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薩爾拿著黑甲騎士轉交給他的長劍一路前行,登上一連串曲折的樓梯,來到一片可以眺望遠方宮殿的露台。狼藉的屍體堆放在走廊兩邊,看著就是一堆破布、斷骨和不成形肉塊的混合物。折斷的殘肢和碎裂的髒腑在腳底的血池中淤積堆疊,沿著邊緣的梯級往下流淌,不時發出淅淅瀝瀝的粘稠聲響。
雖是殘憶,這一幕也足夠驚人了。他目視暗紅的血水裹挾著人體汙物流經走廊,匯入水渠中。即使是殘暴到屠城的同族戰爭,這一幕也幾乎不可能出現,畢竟人類士兵沒有尖牙利爪,拿著長劍把人開膛破肚已是相當夸張,進一步切骨碎肉則根本是無意義的發泄,還會憑白揮霍體力,磨損刀刃。
看得出來,這場種族戰爭中雙方都把對方視為孽怪,換言之就是不可理喻也無法交流的存在,和邪惡汙穢等同。殺戮是行使種族的權力,施虐是發泄正義的怒火,更不會區分什麼男女老幼和個體之分。只要把所經之處的一切異族都撕咬殆盡,就是完成雙方的使命本身。
“真夠夸張的,叫人於心不忍。”阿婕赫感嘆說。她從他背後爬了上來。她看著變小了一些,像是個纖細的少女了。
塞薩爾在汙穢的血池中尋找落腳的地方。“你也會感覺於心不忍嗎?”他踩過黏滑的梯級,示意身後的阿婭跟上來。
“你把自己鍋里的飯打翻了弄得滿地都是,你難道不會於心不忍嗎?”阿婕赫反問他,還沒等他說話,她已經一口咬在他頸側。“真不錯,”她說,“我早就想喝混著你們倆味道的血了。”
塞薩爾在混雜著痛感和麻痹感的快慰中吸了口氣,和他本人相比,混雜著他和塞弗拉的形體似乎更敏感一些。阿婕赫的尖牙把他的傷口磨得生疼,但她伸出舌頭舔舐他傷口的滋味又很麻癢,兩相交雜頗讓人迷醉。最後,她兩條纖細的胳膊都從他背後伸了過來,架在他肩上抱緊了他的脖子,完全是掛在了他身上。
塞弗拉又在抱怨他過度放縱這頭母狼了,於是他們倆各退了一步。塞薩爾聲稱自己不會借著情迷轉過臉去,親吻阿婕赫染滿血的嘴唇,讓塞弗拉被迫和阿婕赫接吻,塞弗拉也不一劍把這家伙從自己背上劈下去,如此一來,他們才勉強維持了現狀。
阿婕赫享受著馥郁芳香的血腥味,甚至是就著滿地殘屍的氛圍舔他的傷口時,阿婭已經在干嘔了。很明顯,對於人和野獸,這個堆滿殘屍的血池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官體會,前者若無束縛,恐怕會抱著他要求在這地方交媾,後者再多待一秒看著都要暈厥過去。
他再次對阿婭伸出手,但看起來他的憐憫反而激起了她的對抗情緒。她避開他的手臂,捂著自己的口鼻一步步往前,雖然她胸腔起伏,喉嚨蠕動,面色也很難看,但她還是堅持著走過他身側走向更高處。
“你現在想當別人的父親已經晚了。”阿婕赫帶著染滿血的嘴唇說。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諷刺我。”塞薩爾搖頭說,“不過,你為什麼變小了?“
她的耳朵微微聳動,“蜥蜴斷尾逃生,僅此而已。把受到侵蝕感染的部位切掉扔出去,我當然會變小,我得多要點你的血才能長回去。”
“我們的孩子會受影響嗎?”
“你是對當父親是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希望嗎?”
“我怕你再斷幾次尾,你就該用不到十歲的樣子懷胎生子了。”
塞薩爾掀開露台浸透血汙的簾子,踩著嘩啦作響的血池來到露台的憑欄旁。呼嘯的晚風帶來的不止是刺骨寒意,還有燃燒的焦臭和更加強烈的血腥味。距離米拉瓦所在的大殿越近,殘憶就越清晰,野獸人和黑甲騎士也越發稠密。
月光仍然是血紅色,似乎在說阿納力克雖已回歸外域,它所遺留的痕跡卻還在影響這個世界。在陰燃的藍色火焰中,時不時升起一枚枚由漆黑陰影構成的龍首,向龍目所及的一切噴吐深藍色的鬼火。那些龍首虛幻而模糊,看著影影綽綽,輪廓像是粗糙的石頭壁畫,龍口撕裂時,宛如有一雙雙巨手強行掰開了它們的下頜。
看起來它們和真龍法術有些關系,卻又說不清,想到座狼人也曾在荒原祭拜真龍,也許很多野獸人族群都和真龍法術有些關系。
雖然宮殿里駐扎的騎士因為受襲而陷入慌亂,但等到局部戰事穩定下來,他們都開始往米拉瓦的方向匯聚,看起來就像歸巢的螞蟻群落。洪亮的警戒鍾聲終於響起,傳遍全城。雖然宮殿外部是米拉瓦殘憶的邊界,看著一片漆黑如同深淵,卻有越來越多的士兵從殘憶的邊界涌入殘憶中,沿著堆滿仆從屍骸的走廊奔跑,就像憑空誕生了一樣。
雖然他在見證歷史,甚至就是在見證法蘭帝國衰亡的歷史,但由於那名黑甲的騎士令他想起了塞希婭,他的思緒不免回到了現實的戰爭中。他懷著詭異的理性觀察近處和遠處每一處殘暴的景象,看著人們像是黑色的幽靈一樣四處奔逃,嘗試著把這一切——混戰、殘殺、吞噬、燃燒、慘嚎都像是修飾詞一樣層層剝開,然後,他想到了殘憶還有什麼用途。
“你又想到了什麼?”阿婕赫跟了他這麼久,已經很容易辨識出他沉默的理由了,——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因為漫長的思索。
“很多事情,我不一定非得去追問米拉瓦。”塞薩爾思索著說,“先找到菲瑞爾絲,然後我們放緩幾步,去法蘭帝國儲藏珍惜書目的宮殿光顧一圈。菲瑞爾絲渴望知識,一定願意帶著我們先去搶救書籍,有狗子在,她也可以記住很多早年就被焚毀的書籍,只要我們能出去,她就可以把它們挨個寫成手稿。”
“剛從廢墟中建起的帝國能有什麼書籍?”
“戰爭。”塞薩爾說。他撫摸著手中漆黑的長劍,這東西不是世俗的產物。“比如說需要配合繁復法術才能完成的金屬鑄造工藝、比如說他們經受的武訓、比如說他們對各個野獸人族群的觀察和研究、比如說他們的戰爭技藝......當然了,還有一些從更久遠的時代保存至今的書籍。”
“節外生枝是你的習性。”阿婕赫說。
“我只是在抓住所有能抓的稻草。”他否認說,“這座宮殿是米拉瓦和亞爾蘭蒂共同的記憶,清晰到每一條走廊、每一座露台、每一個梯級和每一個房間都分毫不差。既然如此,身為戰神赫爾加斯特的神選者和葉斯特倫學派受選的法師,宮殿中的書籍,他們也一定記得清清楚楚。哪怕不是所有,那些和戰爭、法術、先民有關的......”
“我們就像幾個賊一樣在主人的記憶里行竊。”阿婕赫評價說,“而且還是在主人的情緒起伏最激烈、在另一群賊也在偷東西的時候去偷另一些東西。真是荒唐啊,塞薩爾,我以為你要清醒的時候,你沉浸在殘憶里和菲瑞爾絲談論情愛之事,差點就獻出了自己的靈魂;我以為你要沉浸到殘憶里尋求情愛之事的時候,你又開始勾勒現實的藍圖,為接下來的戰爭做准備了?”
“說到底,我把米拉瓦的頭顱弄到智者之墓,就是為了揭開歷史的暗面。”塞薩爾說著邁步走出露台,繼續往菲瑞爾絲的方向前進。“揭開歷史的暗面,是為了讓我准備得更充分,”他踩過地上的血池,“但要說到應對之策,殘憶中這些失落在歷史暗面的知識,它們才是真正有用的應對之策。接下來的戰爭規模會越來越大,只靠我那點先見之明.......”
“你很悲觀呢。”阿婕赫說。
“應該說是焦躁才對。”塞薩爾回說道,“事先做出的准備和設想總會發生意外和偏差,這一點,我已經在諾伊恩要塞的圍城戰上體會得夠多了。戰爭的規模越大,偏差就會多,整體的局面也會一步步超出我掌握的范疇。等到戰爭的規模大到一城一池的得失都不再重要時,我也就不能在最關鍵的時刻衝出來救火了。必須做出更多准備,得到更多支援,抓住更多機遇。”
“法蘭帝國.......”阿婕赫搖了搖頭,“我還以為你扯住的线索和蹤跡已經夠多了,你不嫌麻煩嗎?和你背對背的是庫納人的王室末裔,和你面對面的是葉斯特倫學派的兩代法師,你身旁還有野獸人,有阿納力克的無貌密探,有卡薩爾帝國帶著真龍之血的王室後裔,現在你又想抓住法蘭帝國的影子了?”
“話不是這麼說的,庫納人先民的真知太過詭異莫測,你這家伙背後的陰影我也完全無從揣摩,阿納力克的道途還在庫納人先民的真知之上。至於卡薩爾帝國那眾籌群④伍陸①貳柒⑨肆零邊,想深入追問要麼就得邁過扎武隆這個坎,要麼就得邁過菲瑞爾絲這個坎,更是遙不可及的事情。只有法蘭帝國這邊我先得到了索萊爾的佩飾,又得到了米拉瓦和亞爾蘭蒂的首級,只要深入挖掘,接下來的戰爭我就能多出許多勝勢。”
“你設想的勝勢是怎樣的?”
塞薩爾緩步往下,“摧殘克利法斯那邊的經濟狀況先不談,首先就是應下加西亞這場仗。不能任由叛亂的貴族失去克利法斯的支援後被加西亞消滅。如果加西亞想先安撫住我們,搶先消滅掉叛亂的貴族,然後再調轉過來對付我,我就得先一步找個理由了。不論我和那群叛亂貴族以前關系如何,現在,他們就是我們最有力的支援。”
“聽起來你要在奧利丹廢除王權了。”
“我無所謂,”塞薩爾說,“不過真要支持他們,我能提供的想法和意見,一定比其他勢力都更好。等我坐到他們的會議桌上,他們就知道沒人比我更懂廢除王權了。然後就不是我聽他們的,是他們聽我的。”
阿婕赫耳朵動了動,“你要怎麼解釋你比他們更懂這事情?”
“那當然是我天生就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