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躺在他的臂彎之中,如同熟睡,卻再無氣息。\r
大約是體內神器碎片之故,初七的身軀並沒有如烈山部人尋常那般,迅速化為光芒泡影。\r
沈夜緩緩低首,給了他最後一個吻。只是簡單的唇瓣貼合,像執念的印記,又像緘默的道別。\r
他離開他的唇,目光卻離不開他的臉。\r
這張臉承載過他最單純和最復雜的情感,他記得這張臉的無數瞬間。面若春風地喊著“師尊師尊”,眉帶冰霜地說著“足下所謀太深”,執著認真地應著“是,主人”,還有羞赧熱切地喚著“阿夜”……記憶如山崩海嘯襲來,令他艱於呼吸。\r
他別開眼去,卻見三生和忘川隨著行囊,並排在床邊案幾之上。\r
他已形只影單,為何刀劍還如此相映成雙?\r
沈夜起身下床,執起了兩柄兵器。\r
忘川,你的主人已經不在,你便陪他去吧。\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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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提著刀劍來到院子的桃花樹下,此時花已落盡,空余桃葉滿枝。\r
他用力一擲,將忘川直插入地。\r
沈夜徐徐拔出三生,漸漸運氣逼向忘川。三生劍卻輕輕顫動,發出微弱的劍吟,沈夜感覺到了劍身變得沉重,他難以置信地自語:“難道三生有了劍靈……”\r
名劍不同凡品,其中一點就在於隨著歷練與歲月,多會生出靈性。然而三生降世不滿十年,即便天賦異稟有了劍靈,此時也肯定修為極低無法化形,它自然不能將它的想法說與沈夜聽。但是越發沉重的劍身,卻昭示著它的某種決心。\r
它抗拒斬斷忘川。這是它第一次在沈夜手中顯露出自我意志。\r
“你和忘川才相伴了多久……”沈夜喃喃道,“劍猶如此,人何以堪……”\r
他聚力揮起三生,卻不是朝著忘川去的,而是直直刺向大地,用盡他全身靈力法力,重重地往地上一擊。\r
他心中的巨大悲哀,終於決堤。\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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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面劇烈震蕩了下,余波朝著四面八方而去,就連小院的屋舍也顫了顫。他這才驚覺,初七還在屋內。\r
他大步進屋,奔至床前探看,而初七自然還是靜靜地躺著。\r
“我說小伙子,你離開家鄉那麼久,回來就一副要毀天滅地的樣子,這不妥吧?”窗外響起一個沈夜似曾相識的聲音。\r
門豁然而開,一個白胡子道士執著柄快要禿毛的浮塵走了進來。\r
沈夜擋在初七床前,冷眼看著來人:“閣下不請自入,敢問有何指教?”\r
“貧道在這山里隱居多年,對這山川草木頗有感情,你這要把地皮都剁開的架勢,我怎麼也得出來瞅瞅。”白胡子老道望見床上的初七,“哦,謝大師仙去了啊,怪不得你這一臉要殺人的模樣。”\r
“你認識他……”沈夜眼神更加凌厲,“你是何人?”\r
“你這娃娃小時候還活潑開朗些,怎麼現在這麼凶神惡煞,你的心上人又不是貧道殺害的。”老道長捋捋胡子。\r
“你,你是那晚……那晚跟初七交談之人……”沈夜終於想起來人的聲音,這一世少年時的一次誤會,源自初七與一人在窗外交談。那人一語道破了初七的殊異體質。\r
“小伙子,偷聽長輩說話是不對的哦,”老道長呵呵一笑,卻又旋即嘆了口氣,“我當日便勸說過謝大師,逆天而為,強行進入一個他不應遇見不應干預之人的命局里,難有善終啊。”\r
沈夜聞言,難掩痛苦地閉上眼。\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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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痴人啊,若非如此,恐怕三世鏡也不會進入他體內……”老道長還在感慨。\r
沈夜卻迅速地抬眼:“道長何出此言?”\r
“三世鏡乃三生石一脈神器,除了承繼三生石通曉前世之能,也還有稀薄的續命之力,”老道說,“而三生石的命力與姻緣同根同源,三世鏡亦是如此,若非其人瀕死前太強烈思念姻緣牽系之人,三世鏡也不會被其感召……說他是太執著於你才活下來,也不為過……”\r
沈夜別開頭去,不讓道長看到他的表情。人已不在,再多遲知的深情也不過是更多的尖刀利刃,捅進本就痛到麻木的心髒,流出更多淋漓鮮血而已。\r
“其實就包括現在。”老道長說,“他的魂魄都還掙扎在他已死去的身體上不肯散去。”\r
“道長,那這意味著什麼,初七他還活著?”沈夜猛地抓住老道的衣袍。\r
“此時應算非死非生,但也無用,他的身體遭受重創已是徹底死去,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輪回之力何其強大,他堅持不了太久,魂魄便會被拖入黃泉轉世的。”道長搖搖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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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長既對上古神器如此了解,敢問道長是否知道,這世間可還有什麼法器有神農之力留存?”沈夜拱手相問。\r
“神農之力?”老道長困惑地反問,眼神奇怪地打量沈夜。\r
沈夜以為對方是等他解釋:“在下昔日部族有一上古禁術,若可集合女媧、伏羲、神農三皇之力,則可令人超越輪回、直接轉世而重塑肉身。初七體內有女媧之三世鏡,與伏羲之昭明劍心,唯獨神農之力始終求而不得……”\r
老道長卻大笑起來:“天意!天意!”\r
沈夜不解地問:“道長何故發笑?”\r
“幫你解命之人,從來未曾告訴你嗎?”老道長搖搖頭,“你前世種種作為,按照輪回之律此生根本不能投入人胎,雞羊貓犬之屬,本應是你的果報。”\r
沈夜沉默著,他也曾有過不解,輪回的因果業報究竟是何規律,緣何他尚能轉世為人,而當年為他輔弼的瞳卻只得投胎成貓。\r
“你的前世命格里就有神農之力,”老道長說,“輪回轉世清算之際,神力為你抵消了大半業報,這才保了你再世為人。”\r
沈夜恍然大悟。命格里的神農之力,那必然是神血無疑。沒想到折磨了他大半生的灼燒神血,卻在他生命的盡頭對他有此護佑。\r
“可惜那皆是前世之事了,如今我的身體里,已察覺不到半點神農之力了……”沈夜長太息,神血的灼燒感,此生他從未察知到。\r
“非也非也,由神力護佑入輪回之人,則必定會有一絲留存為印記,或為痣痕,或化須發,或融骨骼……”老道長捻起一個法訣,“且讓貧道幫你探尋一下,最後的一絲神農法力,到底藏在了你體內何處。”\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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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光芒從道長指端星點散出,盈盈繞了沈夜周身,然後逸入他體內。片刻之後,道長盡數收回晶藍光芒,捋著白胡子:“唔……”\r
“還請道長直言相告。”沈夜看出對方的遲疑。\r
“在你體內有一息神農之力無疑……只是……”道長沉吟著。\r
“請道長明示。”沈夜追問著。\r
“最後的神農之力現已化作你心上一道微小血脈,”道長搖搖頭,“你若要救謝大師,方需從那血脈取血才可……”\r
沈夜聽聞有解救之法,不顧其他:“但取無妨。”\r
“小伙子,你可知心乃五髒之首,對常人而言,剖心取血無異自戕……”道長難得皺了眉頭,“況且你還要同時施展法術……一旦不慎,恐怕你自己都要去鬼門關轉一趟……”\r
“還請道長助我便是。”沈夜的話語擲地有聲。\r
“你可要想清楚,神農之力微薄,能否奏效亦是難說……你就這樣冒上性命之險……”老道長望著他,“你今生陽壽原本還長,等謝大師投胎轉世再尋他也未嘗不可。”\r
沈夜卻連半句更多解釋都無,只從床邊小櫃里取出一把匕首,將兵刃刀口對准自己,而把柄部遞向老道長:“請。”\r
老道長沒有接:“你前世乃是一梟雄,今世也是俠名遠播,你兩世皆為卓然之人,竟如此輕易就相信了貧道數語,你便不曾有疑,我是處心積慮來害你性命?”\r
“我記得少年時你與他的交談,足下曾對他苦口相勸,是我親耳聽聞。”沈夜說,“況事到如今,我已沒有什麼不能失去。”\r
沈夜望向初七的臉,一字一頓地說,“哪怕只有一线渺茫希望,我想救的人,就算已經死了、爛了、變成了灰,我也要把他,從陰曹地府奪回來。”\r
道長嘆了口氣,看看沈夜毅然決然的神情,再看看肉身死去神識混沌卻仍不肯散魂魄入黃泉的初七,終是接過匕首:“罷了罷了……痴人啊,都是痴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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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漆漆、空茫茫的一片,時空似乎在此凝滯,又似乎永無止息。\r
初七身陷這片黑暗與空曠中,步履沉重地走著,腦中一片混沌,不知何往,不知何從。\r
淅淅瀝瀝有水聲,似前路有河川在望。聽來河水湯湯,驚濤拍岸,激起浪花如霰,沾濕了他的臉。\r
他抬手摸了摸臉頰,卻又茫茫然地抬頭望玄墨的天。\r
原來不是河流飛濺,而是有雨落下。\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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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落越大。他的黑發溽濕,全身淋透,讓整個人更加迷蒙而沉重。\r
他清晰感覺,他厭憎雨水。非為己身,而是因他最重要之人,厭憎雨天。\r
但是最重要之人……是誰?\r
往下想去,他卻頭痛欲裂,合著雨水拍打頭頂,更加繚亂了他的神思。\r
但他停住腳步。不對,他還不能往前方去。\r
神識混沌中,唯有一個念頭清晰。\r
他最重要之人……他不能留下他一人。\r
有無名的力量在推他前行,雨水衝刷下他逐漸乏力,但是他卻牢牢守住腦中最後一絲清明。不,他不能往前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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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身後有一只手拉住了他。\r
接著,他不再感覺雨落。雨水打在什麼物事上,悶悶地滴答作響。\r
初七抬頭,便望見頭頂有一把傘。再一回頭,便看見了執傘之人。\r
那人的眼睛若松煙凝墨,眉宇如燕尾分揚。他左手執一把紙傘傾於初七頭頂,右手拉著初七,見他回頭,卻松手抬起,用衣袖擦了擦初七濕漉漉的頭發,然後再將他滿面的雨水,用修長溫熱的手指,一點點揩去。\r
凝望的眼神和手指的觸感,異常熟悉。初七愣愣地看著那人,他的名姓在他舌尖呼之欲出,卻就差一步憶起。\r
待得那人擦淨了他的臉,再度尋了他的左手牢牢握住時,他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那句話讓雲開雨霽,日出風停,讓前塵往事,歷歷蘇醒。\r
於是那人名字從初七唇邊毫不猶豫地被喚出,卻帶著幾許顫抖,與初七一起,跌跌撞撞地赴向那人懷里。\r
那人收攏雙臂,給了他最用力而堅定的回應。嚴嚴實實地抱緊,像恨不得融於血肉。\r
紙傘徐徐跌落在地,循著傘沿來回滾動了幾個半圓。\r
沈夜說的那句是,初七,我來帶你回家。\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