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俯仰\r
(一)\r
多年以後,一次祭典後瀾辰多飲了幾杯,搖搖晃晃走回寢殿,卻叫扶他回來的徒弟去熬醒酒的湯,他要把今日的文書閱畢才能休息。\r
小徒弟心疼師父,便勸著明日晨起再閱不遲,師尊不要累壞身體。\r
他家師尊坐在椅子上,用手扶著額頭,卻咕噥了些他不懂的話:“不行……我遠不及他……若再不以勤補拙……那就更望塵莫及啦……”\r
小徒弟知道不能計較飲醉之人的胡話,便老老實實煎好湯藥端來。瀾辰一飲而盡,似乎清醒了幾分,便正眼盯著自家徒弟乖順地立在一旁,呵斥一聲:“干杵著做什麼,昨日教你的法術都練熟了嗎,讓你習讀的書冊都成誦了嗎?”\r
小徒弟期期艾艾地喚著師尊,祭典能否允弟子休憩一晚,瀾辰聞言搖搖頭,答非所問地說:“為師不及他,你這做徒弟的也是不及他的……罷了……他們那樣的人啊……終究只得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啊……”\r
小徒弟是出生在龍兵嶼的少年,他並不知他家師尊年輕時曾是何等驕傲與剛愎的一個人。而徹底觸動與改變瀾辰的,則是龍兵嶼最大危機時與前代大祭司與前代破軍祭司比肩的日子。他終於不得不承認,比起那兩人,自己的不足與窘困。\r
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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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沈夜對瀾辰告知的現狀建議了三點對策。\r
其一,暫且與夢魔一族虛與委蛇,同時暗渡陳倉制造足量戰斗與防御偃甲,待再無後顧之憂,便將焱麓及其活動在龍兵嶼的一族一網打盡。\r
其二,尋找修補抑或封印魔界裂痕之法。於己於人,龍兵嶼皆絕不能留下與魔界的通道,否則後患無窮。\r
其三,尋找修補魂魄之術,以消弭沿海災禍,平息下界與龍兵嶼的衝突。\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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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者釜底抽薪,二者斬草除根,三者亡羊補牢。\r
瀾辰聽得連連稱是,然後想起某人,便連忙跟沈夜初七兩人進言:“修補裂口之法的話,我手下有位祭司,成天掉書袋,但是博聞強識,若是要尋找古法封印,我覺得此人可用。”\r
沈夜頷首:“可。制造偃甲和修補魂魄我心中已有人選,若能有人相助於封印之事,如此甚好。”\r
“制造偃甲有謝衣大哥在自然無需擔心,不知修魂之術尊上打算所托何人?”不知不覺中,瀾辰已不由自主地改回了昔日敬稱。\r
“故流月城七殺祭司瞳,大祭司對這個人選可否滿意?”沈夜淡淡地說。\r
“瞳大人……竟然瞳大人也在……”瀾辰咽了口口水,“尊上……我斗膽想問,你們都尚在人世,為何,為何失蹤多年,為何把龍兵嶼留給我等……”\r
“我們都已不在人世,瀾辰。”沈夜糾正他,“我們是已死的罪人。”\r
“那……那謝衣大哥……”瀾辰望著曾經的大祭司繼任者。\r
“還未重新自我介紹,瀾辰。”初七微微一笑,“我已不是謝衣,我現在名叫初七。”\r
“初七……”瀾辰愣了一愣,“這又是怎麼回事?”\r
“前事繁雜,等魔族一事畢,我們再行分說吧。”初七笑笑,“所以正如尊上所言,我們都只是一些機緣巧合暫時能從旁協助之人罷了。瀾辰,龍兵嶼的未來,是屬於你們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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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沈夜與瀾辰約定,明日召齊人員,午時於海濱福海客棧相見。\r
沈夜與初七雙雙隱去身影,留下瀾辰一個人站在偌大的宗廟殿宇之上。空中淡淡地回響著不知那兩人誰留了一句。\r
“瀾辰,守護龍兵嶼,你辛苦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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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後,烈山部族志會這樣描述龍兵嶼的第一代高階祭司們。他們作為繼往開來的一代,繞過彎路,犯過錯誤,走過迷途。\r
他們是公認的,除卻流月城的最後一代外,最艱難的一代祭司。他們成長於動蕩的心魔歲月,剛一下界便面對尊長大批的殉城與亡故。某種意義上,他們是被拔苗助長的一代,還未充分成長,卻必須有所擔當。\r
但是烈山部的血液在他們的脈絡中奔騰,他們始終都記得,他們身上的重任。他們不是歷史上最強的一代高階祭司,但是卻有不輸給任何一代的堅持與堅韌——為烈山部在天地之間求得存續之道,為族人殫精竭慮尋找立命之所。\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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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午時剛到,福海客棧天字一號房里閃出瞬移法術的光影,瀾辰帶著一位更為年輕的祭司出現了。\r
瀾辰淡然行禮,但是那位年輕祭司卻大驚失色,他戴著一副碩大的木質眼鏡,從厚厚的鏡片後面呆愣著看著沈夜和初七。\r
“莫懷!發什麼呆!”瀾辰拍他的肩。\r
“沈夜……謝衣……原來長這樣……”他目無尊長地念出這兩個名字,然後刷地手中多了一支畫筆與卷冊,迅速地塗抹起來。\r
“七殺祭司,請分清場合!”瀾辰手一抬,畫筆與畫板消失了。喚作莫懷的青年這才回過神來,漲紅了臉,對著沈夜和初七各自行了一個神農禮。\r
“兩位抱歉……只是傳說中的人物突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我有點失控……”莫懷羞愧得連耳朵尖都紅透了。\r
“莫懷現任七殺祭司領生滅廳主事,對於各類典籍特別是史料,了如指掌。”瀾辰介紹了下。\r
“了如指掌,這個評價可不低啊。”沈夜笑笑,“七殺祭司,請問師則,章二,目一,內容為何?”\r
“忤逆師命、屢教不改者,杖二十,閉門思過一月。”\r
“孝則,章三,目五,內容為何?”\r
“父母病而不奉養者,鞭三十。”\r
“神農本草經中,如何描述藥之七情?”\r
“藥有單行者,有相須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惡者,有相反者,有相殺者。凡此七情,和合視之。”\r
沈夜隨意抽問了莫懷數個問題,都被一一流暢作答,他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深。\r
“很好。”最後他點點頭,對初七說,“後生可畏。”\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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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莫懷見到瞳的時候,反應比見到沈夜和初七還要激烈。\r
“瞳……瞳……瞳……”眼看瀾辰又要斥責他不尊禮法,他卻行了一個極其標准的神農禮,“瞳大人在上,請受晚輩一拜!”\r
“看來,這位小友,是瞳的狂熱崇拜者。”沈夜一面看到瞳收到熱情的崇拜面部微微抽搐,一面跟初七咬著耳朵,“某種程度上,他和瞳,頗有異曲同工之妙。”\r
“七殺祭司,真是一個奇才輩出的職位。”初七含笑點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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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烈山部新老兩代祭司寒暄之後,交談便轉入正題。\r
“靈魂修復之術,我記得生滅廳的上古禁術卷宗里,應當有线索。”瞳還不了解莫懷的稟賦,便建議道,“若能調閱……”\r
“靈魂修復之術,分為法術系和蠱術系,”莫懷搜索著記憶,說,“瞳大人精通蠱術……我記得傳說中的鳳凰蠱,可療治肉體損傷,若將鳳凰蠱用三昧真火焚燒,將會得到涅槃後的蠱蟲,或可修復魂魄。”\r
“鳳凰蠱啊,你是說這個嗎?”瞳手一張,站在他身後的十二便遞過一只金色的蠱蟲。瞳的掌心中燃起火光,蠱蟲化為灰燼,須臾,一只更小更金黃的蟲子從灰堆中爬了出來。\r
“讓鳳凰蠱涅槃,有意思。”瞳手掌一收,蠱蟲便不見了,“十二,我們走。”\r
“是,瞳大人。”十二抱著白貓,和瞳雙雙瞬移消失。\r
“誒,瞳大……”莫懷還沒反應過來,崇拜之人便沒了蹤影。\r
沈夜笑著解釋:“無妨,瞳就是這樣。定是鳳凰蠱涅槃讓他過於興奮,尋一處僻靜之地研究蠱蟲去了。”\r
看莫懷一臉不加掩飾的失魂落魄,瀾辰蹙眉拽了他一把:“七殺祭司,莫忘了你今日所來的主要職責。”\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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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的,魔界通路之事。”莫懷抬抬他的木質眼鏡,“這個較為頭疼,魔氣裂痕有里通之效,故其魔氣近乎無窮無盡,尋常之力根本無法與之對抗,除非有對應的神力相助。”\r
“但矩木已崩,神農神上更是不知所蹤,我們根本沒有對應的力量。”瀾辰垂頭。\r
“抑或是有能夠產生豐沛清氣的神器相助也可。”莫懷說,“但是我們也沒有。”\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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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神農神上,若是三皇中的其他神上之力,不知可行否?”一直沒有說話的初七說。\r
“三皇之力各有千秋,按理說應當可行。”莫懷用力點頭,又一臉憧憬地望著初七,“謝前輩莫非知曉其余的三皇之力的所在?”\r
“他只是隨便問問。”還未待初七回答,沈夜先接過話去,然後看似漫不經心地看了初七一眼。後者當即心領神會,便也笑笑,說暫無頭緒。\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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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兵嶼當下乃非常時期,焱麓也非好糊弄之輩,瀾辰與莫懷不便久留,這就告辭返島,約好聯絡的方式,改日再行碰頭。\r
待天字一號房里只剩下沈夜和初七的時候,沈夜一把將人拉過來圈在懷里:“你方才在打什麼主意,別以為我不知道。”\r
“這個這個……阿夜目光如炬。”初七含笑地看著他。\r
沈夜忍不住去咬咬他彎起的嘴角,然後用額頭抵著初七的額頭:“不要以為這樣就能糊弄過去。你體內那點不穩定的昭明或者三世鏡之力,對抗連通魔界之力只是杯水車薪。”\r
“我明白。”初七見沈夜面容嚴肅,便也收起笑容,鄭重地回答他。\r
“你當真明白?你可記得前世我贈你忘川之時,你我說過什麼,今生第一次心意相通之後,你我又許諾過什麼?”沈夜拉起他的手,湊到唇邊細細地吻。\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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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下的性命歸主人所有,任憑主人處置。”\r
“……不可輕易斬斷自己的鋒刃——哪怕是出於本座的命令,也不行。”\r
“……是,主人。”\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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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所以,你現在是我的了嗎?”\r
“我是你的。”\r
“我一個人的?”\r
“你一個人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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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一方威嚴或稚氣,無論另一方忠誠或寬縱,話語會變,情景會遷,但是不曾更改的,是那份契約般的確認。\r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所以,不許胡來。”沈夜扣緊懷中人,懷里的人聽話地應了聲點了頭,他這才放了些心,低首去尋初七冰冷卻柔軟的雙唇。\r
昔日沈夜曾說,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那句話其實半真半假。\r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包括初七在內的任何人,比起背叛,還有一件事他更加不能容忍。\r
那就是,失去他。\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