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t聚散(一)\r
若干年後,俠義榜的江湖影響進一步發揚光大,排名前列的俠士的生平巨細,則更加受人關注。\r
除了寶刀不老的“紅袖添香”的持續創作,坊間出現了更多的撰寫人,書寫著關於俠士們的種種奇聞軼事的冊子,從人物評傳到江湖秘辛到風流韻事,五花八門真真假假應有盡有。\r
而名動江湖的沈大俠,則有一樁軼事,因為乖謬蹊蹺,而遭遇眾多猜測,卻終是無人知曉實情。\r
傳聞,那如冰如霜、獨來獨往的沈大俠,最畏懼之事,竟是在冬至之夜入眠。\r
歷年的冬至之夜,沈大俠或找人比武,或完成任務,或對月獨酌,甚至後來蜚短流長附會變味,有人說曾看他扎進賭館一擲千金,也有人說曾見他流連青樓夜御數女。\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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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虛虛實實的謠傳背後,掩藏的是無人堪說的舊夢。\r
無人知曉,沈夜痛恨在那年冬至之夜睡去的自己,恨了多少個晝夜與春秋,也無止無休。\r
——他恨自己,為何睡得那樣安穩,那樣深沉。\r
而那年他醒過來時,他的世界,天崩地裂。\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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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前一日。\r
“羊肉、當歸、黃芪、童參、枸杞……”沈夜一面接過初七遞過的外袍披上,一面嘴里念念叨叨。初七抬起右手幫他順了順衣襟,然後笑著說:“要記牢哦,阿夜,一味皆不可少。”\r
“羊肉藥膳,雖聽起來很適宜冬至進補……”沈夜蹙蹙眉,“不過初七,你給的菜肴配方,真的靠得住嗎?”\r
“那是我早些年間,旅行至巴蜀一帶,留宿當地村落時被款待的冬至佳肴。”初七笑笑,“非我自創,你可安心采買回來烹煮。”\r
沈夜拿上錢袋,便要出門,初七送他至門口。\r
青年走出兩步,卻忽然轉身,將送他出門的人拉入懷中扣住後腦,熱烈地吻了起來,直到吻得初七氣息凌亂,沈夜挑起嘴角:“差我出門做事,總得,先讓我討點好處吧。”\r
兩人方又打趣調笑幾句,沈夜這才嘴角噙笑地離去。初七揮揮右手,遠遠地看他離開。\r
直到沈夜的身影消失在村頭,他才斂起了所有的笑容,握住了左臂。\r
再度無力的,左臂。\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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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終於到了一個極限。\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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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多少時日,新更換的偃甲便已告失靈。按這個速度,他身上其余新更換的偃甲,也支撐不了多久,更遑論還有那些依靠最後一絲矩木之力未曾更替過的部分,隨時都可能失去效力。\r
若還是繼續啟用眼下這等材質制造偃甲,那他這具身體,大概就必須每逢幾天便見血開肉一次。\r
且不說此舉會多麼麻煩,如若真按照這等頻繁程度,他的血肉,也會不堪重負。他每次強行用法術催動傷口加速愈合,但身體並未得到十分的休整與痊愈。\r
每動刀刃一次,便都是耗血耗氣,終非長久之計。\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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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必須,要去尋找可替代矩木之物了。\r
……可如若要尋找對等之物,恐怕他得重返諸多故地。\r
龍兵嶼興許有殘余的矩木枝,百草谷中亦有諸多奇珍異草,南疆乃蠱術起源,也不乏有破解之法的可能……\r
可是這些地方,他能帶著沈夜前往嗎?\r
這些所在,要麼充滿不應讓他知曉的前塵舊事,要麼充滿不想讓他面對的險要崎嶇。\r
而且……誰又知道,何時何地,這種奔波渺茫的尋找才是盡頭?\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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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沈夜烏黑卷發中的那一縷不合時宜的白色。\r
他對自己說,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初七,你已在透支他的生命。\r
這是沈夜全新的人生,不應陪他耗費殆盡。\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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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瞳曾對還是謝衣的他說過。\r
降生在流月城的他們這些人……生於寒夜,也將無聲無息滅亡於寒夜。就像上古遺留至今的幽魂,早已被時間長河拋棄,出生便注定了不幸……\r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前方只有一线螢火般微弱的光芒……忍不住想親眼看一看,那個或許充滿光明的未來。\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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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夜便是傾其所有作為賭注,賭了那一线螢火之望。\r
初七全神貫注地注視了他一百年。\r
他比誰都知道他的艱難犧牲,比誰都知道他的決絕殘忍。他把自己作為祭品獻給最深的黑暗,去換取族人的未來的光明。\r
在見證與陪伴了沈夜那樣的人生之後,初七也比誰都希望,他能自由。\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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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浩蕩,山川蒼茫,還有如此多明媚豐盛的風光,沈夜未曾眺望欣賞。\r
煙花三月的江南,飛雪八月的塞外,隨風入夜的巴蜀春雨,天晴深巷的舊都杏花。\r
他曾想把這些盡數捧於沈夜的眼前,可什麼能比得過沈夜自己身臨其境去親自品嘗?\r
況人有七情,世有百味。邂逅際遇,人來人往。\r
那不是他一人的存在,便能表率或取代的體會。\r
這萬里河山入畫,萬丈紅塵如歌,良辰美景賞心悅事,方是這一世的沈夜應過的人生。\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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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在偃甲房里,熟稔地為左手更換偃甲。\r
左臂的疼痛讓他格外清醒。是的,他該醒了。\r
他是前世之人,本就不該存於沈夜這一世的命數,偷來五年相伴光陰,已經算是上天垂憐。\r
如今沈夜年歲已長,冠禮已畢,文才武藝,皆有小成。在這世間,他不用太過費力,便應當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r
至於沈夜對他的情感,也許是出於少時的依賴,也許是出於情竇的初開,交托給時間,交托給新的人新的緣分,總歸會慢慢淡去。\r
沒有什麼不會被時間改變。\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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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一面想著,一面料理好了自己的左手。\r
他擦拭掉血漬,心中暗暗思索著。然後他看了看天色,驅動法術,消去了身影。\r
他還有些必須做的事情。\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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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七歲的感情,其實並不一定淺薄易逝。\r
初七忘記了,他自己便是在相仿的年紀將心與人,並從此祭上所有愛戀,無論分離的歲月蹉跎,無論忘卻的前塵碾磨,無論輪回的車轍壓過。\r
他那無法割舍也永難釋懷的感情,便正是從青春年少的仰慕開始的。\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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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什麼不會被時間改變,其實也並不一定正確。\r
時間過去未曾、現在不能、將來也無法,改變一件事。\r
那便是、人生自是有情痴。\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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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他也是。\r
雖然他們,彼此不知。\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