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間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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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明暗的燭火搖曳,燈影在窗櫺上重重,杜預伏案仍在認真抄寫著講義。而窗外,山尖銜來一輪好月,青霧如煙裊裊。
“吱呀”一聲,那不似凡間美貌的女子推門輕輕走了進來,似乎是怕打擾了丈夫,她飛快的瞥了一眼伏案疾書的年輕人,可杜預滿腦子都是經文講義,哪注意到英招的到來。
只見丈夫仍醉心向學,英招又看了杜預年輕英俊的臉龐好幾眼,這才羞澀的抿著唇兒,纖細柔弱的腰身輕扭著從他身邊走過,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盒子,捏出一粒香丸,點入香爐。
重新點亮了燭燈,驟然明亮的視野讓書生下意識的抬頭,正與那雙繚繞著雲霧青霜的眸子對視,隨著彼此情愫的蔓延,氤氳繚繞的清香似乎隱含了某種綿綿情調。
夜華似匹練,溪水潺潺,隨著時間的推移,明月高升,皎潔月光溫柔的染盡了那清澈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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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璇?冰璇?你臉怎麼這麼紅,還滾燙?”
“沒,我沒事。”少女又些羞惱的抬起頭,又不好意思與關心她的琴姐姐訴說,只得把頭扭到一邊,掙脫開琴鏡湖伸到她額上的手掌,又緊接著把目光投入到了書本中。
自從英招與杜預結為了夫妻,年輕人如願以償的將神女牢牢的栓在了自己身邊,他的體貼與情話讓單純的神女為之痴纏,一顆芳心緊緊的系在他身上。
但這場人神之間的結合似乎並不受上天眷顧,在夫妻倆的一次外出遠游時,老家突顯天災,宅子所在的小鎮被暴雨從山上裹挾的碎石滾落摧毀了,小鎮上的幸存者不足十之一二,其中當然沒有杜預的父母親友。
巨大的打擊讓書生差點一蹶不振,他最珍視的人都離他而去了,只剩下神女英招,他哄來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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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漸漸勢微,狂風夾雜著人們的啜泣聲在小鎮上怒嚎著,年輕人從趕路的馬車上下來,跌跌撞撞的跑向小鎮,一路盡是慘劇。
他顫栗的走到盡頭,望著已是一片廢墟的宅邸,那里只有寂靜,恍若時間停止了。杜預踉蹌的跪倒在泥濘中,腦海一片空白。
冰冷的雨點嘲笑似的打在他臉上。
杜預的牙齒都在打顫,眼中的事實冰冷而令人恐懼,只是一次簡單的出游而已,誰曾想這竟是天人永隔。
冷風灌進他囁嚅的嘴里,讓他打了個哆嗦。
而身後,油紙傘被輕輕的放到地上,英招緩緩走到年輕人身前,以同樣的姿勢跪在地上抱住了他。
杜預愣住了,身前的懷抱溫暖而又柔軟,給予他鮮活的力量,替他抵擋了飄搖雨絲,接納了他的一切無措和悲傷。
“你還有我,杜郎,英招還在你身邊,你不是一個人。”
年輕人怔怔望著妻子溫柔而又憐惜的美麗臉龐,一時百感交集,內心被狠揪著,他的淚融入了這場暴雨中,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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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災過後,夫妻之間的感情更勝往昔,杜預看著比平日里更加憐惜照顧他的妻子,時常感覺到一陣恍惚,他的夢想與英招的願望從一開始就是相悖的,本來他還能做到在冷酷的心外包裹一層甜言蜜語,但事到如今,她已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神女對他的好讓他愧疚,但更讓他貪戀。
看著妻子時常望向窗外的遠方的背影,杜預不禁思索,如何才能讓英招心甘情願的放棄她的願景,永遠拴在他的身邊。
賣掉了所有的地契,再加上從廢墟中清理出來的財物,得來的錢足夠夫妻二人生活好一陣子了。
於是二人搬到了附近的城里,租了個小院繼續生活,面對更照顧他的神女,杜預發現自己從英招身上得來的過目不忘的天賦更加強大了,不少時候,他甚至能做到一聞千悟。
依托於更加強大的天賦,雖然會試的競爭更加激烈,但杜預依然取得了不錯的名次,之後就只剩殿試了,若是再取得個好成績,那他可終於實現了自己走進權力中樞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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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試結束的那一日
縱使等在貢院外的學子家眷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但在一個角落里,卻突兀的空出了一小片空地。
人們不敢去擁擠那位仙子般的姑娘,又或者是在她那清麗脫俗的氣質下生出了心中的自卑而不敢靠近。
只不過隨著大門的打開,年輕的學子們或愁眉苦臉,或一臉神清氣爽的邁步而出,圍著的人群都開始騷動起來。
“杜郎!”英招看著魚貫而出的學子,笑著朝其中一位年輕人呼喊招手道。
“哇,那是誰?”
“是啊,好生漂亮!”
“杜兄,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就已成家立業了,關鍵是妻子又如此美貌,實在是羨煞我等啊。”
“是啊是啊,這還沒放榜呢,杜兄就已經一鳴驚人了。”
杜預一旁的考生看著向他身邊招手的英招,對杜預笑著打趣道,此話一出,好多考生都注意到了人群中那個絕世而獨立的身影。
“諸位,在下家中還有事,就先告辭了!”
看到那麼多人的目光涌向貌美的妻子,年輕人的心中涌起一陣慌亂,同場的考生中不乏富商巨賈之子,也有親戚在朝中為官的貴子,他真的怕英招被這些人中起了色心的拐走,如若真的成了這樣,那他的殿試還怎麼辦,若是會試落榜了又怎麼辦。
心煩意亂著,杜預鐵青著臉擠入人群中,在妻子的輕呼聲中一把拉住英招的衣袖往外走去,帶著她七拐八拐的,快步進入一家買絲綢綾羅的店,待出來時,英招的臉上已經戴上了一張面紗。
“杜郎這是見其他人看到了英招的美貌,吃醋了嗎?”
英招笑嘻嘻的挽著杜預的手臂,靠上了他的肩膀。
“嗯…………嗯…………”
杜預斜睨了一眼妻子,見她眉眼彎彎的樣子,倒是松了一口氣,只要他不說,單純的英招肯定不會知道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那好吧,以後英招出門都帶著面紗,英招的容顏,只給夫君一人看~”
神女只當是杜預對她的關心和呵護,一想到會試已經考完,離她們二人徜徉天地的時日又進了一步,她便難捺不住心中的甜蜜,撩起面紗的一角,在年輕人的側臉上輕吻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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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玉手輕揚,神女和年輕人的喜怒哀樂就此翻了一個新的篇章。
挨過了那忐忑不安的幾日,放榜之日終於來到了,杜預摟著妻子擠進了人群當中,當看到榜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他忍不住熱淚盈眶,會試已過,不論殿試的成績如何,他的半只腳已踏入了朝廷當中。
年輕人不由得看向遠方被重重樓閣遮擋的皇宮,胸腔中的權欲之火熊熊燃燒。
英招倚在丈夫身上,箍在她柔軟肩膀上的大手像鐵鉗一樣讓她感到疼痛,但看到深愛的人振奮的樣子,她咬住了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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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舟上,杜預看著坐在船頭的神女,秀美白皙的腳尖點著碧波漾開的江水,輕輕走過去坐在了她的身邊。
“杜郎,你為何還皺著眉頭呢?這次回鄉祭拜伯父伯母,他們一定會在九泉之下為你的科舉而感到欣喜,祝賀的。”
“我知道。”
杜預伸手握住神女的手,被她柔柔痴情的目光注視著,內心突兀的跳了一下。
“英招,如果說…………如果說…………”
“嗯?”
“第一次見到杜郎吞吞吐吐,好像偷偷做了壞事的樣子,真叫英招開了眼見呢~”
神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如春花般絢爛,她本就是山中神靈,鍾天地之毓秀,在此刻兩岸聯袂的高山和茫茫碧江的映襯下,更是美如天仙,超凡脫俗。
英招白了年輕人一眼,倚在他的懷里,腳尖調皮的揚起點點江水,“都已經是夫妻,人間的夫妻了,還有什麼事不方便說?難不成杜郎還嫌棄英招了不成?”
“怎麼會?”
杜預脫口而出,有英招帶給他的天賦,他還想搏一搏殿試呢,只要得到了天子的賞識…………
再者,英招本身就勝過了人間絕色,更是對他照顧有加,沒有英招就沒有今日的杜預,他怎麼可能嫌棄英招呢,只是苦惱而已。
“胡說,杜郎開始瞞著人家,心里藏事情了,哼!”
年輕人感受到神女倚在他肩膀上的螓首猛地一擺,賭氣似的看向一邊,心里咯噔一下,又好氣又好笑的道。
“我只是在想,什麼時候和你一起去游覽這世間的美景罷了。”
“真的嗎,杜郎你真好!”神女裝作生氣的小臉上立刻轉晴,她抱緊年輕人的手臂,“我想跟你一起出去玩很久很久了,怕打擾你學習就一直沒跟你說,沒想到你還一直記得答應我的願望呢。”
“等你考完殿試我們去西北邊玩怎麼樣?我還沒見過那里的雪山和盆地,或者西南也行,聽說那里山石奇形嶙峋,遍布溶洞…………”
看著神女興致勃勃的講述著以後的規劃,杜預一陣頭大,他慌亂之時提起了曾經許下的承諾,本想著安撫神女,沒想到卻正好掩蓋了他原本的說辭,看她這般反應,若是告訴她考完殿試後還需做官,還要等待一段時日,她會不會很難過,會不會失望的就此離開…………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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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璇看著會試結束後沒幾日,杜預便和英招一起坐船從京城回老家祭拜父母的場景,翻完了這一冊的最後一頁。
杜預對英招的功利性的感情讓少女愈發厭惡,可憐的神女,被他玩弄於掌中卻不自知,他的自私和無恥讓李冰璇回想起了童年的記憶,曾幾何時,她也是別人取笑作樂的對象,只不過,那時的自己,還如眼前的英招一樣,沉溺於自己編織的邏輯牢籠里,沒有見識過牢籠外的冰冷刺骨。
李冰璇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為自己之前看到杜預和英招之間的曖昧臉紅而羞愧。
昨晚,婆婆說新來的那位大公子的未婚妻也喜歡看書,所以那個女人特意下令書館為她張羅了些新的書籍,其中正好有新的一冊《藏嬌》,所以她又偷偷“借”了回來。
李冰璇在心里稍許慶幸,隴西這地方民風尚武,民間讀書人是不少,但比起帝國的其他地方還是少了許多,這些閒書自然流通的也慢,她這邊讀的最新是第三冊,但其他地方可能都已經發行了第四冊,甚至流通了很長時間呢。
若是沒有侯府的力量去搜集這些閒書,單靠她自己等著街邊零星的書店,那得不知猴年馬月呢。
幕間十三
吃過午飯,見琴鏡湖又開始打坐,似在運功療傷,少女只得收起了詢問的心思,拿起之前看過的小說又回味起來。
看到正酣,小院的籬笆門那突然響起了叩門聲。
被打斷思緒的李冰璇猛然抬起頭,瞳孔卻是睜大了,這麼多年了,這里只有她和婆婆二人,自然不會敲門,那此刻有了敲門聲,前來的會是誰呢?
少女和驚醒的琴鏡湖對視一眼,後者輕輕踏上了屋頂的後方,在茅草上隱藏身形。
懷著忐忑的心情,李冰璇走上前,輕輕拉開了小門。
來者一身柔順的藍白色圓領袍,發髻小冠上還插了根玉簪,書生似的打扮,高挺英朗的面孔在這身著裝襯托下多了絲儒慕之氣,少了些鋒利的棱角,遠處的樹林陰影下還隱隱能看到幾張陌生的侍人面孔。
李照干愧疚的看著面前柔軟而又倔強的妹妹。
“冰璇…………”
“砰!”
少女撫著胸口,氣喘吁吁的靠在關掉的小門上,目光渙散的看著院子里。
“冰璇…………”
“你到底是誰!”李冰璇咬牙切齒的大喊著,尖利的聲音讓少女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是李照干,你的哥哥。”
門外的人從被少女一瞬的美貌驚艷中回過神,緩緩答道。
見門仍然沒有打開,李照干嘆了口氣,開口道:“冰璇,有十一年了吧,我們有十一年沒有見面了,我知道你還在恨我,怕我再次傷害你,但這次從軍中歸來,我是想向你道歉的。”
“那時候我做的確實不對,身為李家的長子,身邊的認可和虛榮心總是裹挾著我,娘親…………家里的風言風語吧,也蒙蔽了我身為兄長的良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負你,最後甚至,還差點要了你的性命…………”
“閉嘴!”
李冰璇顫抖的喊道,聽到當年的主凶親口提到那場差點死去的慘事,以及被欺凌的回憶,心神具震,仇恨與怨怒一同涌上心頭。
“李照干…………咳咳…………你不是我哥哥。”
她冰冷的喊道,記憶中的童稚面孔與剛才所見的英朗的年輕人所重疊,他的話語像是重錘一樣錘在她心頭。
曾幾何時,她也曾在恐懼與悔恨中謀劃著如何復仇,把欺辱要她性命的李家公子們一個個都扔進冬天的池塘里釣魚,要他們哭著喊著跟她道歉。
但當時間流逝,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早就把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拋之在腦後。
可如今,當初要她命的人反倒真的主動過來自降身份道歉了,李冰璇心中像是有滔天海浪翻涌,復雜的情緒衝擊著她的大腦,抨擊著她脆弱的心髒,讓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對不起,冰璇。”李照干沉默了會兒,他從外面踮起腳尖看了看這個簡陋但稍顯溫馨的小院,幾根葡萄架,一個燒火用的灶台,水井以及幾張木椅,比尋常人家還要狼狽。
沒有一絲符合永平候女兒的身份,連一個侍女都沒有,更別提平日里豐盛可口的珍饈了,嚴酷夏日,沒有冰塊降溫,冰冷寒冬,沒有獸金碳取暖,她一個姑娘家,是怎麼熬過去的。
蟬鳴聲寥落,不聞人聲。
李照干感到一陣心酸,他忍不住將父親的告誡按下心頭,道:“冰璇,跟我走吧,我身為父親的長子,可以把你重新介紹給大家,給你在府里安排新的住處,有匹配你身份的衣服,還有侍女的照顧和好吃的,這都是你本應該享受的,到時候再給你找個如意郎君,風風光光的嫁出去,十一年了,難為你一直住在這里,這些年……真的苦了你了…………”
…………
“呵,你想錯了,李照干,我在這里過的很好,不用你假惺惺的過來道歉,又或者,你想讓我出去按照你的安排度過一生,好抵消你嘴里那點可憐的愧疚感?”
“用愧疚的口吻說出如此理直氣壯的話,隨隨便便就把人給安排的明明白白,不愧是永平候府的繼任人呢。”
少女的聲音猶如碎冰,她聽出了李照干話中的悔過之意,但是這更讓她憤怒,她不需要別人的憐憫,更不會輕易原諒一個讓自己童年充滿陰影的人。
“你走吧,你是身份高貴的侯爺繼承人,何苦自降身份跟我這弱女子道歉,你有你光明的未來,我也有我的日子要過活。”
“我只是想以長兄的身份去補償你。”李照干忍不住將手放在坑坑窪窪的木頭小門上。
“補償?補償!你以為你的做法叫補償嗎?在受害者面前一次次揭露過去的傷疤,然後用一個高高在上的強者身份以憐憫愧疚的口吻施舍弱者,你管這叫補償?!”
“收收你無處發散的愧疚心吧!我不需要!”
少女的感覺胸中的氣血在翻涌,鼻尖滾燙,她深深吸了口氣,壓住了哽咽,狠狠的厲聲道。
撂下這句話,仿佛胸中卸下了一塊巨石,她藏了十一年的戾氣都在此刻盡數消散。
“你見過潑出去的水能收回嗎?當年的事已經發生了,咳咳…………”李冰璇怔怔的看著手心的一抹嫣紅,瞥了一眼自己的銀白色的發絲,喃喃道,“還有什麼好說的,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你所願,侯府的繼承人。”
“呼——”李照干沉默的望向天空,難以言喻的挫敗感在他心中升起,回憶起朋友王成寶那憨厚的笑容,他更覺苦澀。
“冰璇,算了,不管怎樣,我都要把這枚令牌交給你,以後遇上了事,出示此令牌,便可以李家嫡女的身份暢通無阻。”
他頓了頓,目光仿佛穿透了木門看向了抱膝靠門坐在地上的少女,“冰璇,最後能讓我再好好的看你一眼嗎,以——”
“以——”
他漸漸的說不出話來了,可門後依然寂靜無聲,李照干頹然的嘆了口氣。
“令牌我掛在門上了。”他疲憊的小聲道。
轉身離開,再也沒有回過頭。
直到腳步聲消失了很久,李冰璇仍然靠在門後坐了很長時間,銀色的長發耷拉在她的胸前,顯得她孤獨而又纖弱。
琴鏡湖慢慢從房子後面轉了出來。
她看到恍惚的少女,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她面前,伸出了手。
李冰璇慢慢抬起頭,並沒有去握那只滿是細繭的手,反而握緊了掌心的血跡,踉蹌站起。
“我沒事。”她揚起灑滿珠玉的小臉,努力的燦爛一笑。
她繞過琴鏡湖向前走著,走著走著卻不知不覺淚流滿面,淚水模糊了她的視野。
直到她撞到了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里,寒冷的身軀被暖意所包裹,冰雪般的發絲被溫柔的撫摸著,她才終於抑制不住心中復雜的情感,淚兒伴隨著十一年的委屈一股腦奔涌出來。
永別母親,失去父親,大難不死,苟且偷生,彷徨至今。
少女的太多絕望都被壓抑在心底,而今一同宣泄而出。
“哭吧,哭出來心里能好受多了。”琴鏡湖咬緊了嘴唇,將泣不成聲的少女抱得更緊了些,“我的心與你一起疼著。”
…………
…………
幕間十四
打開門,李冰璇拿起了掛在門扣上的令牌,但她連看都沒看,宛若手中攥著的是一團火焰,對著樹林最陰翳的地方狠狠扔了過去。
這算是與過去道別了吧。她喃喃自語了一句,轉身走回了屋里。
“你以後打算一直留在侯府里嗎?”
“當然不。”
李冰璇對著琴鏡湖嫣然一笑,像是經歷過暴風雨,蕩盡鉛華後的白荷。
“我和婆婆約好了,等攢夠了錢,我們就一起去江南,去我娘親的故鄉。”
她迎著琴鏡湖詢問的目光,坦然點頭,“是的,她已經故去了,但我想念她,我想去看看她以前生活過得地方。”
少女遲疑了一下,又輕輕道:“如果有條件的話,我倒想再回一趟京城,那里是我娘親故去的地方,她的墳也在那。”
“如果琴姐姐無處可去的話,不妨與我們同行吧。”
琴鏡湖看著少女誠摯的笑容,嘗試著,微微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李冰璇的小腦袋。
“好。”
當天晚上,琴鏡湖感知到了老人和少女盡皆睡的深沉後,才悄悄起身走出門外,走出院子,九境清微玄天真言自然運轉,她的手撫摸上一片綠葉,放開五感。
她只穿一件小衣,月光照在她裸露在外大片的白皙無暇的嬌嫩肌膚上,熠熠生輝。
風兒吹動的沙沙聲,石縫里唧唧的蟲鳴聲,以及小動物在草坪間穿梭時滑過葉片的聲音。
她聽了很久,才聽到大概離自己十幾步遠的位置,一只野貓的爪子似乎是碰到了某個金屬物品,略有清脆的聲音。
琴鏡湖走了過去,在一片灌木叢下,黃銅色的令牌在夜色中閃爍著幽暗的光芒。
她靜靜的看了一會兒那個在永平候府里象征著高貴身份的令牌一會兒,終於下定了決心,將令牌拾起,揣入懷中。
數日之後,天氣明顯蕭瑟了起來,秋末要為冬天鋪墊好情緒,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場秋天最後的雨。
琴鏡湖站在檐下,伸手接了一滴雨水,刺骨的寒意沁入手心,竟比尋常冬雨的寒氣更加重。
“這是自然在告訴萬物,冬天的腳步近在咫尺,要做好封閉巢穴,冬眠的准備。”
她一邊用功法煉化寒氣,一邊將手臂橫在了李冰璇身前,制止了少女也想用手接雨的淘氣舉動。
“這雨對身體很不好,你別淋了。”
“哦。”
少女應了一聲,她與琴鏡湖早已熟絡,自然也不再繃著臉,維持清冷的模樣。
但她的目光仍牢牢的盯著院子里的小門,明明是中午了,婆婆怎麼還沒有回來呢。
正想著,門吱呀一聲開了,李冰璇的雙眼亮了起來。
卻不料,進門的干瘦身影一頭栽倒在院子里,灰白的頭發濺上了肮髒的泥水,那洗的發白的衣袖仍牢牢的抱著食盒。
“婆婆!”
少女驚叫一聲,不顧冰冷的雨水直衝了過去,琴鏡湖拎起檐下的雨傘,也緊跟著朝著少女單薄的身影追去。
“婆婆!婆婆!”李冰璇眼眸瞬間就紅了,她跪在地上,把老人扶起來焦急的詢問著,可婆婆卻毫無聲息的倚倒在她的肩頭,一動不動。
琴鏡湖在少女身後觀著老人的氣色,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不對不對,要先把婆婆抱回屋里。”少女喃喃著,可她站起身才發現,自己本就身體虛弱,又怎能負擔起一個人的重量,李冰璇只好將老人的一條手臂搭在肩上,朝屋里走去。
待一切都安置好,李冰璇看著躺在被窩里的老人,又摸了摸炕,感受到那被柴火燒的滾燙溫度,她才略微松了口氣。
一轉頭,只見琴鏡湖正背對著她站在門口擰著濕透的外衣,但肉眼可見的,那件她身上僅穿的月白色小衣仍然濕了大半。
之前扶嚴婆婆進屋的時候,多虧了琴鏡湖為她撐傘,當時心急卻是沒有注意到,那麼冷的雨啊,家里卻只有一把傘…………
琴姐姐身上的那件小衣本是自己的,但後來借給了她,被她用針线活改造了一些後勉強能穿,此刻那半濕透的衣料緊貼著肌膚,竟然在背後也能看清那高聳的渾圓輪廓。
少女不由自主的瞄了一眼自己的。
她輕輕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琴鏡湖。
冰冷的感覺讓她渾身一顫,可下一刻,她感覺懷中的人兒渾身緊繃了起來,慢慢的。
像是有層流動的火焰在琴姐姐的肌膚下運轉。
淡白色的水汽慢慢散發,李冰璇感覺懷抱的身軀溫暖了起來。
“琴姐姐,這是你練的功法嗎?”
“是…………是的。”
原來被人從後邊抱著的感覺是這樣的。
琴鏡湖有些呆呆的想著,還未是掌門的師尊雖然寵她,但礙於師徒間的距離,抱過她的次數屈指可少,後來入門的小師妹本就性子清冷,天賦也並不弱於她,一開始就修煉了九境清微玄天真言,自然為人更冷了。
少女的手環繞著她的腰間,暖暖的吐息打在她的耳垂上,散發間,琴鏡湖甚至能感受到少女那心髒的跳動聲,這讓她的臉有些紅,可很快,再次產生波動的心境便被道鏈給強行撫平。
臉上是一副淡然的平靜,但琴鏡湖卻有微微的不舍,這點不該有的心緒是她在掙斷一條道鏈後贏得的勝利。
“我也想練,如果我也有一身武藝,就能夠早日帶著婆婆從侯府里出去了。”
“可外面的世道不太平,我出來時聽聞,東海水師那里前些日子險些又發生了暴亂,多半是七八年前那個姓卓的將軍被稀里糊塗斬首引發的後患,內地也是,流民一直不少,占了山,便成了寇,苦難人揮刀相向,還有北面的燕漠,氣候變冷了,羌人都想攻打大秦,那北蠻子更不用說了,更何況那里駐守的將領好像病倒了,管事的是他的女兒,你說奇不奇怪?”
“我倒更相信是那個姑娘厲害,她有能力讓部下服氣。”
“你相信,但朝里的人可不相信,師尊集會時,那些官員們討論的最多的便是處置燕山那位沒有帝命卻攬將權的姑娘。”
“我不管,就算外面的世道不太平,但也有像琴姐姐這樣的好人啊。”
琴鏡湖一陣恍惚,少女仿佛理所當然的話語讓她心底一陣酥麻的震顫,在道鏈的鎖情作用下,那種被當做依靠的奇妙感覺一閃而逝,但卻讓琴鏡湖深深的記住了。
“可你的身體太虛弱,還有病根,經脈都被淤堵了,練功反而會讓身體不堪重負。”琴鏡湖柔聲安慰道。
“琴姐姐,你也看出來了啊。”李冰璇靜靜地靠著琴鏡湖的肩頭,聲音細微,“我從小體寒,情緒起伏過大便易昏厥,就連這銀白色的發絲,也是天生的。”
外衣被搭在外牆上,她的手腕被琴鏡湖輕輕抓住了,暖乎乎的,想來是琴姐姐提前蒸干了手上的雨水吧,李冰璇猜測著。
少頃,少女才聽懷中人道:“先前還奇怪你這漂亮的發色,現在卻是有個大致的猜測了,你的身體里淤積了很多寒毒,小時候還是一點,但隨著你長大,她吸收了你平日里身體被侵入的濕氣,愈發壯大,愈發難根除,這也是你說的前面兩點的原因。”
“而你的發色原因,我感覺,像是伯母在懷孕期間,被人下了寒涼的慢性毒藥,你雖然大難不死,但這種藥物卻也改變了你的發色,是種病變。”
琴鏡湖搖搖頭,把最後這句腦海里構思的話刪去,冰璇的身世這些天她也了解了不少,要是知道這個推測,不得當場暈厥過去,於是她便改口:“最後嘛,你的發色這麼漂亮,何苦煩惱,旁人羨慕都來不及呢。”
“琴姐姐真這麼覺得嗎?”
“是啊,這難道不是最直觀的看法嗎。”
少女抿了抿嘴角,蕩漾出一抹笑容,婆婆果然沒有騙她呢。
“那我練不了武了,只好求琴姐姐保護我了。”
“放心吧,我答應了你一起去江南,一定會保護你的。”琴鏡湖沒有一絲遲疑。
“好,姜湯應該煮好了,我去盛。”
“我去吧,你去躺入被窩,淋著一點雨也是淋著,別光顧著別人,愛惜自己一點,知道嗎?”
少女的手冰涼,被她握了許久卻不見絲毫暖意。
琴鏡湖嘆了口氣,轉身輕輕捏了捏少女的瓊鼻,看著李冰璇躲閃著,最後乖乖的縮進厚被子里,才去灶台盛燒好的姜湯。
李冰璇喂了婆婆大半碗姜湯,才自己喝了點,暖流順著食道涌下,火辣辣的,久違的困意涌上大腦,少女掙扎著為婆婆掖了掖被角,這才松開了心神,一頭栽倒在自己的床上睡去。
她的被角是琴鏡湖掖的。
幕間十五
大雨下到了深夜。
嚴婆婆從昏迷中悠悠醒轉,第一眼看到的是閉目守在炕邊的琴鏡湖,她渾濁的眼睛轉了轉,才看到了在自己床上睡得正香的少女。
“咳…………咳…………”嚴婆婆輕輕咳了咳,她掙扎著坐起來,喝了琴鏡湖手里遞來的熱水才有了些精神,但嗓子的難受讓她話音低了很多。
“謝謝你了,琴姑娘。”
琴鏡湖沒有回答,坐在一旁看著熟睡的少女出神。
老人默然了會兒,感受著輕飄飄的身體里不斷流逝的體力和生機,她緩緩對著那位陌生的姑娘開口道:“說來慚愧,琴姑娘剛來的時候,老身還一度懷疑你會給冰璇帶來危險,會給我們平靜的生活帶來風波,但現在,無疑是老婆子錯了,在此給姑娘道歉。”
“還有一件事,縱使厚著臉皮,老身也想求姑娘幫忙。”
琴鏡湖眼睛轉向老人,聲音平靜:“您說吧。”
“姑娘,看在冰璇救了你一命的份上,過幾日便帶她走吧,能去哪是哪,走的越遠越好…………便是入你那山門也罷…………”
“老婆子有自知之明,這枯瘦的身體早就被平日的操勞與憂心榨干了精力,本想著能再照顧冰璇幾年,可老天爺也偏偏與我做對,這場雨啊…………咳咳…………”
“我的命數差不多到頭了,再也不能護持冰璇這孩子,她父親的良心被狗叼走,而他的續弦更是恨不得制冰璇於死地,沒有了老婆子舔著張故人之臉續著那縹緲的舊情,這府里容不下她。”
“姑娘…………求你…………”
琴鏡湖閃身來到老人身前,白玉般的兩根手指搭在那枯瘦的手腕上,凝神屏息了許久,嚴婆婆也沒有打攪她,只是不舍的目光緊緊的盯著她早就視為比生命還要重要的少女。
“就算你不說,我也會答應你。”琴鏡湖慢慢將手放了回去,心中沉甸甸的,她忍住疼痛,垂眸道,“冰璇以後的路,我來替你守護。”
“走…………要快…………冰璇她生的太過美貌…………若是被府里的其他人發現…………咳咳…………易招惹覬覦…………”
“明日,明日我便去安排車馬行。”
“好…………好…………”嚴婆婆笑了,心中的大事了下,她再次疲憊的沉沉睡去。
夜漸漸深了,炭火只余小小的火苗,散發著溫暖,屋外,雨聲仍未停止。
似乎是本就虛弱的體質,少女睡了許久並未清醒,她迷迷糊糊的睜開半邊美眸,才看見床沿上背對著她坐著一道窈窕身影,李冰璇輕輕哼了聲,順手抓住了身影的胳膊,觸手微涼。
“怎麼了?”
身影轉過頭,將她不安分的小手塞回被子里。
長長的發絲帶著若有若無的竹葉香,是她熟悉的人兒。
“進來…………外面冷…………”
少女含糊不清的咕噥著,抓著滿是細繭的手塞進被子里。
身影頓了頓,將外衣一件件脫下,才小心翼翼的鑽了進去。
少女感到一雙無比溫暖的手撫上了她的額頭,像是孩提時代母親獨有的溫柔,身邊是香香的,令人安心的氣息,她又感到困倦。
“睡吧…………別想那麼多…………”
“唔。”
幕間十六
“嗚——啊”
少女慢慢睜開眼睛,手從另一半的床鋪上收回,她帳然若失的看了眼空空如也的身邊,將耳邊散亂的頭發收攏到腦後,再然後,她仿佛突然想起來了什麼事一樣,臉色一變,連外衣都沒有套上,赤著腳奔到另一張床邊。
老人滿是皺紋的臉蒼白干癟,看上去虛弱的不成人樣,但胸口微微起伏的被子仍表明她還活著。
窗外的雨仍不停,少女的心隨著顫動起來。
本想著只是一場普通的風寒,服下姜湯睡上一覺便好,可怎會如此嚴重,婆婆的臉色如此可怕,這可怎麼辦是好。
少女焦急的在屋里來回踱步,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只著一件小衣。
她迅速穿上衣服,走出屋外,灶台那里升騰著小小的白霧,李冰璇掀開鍋蓋,米粥尚有余溫,可燉粥之人呢?
“琴姐姐?”
“琴姐姐!”
“琴姐姐!”
少女呼喊著,一連好幾聲,她的目光掃過,小院里空落落的,就如她此刻的心。
她不在這里。
李冰璇也不知該怎樣描述她此刻的心情,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琴姐姐通曉醫術,本想讓她幫忙看看婆婆的病情,可偏偏在這個時候,日夜陪伴在她身側的琴姐姐卻不見了。
房間里微弱的呼吸聲,空蕩蕩的庭院,連綿成幕的雨絲,無措和悲傷從四面八處襲來,少女感覺仿佛有冰水從腳脖往上蔓延,眼前變得模糊,讓她窒息,絕望。
但她很快抹干了眼角,承受過苦難的人,經歷過死亡的人,總能讓自己更堅強的去面對無助。
琴鏡湖不在這里,必然是有要緊的事去做了,至於是什麼事李冰璇不想去想,她只知道藥才能治病,而像婆婆這麼嚴重的病要上好的藥。
她習慣性的伸手去摘下那間斗篷,握在手里才想起,自己已經用過一次這樣的裝扮去騙藥了,只要藥房的人不是傻子,經過詢問必然能得知自己是個假身份。
如果要他們知道我是府里曾經那個被人厭棄的雪女,本就趾高氣揚的他們更不會把藥給我了,說不定還會變本加厲的欺辱自己,自己忍受他們的侮辱也就罷了,可婆婆怎麼辦?
沒有藥她怎麼活下去。
對了,那個令牌!
少女心念一動,她想起了自己曾經為了割舍過去而拋起的令牌,李照干曾說見它猶如見李家嫡女,有了它,婆婆便有救了!
李冰璇的心激蕩起來,她將門合攏,闖進了雨幕當中,打開小院的籬笆門,她一步深一步淺的邁向樹林當中,冰冷的雨水帶著徹骨的寒冷,讓她纖弱的身軀顫抖著,泥濘濺在她的褲腿上,更顯狼狽,像是天鵝陷入了泥沼當中,摧殘著美麗的生命。
那雙常年與書本作伴的手在此刻撥開草葉,在泥潭中摩挲,翻開石子查看,在大片大片的髒水中尋找著那枚救命的令牌,直到白皙柔嫩的肌膚被石棱割傷,朴素的衣裙被灌木劃爛。
她望向前方,渾濁的泥水夾雜著不小石子土塊匯成溝壑,涌向侯府的排水溝里,若是令牌在這連續好幾天的雨水衝刷下進入了排水溝中也不奇怪,她只能一路找下去。
寒意侵襲下,李冰璇的心口也開始疼痛起來,輕柔的雨絲像重錘一樣砸在少女的螓首上,讓她難以直起彎下去的小腰,頭腦越來越昏沉。
但一想到婆婆還等著她去救命,少女便咬著牙堅持找下去,她的心早已冰冷如石。
她不在乎別人眼中的自己,從失去過所有開始,她做事便遵從內心,只在乎每一個對她好的人,因為對她釋放善意的人稀少的可憐,所以才更值得她去守護去珍惜。
藏書館
“付姑娘一路舟車勞頓,何不去歇息幾天,看書什麼時候也不遲。”
李照干嘆了口氣,回過頭看著悄悄跟在他身後的姑娘。
“雨欣感覺還好,身體是苦了些,但心中卻是開心的,更何況來到侯府這麼多天了,我也想親手為伯母盡點孝心,”付雨欣揚了揚手中的藥膳食譜,淺淺一笑,她走到青年身邊,看著他不自然別過的頭,柔聲道,“照干哥又是為什麼在這書館里呢?”
“看些書罷了,振興我李家,光靠鐵血是不夠的,小時候總是苦於讀書,但長大了總要識些手段。”
“照干哥說的在理,伯父以軍武起家,高至裂土封侯,若是想再進一步,無非是往朝廷中樞那謀,”付雨欣掂了掂手中的書,小聲說道,“若是我那幾位哥哥肯向照干哥這樣用功,祖父也不會天天拿著棍子攆著他們滿院子跑了。”
李照干放下書,皺著眉頭看著她。
“很久之前,祖父曾讓我挑選各家青年俊傑中最心儀的那位,他會加重其是最後聯姻對象的權重。”付雨欣上前一步,縱使她只到李照干的胸口,但她灼灼的眼神仍然讓年輕人後退了一步,“但我直接跟他說,雨欣非李照干不嫁。”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只想讓照干哥知道,我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千里迢迢從京城跑到隴西來的。”
“還有,我不喜歡付姑娘這個稱呼。”
付雨欣踮起腳尖,湊近年輕人的臉龐,目光脈脈含情,“我要聽你重新叫我。”
“欣,欣兒?”
過了一會兒,隔著一層雨幕,看著付雨欣拿著一本書離開的身影,李照干摸了一下嘴唇,目光突然變得幽深起來。
幕間十六
怎麼還不出現怎麼還不出現,為什麼不在這里!李冰璇無力的跪倒在地,指尖的傷口仍在隱隱作痛,她轉過頭,怔怔的望著一旁湍急的排水渠。
它與整個天水城的排水系統是連通的,這麼長時間的雨,本就應該衝到這里面了,也許這個時候它正飄蕩在城外的河流里呢,可她還是這般努力尋找,只是因為還不死心罷了。
說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在臉上流淌,李冰璇仰頭看著灰暗的天空,懊悔像蟲豸一樣啃食著她的心,讓她為自己的任性付出代價。
大雨嘩嘩的下著,毫不留情的嘲笑著絕望的少女。
身後不知何時傳來一聲泥漿濺開的聲音,沉重的雨絲消失了,澄黃色的竹骨撐起了一片淺綠色的天空。
溫暖的手掌撫在少女的頭頂,滾燙的熱量滲透進冰冷的身體,瞬間讓濕透的衣服散發出縹緲的霧氣。
“你找的是這個吧。”琴鏡湖輕輕道,她從懷里掏出一個包裹著銅皮的令牌。
李冰璇呆呆的轉過頭,那骨肉勻稱的手中,正牢牢的托著讓她心心念念的令牌。
“呵…………呵…………”
少女的臉上浮現出似哭似笑的神情,她短促的喘了幾口氣,便緊緊握著琴鏡湖的手站起了身子,拿起令牌朝著侯府里跑去。
只是當她咬著牙,費力扒開那道籬笆門時才發現,那林中的羊腸小道早就泥濘的不堪行走了。
“呵…………”李冰璇輕蔑的笑了一下,搖晃了一下身子,朝泥漿里邁去腳步。
“不要作踐自己了,我帶你去。”
琴鏡湖看著她搖搖晃晃的身影,腦海里始終浮現出她那令人心疼的神情,她抿著唇衝過去,將柔弱的少女攬在懷里,冰冷雨水的觸感順著柔軟蔓上心口。
悄無聲息間,心中的道鏈輕響,又是一條心鎖崩斷了。
琴鏡湖全身微震,她將著突兀其來的喜悅甩出腦海,運功躍上圍牆,飛掠過樹梢的枝丫,朝著記憶中府邸里的藥鋪衝去。
那在冰雨中挺得筆直的身影,在她心口的溫暖中竟軟綿的像抽走了骨頭。
雨中的視野受限,但琴鏡湖卻能安心一些,至少能讓自己的身形更隱蔽。
就算這是以軍功掙得的侯府又怎樣?
琴鏡湖一直祈禱著侯府里不會駐扎著武功高強的人,哪怕她知道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輾轉幾次,終於到了藥鋪,懷中的少女又有了精神,她從琴鏡湖懷里跑出來,掀開門簾,衝到里面正在磨藥的學徒身邊,將令牌按在桌子上。
“給我拿藥。”她嘶聲顫道。
“你!”唐謙看著面前滿是泥濘的落湯雞,披散的發絲被雨淋濕,遮住了小半邊臉,朴素的衣裙上布滿了褐黃色的斑點,狼狽至極。
她就這樣靠在台子上,一點都不怕把台子弄髒?
年輕人心中滿是火氣,本想將這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冒失鬼趕出去,但當他看到了那枚染著紅色水漬的令牌,卻是直接打了個哆嗦。
這是李家嫡系的身份牌!
眼前這一位到底是哪位的侍女啊,怎會如此狼狽,而且每一位嫡系的侍女或伴讀他都早就認熟了,每次來都少不了一番甜言蜜語,阿諛奉承,可這位他是一點印象都沒有。
等等,這發絲顏色竟是白的。
“是我婆婆,中了風寒,在雨中摔倒在地,躺了一晚上仍舊不見好轉,氣息微弱。”
“你等…………等等,我去叫我師傅,他剛剛陪大少爺的未婚妻去里面抓藥了。”
“不必了,我說,你去拿。”
琴鏡湖在一旁淡淡道,她的臉色冰冷,話語有種震懾人心的力量。
唐謙看了她一眼,被氣勢所懾,很快便有些畏懼的低下了頭,不管怎麼說,她們有令牌,自己聽著吩咐就好。
“麻黃一兩,葛根五錢,白芷三錢…………”
年輕人拿著記好的紙張,去身後的層層櫃子架上去拿藥了,琴鏡湖走上前握住少女冰冷的小手,安慰的話語卻是怎麼也說不出口。
沒過多久,年輕人跟在另一位少女和老人的身後出來了。
“丁藥師,多謝了,要是最後我做的藥膳能讓夫人滿意的話,必有重謝。”
“少夫人言重了,為您分憂,是老朽的榮幸。”
少女微微一笑,不言語,只是目光瞥了一眼琴鏡湖和李冰璇,怔了一瞬。
“丁藥師,她們是?”
老人瞅了瞅,也感到那個狼狽的落湯雞有一絲眼熟,但他還是踢了一腳徒弟的屁股,呵斥道,“沒聽見少夫人問話嗎,她們是誰?”
“我,我也不知道啊。”唐謙偷偷抬頭看了一眼琴鏡湖,那平靜的側顏讓他心頭不爭氣的一跳,腿酥了半晌。
付雨欣的眼光在李冰璇的身段上瞄了幾眼,之後便停駐在琴鏡湖身上,她咬著唇走上前,微笑道:“你們好,我是付雨欣,是照干哥的未婚妻,初來乍到侯府,還未曾聽聞兩位,能否告知姓名呢,雨欣人生地不熟的,想多交交朋友。”
琴鏡湖目光平靜的略過她,盯著年輕人手里包藥的紙袋。
“你是,生在江南的人?”
李冰璇小聲嘶啞道。
眼前女子那柔和的五官,小巧的臉龐,始終蕩漾著水紋的眼眸,只有魚米之鄉才能養的出來。
她自己就有不少遺傳自母親的水鄉女子特征,再加上上次來騙藥的時候,好像聽藥師師傅談論的時候說了一句少夫人來自江南。
眼前的少女是來自母親故鄉的人。
“是的啊,我的家鄉來自吳郡。”付雨欣的目光有些驚訝,她看向濕漉漉的少女,凝神看去,似乎是要將她看透,面前的少女看上去比她能小一些,頭發因為巾繩脫落而遮住了不少容顏,但直覺讓付雨欣覺得,似乎她才是兩人中的主角,思索僅僅一瞬,她便將身上的披風脫了下來,“給,披上它吧,小心別著涼了。”
“不,不用了!”李冰璇猛的後退了幾步,淡淡的家鄉之情猛然被衝淡了,或許是面前釋放善意的少女是李家的少夫人的緣故,觸發了她心底的排斥。
付雨欣呆呆的站在原地,她緩緩收起了有些尷尬的笑容,“對不起,是我有些冒失了呢。”
她從懷里試探的掏出一塊疊的方方正正的手巾,自嘲一笑:“如果你需要的話。”
或許是付雨欣尷尬自嘲的表情讓李冰璇有些愧疚,她便接過了手巾,低聲道:“謝謝。”
帶著清香的手巾擦干了她的面頰,頭發被她綰到了腦後,她露出了真實的容顏。
看清了面前之人的真正面孔,付雨欣的瞳孔一陣收縮,她的手指不可控制的嵌在了掌心當中,同為女人,她卻不得不承認,自己自以為在京城同輩中除了那人之外數一數二的姣好容貌在眼前人面前竟不值一提。
怎麼會是這樣,她到底是什麼人?怎會生的…………生得這幅好模樣。
付雨欣接過手巾,強擠出笑容,“姑娘這般漂亮,倒是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
“李冰璇。”
付雨欣回頭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冷氣的丁藥師。
“姑娘姓李…………是李家嫡系的人吧。”
“不是。”
李冰璇瞥了一眼她身後的兩人,忽然感覺滿身疲憊,她想離開這種目光的注視,想離開這里。
“付姑娘,就此別過吧。”少女的聲音嘶啞,她牽住琴鏡湖的手掌,往外走去。
“哎?等等…………”
可沒有等付雨欣把話說完,一抹驚鴻影閃過,琴鏡湖早已帶著李冰璇消失在了雨幕里。
留下付雨欣一個人站在藥鋪門口,她面色陰晴不定的沉思了一會兒,驀地轉頭看向驚魂未定的丁藥師,微笑道:“丁老,還要麻煩你一件事了。”
“少,少夫人,您說。”
“把你知道的所有關於李冰璇的事情,都告訴我。”
幕間十七
接過少女手里的小藥罐,琴鏡湖熟練的將一件件藥物和著井水衝入其中,再放到余燼未熄的炭火上蒸煮。
“再拿一個過來,我也為你要了些祛寒除濕的中藥,今晚你也得喝藥。”
一切事畢,挨在她身旁,李冰璇默默的擦干了身體,換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抱著一個滾燙的水杯小口啜飲著。
“你不問我早上去了哪里?”
琴鏡湖撥弄著火堆,聲音幽幽。
“我相信琴姐姐,自然沒必要去問。”
少女低聲道,或者說,她壓根就不感去思考那種最壞的後果。予滿身痛苦傷疤的人以希望,再狠狠的摧毀,這無疑是最讓人絕望的一種方式。
“放心吧,我是去做了些後手,婆婆的病情,我昨晚便看過了。”琴鏡湖看不清未來,她也不確定到時候能不能順利的將李冰璇接出府邸,畢竟,這幾天的事情發生,變數大了許多,更何況,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一天兩天還好說,這麼多天了,侯府里的主人不可能對她的存在一點都沒有察覺。
而另一邊,在聽聞丁藥師小心翼翼的講述完侯府曾經的過往之後,付雨欣再次道謝,走到門外,撐起一把傘,緩緩走進了那深處的門閨。
原來李冰璇竟也是伯父的女兒,只不過生母似乎都不被承認,且極受伯母的厭惡,從丁藥師的言辭中,似乎這厭惡來自伯父那段背著她的私情,之前還聽聞父親叮囑過侯爺正妻李甄氏善妒,私心重,看李冰璇那落魄的樣子,所言不虛,自己今後一定要小心。
不過哪怕是伯父伯母,肯定也未曾想過那李冰璇長的竟如此出眾吧。
付雨欣下意識的握緊了傘柄,再怎麼不去想,驕傲如她也難以想象勝過她的那抹絕世之姿竟會埋沒在這府邸里。
對了,京城的徐家為拉進與陛下的關系,前些年可是把那千嬌百媚的人兒送進了宮中,之後陛下果然放下了徐蒼離開後東海水軍屢次出現內叛的猜忌。
只是那幫京城公子哥的心兒,嘖嘖,當年可是碎的從南大街一直響到北城樓。
不過,要是我李家也能有著貴妃親族的身份,來彌補常年不在朝廷中樞漸漸流逝的聖眷,那麼蒸蒸日上的徐家必然爭不過我們,一個哪里破了補哪里的泥巴,哪會有屹立不倒的銅牆鐵壁吃香。
而付家,必定一榮俱榮!
付雨欣心中漸漸明晰,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先走向了後廚,一會兒借著藥膳盡孝的時候,將這計策與伯母一說,說不定她還能更開心罷。
徐曦啊徐曦,你是沒想到吧,在離京城千里之外的隴西,可有一個並不輸於你美貌氣質的人兒。
呵,京城那些酒囊飯袋說什麼你是天下第一美人,等他們知曉了李冰璇,我倒要看看誰還能說出這種話。
有了後廚老師傅的照顧,付雨欣的藥膳做的十分成功,她的行為舉止充滿了大家風范,而且謙謙有禮,任誰對一位知書達理,溫和如玉的少夫人生不起一絲厭惡的心思。
付雨欣不管到哪里,都贏得了下人的一致好評,更何況,她這親手為侯府主母煲湯的孝心大家有目共睹,想來伯母也會對她更滿意吧。
只要她和照干哥的婚事沒有波瀾,那麼兩家合力,她的丈夫必能成為朝堂中新的廷柱。
事實上,雖然下人早就把這個未來兒媳的舉動都悉數報給了甄卿,但她看著付雨欣端著藥膳前來見她的身影還是很滿意的,兒媳發自內心的尊重她這個婆婆,這麼好的一個家庭,不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嗎。
溫暖如春的房屋里
“伯母,雨欣還有些想法…………”
“什麼伯母,你這孩子,還見外呢,雖然你還沒有和照干拜過堂,但私下里,你便稱我母親,稱侯爺父親就好。”
“母親。”付雨欣微笑道。
甄卿笑語盈盈的把她拉到自己榻邊,柔聲道:“什麼事,說說吧。”
“母親,是關於那…………李冰璇的。”
幕間十八
“婆婆,我扶您起來。您喝點藥,很快就能好了。”少女小心翼翼的將老人從被窩里扶起,枯瘦的身體輕飄飄的,都沒有多少重量。
李冰璇鼻尖一酸,以往的婆婆一直是雷厲風行的樣子,何曾這般虛弱,當真是病來如山倒。
“好…………”
嚴婆婆幾口咽下熬好的湯藥,她看著少女的愁容,嘴唇抽動了幾下,本想說些什麼,可身體的疲憊又讓她的話語傳不出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少女擦拭完自己嘴邊的藥漬,又服侍自己躺下。
昏暗之中,眼皮沉重的合上,過往的歲月如流水般在她的腦海里浮現。
嚴婆婆做了一個夢,一個小冰璇獲得了幸福的夢,她找到了一個愛她的丈夫,兩人隱居在江南的水鄉,以著書為生,而那個叫琴鏡湖的姑娘,開了家醫館,和她們生活在一起。
永平候的書房
李牧詫異的看著婆媳倆一起走了進來,他放下手中的事務,飲下一口茶,“怎麼了?什麼重要的事還要到書房里找我?”
“雨欣,你來說。”甄卿聲音平靜,自顧自的找了個凳子坐下。
“伯父,是這樣的…………”
隨著付雨欣的話語,李牧的臉色由晴轉陰,最後轉變為思索。
“皺著眉頭干什麼?”甄卿交疊雙腿,似笑非笑,“難不成,這時候還心疼了?”
李牧未回答她,目光凝重的看著未來的兒媳,“這是你祖父的考慮還是…………”
“祖父當初給我的選擇中,就有進宮這一條。”付雨欣直截了當,“不難總結出,後妃中身居高位者,家族都被反哺的十分興旺。”
“皇後的步家就是最好的例子,祖父曾言,當年誰識淮陰步,鳳棲梧桐天下知,自從陛下登基,提拔了好多妻族的子弟,大家眼中才漸漸有了這個江南商政並行的新世家,牧野卓也是,卓明…………已梟首的罪人,他的妹妹如今是被廢黜的貴妃,曾經幾層風光無亮,昔日猖獗無比的舊貴族的手都伸不進他經營的水師。還有如今朝中天天在天子面前侍奉,最得聖眷的徐蒼大將軍,他前些年剛把自己的女兒送入了宮中。”
“不僅洗脫了聖上對他在水師中待過一段時間的懷疑,更是大表了一片忠心。”
“雨欣早已把自己視為李家人,為了李家的欣欣向榮才出此計策,再說,憑借冰璇妹妹的仙姿,只要聖上見過一眼,定然念念不忘,往小了說至少也是貴妃,若是有幸承接雨露,誕下龍種…………”
付雨欣緩緩呼了口氣,讓劇烈跳動的心髒平靜下來,書房里靜悄悄的,誰都知道為陛下誕下子嗣是什麼樣的結果,當今聖上僅有皇後育有一女…………
“你如何知道冰璇的樣貌?”
付雨欣直視著侯爺的雙眼,鎮定道:“之前想為母親煲一鍋藥膳以盡綿薄孝心,不料在藥鋪偶遇了冰璇妹妹,經下人的解釋才知道她的身份。”
“當時雨欣見到冰璇妹妹的第一眼便驚為天人,雨欣雖然在吳郡長大,但在京城也呆了很長的時間。兩處繁華之地,不論是文人爭相追捧的花魁還是哪家的名門閨秀,雨欣或多或少都了解一些,但她們在冰璇妹妹眼前,浮華者浮夸,含蓄者謙卑,說是殘花敗柳也不為過。”
“就連雨欣自己也要承認,論姿容,冰璇妹妹勝過自己已是太多…………”
“所以牧哥,你怎麼看?”
甄卿玩味的看著侯爺,“你讓我答應你我不再過問她的事,你忘掉老情人和她,與我和照干一起好好的過日子。”
“咳咳…………”
“咳了喝點水。”甄卿為侯爺的茶杯添上水,“雨欣又不是外人,我可認定她這個兒媳婦了,自己人知道家丑又無妨。”
“你一直做的很好,作為一個體貼的妻子,我不會強迫你做決定,當然,為了照干考慮,只要你願意,我未嘗不能做出一些退讓。”
“這些屈辱,就當是為了照干。”甄卿笑語盈盈的看著李牧,付雨欣瞥了一眼她的笑容,冷的打了個哆嗦。
看似沒有逼迫,實際句句緊逼,看來伯父伯母之間,伯母似乎更占據主導地位些,付姑娘心里八卦的想到。
“不管最後怎麼說,總得見見冰璇的樣子吧。”李牧飲下一口茶水,直視著面前的公文,“更何況,這麼多年都沒見她了,她恨我都來不及,怎會心甘情願的為李家效力。”
“呵,所以我說,我願意讓那野…………讓她任性一回兒,她不是很在乎她的娘嗎,我至今記得她剛進府時,四處找你問娘去哪了,現在我願意給她娘一個妾的身份,再認她為名義上的女兒。”
“畢竟,侯爺的嫡女才能有足夠的身份嘛。”甄卿輕描淡寫道。
“等到時候還要看冰璇自己的決定,把她強塞入宮反而不美。”李牧嘆氣,他想了想,“更何況入宮也不能光靠美貌,女兒家總需要一點其他的長處。”
甄卿看了一眼付雨欣。
“明日,雨欣便去拜訪拜訪冰璇妹妹吧,雨欣自持琴棋書畫都略懂一些,正好與冰璇妹妹討教討教。”
付雨欣秒懂,立刻接上話頭。
李牧喝完了杯中的茶水,又倒了一杯,自斟自飲,房間里一時靜了下來。
“呵。”甄卿從凳子上站起身,冷笑一聲,一言不發的走出去了。
李牧頭疼的仰躺在椅子上,閉目了好一會兒,他才向付雨欣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
幕間十九
李冰璇是在自己的床上醒來的。
屋外的陽光正好,絲毫不見前日瓢潑大雨時的陰沉。
可明明昨晚自己坐在火堆旁說好自己守夜的,哎——看來又讓琴姐姐辛苦了一個晚上。
少女走下床,輕手輕腳路過靠在床邊假寐的琴鏡湖,看到婆婆臉上的氣色紅潤了些才露出了笑容,小聲的拉開門,煮粥去了。
用過早餐,琴鏡湖拗不過李冰璇的執意,只好躺在了她的床上補眠。
“練武之人怎麼了,練武之人也需要休息,這幾天琴姐姐一直忙前忙後的,昨晚更是…………心疼我,替我守夜,你要是不好好睡一會兒,我可過意不去。”
琴鏡湖心里好笑,但卻感到暖暖的。
林中小道里
付雨欣小心翼翼的走在草甸上,身後兩名侍女抱著些書籍,畫冊一類的東西。
昨日侯爺留她一人才告訴了李冰璇的住所,在她看來實在沒有必要,若是甄卿執意逼問她,她就算再給侯爺面子也會說的。
只不過,這小路怎麼長啊,地上黏糊糊的,惡心至極,回去可要好好泡澡,把這一身泥土味洗去。
好不容易走到了盡頭,付雨欣拍了拍自己的臉頰,調整出了一個最親切的笑容,這才敲響了籬笆門。
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一條縫隙,慢慢的,門才終於打開了大半。
“付…………雨欣?”
…………
“是的。”付雨欣看著少女的清顏,再次失神了一會兒,“冰璇妹妹,昨日我見你的音容便覺十分親切,想著哪天再和你聊聊,畢竟,我從東南邊大老遠的跑過來,只有冰璇妹妹看的最熟悉了,就像吳郡族中的姊妹一樣。”
“你怎麼找過來的。”李冰璇聲音冷冷。
“侯爺告訴我的。”付雨欣睜大了無辜的眼睛,“我不會武功,那天怎麼可能去跟蹤你。”
“冰璇妹妹……”
那個人知道我在這…………李冰璇打量了付雨欣片刻,倒也是個嬌柔的女子,想起她初見時的一番好意,少女側了側身,“進來吧。”
“她們是我的侍女,既然上門拜訪,怎麼能沒有禮物呢?”
“冰璇,這兒是些我從京城帶過來的物件,陶冶情操,解悶用的,你若是不嫌棄,收下可好。”
付雨欣向身後的兩人招了招手,侍女上前,懷中所捧,詩詞話本字帖畫冊,樣樣皆有。
李冰璇看了一眼,平靜道:“若是聊聊天,雨欣姐不必如此客氣。”
“好好,那便聊聊天。”付雨欣面不改色,喝了口少女給她端上的熱水,她倒是徹底相信眼前之人生活的貧苦了,竟然連接客的茶水都沒有。
作為一個大家族的嫡女,付雨欣毫無疑問接受了嚴苛的各方面訓練,口才自然極好的,她還記得昨日李冰璇跟她說的第一句話,所以斷定眼前的少女必定會對江南感興趣。
所以付雨欣便從族地吳郡說起,在迷蒙春雨中游覽古刹,夏天泛舟游湖賞荷,秋日的桂花糖藕…………種種江南的美景特色在她的講述中盡皆鋪展在李冰璇眼前。
琴鏡湖不耽溺享樂,一路向西,因此她的描述中,各州的情況並不詳盡,就像是一塊塊的記憶殘片,難以拼湊出整個外面的世界。
而付雨欣的講述卻是將一個活生生的江南展現在她的眼前,李冰璇如痴如醉的聽著,警惕漸漸放松了下來,雖然付雨欣是李家的少夫人,但目前看來對自己並無敵視。
“那一次,算是有一點招婿的意思吧,我的好友在自家園林里邀請不少有名的才子舉辦了場詩會,就以花為題。”
“來的人很多,誰不想一親美人芳澤呢?”
“當時我和她坐在閣樓高處,看著有些俊才苦苦思索,抓耳撓腮的樣子暗暗發笑,但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你猜怎麼著。”
“我在那群年輕人中看見了我的二哥。”付雨欣臉露苦笑,“大家族中貪圖享樂的子弟永遠不少,我二哥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我很清楚他的才學,來這里參加詩會不就是純純自取其辱嘛。”
“等才子們盡數交上了自己的作品,趁他們暢談的時候,我和好友便一一翻閱。”
“我那二哥寫的名為《杏花》,我現在還記得。”
“紅花初綻雪花繁,重疊高低滿小園。正見盛時猶悵望,豈堪開處已繽翻。情為世累詩千首,醉是吾鄉酒一尊。杳杳艷歌春日午,出牆何處隔朱門?”
“這不是飛卿先生的《金荃集》里的嗎?”李冰璇脫口而出。
“是的,想來是前日好友在我家與我商討題目之時被他偷聽走了吧,幸好我及時掩下了他的作品,不然要是讓我那好友看到他的抄襲之作,那可真是太丟了我付家的臉了。”
付雨欣自嘲的笑笑,手卻攥緊了杯子,“金荃集屬前朝之作,並且也不是現在詩詞的主流,冰璇妹妹竟然也看過,想來也是很喜歡詩詞吧。”
“談不上喜歡多少,只是…………用作打發時間,長年累月下來,熟讀的便多了。”
“只是熟讀便能即可從萬千詩詞中迅速找到原作,冰璇妹妹還是太謙虛啦,我也是事先防止有人向我二哥那樣渾水摸魚,才特意查錄了很多關於詠花的詩詞。”
“前輩珠玉在前,冰璇妹妹既然讀了很多詩詞,就沒有自己時常吟詠創作幾句嗎?若是雨欣有幸,能否請冰璇妹妹也以花為題作一首詞或詩,就當是贈予我了可好。”付雨欣臉上仍舊笑吟吟的,略帶找到知己般的興奮感。
李冰璇略一沉吟,稍稍不好意思的撇過了腦袋,“雨欣姐客氣了,想法倒是有點,你若是不嫌棄,就贈予你。”
這麼快?付雨欣藏在袖中的雙拳猛地握緊了。
“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自分著花遲。高標逸韻君知否,正是層冰積雪時。”
一樹梅花長在陰暗的山谷里,枝條伸向北方,終年罕至的陽光讓它開花時節遲了很久,但你知道嗎?
梅花那高尚的氣節,優美的風度,正是在它吐苞,冰雪覆蓋大地的嚴酷寒冬時節啊。
付雨欣很快便理解了其中的含義,這分明代入了李冰璇自我的情緒。
看著李冰璇清絕的容顏,付雨欣的心中一陣挫敗,幾番交談下來她便知,眼前人兒是決計不會做出她二哥那般的不恥之事的,但也正是她這妙篇信手拈來的天資,還有這身讓無數女子艷羨的容貌,怎能讓人不升起妒忌心。
不過一想到這麼美的人兒以後就要蝸居在朱紅深宮中,付雨欣便松了口氣,一個徐曦就足夠壓得世家小姐們喘不過氣了,幸好這另外一個馬上就去宮里陪她做伴了。
“若是冰璇妹妹的詩在詩會上呈現,那些所謂的才子怕不是都得稱你一聲大家。”付雨欣幽幽道,她再也升不起打探李冰璇才學的事情了,哪怕不論詩的好壞,單論成詩速度,她也遠遠不及。
又是一段賓主盡歡的交談,付雨欣才准備離去。
“冰璇,你看我一番好意給你帶了這麼多禮物,你怎麼地也得收下幾件吧。”
少女再次瞥了一眼,咬了咬下唇,抽出了一本小說。
“謝謝雨欣姐了,就它吧。”
“沒想到冰璇你看著清清冷冷的,也喜歡這種男歡女愛的小說啊。”
少女不言,只是飛快的將小門關上了。
她看了一眼手中的書冊,正是《藏嬌》終卷。
李冰璇安耐住急切的心情,回到了小屋子里,只見婆婆的眼眸半睜著,琴鏡湖坐在她床邊,替她把脈。
“鏡湖姐,婆婆怎麼樣了。”
“神志還不清醒,需要靜躺休息。”琴鏡湖看了一眼老人,猶豫了一下。
她的聲音有些硬,不知道為什麼,之前聽少女和門外那個陌生姑娘聊天時姐姐妹妹的,她感到一陣不舒服。
連斷兩條心鎖,琴鏡湖感到自己的情緒慢慢鮮活起來,要是放到最初,她一定會是一點感覺都沒有。
瞧見婆婆的嘴巴動了動,琴鏡湖附耳上去,片刻後道:“冰璇,婆婆剛剛說想看你看書的樣子。”
婆婆這是不讓她擔心的意思嗎?李冰璇和琴鏡湖換了下位置,老人的目光溫柔的看著她的靠近,少女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淡淡哀傷。
“您一定要盡快好起來啊。”
李冰璇看著那雙渾濁的瞳孔輕輕說道,見婆婆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嘆了口氣,翻開了手中《藏嬌》的終冊。
殿試的最終成績出來了,杜預位列榜眼,哪怕是神女賦予的天賦,後天得來的終究比不上真正的天資聰穎。
但這也足夠了,他取得了幾乎全天下的年輕人都羨慕的地位,他有著光明的未來,只要他不去踐行他的諾言。
殿試之後的沒幾天,許多權貴都邀請他到自己府上做客,不吝賞賜,甚至好些人想要招他為女婿,但杜預只是去赴了宴,賞賜一概不收,嬌美的侍女也不要,更別提招婿了。
【
“杜郎,我聽說你是榜眼哎,按人間的說法,是全國科舉中的第二名,你真了不起。”
“僥幸而已,能考上第一名的才是真的厲害,那位好像是琅琊王的子弟,真不愧其神童的稱號。”
“那…………我們什麼時候出去玩啊~”
英招眨巴著水靈的大眼睛,搖著杜預的手臂,急切的心情溢於言表。
“這段時間帶你去京郊玩玩怎麼樣?再遠的估計不大行,之前變賣家產的積蓄揮霍的也差不多了,我需要做官,只有做官才能有俸祿,俸祿多了,我們才有錢遠游,去吃好吃的。”
“做官…………難嗎?”
“不難,至少比考試輕松多了,再等等我,等我為我們的未來創造更好的條件。”
“其實,其實只要我們兩個人一起,就算條件差一點也無所謂的。”
“那怎麼行,我可答應你要去享受著游覽世間景色,品嘗美味珍饈,要是虧待了你,豈不是讓你白跟我吃了這兩年的苦。”
“好吧。”英招表情略有黯淡,但她沒有再讓年輕人為難,反而擠出一絲笑容,“杜郎你歇一會兒,我近來跟鄰居孫大娘學了幾道京城里的小吃,做給你嘗嘗吧。”
看著妻子走進廚房那婷婷裊裊的背影,杜預松了口氣,暫時糊弄過去了,可以後又該怎麼辦呢?
到底要不要跟英招攤牌,又或者真的要放棄自己好不容易實現的夢想去和英招流浪嗎?
他舍不得英招,舍不得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但更舍不得苦心得來的功名。
】
當朝皇帝與丞相分庭抗禮,受到主少國疑的影響,丞相的權利膨脹的嚴重,既然狀元投到了皇帝的那一邊,杜預自然選擇了丞相的陣營。
至於那過目不忘,一聞千悟的天賦,杜預完全將之拋到了腦後,做官不需要這些,他之後也不需要。
在朝堂之上,杜預雖然是個年輕人,但厚的下臉皮,處事老練,面對那些冷漠的同事也狠得下心,一條三寸不爛之舌在朝堂之上駁倒了許多政見不合的同僚。
他的價值得到了丞相的贊許,逐步受到重用,杜預成了丞相手里的刀,讓昔日的狀元,皇族中人,親皇帝一系的人見了都毛骨悚然的刀。
越來越多的賞賜賜了下來,他們的生活肉眼可見的好,杜預卻越來越不安,他怕英招會跟他提出那個承諾,這簡直成了他每天退朝的夢魘,可每一次他鼓起勇氣想跟英招攤牌的時候,昔日的旖旎纏綿,恩恩愛愛的場景就會浮現在他的眼前,如果沒有英招,他要麼死在了那場泥石流之下,要麼至今默默無聞。
美貌冠絕天下,對他的照顧又一心一意。
他害怕英招就此離他遠去。
縱使他早就成為了同僚眼中口中的冷面判官,但杜預始終難以狠下心割斷曾經未發跡時的那段美好。
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年又一年,他們從城南搬到了城北,府邸一擴再擴,家里的侍人也多了起來,英招也似乎忘了他曾經的許諾,再沒跟他提出那個要求。
但時間改變的不僅有境遇,曾經出口成刀鋒芒畢露的年輕人也有了自己的圓滑,他意識到了自己始終只是丞相手里的一把刀,隨時有被拋棄的危險,沒有了丞相做後盾,昔日被他割得鮮血淋漓的人們絕對會毫不猶豫的撲上來將他撕碎,此時就算是急流勇退也沒有用了,沒有官身的他,將比一只螻蟻還要弱小。
可丞相的實力如今太大了,大到杜預沒有一點反抗的希望,為了自保,杜預找上了丞相唯一的女兒。
身為丞相手下的先鋒大將,自然經常出入丞相府邸,而杜預憑借著豐神如玉的面孔和當初把英招哄的團團轉的話術,漸漸的騙到了丞相獨女的芳心,甚至此生非他不嫁。
【
“爹!杜預到底那里惹到你了,他哪里不好!你平時不是那麼賞識他嗎,而且人家對女兒也很好,經常…………經常逗女兒笑…………還有…………還有,反正反正我不許你凶預哥哥!”
“混賬!我說杜預這混小子這段時間怎麼老是拜訪我,原來是跟你好上了!我怎麼就沒看出這個白眼狼!”
“跟我好上怎麼了!縱觀滿朝年輕人,沒有一個能跟預哥哥比的,見到我要麼就是卑躬屈膝,要麼滿口之乎者也,無趣死了,哪像預哥哥,長的帥說話還好聽,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嫁給他!我此生非他不嫁!”
“別犯傻了孩子,杜預那小子已經有妻子了,你甘願去做妾?”
“我!預哥哥跟我說了,到時候我做正妻,只要我能和他原配和睦相處就行,我這麼大度,只要那人不來招惹我就行。”
“你真是…………我真是服了你了,我怎麼會生出你這個女兒!”丞相把手中的茶盞狠狠摔在地上,吹胡子瞪眼,“氣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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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侍郎府
杜預也把迎娶丞相千金的事情跟英招說了,說辭當然不一樣,在他的描述中,是他得罪了一個勢力很大的人,會追殺她們到天涯海角的那種大人物,恰好這時丞相看上了他,為了自保,他必須娶丞相的女兒獲得庇護,反正英招對朝廷之事不關注,一定不知道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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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是那個姑娘以後跟我們一起生活的意思嗎?”英招垂下了眼眸。
“是的。”杜預有些不敢看英招,直直的看著地面,他不好女色,自然一開始就沒有納妾的想法。
而英招是神女,更是沒有被灌輸過三從四德的女德,她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痛的無法呼吸。
一時間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這讓杜預無比煎熬內疚,他從未見過英招這樣難過的神情,一瞬間,他甚至希望英招暴跳如雷,狠狠的給他兩個巴掌,把他罵的狗血噴頭,最後摔門而去,放過他愧疚的心。
“一定要這樣嗎?”
溫柔的聲音很輕,杜預的心卻仿佛被撕裂成了兩瓣,朝堂之上,同僚將他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他都能面不改色,但此刻,他卻感覺面如火燒,從頭到腳恍恍惚惚的,後背早就濕淋淋的一片。
他沉默著,嘴唇囁嚅了一下,蹦不出一個字。
“好吧…………”英招的聲音微不可聞,“她還是要做正妻的,是…………吧…………”
“是的英招,但你知道我對你的感情一點也沒變的!這正不正妻的只是人間的一種法度而已,我們沒必要糾結這個,你相信我,她就是我們活命的手段罷了!”
英招是神女,她一定不會介意凡人的禮制的,她也不懂其中的門道,她不會介意的,她不會知道的,不會的…………杜預攥緊了拳頭,指甲刺進了肉中,鮮血涌流。
明明只要把英招氣走了,他便再也沒有拘束了,可以沒有一絲顧慮的為他的夢想而奮斗,可是,可是這時候他為什麼還是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挽留英招呢。
“我相信你。”
神女的唇角彎彎,臉上是杜預在熟悉不過的笑容,她越走越近,踮起腳尖為年輕人整理了領腳。
“在外面要保護好自己啊,杜郎,不要再讓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了,我會擔心你的。”
她輕輕抱住了丈夫。
溫柔的懷抱背後,是兩行清淚。
】
結婚的那天,侍郎府大擺宴席,丞相獨女的出嫁,驚動了整個京城,朝中過半的官員都送上了祝福。
【
大紅色的燈籠,嫣紅的地毯,鮮紅的絲帶,光為了喜慶的氣氛就用盡了城中數家布匹店的存貨。
“英招?”
“英招?”
大婚之日,杜預本想安慰安慰英招的,還有一點是讓她委屈一下不要出現在婚宴之上,要是讓她的仙姿奪走了新娘子的風頭,那可真是大麻煩了。
可他推開房門,卻發現原本滿是蔥綠花草的溫馨房間干淨如初,一點人住過的痕跡都沒有,更別提人影了。
身後的仆役從他身邊魚貫而入,將丞相千金房間里的東西原封不動的搬過來,就仿佛這個房間本就是千金的。
“這姑爺的原配還真是讓人省心呢,本以為鄉下農婦還要賴在這正妻的房間耍脾氣,沒想到都不用我們來通知,自己就收拾的干干淨淨了。”
“這樣正好,是個有眼見力的,也省了以後觸小姐的霉頭吃苦頭。”
“我看啊,這是姑爺的手段高明,他能讓小姐如此傾心,收拾一個鄉下農婦不輕輕松松?”
“哎你們別說了別說了,姑爺在看著你們呢。”
丞相千金帶來的下人們匆匆跑走了,只留杜預一個人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站在原地。
眼角余光似是撇到了什麼,他一把抓住身邊走過去的老人,厲聲問道:“薛管家,你看沒看見英招去哪了!”
“哦,祝公子大婚快樂,老朽瞧見夫人,哦不二夫人,端著一些植物去了後院的一個廂房里。”
杜預忽地松了口氣,剛剛看到人影不在的一瞬間,他的心仿佛都停止了跳動,差點要被世界壓成了碎片,現在聽到管家的話,他才回過神來。
英招還在他的身邊,沒有離去。杜預剛松了口氣,便聽聞府邸門口傳來尖細的喊聲。
“工部尚書許大人送上天鶴祥雲銜玉墜一對,東海千年血珊瑚一尊,蜀錦百匹。”
“京兆尹宋大人送上流紋金尊玉香爐一尊,汗血寶馬兩匹。”
…………
報禮官開始報禮了,來的好些都是杜預需要結交的權貴和前輩,年輕人顧不得去安撫英招了,匆匆趕到前門去迎接賓客。
之後的一段時間,前院觥籌交錯,賓主盡歡,人們紛紛為杜預送上祝福,溢美之詞不絕於耳,看到無數人對自己卑躬屈膝的模樣,杜預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眼前這一幕,不正是自己苦苦追尋的嗎?
仆人在酒桌間忙碌不已,客人紛紛找到他攀談,杜預覺得自己太忙了,他口中談論的都是‘國家大事’,耽誤不了一點,一絲時間都抽不出來,而英招照顧他這麼多年了,應該能照顧好自己吧,想想也是,平時都是她照顧自己,她哪需要自己安慰。
好不容易等到夜幕升起,終於結束了杯酒應酬,杜預滿身酒氣的走向高懸紅色燈籠的金屋,縱使志得意滿,但他也從不忘記今天的大事,那里還有一位美嬌娘等著他呢。
雲朵慢慢飄曳著,露出了彎鈎似的月亮。
後院的一個角落里,英招呆呆的坐在草地上,她坐在這里很久了,久到她心里盈滿了委屈與悲傷。
輕輕抬手,一個火盆浮現在神女身前,里面盛滿了紅色的鮮艷衣服,擺在最上面的,赫然是她與杜預成親時穿的大紅喜服。
英招緩緩伸出了一根手指,上面浮現一抹微小的火苗,她猶豫了好久,終是狠下心,痛苦的閉上眼,將火苗引向那華美的衣服。
兩行清淚無聲的滑過神女白皙的面頰,墜入火盆當中,那火焰燃燒的更劇烈了。
只有正妻才能穿象征身份地位大紅衣袍,妾是不能的,在人世間生活了這麼多年,英招其實什麼都懂。
那天晚上,神女在這黑色灰燼旁枯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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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翁婿的身份保障,杜預在官場中更是如魚得水了,中秋佳節,應丈人相邀,他去參加了一場相府舉辦的詩會。
年輕人信心滿滿,他讀過的詩詞歷歷在目,更有一聞千悟的天賦,何愁做不出驚艷四座的詩詞,可當輪到他做賦的時候,他卻徒勞的發現,他仍記得以前看過的詩詞,但一聞千悟的天賦已經消失了,倉促之下,他做的詩詞平平淡淡,遠比不上他人。
但他是丞相府的女婿,他的詩詞依然被評為這場詩會的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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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很快就被杜預拋在了腦後,他現在是丞相眼中真真正正的自己人,因此受到了不遺余力的栽培,權利的欲望簡直衝昏了他的頭腦,以往不敢想的,想不到的,現在通通是他的!
回到府邸的書房,杜預匆匆起草上諫皇帝廢棄海運糧食,改為漕運的諫書,這是他與丞相合計好的,對相黨大大有力的計劃。
書房的門輕輕開了,一位美貌女子輕輕的走進來,將托盤上的清茶放到丈夫面前。
“預哥哥嘗嘗這個,這茶是我從父親那里偷來的,可稀有了,他平時藏著掖著從來不招待客人,你快喝一口嘗嘗。”昔日的相府千金坐在杜預對面,雙手撐著下巴,笑吟吟的看著他。
杜預聞言,從案牘中抬頭,輕飲一口,又是幾分贊許。
相府千金眉眼彎彎,笑成了月牙。
隔著一道門,英招能夠清晰的感應到房間里的歡聲笑語,她低下頭,手中的茶水是她記憶中杜郎挑燈夜讀時最喜歡的那種,可跟現在相府千金偷來的茶相比,卻是差遠了。
神女默默回到了自己房間,她知道,自己的出現會讓三人都無比尷尬,她不想讓杜郎難做。
雖然平常偶遇,相府的千金對她還算客氣,但眼神中的尷尬,不屑與嫉妒是藏不住的,這讓她對這個府邸愈發陌生。
原本這是只屬於她和杜郎兩個人的小窩,但這個小窩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竟然住進了第三個人,這還是她和他的家嗎。
直到夜幕降臨,萬籟俱靜,府中大部分的房間燈火已熄,包括她以前的房間。
英招回眸看向書房的方向,那里仍然燈火通明,只是與過往不同的是,皮膚不再光滑,眉眼不再鋒銳的年輕人趴在未寫完的案牘上,已然熟睡。
拿起毯子,英招走入了已經變得陌生的書房,將其輕柔的搭在杜預的肩上,又從小盒中取出一粒香丸點入香爐,這是安眠靜心的功效。
將燭燈吹滅,神女就這麼靜靜的坐在年輕人的對面,於黑暗中柔柔的看著他,為他截去泛白的發絲,在心中重新雕刻他的模樣。
】
李冰璇猛地合上書,抬頭望向屋頂的天花板,強忍著淚水不從眼角滑落,這麼折磨人有意思嗎?
一己私欲,痛苦三個人,她多麼希望英招不要再天真了。
為什麼人世間的美好總要被人利用,善良的人永遠要更痛苦。
縱使念頭不通達,但劇情還是吸引著少女,她終究忍不住看了下去。
轉眼便是八年,期間神女依舊是默默無聞,在無人知曉,或是短暫的,單獨與杜預相處時默默的用柔情去照顧他,而相府千金則替代她成了杜府風光無亮的女主人,還為杜預誕下了子嗣,一個聰敏伶俐的女孩。
這一年蠻夷入侵,可在關鍵的大戰上,相府一黨的將領卻屢屢失利,國家的北方陷落了不少城鎮,舉國上下,相府遭受了無數人的謾罵。
為了利益,相府把太多的人逼到了自己的對立面。
杜預也知道朝中有其他將領比自己人厲害的多,但若是能趕走蠻夷,北方諸郡的位置大可以插入自己一系的官員。
可戰爭不是兒戲,隨著一系列的失利,他開始清醒,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他現在的樣子,不為天下只求私利,不正是他讀書時最討厭的樣子嗎?
他突然厭倦了,自己在朝堂之上拼搏了半輩子,踩著無數人的腦袋上位,榮華富貴都享受了,有多少次的諫言是昧著良心的,他數不清了。
只要走上街,有的是人朝他扔臭雞蛋菜葉。
心灰意冷之下,杜預明白,朝廷能存續下去,又或者他想要活下去,要麼趁此機會大刀闊斧的改革相黨內部,將蛀蟲剔除,要麼趁自己還掌握著調度大權,以辭官歸隱為條件平安度過余生。
第一條路太過艱難,人人派系勾連,就算有丞相的支持也很難進行下去,但第二條路就容易多了,只顧自己,丞相的女兒也在自己手里,就算丞相再不願失去自己這個臂助,看在親情的份上,他也會同意的。
想到歸隱,杜預終於想起了十年前那個美若天仙的身影,雖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沒看見過她的身影了,但一想到終於能踐行陪伴她四處游歷的願望了,杜預的心漸漸火熱起來。
等著我,英招,等我一個月將手中的工作交接完畢,我便和你一起去看帝國的大好河山。
杜預暗暗發誓,說不定英招早就忘記了這件事呢,到時候可要給她一個驚喜。
交接工作比杜預想象的繁瑣的多,丞相的嘆氣聲也阻攔不了他離去的決心,他足足花了一個半月才交接完畢。
【
寒冷的一月
丞相府的馬車碾過雪壓成的冰,停在門口,前來的仆人呈上了丞相為他擬定的辭官書,只要他在最後面簽上自己的名字,過往的勾心斗角,明槍暗箭就都與他無緣了。
在這個歷史性的時刻,杜預突然停駐了筆,他想要英招親眼看到他簽上名字,從昔日他為官起,八年的升遷經歷堪為傳奇,但到今終於停止了,之後便是他們游歷天下的時候。
杜預懷著激動的心情向後院走去,可是走著走著,他卻是忘了該往哪走了,當年管家告訴他的地方,他早就忘了,天天處理國家政務都讓他忙不過來,怎還能記得當初陪伴著他走過風風雨雨的人兒。
冰冷的窒息感覺突然蔓上了杜預的心頭,他怔怔的向前走了幾步,才突然想起來,自己好久好久沒有見到神女了,以往在他熬夜處理公務的時候還常常看見她為自己端來自制的糕點和濃茶,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再也沒有人深夜里為他披上毯子,沒有了可口的小食,沒有了寧神的安香…………
杜預突然感到無比恐懼,他大口大口喘著氣,漸漸的跑了起來,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爵制的官帽和華美的衣袍被他嫌礙事拽下來扔到一邊。
“英招。”
“英招!”
“英招你在哪?”
“英招你去哪了?回答我啊!”
“英招不要躲了,我是杜預啊!你別藏了,快出來啊!”
“英招英招英招!”
府里的所有仆人看著突然像瘋子一樣上躥下跳到處跑的老爺不知所措,在他們眼里,老爺從來都是彬彬有禮的謙謙君子,何曾這般瘋魔的樣子。
“英招我錯了!”
“英招我求你了!出來見見我吧!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後院每個屋子的廂門被杜預飛速的一間間打開,他真的很想在某個開門的一瞬間,看到那副仙姿玉容,巧笑嫣然的坐在凳子上擺弄著她喜愛的綠植。
“呀,杜郎你怎麼了,毛毛躁躁的,是在工作時遇到了煩心事嗎。真是的像小孩子一樣,躺過來,我給你按摩按摩腦袋。”
英招…………
“在外面要保護好自己啊,杜郎,不要再讓自己處於危險的境地了,我會擔心你的。”
英招…………英招…………
“處理公務固然要緊,但身體也很重要,你要再這樣下去,以後若是我不在了,誰還在乎你熬夜的身體啊。”
英招!英招!
“杜郎…………”
“杜郎…………再見了…………珍重…………”
杜預從恍惚中回過神,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眼前就是後院里最後一間小屋了,擠在角落中,不仔細看都發現不了這間屋子。
他顫顫巍巍的推開門,里面積壓的灰塵撲面而來,讓他嗆的咳嗽了好幾聲。
厚厚的灰積在床鋪上,桌子上,空空如也的花盆里…………
杜預整個人搖晃了一下,差點栽倒在地上,還是身後匆匆趕過來的仆人扶住了他,他茫然的,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
桌上只有一根灰撲撲的玉笛,杜預仔細回想了一下,才在斷片的記憶中認出那是在他與英招結婚時的定情信物,他慢慢拿起,將它在胸口的衣服上抹去灰塵,上面刻了幾行珠玉小字。
“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
再無其他。
苦澀的愧疚與悲傷一下子就涌上來了,化為淚珠,滴落在玉笛上,他努力回想更多,更多與英招的記憶,卻只能記起零星片段。
他太久太久的時間忙於自己的事了,他永遠不缺別人的關心和愛護,權欲裹挾著他向前走,私心讓他吝嗇自己的時間予所愛的人,當歲月消磨了誓言與感情,他與英招漸行漸遠,最後走向殊途陌路的終點。
杜預抱住腦袋痛苦的哀嚎著,如同一只受傷的野獸,他拼了命的回想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人兒,可沒有了英招給他的過目不忘天賦,他哪還能記得起曾經八九年前那段幸福自由而又快樂的記憶。
一次又一次的麻痹,一次又一次的說服自己不要緊,她是神女,不會在乎這些,可當神女下了凡塵,她的心也是肉,也會感到疼痛和悲傷。
誰還說要在夢想與你之間做出選擇,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陪在我身邊啊英招!
杜預猛地回頭,滿是血絲的雙眼讓眾人望而退步,他從擠在門口的仆人中拎起管家的領口,“說!英招走了的事情為什麼沒告訴我!”
薛管家異常的平靜:“公子,去年秋天二夫人便走了,她囑咐我封存這間屋子,並讓我不要告訴你她的離去,而事實是,您的生活沒有了二夫人依然很美滿,她的存在與否難道打擾了你的生活嗎?”
“與我們這下下人來說,二夫人的離去反倒讓杜府更和諧了,她的美貌始終是大夫人心頭的一根刺。”
“是大夫人逼走英招的嗎?”
“不是。”薛管家很平靜。
“放屁!那還能有誰逼走了我的英招!不可能!不可能!”杜預狀若瘋魔的喊道。
下一刻,他看到了所有仆人的目光,要麼畏懼的低下了頭,要麼畏畏縮縮的看向了自己。
“給我滾!都給我滾!”
杜預推開眾人衝到院子里,積雪讓他狠狠的摔了一跤。他躺在地上,隱約間,能聽見遠處有馬車的鈴聲,但滿心悔恨羞憤的他顧不及那些了。
“十年…………十年…………天之九為極數…………呵呵…………她等了我九年…………但凡我能醒悟的早一點…………”
“我那一點點消失的天賦…………我早該想到的…………”
…………
“預哥哥!你怎麼了,不願為官就不願為官,我們娘倆陪著你便是,你振作起來啊!”
熟悉至極的香味縈繞在他鼻尖,杜預卻疲憊的不想睜開眼,他多麼想聽見那一聲杜郎,見一眼那個記憶中用仙姿玉容這個詞代替的妻子。
倘若昔時他能放棄名利。
倘若昔時他能急流勇退。
倘若昔時他能多關心一下她。
可是沒有昔時了,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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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顆大顆的淚珠滴在紙頁上,李冰璇眼睛紅紅的翻到最後一頁,沒想到上面作者還印寫了一段話。
【
一個人在你生命中的重量,並不一定是隨著時間的增加而增加。
有些人不過須臾,卻重要到能影響你的一生,有些人剛開始對你意義重大,後面卻在你的生命中慢慢淡去,有些人似乎看似無足輕重,然而某一天當你失去的時候,才會驀然發現她在你的生命中是如此的不可或缺。
勸君莫負眼前人。
】
“擦擦眼淚。”
琴鏡湖遞過去一張絲巾。
“嗯,嗚。”少女狼狽的拭去淚珠,對這個名叫觀瀾的作者有些怨恨,三名主要角色盡皆是悲劇結尾,杜預認清了心中的感情輕重可是醒悟太晚,神女動了凡心卻最終心灰意冷,沒有等到浪子回頭,而相府千金則無法評價,她愛的人遠不及她愛他那般深,但能與愛的人守到最後,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結局是開放的,至於杜預最後到底是放棄了歸隱的想法剔除蛀蟲還天下太平,還是一蹶不振,就此歸隱潦倒余生,都有可能。
倒是最後的總結是至理無疑。
李冰璇擦著臉蛋,突然感覺有只溫暖的手正替她拂拭眼角的淚珠,她怔怔一看,老人望著她的目光里有些笑意。
似乎是抽泣的聲音將婆婆吵醒了,在老人的示意下,少女不好意思的將她扶起來。
“看著書怎麼把自己看哭了。”嚴婆婆聲音沙啞。
“冰璇太過代入了,感同身受,讓婆婆見笑了。”
“你這孩子,從小就太感性了,以後可要堅強些,哪怕是用冰冷做鎧甲,也好過被人從心口給你一刀。”婆婆的話語嚴肅了起來。
“是,婆婆。”
老人重重喘了一口氣,突然咳嗽起來,李冰璇趕緊拍打著婆婆的後背為她順氣,不遠處的琴鏡湖咬住嘴唇,目光帶著些憐憫看向了重新抬起頭的老人。
面色帶著不正常的紅暈,但嚴婆婆一下子抓住了少女的手,渾濁的目光突然變得有神起來。
她的喉頭滾動了幾下,緩緩開口,“璇兒啊,你已經長大了,是時候告訴你些陳年往事了。”
不等李冰璇反應過來,她接著道:“你的母親原本是皇宮里的宮女,但後來皇帝將她賞賜給了進京領賞的李牧,當時她們都很年輕,在李牧停留京城的那段時間,她們很快就相愛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原來李牧遠在隴西的家里還有著一位未婚妻,而他所承的爵位,有一部分是因為他那未婚妻的父親之死的補償。”
“但那又如何,他既然有能力立此戰功,再打一個不就行了,就因為一個爵位,便放棄了喜歡的人?當年我曾勸導過你母親,既然你父親當時那麼喜歡她,何不去爭那正室之位,遠在隴西的姑娘有未婚妻的誓約,但小姐可是天子欽定的賞賜,陛下明顯也是有那麼一絲味道的。小姐心善,成了夫人也願意與現在這位平等相處,但若是不爭,以現在這位的心思,又怎能放的過小姐呢。”
不言猶的一種悲傷蔓上少女心頭,先前還無比虛弱的婆婆這時怎有力氣說這麼多話了,莫不是…………莫不是…………回光返照…………
“可你母親那時候的眼神就像如今的你這般清澈,她不願去做那惡人,天真的以為你父親對她的感情不會因為她人改變。”
嚴婆婆的眼角無聲的流下了兩行濁淚。
她的聲音悲哀又深沉。
“自你父親從京城回去成親以後,一年復一年,小姐痴痴等待著他,可他就只回來過一次,還是因為要向皇上述職,門打開了,看著那個男人臉上強擠出的笑容,小姐恍若未覺,因為她愛他如初。”
“為什麼?!”李冰璇聲音顫顫,“值得嗎?她這麼愛,值得嗎?”
“可是愛,是世間最不講道理的一種東西啊…………它…………就像是毒藥…………分量越重…………越讓人著迷…………直到侵入骨髓…………她的生命中就再也離不開她愛的人了。”
“那男人走後,小姐常常扶著院中的大樹向西凝望…………後來我才知道…………在那短短的旬月期間…………小姐懷上了你…………璇兒啊璇兒…………”
老人陷入了回憶之中,她撫摸著李冰璇的面容,老淚縱橫,恍若間,少女的身影竟與她記憶中小姐的模樣重疊。
“婆婆你別說了!”少女淚流滿面,她緊緊握住老人的手,斯人已逝,不論心中有多麼悲痛,她只想現在的人好好活著。
“咳…………咳唔,唔唔…………”
婆婆猛地咳出了一大塊血痰,臉色瞬間從紅潤變成蒼白。
“婆婆堅持住啊,你的身體一直很硬朗的…………這只是小小的風寒啊嗚嗚嗚嗚…………你說過要和我一起去江南的…………你不准丟下冰璇一個人偷偷走了嗚嗚嗚…………”
“小姐…………小姐…………小姐…………”
可不論李冰璇怎麼說,嚴婆婆恍若未聞的一遍又一遍摸著少女的臉頰,濁淚流淌在她那開心而擠出的溝壑里,她一遍又一遍的念叨著她牽掛的名字,直到話語漸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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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那個男人一聽到你想跟他回隴西,就支支吾吾的,明明您都跟他有過夫妻之實了,他還這樣畏畏縮縮的,真不是個男人!虧他還是個什麼侯爺呢!”
“嚴姐,你別這麼說,牧哥家在隴西,千里之外的我們也不清楚,多半是家里出了些事情,或者他有自己的考量,你不要總是把他想的那麼壞。”
…………
…………
“小姐,我去買菜的時候聽王府尹家的廚娘說,他們老爺正給永平候大婚准備禮物呢,買了好多京城這邊的奇珍,你說巧不巧,那個永平候也在大秦的西邊。”
“哎?小姐你怎麼了?你別嚇我呀,好端端的怎麼昏倒了!小姐!小姐!”
…………
…………
“小姐,也許當初,你就不該從宮里出來,讓其他的宮女替你就好了,以你的容貌,勝過那些才人婕妤多少,只要被陛下一寵幸,貴妃之位肯定跑不了啦。”
“現在你看,那個負心漢兩三年才過來看你一眼,小冰璇多可憐,她怕你傷心,不敢問父親去哪了,只好悄悄的問我,‘嚴姨,爸爸去哪了,我好想他’。”
“你想過沒有,冰璇的未來該怎麼辦?她本該是侯爺嫡女,享受榮華富貴,而不是在京城里成天陪我們提心吊膽,生怕被那個負心漢拋棄。”
“他…………他不會的…………”
“小姐,小姐對不起,我就是一說,我嘴賤,是我的錯,你,你別哭啊…………”
…………
…………
“嚴姐…………我求你…………我魚筱兒求你…………求你照顧好冰璇…………我這一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她了…………”
“小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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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盡力了…………小姐…………
手失去了力氣,像是干巴巴的樹皮一樣落在了床上。
“婆婆!”少女撲在老人再無聲息的身體上嗚咽著,她悲傷到了極致,一口鮮血從喉頭哽出。
“冰璇!”
琴鏡湖忙從後面墊著,讓無力墜落的少女落入她的懷里,本想著寒毒與少女的身體共生了這麼多年,一時之間無礙,不曾想發作的卻是這般劇烈。
想來是在那場大雨中淋久了,寒意侵襲的太多了罷。
琴鏡湖面色無比難看,她將少女抱上床,又將剩下的幾味中藥碾成細碎,煎煮成藥劑後灌入李冰璇檀口中…………
火光中,她自言自語:“您放心吧,我也沒什麼牽掛的了,以後冰璇,我來替您保護。”
幕間二十
雨後的天晴,空氣無比清新,上午陽光正好。
付雨欣再次敲響了籬笆小門,她得到了李牧確切的授意,要讓李冰璇找他一談。
不過她還記得臨走時李牧對她的囑托,讓她把一切動機都推到他身上,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公公在處理家務事上但凡有半分行軍打仗的魄力,都不至於到今天這個地步。
等了好久,門才終於打開了,付雨欣有些奇怪的看到了簡陋的白條掛在小屋上,這是什麼意思,有人去世了不成?
“雨欣…………姐,改天再聊吧,謝謝你來看我。”
“等等冰璇,今天想見你的不是我,是侯爺,他讓我帶你去見他。”
“哎哎你聽我說完,與你母親有關。”付雨欣死死把住了預關的小門,快速將關鍵說出來。
果不其然,李冰璇怔怔的松開了手。
她朝屋里走去,朝著那個忙碌的身影道:“鏡湖姐,我先去見見侯爺,一會兒見。”
“等等!我陪你一起。”
琴鏡湖把火石塞入行囊,轉身拉住了少女的手,“可不能叫別人欺負了你。”
“可你是生面孔,我怕他們對你不利。”
“無妨,我們在府里待不了多久了,車馬行的人已經停在了城外,要是時機不對,我帶著你用輕功逃走便是。”
滿是細繭的手無比溫暖,李冰璇堅冰似的面孔終於融化了一絲溫柔。
付雨欣詫異的看著走出來的兩人,也沒有多說什麼,帶路時還特意選擇了無人小道。
“進去吧,侯爺和夫人都在里面。”
付雨欣像是避諱著什麼似的,語氣冷淡,指著前面的會堂說完便離開了,但路過李冰璇身邊時,她還是微不可聞的說了句,“夫人也在里面。”
琴鏡湖看了一眼少女,從今早上開始,她那堅冰似的臉龐便讓人看不出多少情緒。
走進門,一個身材略有發福的中年男人隨意的倚在一把椅子上,乍一看與尋常士紳無區別,而另一個女人,則是身披厚厚的白色化雪狐裘,端正的坐著,柔媚的臉龐眉頭緊皺,但在看見李冰璇的瞬間,卻伸展了開來。
“快看呀侯爺,你的女兒來看你了。”
李牧沒有理會甄卿陰陽怪氣的嘲諷,也沒有理會少女身邊那道靜若青竹的身影,起身徑直朝少女走去。
面對女兒出落的絕世容顏,他的身軀晃了晃,眼前閃過追憶的痛苦神色,可等站到少女跟前,他已經面色如常了。
“冰璇,我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這些年讓你受了很多委屈,是我在人倫上對不起你,沒盡到一個父親該有的責任…………”
“虛偽!”
少女的厲喝在會堂里回響,打斷了侯爺的話。
李牧沉默了半晌,“很貼切的形容詞,我在為不可追的往事道歉,這也證明了我沒有能力去在未來補償我的過失,這也只能讓我自己心里稍稍好受一些罷了,你的謾罵,我都接受。”
李牧的面孔漸漸嚴肅起來,他接下來的話語帶上了分量,“可現在,我將不再以一個羞愧的父親身份跟你對話,我以李家族長的身份跟你談判。”
“我要你去入宮為妃,替我李家爭取權益。”
“既然是談判,那侯爺告訴我,你們能給我什麼。”
“我來告訴你。”甄卿同樣起身,冷冰冰的走到李冰璇的面前。
“你將獲得我女兒的身份,而你的母親,我特別允許給她以妾的名分。”
“無恥!”李冰璇還以輕蔑的神色。
“你!”甄卿勃然大怒,眼前的少女竟敢嘲諷她,仿佛當年那個讓她恨之入骨的賤人還在嘲笑她一樣,手兒一掀,便徑直朝李冰璇的臉上打去。
她的手被迫停在了半空中,那個立如青松的姑娘在少女面前冰冷的看著她。
“嘎吱嘎吱”
“給我放開!”甄卿尖叫怒罵。
李牧一掌揮出,琴鏡湖用另一只手接下,可未曾想李牧掌中的功力一層疊一層,轉瞬到第三層的地步,琴鏡湖被迫松開了手,整個人向後震退了好幾步。
余波讓她的手臂肌膚乃至後背抽搐了幾下,琴鏡湖側身示意李冰璇她沒事,可在少女視角的盲區,琴鏡湖後衫的衣服已被血浸濕了,正是那逃亡時留下的疤痕被重新震裂,沒想到永平候的功力如此高深,琴鏡湖心中一沉,她怕是無法帶著冰璇成功脫身了。
“侯爺,請你管好尊夫人的嘴,你不在乎冰璇被侮辱,我在乎!”
少女緊緊握住了琴鏡湖的手,看著她濕漉漉的後頸,鼻尖有些發酸。
道門的人?
李牧感受著掌心吞吐的內里,心中思緒飛轉,前日內线曾傳來西羌會盟大亂的起因,似乎就是一個自稱是道門的人,再算算她隱入府中的時日,十有八九便是她了。
李牧咳嗽一聲,擋在甄卿面前,“不滿意便再議,都不要再動手了。”
“你待如何?”他問向李冰璇。
“我的母親至少要平妻的身份,宗祠里就要這麼寫,我有母親,認不得蛇蠍。”
“你休想!小賤人,蛇蠍躲在地下見不得人,不就是你那該死的娘!”
“是嗎?我母親原先是御賜宮女,你是指陛下周圍全是毒物,還是他要把蛇蠍賜給你們李家,甄卿你好大的膽子,這道誹謗陛下之罪,你敢不敢應!”
“你!你!小賤人,當初就不該留你一條命!就該把你一起…………就該留著李松文,讓他整死你!”
“啪!”
甄卿怔怔的摸著臉上的紅印,望著李牧的眼里突然泛起了淚花。
“閉嘴!”李牧猛地朝甄卿吼道,“誹謗陛下還不夠治你的罪是吧,平時我容忍你縱容你,這就敢無法無天了,你是嫌自己死還不夠,要拖著整個李家,拖著我們的兒子一起死是不是!”
甄卿愣了一會兒,倒在後面的椅子上低聲啜泣起來。
“你覺得這樣的結果如何?”
李牧嘆了口氣,問向少女。
“侯爺真能狠的下心腸,冰璇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這樣一來,冰璇似乎今天必須答應侯爺了,要不然,依侯爺夫人的怒火,侯爺的武功,冰璇和好友似乎走不出這侯府。”
李冰璇冷冷說道,她輕輕推開擋在她身前緊繃身體的琴鏡湖,注視著眯著眼挑了一下眉毛的中年人。
“我可以入宮為妃,但我還是那句話,我要我的母親至少是你的平妻身份,並且載入祖冊,但如果你真的不遺余力為李家考慮的話,應該讓我的母親為正妻,再把李照干改為我母親的兒子,這樣一來,不僅我能受到宮里的重視,而且李照干也能正常繼任永平候的爵位,你說是嗎,侯爺?”
“還有,我母親的侍女昨日死了,雖然她不是我的生母,但養育之恩永生難忘,我要在李家的專屬陵園里挑一塊地方埋葬她。”
李牧再度仔細看了看少女,眉如翠玉,肌如白雪,腰如束素,縱使一身朴素的白裙,但也難掩其清絕氣質,如若非要挑些毛病,也就是她眼中的寒意,像是臘月寒冬的堅冰,不過陛下非常人也,很可能更喜歡這種能激起他征服欲的妃子。
“你能保證一心一意為李家嗎?”
“我總要為我的母親考慮,整個李家,我只在乎她。”
李牧聽懂了少女的意思,他沉默了一會兒,而身後的甄卿漸漸感覺到不對勁起來,“侯爺,侯爺你不會真聽她說的了吧,侯爺你看看我啊,你當初明明說好要補償我的…………明明說過愛我的…………侯爺!侯爺!”
“既如此,你跟我來吧。”李牧沒有理會身後發妻的哀求,冷漠的往會堂外走去。
“李牧!你當初在那個賤人和我中最終選擇了我是不是就為了那個爵位!你是不是心里只有你的家族!現在又要為了家族拋棄我!你回答我是不是!你回答我!”
李牧一言不發,只是加快了腳步。
李冰璇毫不猶豫的跟了上去,身後女人的慘叫聲讓她冷若堅冰的心里感到陣陣快意。
宗祠離這里不遠,有了李牧身為族長的證明,很輕易就拿到了古老的族譜卷軸,歷代族人,只要往上填寫了,就決不允許再更改,只見李牧持筆,在屬於他空缺的那一欄右邊,毫不猶豫的寫上了魚筱兒的名字。
“一會兒有人帶你去挑選墳地。”
“怎麼樣,滿意了嗎?”
“我很滿意,合作愉快。”
李冰璇勾起的嘴角第一次露出了弧度。
終幕
三日之後
身後傳來火焰噼啪的燃燒聲。
“你想好了?”
在李冰璇堅定的目光中,琴鏡湖嘆了口氣,將火把交給了她。
少女將手輕揚,熊熊火焰便從小屋的內部升起,火苗舔舐著潮濕的屋頂,飄搖出白煙。
就讓這段復雜的回憶結束吧,源起於我,自然也要經由我手終結。
她轉過身,銀白色長發流光耀轉。十一年了,來的時候她兩手空空,走的時候依舊孑然一身。
半干的青石磚上仍殘留著水漬,映照著夕陽的酡紅,本來被送進宮里的李家女的名號吸引而來的人並不多,但更多的人馬上就因那一排排驚呼和吸氣聲所勾引,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干道一旁,惋惜,驚艷,痴迷的看著那道一身素白的倩影離他們越來越近,再越來越遠。
肌如皓玉,發似冰雪,眸涵清漪,氣嘯若蘭,姑射仙子不外如是。
她走在了每個人的心上,讓每個人體會到了美好逝去的痛楚。
數不清的心被蟲豸所啃噬,爛了一地。
府外馬聲嘶鳴,李冰璇攥住了琴鏡湖的手,與她一起邁步出了侯府的大門。
“我們走吧…………”
低聲呢喃著,數量馬車駛入了煌煌落日。
永和三十八年一月
新年伊始,卻格外的冷。
數輛馬車在飄雪的灰暗天空下駛進了京城,道旁的楊柳光禿禿的一片,人們麻木的看著車身上侯府的貴族標志,紛紛躲得遠遠的。
行駛到平康坊的盡頭,一身銀裝狐裘包裹的少女緩緩從馬車中鑽出。
雪花落在她的發絲,肩頭,像是銀河中的璀璨星辰。
她看著眼前破舊的院牆和生鏽的鐵門,踟躕著上前,解開了沉重的門鎖,輕輕一推。
青磚黛瓦,故景如舊。
“我回來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