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夜深忽夢少年事”，不知第幾回從夢中的回憶里醒來。睜開眼，一成不變的鐵門和鐵窗讓短暫的美好幻滅。我意識到這是自由意識的回光返照，再過一段時間，這段回憶將會離我遠去，我會自我質疑上學的日子是否真實存在過。我是一個溫順的人，監獄生活的規規矩矩並沒有讓我感到格外難以忍受。有記不住的地方，被管教體罰兩回就能記的給外清晰。讓我恐懼的是一眼望到頭的單調生活。上個月監區的管教退休離職，取而代之的是一位40歲左右的阿姨。在無盡的重復中丟失我的青春，這就是懲罰的意義所在。

　　 監室的舍友因為白天的勞動睡的很沉，我羨慕她們。不止是因為她們刑期短，在不久的將來就能回歸到社會上去，還是因為她們能心無旁騖地活在當前的世界里，免受不必要的精神困擾。在此起彼伏的呼吸中，我痴痴地望著上鋪的木板，細心地辨認出萱姐姐的鼻息，想象她睡眠時的香甜模樣，向上拉了拉被子，再緩緩睡去。

　　 “你猜今天是什麼日子呀？”吃午飯的時候萱姐姐用肘碰了碰我。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是我被捕的日子，一審判決的日子，還是...服刑第一天的日子？這些都不是呀。

　　 “你是擔心失望嗎，可你的日子我都知道的呢”

　　 “這里面的日子有什麼好值得記的呀”我苦笑道。

　　 “今天是你生日呢！我一直記得呢！”

　　 “呀，你怎麼知道的呀”驚喜之余我忍不住好奇。

　　 “好吧，是我看的你的判決書的，記得那天你捏著這張紙哭了一天，我和其他幾個獄友安慰了你好久呢”

　　 我悄悄握住萱姐姐的手，放在桌子下面，輕聲道：“你真好”。短暫地對視幾秒後，我趕緊盯著鐵餐盤，假裝回到吃飯的狀態。

　　 “我給你准備了生日禮物呢，條件所限...但希望你能夠喜歡”

　　 “呐~”萱姐姐把手伸進口袋，一團灰色的布料塞在我的手中。我偷偷環顧了四周，再慢慢展開。

　　 “章曉萱！就是你害得我一個星期沒有內褲穿的！”得知真相後我氣的快要哭出來。

　　 “盈盈，對不起...但你實在太可愛了。我沒忍住。對不起。那一周難受嗎”

　　 我使勁地點了點頭，表達我的不滿。那個星期我和管教報告丟掉內褲後，被罰寫了一篇檢討。

　　 “幫你洗過了~”

　　 “謝...謝謝萱姐”我攥緊內褲，放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生日快樂！”

　　 “萱姐，你什麼時候生日呀”

　　 隨著午飯時間的結束，犯人們悉悉簌簌地排好了隊，“如果我們有機會在外面相見，我會告訴你的。”萱姐姐扭過頭來。

　　 “好...好，我等那一天”我悵然若失地從身後牽著萱姐姐的衣角說道。

　　 每個月例行的管教談話，我被排在隊伍的最後一個，長時間的站立讓我兩腿發酸，我嘆了口氣，走進管教的辦公室，單膝下蹲，等待發落。

　　 “3213號，這個月過的怎麼樣呢”

　　 “報告！在改造過程中，犯人還是會存在一些懈怠的情況，在勞動的時候效率受到了影響。在以後我會加以改正，以最飽滿的精神狀態投入到改造的過程中”我微微晃動了一下身子，緩解腳底的疲勞。

　　 “拿一張凳子坐下吧，站這麼久，肯定很累的”

　　 “謝謝管教！”

　　 “3213號，我看了你的檔案...真的很令人惋惜，不止是我，任何一個人都會這麼覺得的，包括我的同事”

　　 “犯人應得的”淚水在我眼眶里打轉。

　　 “3213，不用太自責的，既然來到了這里，就是讓你能有改過的機會，在這過好每一天就好了”

　　 “而且我也發現了，雖然還不太會做手工，但是我有看到你在很努力地嘗試，每天做的數目都在增加，很了不起呢”

　　 “喔...喔喔，我會繼續努力的”突如其來的夸獎讓我不好意思，臉漲的通紅。

　　 “我能理解，這麼長的刑期對於任何人都是難以想象的煎熬，更何況像你這樣還在念書的小姑娘，美好的人...”說到一半，管教止住了，“我想，如果每個月的談話能讓你心里好受一點，那也好”

　　 “畢竟，我覺得你是誤入歧途的女孩，你的思想報告我看了，寫的很誠懇的”

　　 “謝謝管教...我心里好受多了”

　　 “那...管教有個請求。下個星期有學校的學生想要通過采訪女子監獄的服刑人員，來完成他們關於刑法的論文，後來經過和校方商量，我們決定增加一個有關禁毒的環節，你願意去現身說法嗎？”

　　 我一下愣住了，管教急忙補充道：“我保證，不是想讓你在學生面出丑的意思，只是想到你曾經也是學生，這樣可以幫助他們繞過你曾跌倒的地方，可以嗎”

　　 “願意，犯人願意！”雖然還是感到有些難為情，為了報答管教對我的理解，我還是一口答應了。

　　 “那你回去准備一下，和他們說話的內容哦”

　　 到了晚上的休息時間，我拿出紙和筆，開始細細思量我該如何和敘述自己犯下的錯誤。思索了半天，才在紙張留下“親愛的同學們”幾個字，旋即覺得不妥，把它劃去，改成“尊敬的同學們”。就在這時，萱姐姐探出頭，湊到我的身前，我一下子把紙捂住。

　　 “什麼事情和我都不能知道呀”，萱姐姐努著嘴說道。

　　 我只好把白天管教的請求說了出來，“來調研的學生會覺得我是動物園里的野獸嗎，我好怕”

　　 “我們總有成為正常人的那一天的”萱姐姐摸著我的頭說道

　　 “那一天...世界早就變了樣吧，路人看我們會覺得是兩個怪阿姨吧”

　　 “那又怎樣，只要這兩個怪阿姨在一起就好！”萱姐姐衝著我笑。

　　 一周的時間不緊不慢地過去。夏天的天亮的很早，在哨聲的催促下，大家排著隊走進操場抱頭蹲下，接受管教的訓話，露水在不經意間打濕了衣服，隨後站姿訓練的開始，太陽緩緩升起，高牆下的陰影下出現了穿著各色衣服的人群，想必就是今天來采訪的同學了。不過，有了先前管教打的預防針，大家都沒有好奇地東張西望，而是老實地低頭盯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或許是有人參觀的緣故，今天訓練的流程加快了，管教則在一旁和學生講解不同姿勢所對應的場景：比如搜身時候要雙手趴牆，單膝蹲下是聽管教講話，抱頭蹲下是等待進一步的指令......當然，作為犯人的我對這些早已爛熟於心。在拍完訓練照片後，學生們在管教的指引下離開了發燙的操場。

　　 “3213號，出列！”我的心砰砰地跳，小跑到管家身前蹲下。管教讓我伸出雙拳，“咔噠”，為我帶上了手銬。

　　 “必要的安全措施，希望你能理解，接下來不要緊張哦”

　　 管教拉著我手銬中間的鐵環，將我帶到了一間小禮堂，我喘著粗氣，用手抹去發絲上的汗，深吸了幾口氣

　　 “進去吧”，管教輕撫我汗濕的後背。

　　 涼爽的冷氣撲面而來，柔和的日光燈取代了驕陽，和前一刻的操場仿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有點出神，好在很快重新意識到了自己身份和任務，畢恭畢敬地走到了話筒前。原先因等待而竊竊私語的一行人一下子鴉雀無聲，恐懼的眼神齊刷刷地落在我手上的戒具。空氣在一瞬間凝固了下來。

　　 空調的冷風讓禮堂成為了冰窖，我如行屍走肉般地說出：“尊敬的同學們，大家好，我是來自十監區的服刑罪犯，安語盈”

　　 自己的狀態有些不對勁，不，不該這樣的，我不應該讓管教失望的。既然是服刑犯人，那麼為同學們提供論文素材，作為反面典型宣傳禁毒也應該是改造的一部分呀。

　　 我收拾好小情緒，“我想，大家在電視上看過和今天類似的場景，犯罪嫌疑人被戴上手銬押送進警車，但是只有親眼所見才能真正感受到此刻的沉重感吧”

　　 “對於我來說，也是一樣的。在只有被逮捕時被反銬的一刹那，我才意識到因為我的所作所為，再也沒有回頭路了。如果沒有記錯，現在是畢業季的時候。也許在座的你們再過一兩年就能畢業，選擇自己想要的工作。但在這里，女子監獄，我並沒有一個確切的畢業時間，要參照我的改造情況才能確定下來。因為我的刑期是無期徒刑，最短來說，也要二十年呢”

　　 我望著坐在我面前的女生的裙子，清涼又顯身材，應該是今年夏天的流行款。口紅色號正巧是我最喜歡的那種，如果在學校里偶遇她，也許會相互加上微信，成為不錯的朋友，這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只要我未曾動那個讓我悔青腸子的念頭。

　　 我抿了抿嘴唇，“在這里，作為罪犯的生活被降最簡。大家可以看到，我們的發型是最簡單的鍋蓋頭，穿著最為簡朴，甚至在他人眼里丑陋的制服。無論刮風下雨，我們都要在五點三十醒來，之後前往工廠，一周六天雷打不動地進行生產活動，而周日則是我們的身份意識訓練，鞏固我們的基本姿勢，就像今天同學們剛剛看到那樣。如果想要使用衛生間，也有嚴格的時間規定，三人一組，依次和管教打報告才可以。這一切的規定都是為我們的改造服務，這樣就可以用最高效率為監獄外的人們生產價廉的商品。”

　　 “我說的這些，並不是想要表達這里生活的艱辛，我也沒有資格抱怨，在此之前，我雖然知道這是違法的事情，但他人的慫恿讓我鋌而走險。這是自食其果。但如果有人能在我犯罪之前告訴這些事情，我的也許就不會萌生出販毒的念頭。和我一樣，許許多多來到這里的服刑罪犯並非命中注定，如果能有人及時地告誡我們，我們未必會走上歧路。”

　　 我有些哽咽，“但我相信同學們不會像我這麼不懂事，永遠不會的，你們這麼優秀，是學校選出來的好孩子。但如果能夠把這段經歷告訴身邊的人，說不定在無意之間會挽救他人的一生。希望大家做守法的好公民，珍愛生命，遠離毒品”

　　 “最後，祝大家學業有成，謝謝大家”我如釋重負地對台下鞠了一躬。

　　 一陣掌聲之後，管教向同學們們說道：“同學們還有需要采訪的內容，都可以向這位姐姐提問的”

　　 氣氛又一次安靜下來，我只好站在台前尷尬地微笑。

　　 “3213號，你座在這張凳子上，和他們距離近一些吧”

　　 一位男生猶豫地張開了嘴：“其實我們准備了很多問題，但是看見了你，就一下子不忍心問出來”其余同學附和地點了點頭

　　 “沒有關系，這次機會很難得呢，不要留遺憾就好”我向他們笑道。

　　 “那...學姐，不是...犯...請問，你是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是僅僅後悔自己被抓呢？”

　　 “我後悔為別的家庭帶來傷害，他們不會原諒我...我已經得到了正義的制裁，就像現在這樣”我伸出被銬住的雙手

　　 “請問你是如何接受現在的身份，入獄為囚對很多人應該是十分羞恥的一件事呢”

　　 “一開始適應的過程會比較艱難，但我會時刻提醒我自己並不是無辜。此外，我身邊的人都是曾犯下錯誤的人，相互之間沒有那麼多難為情。我要特別感謝一位獄友，是她開導鼓勵了我，漸漸我就融入了這個群體”

　　 “如果你沒有入獄，你的夢想是什麼，出獄之後，你又想干什麼呢”

　　 夢想...多麼遙不可及的詞匯“我曾經的夢想...有很多，而出獄後我只希望能平平淡淡地把余生過完，和喜歡的人”

　　 同學奮筆疾書地記著采訪內容，領隊的同學對我說道：“謝謝你為我們提供了詳細的素材，我們想在論文致謝的部分寫上你的名字，可以嗎”

　　 本子被傳到我的手中，我用褲子擦了擦手，接過領隊同學的筆，寫下了“安語盈（3213）”這幾個字.

　　 “下面我們想問一下關於你自己的事情，大家都很好奇，可以嗎”

　　 “都可以，都可以！”我點了點頭。聽見有人想了解我，我感到有些驚喜。

　　 “請問，戴手銬和腳鐐是什麼感覺呀”

　　 “手銬的感覺...又涼又沉，如果管教收到最小得一格，手上會留下銬痕，所以戴上了就不能亂動了。雖然中間得鏈子看上去還比較長，但能活動的部分只有中間鐵環的那部分，戴著吃飯非常難受。走路的時候因為雙手不能移動失去平衡，左搖右晃的。”

　　 “戴上腳鐐最疼的部位是腳跟，每走一小步都會磨的很疼。鐵鏈打在地面的聲音特別響，讓我想掘地三尺，卻又無處可藏。如果管教想讓我走快一點，那我就要弓下腰，提起中間的鐵鏈”

　　 “最難堪的是，只要一戴上手銬腳鐐，路人都會向投來異樣的目光，而我穿著囚服在人群中特別顯眼，他們就圍在我前面掏出手機錄視頻，管教還要負責疏散交通”想起被帶去醫院體檢的場景，我耳根開始燒紅。

　　 “好難過...”一位女生嘀咕道：“我真的好同情你”

　　 “沒有沒有，畢竟我是對社會的危險分子，多做一些措施才是對大家的安全負責”我撐開雙手，拉直中間的鏈條，向大家展示手銬的堅固。

　　 “請問，我聽有人說在監獄里要經常脫光衣服檢查，是真的嗎”

　　 “是的，很頻繁”

　　 “請問，你多久才能洗一次澡呀”

　　 我側過頭嗅了嗅自己的領口，一股汗味散發了出來，長期出於這種環境中，我對異味不太敏感了，但同學們肯定不是這樣。我朝後退了退，“對不起...但我是嚴管犯人，兩個星期才能洗一次”我指著自己的胸牌，向他們展示道。

　　 “你的證件照都這麼好看”，一位同學唏噓到。

　　 “那請問你是怎麼克服這種生理上的不適呀”

　　 “嗯...我想，流的汗越多，勞動就越光榮，雖然光榮這個詞用在我身上不合適”我垂下頭來。

　　 “監獄里的禁閉室是什麼樣呀，聽說很可怕的”一雙好奇的眼神望著我。

　　 “是的！不過那是為違反規矩的犯人准備的，在里面什麼都沒有。我曾經被關進去過，再也不敢再犯了”

　　 “啊，可是你看上去很乖的呀”

　　 “因為...因為我浪費了糧食，還...還不遵守夜間作息”

　　 隨著同學們七嘴八舌的提問，采訪不知不覺到達了尾聲。一位同學向管教示意，掏出了包里的一盒百奇，“獄警阿姨，這是我本來准備留在車上吃的，我想把它留給這位姐姐，可以嗎”

　　 管教無奈地搖了搖頭：“同學對不起，參觀監獄是不能外帶東西的，食品也是一樣的”

　　 管教和我把同學們送到了監獄的大門口，同學們轉過身來，領隊站在我的身前，“真的很謝謝你這麼配合我們，但...但我們不知道怎麼才能感謝你，衷心祝你能早日完成改造，重獲自由”。

　　 “謝謝”，我努力維持著得體的儀容儀表，雖然只有一面之緣，我情感卻像脫韁的野馬。

　　 “再見了”

　　 “嗯。”

　　 我的腳尖貼著監獄門口的黃线，看著他們的影子漸漸消失到不見，鐵門砰然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