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流亡道路共哀悲(一)
王琰看著諸葛雅和張佩姐妹情深的樣子,想起自己的親人,也不禁眼眶發紅。諸葛雅看到王琰的神態,覺得自己只顧著安慰張佩,冷落了人家。她拍了拍張佩的腦袋,把她從自己懷里放了下來。
張佩轉過身,看到王琰感傷的神態,小心地問道:“王家姐姐,你為什麼傷心啊?”王琰眨了眨眼,低聲道:“王琰想起了家人,失態之處,還請兩位見諒。”
諸葛雅看她行止有禮,談吐不俗,對她大有好感。她上前挽了王琰的手,拉著張佩一起來到樹邊。三女清理出一片空地,點起了一支小小的篝火,圍火而坐。
諸葛雅望著王琰,出言試探道:“此行鄴城,沿途缺衣乏食,加之羯奴殘暴,實在是九死一生。就算勉強趕到鄴城,石虎素來殘暴,只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王琰和張佩聽了,一起嘆了口氣。大家何嘗不知道這是有死無生之路,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大家都是羯奴押解的俘虜而已。
王琰腦中靈光一閃,問道:“諸葛小姐此言,莫非是想要逃跑?只是我們缺衣乏食,跣足步行,就算逃跑也跑不快啊。那百余個羯奴雖然人少,卻看住了所有道路,又擅騎射。只怕跑不出多遠。”
諸葛雅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觀察地如此仔細,看來她早就動過這樣的心思了。
張佩突然道:“雅姐姐,既然你的身體已經大好了,不如我們找個機會,逃入密林之中。那百余個羯奴總要看守大隊,最多分出十幾個人入林追捕。密林之中,十幾個羯奴,我們兩個人也對付得過來。”
張佩從小武藝嫻熟,加上天生力大,單論膂力,遠在壯年男子之上。若是兵刃甲胄齊全,十幾個士兵,倒還真不是她的對手。剛才她已經發現諸葛雅武技突破,合二人之力,在密林中倒也不怕小隊胡兵追殺。
諸葛雅微微搖頭道:“若是只顧我們幾個人逃亡,這固然是一條妙策。入林之後,只要設下陷阱、攻其不備,十幾個胡兵殺之並非難事。但是這大隊之中,有近千漢家女子,不乏名門閨秀,大都弱質纖纖,不堪跋涉。我們幾個人逃走之後,趙兵必然遷怒,又不知多少無辜女子要遭毒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又如何能心安?”
“況且,我們幾個人就算一時逃脫,這數千里之內都是羯奴土地,未來又該何去何從,還需從長計議。”
王琰和張佩都黯然地點了點頭。如今中原大地的主宰已經變成了胡人,北方的胡人數量甚至和漢人相當。這片大地上,到處都是肆意屠殺和奴役漢人的羯奴,落單的漢女,必然成為胡人的捕獵對象。不是淪為奴隸,就是成為食物。
王琰猶豫問道:“難道我們就這樣束手待斃嗎?”她沒練過武功,對逃亡並沒有多少信心。盡管如此,王琰身上還是時刻保持著優雅的風范。在她頭發深處,藏著一支銳利的發簪。陳留王家的女兒,是絕不會容許自己高貴的身體被羯奴玷汙的。
張佩緊緊握住諸葛雅的手掌,堅定地道:“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和姐姐在一起的。”諸葛雅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諸葛雅低聲道:“豈不聞陳涉吳廣之事?今赴鄴城是死,逃亡也是死。何不擊殺這些趙兵,舉兵自立?”
王琰眼睛一亮,思忖片刻,又黯然地低下頭:“我們一千多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大都不通武藝,如何和羯胡的大軍抗衡?不論攻城野戰,都沒有勝利的希望啊。”
諸葛雅笑了笑:“王小姐可曾讀過賈太傅(賈誼)的《過秦論》?”
“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疲弊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我與佩兒皆武家女,自幼學習兵法武藝,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遠勝於陳涉吳廣;方今四海有倒懸之急,中夏逋僭逆之寇,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復仇之憾,民怨沸騰,尤過於暴秦之時。”
“荀子曰: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己,不可得也。民不親不愛,而求為己用,為己死,不可得也。民不為己用,不為己死,而求兵之勁,城之固,不可得也。兵不勁,城不固,而求敵之不至,不可得也。敵至而求無危削,不滅亡,不可得也。”
“胡酋石虎,懷貪鄙之心,行暴虐之治,不立法度,不親士民,重賦斂而逞私欲,縱盜賊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刑戮相望於道,而天下苦之。彼朝堂之上,無忠臣之諫,無智士之謀。海內怨望,唯待胡廷傾覆。”
“若我等能奮臂而起,興義師,討羯奴,致天之罰,則天下莫不引領而盼我師。苟能破一二州府,則發倉廩、選銳士,教戒以治橫行之師,輕賦稅、免刑戮,養民使能休養生息。握發吐脯而求賢士,裂地封爵以酬功臣,天下賢智之士,必群起響應,戮力同心而滅胡。”
王琰聞言,頓時心悅誠服,下拜道:“願附驥尾,唯諸葛小姐之命是從。”
諸葛雅連忙扶起王琰:“方才所說,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還望王小姐多多襄助。”
她轉頭對張佩道:“佩兒,你還記得以前家中所藏的地形圖嗎?”
張佩乃是昔日河北名將張郃之後,家中收藏了不少兵書地圖。她自小酷愛兵法,這些藏書都是看過的。只見她折了半截樹枝,在地上勾勾畫畫,描出了河北的大致地形。
張佩在地圖上畫了個小圈,說道:“按我推算,我們再走兩天,就要到黎陽郡了。”黎陽是鄴城的屏障,相距只有數百里,鐵騎奔馳,三日可至。此時眾女所在之處,東南是滔滔黃河,向北是黎陽重鎮,西面是莽莽太行,西南則是河內郡。
諸葛雅指著地圖道:“假設我們擊殺這些趙兵,近千人的隊伍,北上是自投落網,往東則是黃河天險,這兩個方向都是死路。南逃河內郡,遲早也會被趙軍追殺圍堵,平原野戰,我們決無勝算。唯一的生路,就是逃進太行山,斬木為兵,編練隊伍,以待時機。”
這個時代的太行山,還有著大片的原始森林。加上這幾年羯胡禁止漢人捕殺野獸,導致平原上都有虎豹出沒,大山中就更不知道有多少凶險的猛獸毒蟲了。不要說平常百姓,就是趙兵也不敢輕易進入深山野林之中。
張佩對諸葛雅的決定一向是無條件支持的。王琰咬緊嘴唇,蹙起一對秀眉,低頭沉思。片刻之後,她抬起頭道:“去太行山,確是唯一的選擇。就算入林後遭遇不測,被野獸咬死,也比死在羯胡手中強!”
現在離黎陽已近,晚一天舉事,就多一分危險。三女圍火而坐,仔細討論如何鼓動隊伍,如何逃往太行。只是越想得仔細,越覺得困難重重。
首先,三女在這支隊伍中並無威望。就算連夜串聯,以她們認識的寥寥十幾人,也無法有效地鼓動整支隊伍起事。而趙兵雖然人少,但卻個個裝備精良,諸葛雅和張佩要擊殺他們,也須仔細籌備,期間很難避免其他少女的死傷。
其次,擊殺了趙兵之後,逃往太行的路途也是充滿艱險。畢竟三女對逃亡路线只停留在地圖層面。如何解決源源不斷的追兵,如何提高這支隊伍的行進速度,甚至進山之後的糧食來源等等,也是毫無頭緒。
這時候眾人頭頂上突然傳來了一串清脆的笑聲,一個窈窕的身影從樹上翻身落下。三女大吃一驚,一齊起身。張佩踏前半步,將諸葛雅護到了身後。
諸葛雅自己更是吃驚,以她現在對周圍環境的敏銳感知,居然沒有發現對方的存在。對方的潛匿之術,實是不可思議。論身手,足以算得上當世的一流刺客。
來人是個高挑美麗的少女。她一頭烏黑的長發垂到腰後,用一根發帶牢牢系住。一雙漆黑的星眸,在三女臉上掃來掃去。她的容貌也算極美,只是氣質中卻是多了幾分英氣,頗有咄咄逼人之感。
少女一雙美眸凝視著諸葛雅,嘴角泛起玩味的笑容,問道:“我適才聽了你對天下大勢的分析,頗有幾分道理。要舉兵,以你的才智身手,隨便尋幾處塢堡,糾集數百義兵,並非難事,又何必與弱質女子牽扯不清?”
“這些女子,與你皆是不相干的路人,純是拖累。何必瞻前顧後,惦念她們的安危?豈不聞,為天下者不顧家。如此亂世,你欲舉大事,卻有婦人之仁,只怕沒有什麼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