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我生之時漢祚衰(一)
《資治通鑒·永康元年》(公元345年):
虎好獵,晚歲,體重不能跨馬,乃造獵車千乘,刻期校獵。自靈昌津南至滎陽東極陽都為獵場,使御史監察其中禽獸,有犯者罪至大辟。民有美女,佳牛馬,御史求之不得,皆誣以犯獸,論死者百餘人。發諸州二十六萬人修洛陽宮。……
增置女官二十四等,東宮十二等,公侯七十餘國皆九等,大發民女三萬餘人,料為三等以配之;太子、諸公私令采發者又將萬人。郡縣務求美色,多強奪人妻,殺其夫及夫自殺者三千餘人。……荊楚、揚、徐之民流叛略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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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黃河北岸,有一支龐大而紛亂的隊伍緩緩前行。數以千計的青年女子,衣衫襤褸,被百余個後趙士兵押解而行。
她們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根本無法遮掩住身體。早春的寒風冷冽如刀,不少女子露在衣裳外的皮膚都凍成了紫紅色。她們的鞋子在長途跋涉中早已磨爛,只能赤足踉蹌行走在布滿沙土石礫的道路上,嬌嫩的腳掌被劃出了一道道血口。
那百余個趙兵騎著高頭大馬,身上穿著暖和的皮裘,用野獸般的眼神掃視著隊伍。當看到有哪個女子步伐稍慢時,上去就是狠狠地幾道皮鞭。
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皮鞭帶給她們的不僅是疼痛,而且是死神的印記。寒冷的初春,貧乏的食物,單薄的衣裳……一道小小的傷口,在寒風中就會變成致命的傷痕。
這些女子都是河南各郡的漢女,其中不乏世家女兒。但是昔日代表著榮耀和權力的門閥,在這些胡人的眼中,不過是稍微麻煩一點的奴隸而已。不,甚至連奴隸都不如。
即使是胡人君主中“開明”、“仁慈”的後趙開國皇帝石勒,不也曾頒布政令,以羯族為“國人”,規定“國人”搶劫漢人無罪,漢人敢稱“國人”為胡人的論死嗎?而現在的君王石虎,更是禁止漢人冒犯野獸,違者論死。漢人是比野獸更卑賤的物種啊……
幾十年的殺戮壓迫下,漢家兒女已經習慣了這種作為奴隸、作為食糧的生活。有什麼辦法呢?司馬家的皇帝將胡人放入關來,一面將胡人養肥,一面又自相殘殺,削弱漢人的實力。當胡人反叛時,他們狼狽地逃到了江南,繼續去過清談高雅的生活了,北方千萬漢民的疾苦,與他們有什麼關系呢?
被拋棄在北方的千萬子民,面對數百萬的胡虜,只有兩條出路:要麼乖乖地做奴隸,任人宰割;要麼起身反抗,然後被殺。“北地滄涼,衣冠南遷,胡狄遍地,漢家子弟幾欲被數屠殆盡。”
即使各世家門閥帶頭,築堡自衛,也很難和數以萬計的胡虜騎兵抗衡。“永嘉大亂,中夏殘荒。保壁大帥數不盈四十。多者不過四五千家,少者千家五百家。”當石勒建立的後趙實力達到鼎盛時,連這些僅有的塢壁也都淪陷了。整個北方的漢人,徹底淪為了胡人的奴隸和牲畜。
這次石虎大興土木,擴修宮殿,又下令搜選漢家女子,填充女官。按說宮中女官,本來也是一條不錯的出路。可惜石虎卻從來沒把漢家宮女當人看。石虎之子石邃“驕婬殘忍,好妝飾美姬,斬其首,洗血置盤上,與賓客傳觀之,又烹其肉共食之。”(《資治通鑒·卷九十五》)
石虎父子的殘暴天下聞名,所謂選女官,不過就是搜羅供他們虐殺凌辱的奴隸罷了。消息一傳出,河南、河北各地的百姓就開始紛紛逃亡。可惜在這邊廣袤的土地上,已經沒有安全的地方。逃亡的結果,不過是男人的被殺和女子被抓捕的過程而已。
這一隊女子,是趙兵在河間一地圍捕的漢女。經過篩選之後,挑出了年輕貌美的,准備押送鄴城,獻給他們羯族的君王石虎享用。在這些後趙士兵心中,石虎可是位非常偉大的君主。他給了自己權力,可以隨便占有任何漢人的財產、妻女、生命。
眼看天色將晚,押解的趙兵在隨意鞭打了幾個女子之後,下令隊伍靠攏到一處小樹林邊,准備在這里宿營。他們指使著身邊的漢女,要她們幫自己搭起帳篷,去林中砍伐木柴,准備生火做飯。
漢女們終於松了口氣,不少人都累得坐倒在地。對於嬌弱的女子而言,單衣赤足地在大冷天行走,實在是超越了身體的承受力。但是那些趙兵可不會有惻隱之心,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驅趕牲畜而已。對於牲畜,需要有同情心嗎?
眼看著那些趙兵拉扯了身邊貌美的女子進帳,外面的漢女們才開始准備吃飯和休息。她們往往十幾個同鄉人一組,一起扶持著進樹林尋找安全的地方,准備晚餐宿營。
在林邊,一個年輕的少女正在搖晃身邊的女子,叫道:“諸葛姐姐,醒一醒啊,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周圍的女子都露出了哀戚之色,有一個鮮活的生命離自己而去了。這些天,這樣的事情已經見得太多了。
過了一會,一個高瘦的少女上前摸了摸地上女子的胸口,看她已無心跳,對哭泣的少女道:“她已經死了,你還是節哀吧。如果不想她的身體被那些羯狗拿去褻瀆的話,還是趕緊把她掩埋起來吧。”
地上的少女正在抱著自己的同伴哭泣,聽到這句話,突然心中一凜。這些天,已經有不少少女死去後,屍體被後趙士兵拿去食用了。這些趙兵還狂笑著聲稱,除了嬰兒的肉外,就是她們這些少女的肉最好吃了。
初春的土地寒冷堅硬,沒有挖掘的工具,她是無法挖出深坑的。在周圍少女們默契的遮掩下,少女尋找了一塊較低的凹地,將同伴放了進去。她尋了些樹枝枯葉,將同伴蓋了起來。在亂世,這就是一個漢家兒女的宿命吧。
在完成了這項工作後,她環抱雙膝,靠在附近的樹旁,注視著地上的那片隆起,陷入了沉思。相比於周圍相互抱著取暖,依然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女子,她挺拔的背脊,吸引了剛才那位少女的注意力。
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少女身邊,輕聲問道:“你不冷嗎?”少女抬頭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曾隨家父學過一些武藝,所以身體強壯,並不怕冷。”
高瘦少女眼睛一轉,低聲道:“妹妹,你必定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妾身王琰,出身陳留王家。不知妹妹可肯賜告家門?”
少女對王琰頗有好感,直言道:“我叫張佩,是河內張家之後。”兩女俱是世家之後,攀談起來也就少了很多隔閡。
王琰出身的王家是琅琊王家的遠支,相比於在東晉呼風喚雨的南遷王氏,遠支的王家命運就悲慘得很了。晉武帝在位時,王祥位列三公,即使是遠支王家,在當地也是聲望甚隆,便是郡守也要以禮相待。
可是好景不長,八王之亂後,中原殘破。匈奴劉淵乘勢而起。當時王家作為郡望,也曾築壁自守。到石勒時,趙兵所向無敵。中原各地門閥塢堡頑抗者都被攻破,王家也只好投降。
石勒在位時,只是勒索財物,王家雖然家業敗落,但還能勉強維生。到石虎時,就是完全放任羯族屠殺漢人了。這次築宮選美,地方上的官員故意針對漢家大族,不但擄掠了他們的女兒,還借機誣以反抗,悉數誅殺。
張佩與王琰的經歷也差不多。她祖上乃是壯侯張郃之後,因而學得不少兵法武藝。方才身亡的女子乃是她的表姐諸葛雅,乃是琅琊諸葛氏之後。因為諸葛誕之事,琅琊諸葛氏飄零四散。這一支便遷到了河內。兩家同屬魏臣,都受到司馬家的打壓。這些年倒是世代聯姻,結成了通家之好。
張家與諸葛家都是兵法大家,兩家聯手,在當地也建了不小的塢壁自守。後來迫於石勒的兵勢,只好暫且歸順。這次選美一事,兩家知道又是石虎故意削弱漢家實力,一面安排妻小逃亡,一面閉堡反抗。可惜的是,塢壁終被趙兵攻破,張佩和諸葛雅混在難民群中,也被趙兵一起捉來。
諸葛雅本來也有些武藝根底,只是心傷家中巨變,途中受了風寒。她性格剛烈,不願到羯奴宮中受辱,索性任由病勢發展。張佩知道她的心思,百般勸說,諸葛雅只是敷衍而已。她手中無藥,也是毫無辦法。眼看著自己唯一的親人一天天放任病魔奪去自己的生命,張佩只能獨自哀痛。
兩女說了一會兒,觸動心中傷痛,都是忍不住嗚咽落淚。張佩拉著王琰的手問道:“王家姐姐,我們就算現在不死,堅持到了鄴城,羯奴石虎又會放過我們嗎?現在想想,雅姐姐離我們而去,說不定才是明智的選擇。”王琰嘆道:“在這樣的亂世,生為漢家兒女,就只好苦苦掙命罷了。”
兩女正在嘆息,突然一道白虹從遠方天際越空而現、穿日而過,直撲入諸葛雅的埋骨之處。兩女大吃一驚,連忙上前查看。只見那些枯枝樹葉突然震動起來,一只雪白如藕的手臂赫然從下面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