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斯卡蒂被面前溫和的光照得有些睡不著了，只好睜開了眼睛。

　　 接著，她就有些困惑地四處看了看。

　　 身下是潔白的床單，身上是柔軟的被褥，自己正身處於一座算不上寬敞卻又令她感到相當溫馨的房間里。房里周圍除了衣櫃書桌之外還有許多不知為何令她感到親切的雜物…比如掛在梳妝台上的一串項鏈，又比如擺在書桌旁的一個裝滿墨色藥丸的小藥盒。

　　 斯卡蒂推開被褥從床上爬了起來，看了看自己一如往常光潔白皙的身體，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書桌前，拿起了那只小藥盒端詳起來。

　　 這盒藥，記得是先前…

　　 “…蒂蒂？蒂蒂！”一陣嬌嫩的呼喚聲自樓下傳來：“蒂蒂！起床了嗎？”

　　 “我馬上穿衣服！”

　　 斯卡蒂熟練地回應著，伸手拿起了自己昨夜掛在床頭的白色裙裝，隨即將那支小藥盒收進了終端機當中。

　　 對啊，她是怎麼搞的…那是媽媽給她的獎勵，這還用問嗎？

　　 這麼想著，她將那套潔白的裙裝穿在身上，走向房門口——

　　 “——蒂蒂！”

　　 說著，嬌小的卡特斯少女一把拉開了房門，嚴厲地望著斯卡蒂：

　　 “都快七點半了！你還要磨蹭到什麼時候呀？早飯都要涼掉了！”

　　 “我來了，媽媽…”

　　 …說著，斯卡蒂有些心虛地套上了之前都被她落在床頭的拖鞋。

　　 “唉…過來。”

　　 說著，阿米婭踮起腳尖抱了抱斯卡蒂：

　　 “媽媽要先去學校備課了哦，吃完早飯自己過來，不准再磨蹭了，聽到沒有？”

　　 “嗯…好的。”

　　 不知為何，那擁抱帶來的溫暖，讓她的鼻子沒來由地有些酸。

　　 “…咦？”

　　 感到有東西滴在肩頭的阿米婭一回頭就忽然看見斯卡蒂忽然間變得滿眼淚花的樣子，不由得驚訝地問道：

　　 “蒂蒂…怎麼了？怎…怎麼哭了呀？你這是…”

　　 “…嗚…媽媽…媽媽…”斯卡蒂下意識摟緊了懷里格外溫暖的身軀，像是生怕再次讓她從自己指間溜走一樣，再也不想放手了。

　　 “…好啦，不哭了，我在呢…”

　　 被斯卡蒂從地上抱了起來摟在懷里的阿米婭無奈地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

　　 “…唉，今天的課還挺重要的呢…算啦。”

　　 片刻後，斯卡蒂家，客廳。

　　 “噝。”

　　 紅著眼眶的斯卡蒂坐在餐桌前，吸了吸鼻子。她拿著手中的餐叉，戳著面前的蛋餅，忍不住又回想起了之前在臥室抱著阿米婭撒嬌的丟人行徑。

　　 “唉…明明今年都開始上高等班了，怎麼還抱著媽媽哭個不停呢。”

　　 坐在她對面踢著小腳的阿米婭溫和地衝她笑著：

　　 “好啦，今天媽媽就破例帶你一起去學校吧，好不好？”

　　 “…我自己也能去。”斯卡蒂悶悶不樂地戳起盤中的土豆蛋餅，塞進了嘴里。

　　 吃完了蛋餅，熏肉與黃油面包片組成的簡單早餐之後，斯卡蒂又喝干了杯中的紅茶，從衣帽架上取下了代表高等班的橙色勾邊披肩披在身上，戴上帽子，與帶著提包的阿米婭一同走出了房門。

　　 “…斯卡蒂！”

　　 早已經等在斯卡蒂家院門口的高挑白發女孩不滿地皺起眉頭：

　　 “今天你還真是比以往還要悠閒——啊…阿米婭老師。”

　　 “不好意思，歌蕾蒂婭同學…斯卡蒂她今天早上稍微有點起床氣，讓你久等了。”

　　 “不，你是不用道歉的，阿米婭老師。”同樣身穿白色連衣短裙的歌蕾蒂婭聳了聳肩：“我早就習慣在這里等著她了。”

　　 “喂。”斯卡蒂蹙眉瞪著歌蕾蒂婭。

　　 “我只是實話實說。”

　　 “你們兩個…差不多得了。”

　　 站在一旁的勞倫緹娜無奈地嘆息著：

　　 “次次都搞得像初等班的小朋友一樣，真是無可救藥。”

　　 “啊…勞倫緹娜同學，早上好。”

　　 “你好，阿米婭老師。”

　　 在白色裙裝下穿著同樣潔白的連褲襪的勞倫緹娜微笑著打了個招呼，隨即說道：

　　 “不過我們還是快些上路吧，現在應該已經差不多要——”

　　 ——陣陣悠揚的鍾聲旋律響徹了這座充滿活力與色彩的濱海城市。

　　 “啊！是預備鈴！！”阿米婭焦急地四處看了看：“快，蒂蒂——”

　　 “——好。”

　　 沒等阿米婭說完，斯卡蒂就一把抱起了阿米婭，衝向了學堂的方向。

　　 “哎，這對母女還真是獨一份。”歌蕾蒂婭似笑非笑地追了上去。

　　 而悠哉地跑在她身旁的勞倫緹娜則輕笑著瞥了她一眼：

　　 “離家出走來到鹽風城的你應該很羨慕不是嗎？”

　　 “這些事還輪不到你這鑿子魔來教給我——乖乖琢磨你的大理石去吧。”

　　 “呵…我當然是要好好琢磨琢磨的。”

　　 “什——你的雕塑關我的裙底什麼事？！”

　　 “只是取材嘛。”勞倫緹娜輕飄飄地松開了歌蕾蒂婭的裙擺。

　　 午後，高等班教室。

　　 “…萬惡的高數…”

　　 勞倫緹娜懷里抱著斯卡蒂的筆記，一邊憤憤地嘀咕著，一邊以龍飛鳳舞的字跡將其中內容抄寫在了自己的筆記本上。

　　 “…勞倫緹娜小姐，這好像只是三角函數而已哎。”歌蕾蒂婭衝她微笑起來。

　　 “臭劍魚死一邊去。”勞倫緹娜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我聽不懂的都是高數。”

　　 “我，我還以為我講得很通俗了…”正在收拾講義的阿米婭有些不安地嘀咕道。

　　 “我個人完全同意。”歌蕾蒂婭贊許地點點頭。

　　 “…實在不行的話，勞倫緹娜同學放學後可以來我們家，我再給你講講。”

　　 “不…我還能行。”

　　 說著，抄完最後一個字的勞倫緹娜將斯卡蒂的筆記物歸原主：

　　 “今天我有件事必須要做完。”

　　 “務必不要勉強自己啊，勞倫緹娜小姐。”歌蕾蒂婭輕笑著說道。

　　 “…你給我等著。”

　　 第二天，勞倫緹娜就搬著一座歌蕾蒂婭被大風吹起裙子露出內褲的大理石雕像上學，將其安置在了講台旁供全班人觀賞。

　　 “雕得很像啊。”

　　 斯卡蒂煞有介事地觀賞著雕像那尷尬而略顯嬌羞的神態。

　　 “它…在工藝上確實令人欽佩。”歌蕾蒂婭咬牙切齒地瞪著雕像：“但同時我必須指出，這雕像的內容充滿了超現實主義的虛幻，在生活中不具備任何實際價值。”

　　 “是嗎？”站在她身後的勞倫緹娜幽幽地嘀咕了一句。

　　 嘩——

　　 “——住手！！”

　　 忽然被高高地掀開裙子的歌蕾蒂婭按著裙擺，露出了與雕像別無二致的嬌羞神情。

　　 “…果然很像。”斯卡蒂認真地點了點頭。

　　 結果，歌蕾蒂婭氣衝衝地早退回家了，而勞倫緹娜則因為當眾掀開了歌蕾蒂婭的裙擺而要被阿米婭老師留在學堂批評教育，放課後斯卡蒂只好一個人回家。

　　 “唔…”

　　 獨自走出學堂的斯卡蒂望著周遭有說有笑的女孩們，忽然感覺一個人有些無趣。

　　 稍微…去哪里逛一逛吧？

　　 這麼想著，她忽然一眼瞥見了不遠處坡頂上的教堂。

　　 在山頂肆意生長得綠意盎然的植被之間，坐落著一座無人使用的教堂。

　　 很久很久以前鹽風城的居民們似乎經常造訪這個地方，只不過卻在不知何時荒廢了。如今教堂本身已經被一顆大橡樹堵住了大門，周遭庭院中片過度生長的林地則成了孩子們夏天捉甲蟲玩的場所。

　　 不過斯卡蒂記得自己過去似乎更常去海邊釣魚，而不是跑到這里來。過去歌蕾蒂婭還雕不動大理石的時候曾經帶著她來過這里尋找過用於雕刻的木料，那時小小的她望著這里參天的樹木下被樹蔭變得斑駁的青翠綠地，心想要是能在這里睡一覺似乎也不錯。

　　 不過把這個念頭告訴阿米婭之後，她就被訓了一頓——因為那本來就不是什麼庭院，而是一座大墓園。只是鹽風城已許多年未曾見過死亡，墓園也就逐漸荒廢了。

　　 至於不能在墓園里睡覺的原因，大概就是那些不能輕慢死者啊，這樣做很不禮貌之類大人們常掛在嘴邊的話。不禮貌倒或許確實是的，不過死人應該不會在乎這些有的沒的…起碼斯卡蒂自己是這麼認為。

　　 何況，她也根本就沒有看見過有什麼人被埋進這里，認識的人當中也沒有知道這地方究竟埋著誰的，這片墓園中的石碑紀念的是什麼，在如今的鹽風城或許已經無人知曉。

　　 斯卡蒂穿過了布滿青翠苔蘚乃至於細密小草的陳舊石碑間的過道，看了看周遭好奇地直起身子看向她的小松鼠們，沒有去搭理那些用小手抱著松子或橡實的小動物。

　　 走著走著，她忽然在林蔭籠罩的過道盡頭看見了一抹黛紫色的海。

　　 望著那格外醒目的色彩，斯卡蒂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穿過了過道，視野一下子開闊起來之後，她才發現那並不是海，而是一種開著黛紫色小花的灰白色的草漫山遍野地長在山丘上形成的色彩，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搖曳出波浪。

　　 在溫暖月光照亮的天空下，黛紫色的平坦原野仿佛無邊無際一般地直直延綿到遠方，視线所及之處，唯有斯卡蒂面前的山丘上有著一座建築。

　　 那是一座高聳而並不十分寬闊的小樓，牆面用潔白的大理石制成，整潔的牆壁上遍布優美的浮雕，灰黑色的金屬瓦片鋪設在那尖尖的屋頂上。只是盡管有著這些鮮明的特征，光從外面看卻也看不出這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斯卡蒂穿過那片灰白的草原，腳下的沙土觸感格外松軟而溫暖。

　　 在清風拂過草地帶來的沙沙聲之間，建築物正對著斯卡蒂的前門靜悄悄地敞開了。

　　 其中的景象乍一看有些像是圖書館，因為不怎麼寬敞的前廳兩旁滿滿當當地擺著大量直直堆到屋頂附近的烏木書架，整整齊齊地碼著不知道有沒有幾萬本書。而在書架之間，卻又有著幾張備有各式各樣奇異工具的工作台，使其看起來不像是單純的藏書場所。

　　 斯卡蒂看了看周遭那些有著各式各樣精致裝裱卻又沒有在書脊上做任何標記的書本，又打量了一下工作台上的工具，隨即很快就有些氣餒地發覺自己在其中只認得出幾把鉗子扳手和螺絲起子，只好將注意力放在了另一頭建築物最里側的那物事上。

　　 在建築的盡頭，擺放著一座奇異的儀器——它足有五六米高，以三只里外嵌套的圓環固定著內部一枚直徑不知有沒有三米的月白色球體，看起來像是用鐵圈裝起的一只月亮。

　　 ——斯卡蒂…

　　 “…嗯？”斯卡蒂微微蹙起眉頭。

　　 她感覺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卻又什麼都聽不到。

　　 ——當然聽不到啦，小傻瓜…抬頭。

　　 “嗯…”

　　 原本正低著頭思索的斯卡蒂於是抬起頭，卻只看見了那只月球儀靜悄悄地自顧自開始轉動起來的景象。

　　 雖然本應沒有生命的死物忽然開始移動似乎是件有些不妙的事，但不知為何斯卡蒂卻並不這麼感覺…那緩緩旋轉的月球儀，散發著一股令她感到熟悉的馥郁氣味。

　　 ——現在你看到我了。

　　 隨著那道聲音在她心底變得逐漸凝實，斯卡蒂忽然感到了一陣沒來由的困倦。

　　 ——恭喜你，我千變一律的過去，我獨一無二的未來。

　　 …聽不懂。

　　 這是斯卡蒂失去意識之前最後一個念頭。

　　 片刻後——

　　 “嗯…好亮。”

　　 身穿黑色修身制服的斯卡蒂從地上爬了起來，望著周遭的陳設，一時陷入了迷惘。

　　 她記得，自己先前應該是在鹽風城，被那個紅衣服的自己纏上了，然後…

　　 “…不對，這里是…”

　　 她望著身後的藏書，又瞥了一眼面前月球儀的腳架，蹙眉嘀咕著：

　　 “…我應該是放學之後准備一個人提前回家的…不好，我睡了多久？”

　　 斯卡蒂抬起手指上的終端，看了一眼時間。

　　 “4點19…媽媽再過一會兒要下班了。媽媽她…等等，媽媽？”

　　 霎時間，她心中浮現出了阿米婭穿著高領針織連衣裙帶著圍裙在灶頭前忙活的樣子。只不過這一次，在感覺那景象格外溫馨而親切的同時，斯卡蒂卻有了一絲困惑。

　　 “我到底…怎麼了？”斯卡蒂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

　　 “好問題。”她聽見一道與自己相仿卻又溫柔許多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斯卡蒂回過頭去，望著身後的‘自己’穿著紅色舞裙的模樣，一下子認出了她來：

　　 “…濁心？”

　　 “你願意的話，這麼叫也可以。”紅衣的少女溫和地笑了笑：“反正我也早就配不上往日殘存的那份地位與稱呼…或者我覺得，你干脆直接叫我紅蒂也可以呀。”

　　 “紅蒂…”斯卡蒂困惑地復述了一邊，一抬頭又看見了對方身上的紅色舞裙：“…哦。”

　　 “回到剛才的話題吧——你在想，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說著，紅蒂輕柔地摟著斯卡蒂，帶著她坐在了一旁的長椅上，又依偎在她的懷里：

　　 “首先，你自己覺得，你與過去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我…唔…多出了一段在這里長大的記憶。”

　　 “好。你覺得那是壞事嗎？”紅蒂輕聲問道：“在這里長大的經歷，讓你難受嗎？”

　　 “不…這些經歷…嗯，有種歸屬感。以前的事，好像也不那麼難過了…可是…”

　　 “可是？”

　　 “…這些，是假的嗎？富足的家鄉，溫和的天氣，還有周遭平靜的大海…”

　　 “…不是假的，但也不是真的。”

　　 紅蒂微笑起來，將斯卡蒂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小腹處，溫和地揉搓著：

　　 “這是你在我體內牽引出的力量形成的‘夢境’…而這原本也不是你這樣平凡的個體足以成就的偉大奇跡。只不過你身上似乎有著‘祂’的關注，在加上在我體內找到的優質‘燃料’，才將整座鹽風城化作了這樣的一座好夢。”

　　 “是…夢？”

　　 “是的，是夢。不過這夢境是截取了現實的片段之後形成的，因此也無限趨近於真實…同時也意味著，現在你暫時還沒辦法出去。”

　　 “我…沒辦法出去？什麼意思？外面的情況——”

　　 “你是這座夢境的錨點，斯卡蒂，是它與現實連接的唯一渠道。”

　　 紅蒂打斷了她的話，格外嚴肅地說道：

　　 “要是你離開的話，還留在這里的幽靈鯊，歌蕾蒂婭和阿米婭就會隨著失去了錨點而不斷腐朽的夢境消逝在幻想與現實的夾縫中，而那是你所不願看到的。”

　　 “嗯…”斯卡蒂有些不樂意地承認了紅蒂的主張。

　　 “不過，這只是目前的情況罷了。”紅蒂忽然話鋒一轉，狡黠地微笑起來。

　　 “什麼意思？”

　　 “這座夢境之所以會依存於錨點，是因為它還並沒有完全成形，乃至於外界的時間，相對於這里都還基本上是靜止的。只要我們去將還在阻礙夢境成形的不穩定因素消除掉，你就可以安全地進出這里，而再也不用擔心會遺失什麼了。”

　　 “嗯…我感覺你動機不純。”

　　 斯卡蒂蹙眉望著紅蒂，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動機當然不純，我想借你之手完成這個夢境。”

　　 紅蒂點點頭，大大方方地承認了這一點：

　　 “如今我已經與這片夢境融為了一體，我需要依托它繼續存在下去。但很可惜的是，受到‘祂’青睞的終歸是你而不是我。如果沒有你的首肯，我也無法對這里做出任何干涉。所以，我才需要你來動手，讓我不至於消失得那麼快。”

　　 “消失…？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我猜你想問的，或許是我過去是什麼東西。”

　　 紅蒂微笑起來：

　　 “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現在的我，是這片能夠令你感到滿足的夢境，還有這具能夠為你帶來快樂的身體，我認為這就是我們能夠互相依存的基礎。”

　　 “不對。”斯卡蒂搖了搖頭。

　　 “哪里不對？”紅蒂困惑地望著她。

　　 “這片夢境我很滿意。但是，我對你的身體沒有興趣，因為和我自己的差不多。”

　　 “哼…隨便你。那麼就當是為了你的阿米婭媽媽和幽靈鯊妹妹，幫幫我好嗎？”

　　 “嗯。”

　　 斯卡蒂點了點頭，直截了當地說道：

　　 “告訴我該怎麼做。”